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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进去时, 引玉差点没踩着实地,还没看清周遭种种,便先闻到了花香和脂粉味。
她将手探入画中,其实是半猜半赌, 幸好赌赢。
看来真身真要融入灵台了, 否则她也不能把人带进来。
“看吧, 这莲池能有假?”耳报神气熏熏地开口。
当真是莲池,浩渺烟波间隐约可见粼粼水纹, 偌大莲叶间赤红难掩,生的还是满池的佛莲。
天上并非雾白一片, 上有金光洒落, 照得池面璨若宝石。这金光与小悟墟里的一模一样, 像是照搬过来的。
但又不止莲池,池外是看似热闹非凡的城廓, 有车马有画舫,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个个都是神采奕奕。
之所以只是“看似”, 是因那些人不全都静站不动,脸面看起来活生生,实则毫无生气,分明是一个个傀。
热闹化作死寂,乍一看还有些许诡异。
起先被丢进画里时,耳报神心惊, 只知自己被鲤鱼追逐,又浑身湿淋淋, 若非是木头所做, 早沉到水底了, 哪还有心看池外之景,所以它嘴上说的“热闹”,不过是莲池里热闹。
如今耳报神眼一转溜,才知画里宽广,虽不是“未着墨的天地”,但倒是真的有天有地。
“这和之前困住我的莲池不同,前一个除了莲池就是莲池,如今多了不少花样。”耳报神稚声一笑,啧啧称奇,“这幻境还是懂精进的,难不成想我主动留下?老人家我没个伺候的在边上,可不会答应。”
引玉捂住这耳报神的嘴,皱眉四处张望。
“我忙活一辈子,福都没享过,还不许人做梦?”耳报神气道。
“你这梦话,说得太大声了。”引玉说。
这里的亭台楼阁,倒是和昔日的晦雪天有几分相像,但像的只是绘有花鸟的飞檐翘角和雕花廊柱。
随处可见的红绸彩灯不像,满天的倒挂花伞不像,脂粉香不像,丛丛白花也不像。
“还真是有山有水。”引玉鞋边一湿,才知自己踩着了池边的湿泥,抬脚时吧唧一声,那声音好灵动,像是拨动了生之齿轮。
刹那间,池里有锦鲤跃出,水光划至半空。本还是花苞模样的莲竟争相绽放,在灿金池面上开出成片的绯红。
就连那些静立不动的车马行人,也像被赋魂,走的走跳的跳,除了不作声外,看起来和活人无差。
耳报神稍静了片刻,忍不住道:“这究竟是怎么做成的,方才还死气沉沉,转瞬就生机勃勃,是傀术?妙哉,我在之前那世界,可从未见识过这么精妙的傀术,连鱼家的祖宗们也做不到。”
引玉转身向后,看向莲池。
的确听不见车马喧嚣,不知行人在吆喝什么,但身后水声不歇。
有鲤鱼撞入水面的扑通声,有咕噜冒泡声,也有水涟涟而声。
画了这么多,只有莲池是真的“活”,她对这莲池,真是……情有独钟。
看来,这客栈真是她在晦雪天时的常住之地,否则她又怎会把心心念念之物留在此地。
引玉目光一动,看向莲升,猝不及防撞见莲升眼底的惊诧。
莲升眼底思绪万千。
“你……”她想说点什么,唇一合,索性又不说。
引玉料想莲升见过这画,便问:“你进过这画?”
“是你带我进来。”莲升转身朝莲池指去,微微一顿,说:“但那时没有莲池,只有城镇。”
“那时候画也还不在这里。”其实她面上有几分悔意,只是很快隐了下去。
“罢了。”引玉摇头,“无所谓它在哪,我梦不到它,说明它在我心里分量不重,不过么,如今用得上它,也算物尽其用。”
莲升笑笑不语,因为想起那酣畅淋漓的床笫缠绵,眉目间的浊云全部消失不见。
入画时,客栈门外风雪盖地,一股阴邪之气来势汹汹,恰似蜚瓦拔木,叫人猝不及防。
此时无嫌必定已到客栈,只要那店小二不说,无嫌必不可能知道她们藏身画中。
半空中凭空传来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这幻境里只水声绵绵不绝,哪来的什么桌椅翻倒声,声音必是从画外传来的。
引玉循声望向半空,噤声凝神,唯恐被无嫌发现。
外边动静不小,听着像是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出去后,入眼的定是满地狼藉。
倒是听不见店小二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跑了,还是命没了。
进客栈翻找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叫人无从确定,闯进客栈的究竟是不是无嫌。
未几,一股寒意逼至画前,那凛风竟钻入画中,将池中红莲刮得东倒西歪,浩渺烟波被刮散,镀金般的涟漪颤动无常。
引玉连忙屏住呼吸,手暗暗抬起,紧按住怀中木人。
耳报神是个明事理的,平时话语滔滔不绝,此时不光没声,连眼珠子也不带转。
莲升也看向半空,被那凛然锐气扑面,竟有头皮发麻之意。
的确是无嫌的气息,但其中又挟了几分冷静自持的禅意。这熟悉感能追溯到数百年前,此种熟悉……可不是无嫌能带给她的。
这异样的熟悉感,有如那日在康家院子里,莲升见到花脸人偶额上的一点金光时。
“我知道了。”引玉顿悟,抬手一拂,眼前云开雾散,竟能看得见画外的一角天地。
她说:“如此一来,画外天地可见。”
就像朦胧镜面被擦拭干净,一张寡淡秀丽的脸映在半空,果然是无嫌!
无嫌凑得奇近,脖颈和侧颊上果然有雷电遗下的枝蔓疤痕,她神色静得出奇,未几,眼里露出挣扎之色,一挣扎,平静眼波尽碎,那怨怒愤懑又倾涌而出。
她像在博弈,神色几变,一会优游自若,一会又变回那愤世嫉俗的模样。就好像她的神魂被一分为二,总有一方会抢占高地。
引玉明白,这是无嫌在和使役她之人争一个高低!
可是,无嫌想做什么?
只见无嫌目光一定,狠悻之色仿佛化作刀斧,要将眼前画卷撕碎凿裂。但她没有,她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画卷,随后啐出了一缕浊气。
浊气钻入画卷,势如流星,防无可防!
引玉没料到无嫌真能将浊气啐进来,也没想到,浊气会直逼她脸面。
莲升回神,拉住引玉手腕,将她扯至身侧。
就这片刻间,浊气散开,混到了莲池雾霭里。
避是避开了,引玉的确没被浊气袭面,但依旧不好受。她浑身拔凉,而灵台最甚,像是脑壳里结了冰!
“引玉!”莲升失色。
引玉捂住前额,垂下头不由得战栗。
在啐出浊气后,无嫌不假思索地退开,转身的刹那,她眼底愤恨消散,又变得平静无波。
无嫌一退,半空云雾合拢,又看不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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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种种。
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引玉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直不起腰,周身有如痉挛,五脏六腑都翻腾个遍。
不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是除了痛什么都不怕,如今痛得挤不出声音,只能抓着莲升的袖子,一个劲往莲升怀中凑。
莲升心觉不该,冷声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你神思所化,神思就连消失,也合该不痛不痒。”
引玉说不了话,埋头撞向莲升的肩骨,十指攥得奇紧,若非莲升身上穿的是法衣,怕是早被抓破了。
疼啊,钻心的疼,那疼劲从奇经八脉汇至心口,一股脑涌上灵台!
一刹那,引玉仰头轻唔出声,额上冷汗淌落,打湿衣襟。
莲升抚她后背,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小心。她掌心一下一下拍拂,凑至引玉耳边,乱了气息问:“哪儿疼,你说。”
引玉颤着手臂,朝眉心碰去。
莲升目现凛光,举止仍是轻柔,她睨向半空,转而把温热的唇往引玉眉心处印。
她是小悟墟里佛光焜照下被点化成仙的莲,她该有悲悯禅心,如今却舍了禅心,沾染满身有违戒律的儿女情长。
“忍着些,我为你止痛。”莲升唇衔金莲,莲瓣一绽,变作金光汇入引玉的灵台,为她逐走痛楚。
引玉一听这话,完完全全地偎了过去,将额头逐向莲升唇际,状似索吻。
她是痛不堪忍,却也快活欢畅,莲升的欲色与情思,全由她一点一点染上。她哪是什么运筹帷幄的钓叟,她早着了魔,陷在欲念的天罗地网里。
可莲升的金光到底没能为她镇痛,有一股劲在她的灵台外横冲直撞,化作汹涌灵力,推得她真身硬生生直嵌灵台!
顿时,引玉那些被深埋在犄角旮旯里的记忆,混乱无序地一一涌现。
或是如今还说不出名字的面孔,或是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或是看到过的物和景……
“她啐的那一口。”引玉颤声,“是什么?”
“是无嫌的念,它便作灵力化了进去,我帮不了你。”莲升把唇印至引玉额前,“这股灵力有如拔苗助长,是有几分作用,但会让你痛。”
她微作停顿,又说:“一个不经意,许还会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念。
引玉错愕,无嫌竟是想助她恢复记忆,重拾仙力?
“如今感觉如何?”莲升问。
引玉按住眉心摇头,周身一震。
剧痛后,她灵台里卷起的画陡然展开,一瞬间痛楚不在,如沐春风。
画中被烈风刮歪的红莲直起腰肢,被吹开薄雾又连成一片,池面波纹微微荡开。
画外却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哐当轰隆绵绵不绝。
“还在痛?”莲升抬掌覆上引玉后心,只能助她早些将灵力化入灵台。
引玉尚未回神,还偎在莲升身前一动不动,后背又被拍了几下,才说:“好了。”
莲升扶她坐下,心有余悸。
引玉被冷汗打湿后背,周身黏黏腻腻,灵台是不痛了,身上却还难受得紧。眼前莲升平视着她,她哪能闪躲,只好说:“无嫌似乎想我快点恢复,你说怪不怪?”
怪。
最不希望她恢复的,本应该是无嫌,偏又是无嫌舍她灵力,迫使她真身与灵台相融。
莲升拨开引玉颊边湿淋淋的发,说:“她如今又受使役,不知下次清醒会是何时。”
“她所作所为,使役她的人会有所察觉么。”引玉轻吁一口气。
灵台画卷上山水渐露,原是空白素净的,如今站了些许墨色。
随着墨色显露,她周身疲意尽褪,手脚俱是轻盈盈的,是还提得起劲,却有种离壳的错觉。
“不会。”莲升眼中挂虑终于少去一分,“她和使役者的神魂并不相通。”
“也好。”引玉点头。
她像被热水泡软手脚,连手指头都是酥的,百无聊赖地看起雾中红莲,忽然说:“我怕是,要恢复了。”
莲升一顿,弯腰又将额头抵到引玉额前。
引玉勾住莲升衣襟,让她低下头,说:“别担心,疼了我会说,我可受不得疼。”
莲升遮起引玉疼得雾蒙蒙的眼。
“遮我作甚。”引玉想拉开莲升的手,没拉动。
“你看着像在哭。”莲升说。
引玉轻哧一声,悠声说:“我在床笫间哭,怎不见你心疼?”
莲升神色微滞,淡声说:“那是我亲手所为,不能一概而论。”
无嫌约莫又找了半刻有余,她走后,客栈终于恢复安宁,画里画外俱是静谧无声。
但引玉还是没出去,像无嫌那样精明又险恶的,她哪知道是真走还是假走,于是抱着木人静坐不动。
莲升唇抿得紧,若有所思。
引玉嘲弄:“你猜是无嫌要找我,还是她背后之人想找我?”
她眯起眼猜测:“二十三年前,我被你带到小荒渚,无嫌等人曾来晦雪天四处翻找,多半也是为了找我,是想斩草除根么。”
莲升面色凛凛,坐下朝池中一拨,拨得潋滟圈圈散开。
池里的鱼果然像是饿极了,不管莲升手中有无鱼食,只要水面一动,就会成群结队地游了过去。
这些鱼不会饿,根本是引玉故意画成这样的,难怪连木头都被追着啄。
莲升收手,淡声说:“你天刑尚未受完,却忽然消失,白玉京就算要找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找,更不会将晦雪天折腾成这样。我原以为你和无嫌有私仇,如今估不准了,她看起来不想你死。”
引玉垂眼,“我和她能有什么私仇,我懒得与旁人计较。”
莲升说:“我出去看看,你再待一阵。”
引玉从善如流,见那身影从画里踏出,才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说:“她还是不愿怀疑灵命,当年不为我开脱,如今想着法子替灵命开脱?”
耳报神哼了一声,僵着的木眼珠终于转上了一圈,阴阳怪气道:“这人么,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看你俩就是一个瓶一个盖,般配着。”
“不会说话,大可以装哑巴。”引玉把手指卡进木人嘴里。
“真是……”耳报神鼓起气道:“岂有此理!”
片刻,画卷外传来莲升的声音。
“可以出来了。”
引玉也拨开迷雾从画里踏出,落地时又一个趔趄,幸而有莲升在身前挡着。
客栈果真乱如废墟,门窗俱破,桌椅还缺胳膊少腿,这一张张的,要么被撞飞老远,要么被冲上悬梁,在半空摇摇欲坠地挂着。
楼梯塌了大半,掌柜的柜台被掀翻,藏在后边的烂猪头滚到了门外,在雪下结了一层霜。
店小二……
店小二已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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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被踩得嘎吱响,但木梯坏了,谢聆停在上边不好下来,沉声问:“刚才谁来了?”
莲升仰头,不答反问:“你如何开的门。”
谢聆不大自然地说:“我翻窗去了隔壁,从隔壁门出来的。”
莲升索性弹指,将谢聆门上的术法撤了。
引玉扶着栏杆,想往楼上走,压着声说:“楼上如何?”
“有几处被翻找了一通,我藏息死遁,逃过一劫。”谢聆话音微顿,继续说:“你们早料到有人会来?”
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腰上一紧,被莲升带到了楼上。
莲升松手,环顾四周说:“是你见过的。”
谢聆瞳仁紧缩,五指用劲拢起,手上竟还握着那长命锁,他口舌干燥地问:“谁?”
“把康香露带走的人。”引玉说。
谢聆气息一滞,他知道的,当年设坛的人初到晦雪天,曾也这样不管不顾地翻找一通,场面何其熟悉,但他没料到,那人又来了!
他心乱如麻,连忙问:“她来找什么?”
引玉往房间走,闻声扭头:“找我。”
谢聆更是心惊难掩,一时间联想颇多,可他还没得及多问一句,便又被一道气劲撞进屋内。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莲升面色不善,自打觉察到那依稀的禅意,眉头至今未展。
谢聆早猜到这两人身份非同一般,但事情还是出乎他所料,未等莲升替他关门,他自己将房门锁上,盘腿凝神去了。
回了房,引玉长呼一口气说:“无嫌怕是还会再来,这地方我们还待得住么?”
“你那画不是挺好待的。”莲升脚步一顿,看向脚边的火盆,火也不知是何时续上的,盆中炭烧得噼啪响。
她抬腿,往盆沿轻踢,淡声:“出来。”
烧得正旺的炭火顿时熄灭,一只鬼从里边连滚带爬地现身,模样丑得惊人,可不就是夺了店小二躯壳的那只鬼。
店小二瑟瑟发抖,见两人安然无恙,才像是吃了定心丸。
他本是想去抱莲升的腿,扑了个空,索性伏在地上说:“就是她,我起先跟踪掌柜到望仙山下,就是差点被她弄死的,幸好有了前一回的经历,这次我也使劲儿跑,我把活躯埋到雪下,来了一计金蝉脱壳,堪堪躲过一劫!”
引玉坐着,好整以暇地看向脚边,说:“得亏你嘴严。”
“严!”店小二磕头说:“小的嘴巴严着呢,二位仙姑可千万别把小的卖了!”
“你躯壳在哪?”引玉把木人放到桌上,这玩意梆硬,一直抱着怪硌手的,“你这张丑脸,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店小二连忙说:“在雪里呢,我这就去挖出来!”
他刚要穿墙出去,扭头为难地说:“掌柜若是回来,这、这我该如何交代,二位仙姑还、还住这么?”
“实话实说便是,其他用不着你操心。”莲升弹指,金光落在盆中,焦黑的木炭顿时烧得通红。
也就半刻,店小二还真把埋在雪里的活躯挖了出来,那躯壳差点被其他鬼占走,幸好他快上一步,往壳上一躺,把魂塞进去了。
刚从雪里挖出来的身子,那叫一个惨烈,周身全白,身上没有哪处是不结冰霜的,身上衣裤变得梆硬,活像是死人诈尸。
路上有不少人匆忙路过,个个都是慌手慌脚。
有人说:“今年封城也太突然了,比往年早了许多,我本还想出去避避难的,如今避都避不开了!”
“可不是么,今年不知是哪家倒霉,得离那厉坛远些才是,姑且先在庙里待上一日!”
那些人好似落荒而逃,又因店小二周身雪白,差点没看见他,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店小二挤眉弄眼,脸上薄薄一层冰霜登时碎开,露出有血色的脸面来。
差点从他身上踏过去的人陡然顿住,脚是收了,上半身没稳住,一个倾身便扑了出去,那人惨叫:“诈尸了,诈尸了!”
店小二扶住那人,说:“我是活人!”
那人见鬼般,爬起来就跑,哪信他的话。
店小二方才耳朵也被冻住了,听声音稍显模糊,如今一回味,猛爬起身也开始跑。
封城,那可是大事!他得快些回去告诉仙姑。
快要到客栈时,他和一庞眉皓发的老人迎面撞上,那老者颤颤巍巍,一步一抖,当场被撞翻在地。
店小二无心管顾其他,只想快些把消息告诉仙姑,正要走,余光瞧见老头的脸有些熟悉,再看,可不就是他的掌柜么!
掌柜龇牙咧嘴地爬起,也火烧火燎往客栈赶,进门便撞见那一地狼藉。
他急红双眼,心知事情不妙,怒而不敢言地站着。
店小二知道掌柜和康家串通一气,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试探:“有个女修来过,把客栈砸了,掌柜的,这该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说:
=3=
第72章
掌柜胆战心惊, 样子比前夜更干瘦。他一听到“女修”二字,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急慌慌四下张望。
店小二见识过那女修的厉害,并不会觉得掌柜这惊怕的模样过于夸张, 说:“那位女修也不说她来做什么, 到处翻找打砸, 掌柜你和她……莫非有什么旧仇?”
掌柜回神,喉头呼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一把拉住店小二的胳膊,说:“我知道, 她来找人!”
店小二吓了一跳, 干脆噤口不言, 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对,找人, 都怪那钟雨田!”掌柜愤愤, 手捏得紧,哪是怕店小二跑, 分明是像抓稻草一样将他抓着。
这语气挟恨,是怨钟雨田四处宣扬两位仙姑所在,害得设坛的人被引来。
店小二观察入微,心想难不成掌柜另有图谋,这可更不好随便说话了,讷讷道:“那钟雨田的确不是东西, 仙姑救他,他一心只想捞好处!”
“乱套了, 一团乱!”掌柜环视一圈, 眼里全是破椅子破桌, 什么东西都被毁得看不出原样,唯独……唯独墙上那幅画还是完好无损!
“楼上,楼上她去过了么?”他猛地仰头,枯瘦脖子上一层皮松松垮垮。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跑了么,才刚回来,否则怎能在外边碰着您呢。”店小二说。
就这么眨眼间,掌柜又瘪瘦了几分。
店小二看得心惊,其实他身上生气也少,跟在掌柜身边,连生魂的残渣都吃不到,之所以能保持躯壳生机,是因他平日里除了做饭打扫,便没别的事要做。
他这掌柜么,为康家做事,怕是要不断耗费鬼力和生气,这一趟出门,定被那女修压榨了一番!
“她一定上去了。”掌柜扯着嘴角,像是在笑,但模样有些狰狞。
店小二的胳膊还被抓着,擒着他的五根手指好像老树盘虬的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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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忽然盯向店小二,哑声问:“她找着人了吗?”
店小二憋住气,被盯得发怵,他的道行可不及这夺舍柯广原的鬼,若是对方真要动手,他只能逃。
他那眼珠子一转,已想好逃跑的方向,磕磕巴巴说:“我人都跑了,怎么知道她找没找着,您老要是想知道,何不亲自问她!”
“不,可不能问她!”掌柜松开店小二,说:“我亲自找找。”
他不走楼梯,一个腾身便跃了起来,年迈的身躯飞到楼上,像蟾蜍般双手双脚齐齐落地,砸出咚隆巨响。
店小二吓得忙往窗外望,省得被人看见。
看来掌柜是真急,急疯了!装都不装,直接露出了真面目。
店小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掌柜身影渐远,一鼓作气爬到楼上,紧赶慢赶跟了过去。
掌柜过处,门窗齐开,就连谢聆那门也被鬼气撞开。
谢聆本还盘腿坐着,在觉察到鬼气的一瞬,立马握剑起身,眼里现出杀意。他是除魔卫道的修士,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说:“你果然是鬼祟夺舍了生人。”
掌柜不惧,看谢聆安然无恙,问:“你也见到那女修了?”
“并未。”谢聆抽剑出鞘,劈上前去,冷声问:“你如今鬼相全露,康家指使你来?”
掌柜驭着柯广原年迈的身躯,灵巧避过剑锋,咬牙切齿说:“康家!康家!康家也配指使我?我不满康家久矣!”
他抬掌抵住谢聆的剑,掌中有鬼气溢出,剑尖徐徐向前,刺不进他手掌,他扬声问:“定是她们二人保了你,我就知道!劝你收手,我有事要同两位仙姑商议,事关晦雪天!”
谢聆不信,剑意凛凛。
掌柜为抵御那剑气,耗费了不少鬼力,更是瘦得皮包骨,往后一个趔趄,好似树倒根摧,喊道:“那女修是二十三年前来设坛之人,当年四处搜寻,便也是为找二位仙姑!”
谢聆陡然收剑,左手还紧握着一只长命锁,趁掌柜动作一滞,猛又把剑抵向掌柜脖颈,说:“我怎知你不是在伺机潜逃。”
“那你便拿剑抵着我过去!”掌柜喊。
谢聆还真用剑抵着掌柜的脖颈,将他送到引玉和莲升门前。
掌柜连忙把快竭尽的鬼气全收了回去,脸上颓色尽显,抬手敲门说:“二位仙姑,有事商议!”
店小二一路跟在后边,也不知掌柜到底想做什么,连那女修都奈何不了二位仙姑,掌柜总不该是来帮着灭口的,就算是为表诚心,也不必上跟着寻死啊。
他思来想去不得结果,察觉谢聆在看他,连忙抬头挤出讨好的笑。
引玉和莲升就在屋中,自然听得见门外的动静。
耳报神躺在桌上,转着眼珠说:“又有人来找你俩了,总不该是邬嫌那欺师灭祖的派来打探消息的吧,可要谨慎些为好!那坏胚子,心眼多着去了,别以为她助你恢复,是她要改邪归正的意思!”
引玉当然不会那么想,她抱着莲升给的手炉,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打量手中画卷,正是盛了柯广原魂魄的那一幅。
回来时,她将耳报神丢进这画中,等耳报神一出来,得知那里面才是未着色的天地,也确实连通着晦雪天各处。
楼下那幅,分明不一样。
“晾他也不敢如何,无嫌知道我就在画里,大可不必再让此鬼来寻。”引玉说。
莲升一勾手,门便砰地打开,贴在门上的掌柜差点跌上一跤。
掌柜见到这二人,当即一个叩头,惊得谢聆小退一步。
谢聆已知晓这两人的能耐,心想她们不会轻易将此鬼放走才是,于是冲屋里一点头,收剑离开。
掌柜跪在地上,当二位还不知道他是鬼,装回活人的样子拿腔拿调说:“幸好二位没有出事,那女修作恶多端,把我客栈弄得遍地狼藉,还差点将我店中伙计伤着,看来还得二位出手!”
店小二掩面,当真是开了眼,他何时见过掌柜这低眉敛目的样子,就连在康家人面前时,掌柜都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引玉怀抱手炉,好整以暇地望向门外邦邦磕头的人,只觉得掌柜那前后态度活像又换了个魂。
“二位受得起!”掌柜说。
引玉慢声:“掌柜言重了,还是我们害得客栈被糟践,我合该给您赔一句不是。”
“不、不,二位在此处歇脚,是我的福气,我等二位贵人到来,已等了许久!”掌柜低着头,他目光闪躲,分明还是鬼鬼祟祟,包藏贼心,说:“晦雪天也该迎来它的贵人,好赶走此地横行霸道的恶人,把那些设坛的邪修通通灭去!”
“你知道我要来?”引玉听得一哧,想打量掌柜神色,可惜掌柜头低得厉害,面容全被遮住了,“还是说,凡能除得康家,能与那女修一搏的,都是你要等的?”
掌柜:“自然——”
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说真话。”莲升睨去,掌中莲花绽开,那金光足以让所有鬼祟嚎哭乱窜。
掌柜余光瞥见金光,颤巍巍抬起了点儿头,双眼差点被灼瞎,忙不迭又把头低了回去。
而店小二为避免被祸及,早背着身蹲到角落去了,什么金光也看不着。
“此前你的鬼气便不见得有多收敛,如今也不必再装了。”莲升张口揭穿。
掌柜浑身僵住,哪还敢扯东扯西,当即承认:“二位仙姑,小的此前多有冒犯,乃是饿得头脑发昏了!”
莲升捻碎手里金莲,手指一勾,掌柜低到胸前的头冷不丁被掰起,一张脸使劲儿上扬。
引玉走过去,把桌上那木人立了起来,省得这耳报神狂转眼珠子,一会儿还得问发生了什么。
“坐起来好,看得清楚些!”木人立在桌上,口中吐出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我倒要看看,这恶鬼口中能吐出什么好听话!此前坑蒙是你,夜里想要害人性命的是你,如今磕头道歉能挽回什么,要知道善恶终有报,谁也躲不过!”
“你不怕死,还特意回来,是有事相求?”莲升收手,“我半句假话也听不得。”
掌柜高高扬起的脸酸软下垂,却没敢继续往下低,那躲闪的目光一拐,怵怵地落在莲升身上。
他哑声说:“我、我,我本是晦雪天里最有望修成鬼王的,因为和康家有约,此地所有的魂灵都先由我享用,我挑剩的,其他鬼祟才能分食。”
“你不想囿于此境?”引玉眯起眼。
掌柜瑟瑟发抖,枯瘦的喉头上下一滚,一鼓作气全部说出:“谢聆和康家有仇,他处处阻拦康家作恶,康家不恨他么,不想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么?自然是想的!但我替他瞒了行踪,我么,一来想偷吃些修仙者的魂,好增长修为,二来么,还想给那设坛的找个敌手!”
他面色逐渐狰狞,想来是说到心里了,恶意满怀地道:“康家能走到今天,还不是因为那设坛的‘仙长’,要是将那设坛的和康家齐齐灭了,晦雪天可不就成了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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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敢想。”引玉轻呵一声,侧头望出窗外,盯着那灰蒙蒙的天,心里一阵酸,就算是她以前,她也没说过晦雪天是她的天。
她思绪一顿,不知自己怎会如此笃定。
灵台中,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被真身灵光一拂而过,变得乖巧有序。
引玉又想起许多。
“我日日点头哈腰,可不就是因为那设坛的在么,所以压根不敢拿康家怎么样!要是能把设坛的,和康家的威风齐齐灭了,我何必还用像今日今时!”掌柜赤目圆瞪,已有魔怔迹象。
店小二暗暗挪开,他跟了这掌柜多年,还是头一回知晓,掌柜心底埋着这等、这等鸿鹄大志。
这志向,真是吓人!
“你不将谢聆供出去,我早猜到,你是想瞒着康家偷吃他的魂。”引玉笑了,“修士的魂灵,是要比寻常人的更滋补。”
掌柜瑟瑟发抖。
“你去了康家望仙山下的宅子,在见到那设坛的人后,她才赶来此处搜寻。”引玉不紧不慢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掌柜还占着这活躯,一举一动恰似活人,闻声倒吸了一口寒气,说:“还不是因为那钟雨田,那杀千刀的四处宣扬我这客栈住了仙姑,引得一群人过来打探!那数十张嘴逢人必说,哪是堵得住的,康家一知道,那设坛的仙长自然也知道了,便把我招过去问!”
这和引玉料想的并无出入,无嫌许是因为康家大火才来的,但却是因为得知她们二人所在,才决计现身。
“然后呢。”引玉眼波一转,说含情也算含情,只是眸光里的情思凉飕飕的。
“她逼问我,我瞒无可瞒,便将二位近几日的事都、都说了出去。”掌柜立即开口,“我也是没法啊,但我确实心思不纯,我心想,我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窗还敞着,就算引玉揽着个手炉,也还是冻得直哆嗦。
莲升一抬手,窗嘭地合上,随之也看不到那灰云密布的天了。
“什么机会。”莲升看向脚边跪着的瘦瘪人影,说:“试探我们的机会?”
掌柜不想承认,但又怕被那道金光照化,匆忙点头,说:“二位要是没有罹难,那、那我可不就找到能钳制康家和那女修的人了!”
“一步险棋。”莲升冷淡点评,说:“你倒是不怕死在我们手上。”
掌柜神色还惊恐着,却拼命提起嘴角,露出笑说:“我知道很多关于康家和那位女修的事,两位初到客栈时便问了我良多,我当时就觉得,我这步棋,是下定了!”
引玉幽慢开口,戳破了掌柜的心思,“康家有人撑腰,你也想找个撑腰的,是觉得这棋要是下对了,我们能扶你当晦雪天的鬼王?”
掌柜闷不做声,但贪婪熏得他双目赤红,他眈眈逐逐,好似饕餮!
“可惜。”引玉拨弄手炉,漫不经心地说:“你能说的,我们怕是都知道。”
掌柜瞳仁猛缩,焦头烂额,说:“我听康家的说,那女修叫无嫌,她身上曾有仙气,后来许是藏起来了,就看不见了!她一定是白玉京的神仙,康家少爷重病,康觉海求她帮忙,她让康家在晦雪天各处系上铃铎,这样一来,更容易找到替!”
他说得口舌干燥,用力吞咽,又说:“挂了铃后,晦雪天到处都有人被铃声勾得魂魄出窍,康家找替的确更容易了,不过么……”
“不过什么?”引玉问。
掌柜说:“生魂到底还在,还能回得到原身,于是那叫无嫌的又给了康家腹铃,让出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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