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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着谢及音的腰将她从珠帘后拖出来, 推在檀香木屏风上,谢及音被震麻了半边肩膀,扶着插屏的镂空镶边才堪堪站稳。

    她迷茫而惊惧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挟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低头咬在她侧颈间。

    他用了点力气,疼得谢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 气得冲他扬起了手。

    裴望初永远不会躲她的巴掌, 甚至温驯地垂下眼,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落在脸上。

    谢及音偏偏顿住了。

    “这张脸, 若是不得您怜惜, 则只剩供您泄气这一个用处,”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长睫遮掩着目中放肆的贪欲,轻声道, “您还顾惜什么呢?”

    谢及音忍了又忍, 觉得不该陪他发疯,应当同他讲道理, 最终收回了手。

    她平静了几口气, 说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负,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时之计,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怨你, 这并非负气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负气之言?”裴望初的轻轻抹过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浅浅的水珠。他呈至谢及音眼前,问她,“那这是什么?”

    谢及音淡淡道:“这是人之常情。”

    血气直涌上脑门,裴望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恨不得爱不得,恼不得怜不得。他心里冰火两重天,时而烫得发紧,时而凉得生疼。

    他沉默不语的这一瞬,谢及音竟又想推开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紧,空出一只手拔下她发间的木钗,塞进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间。

    他冷冷望着她道:“你不要气死我,还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纹握在谢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红的血肉。

    谢及音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这是发什么疯,作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谢及音双眼一眨,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哽声道:“我是爱慕你,贪恋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你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何必又来招我沉溺,难道非要见我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你才觉得有趣,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吗?”

    裴望初捧起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亦是哽声幽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叹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为你生,亦可以为你死,但你不能推开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直到被厌弃,或者被死亡分开。

    谢及音泣不成声,不停地摇头,然而心里的理智却一寸寸溃败,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带着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温和理智,善纳嘉言,怎么会是这样的疯子。

    裴望初将她拥入怀中,听她伏在肩头近乎绝望地哭泣,眼泪洇透了他的衣服,凉凉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间,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听她的话,别再让她为难,惹她伤心。

    可她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热温软,她颈间幽香如兰,五感生如业障,将他死死缠住,缓缓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泪与哽咽尽数湮没在温柔的吻里,直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谢及音背靠着檀木屏风,鬓角被薄汗洇湿,喉咙干渴得厉害,染着红蔻丹的手紧紧拽着裴望初的衣衫,苍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紧紧地攀着他,吞咽他渡来的生气。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险些倾倒下去,裴望初稳稳扶住屏风,然后将谢及音横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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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帐终于缓缓摇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掀帘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请识玉备水给谢及音沐浴。谢及音仍闭着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她撑身起来,将水喝完,接过裴望初递来的衣服拢在身上,盖住了仍透着红晕的皮肤。

    裴望初坐在床边看着她,终于能平心静气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殿下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谢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坚持道:“你还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绣履,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边来。”

    丫鬟们提着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洒满花瓣,摆上皂豆和皂荚。谢及音洗干净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纱宽衣,让裴望初进来帮她洗头发。

    他对此愈发熟稔,指腹在她发间揉按,力度适宜。谢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时,听见裴望初问道:“殿下见到宗陵天师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谢及音缓缓睁开眼,“听说你们是师徒,他没告诉你吗?”

    裴望初道:“我十五岁离开天授宫后,再不曾见过他,此后在胶东袁崇礼先生门下治学,若论师徒情谊,实在是没有几分。”

    “十五岁……”

    谢及音算了算时间,裴望初第一次到谢家赴宴那年应该是十六岁,也就是离开天授宫的第二年。听说天授宫是个不拘世俗、修道问玄的好地方,怪不得他那时便说话行事与众不同。

    她回过神来,说道:“六年未见,宗陵天师仍肯冒着被今上发现的风险出面救你,可见心里还是认你的。”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这般心软。”

    裴望初将她湿淋淋的长发从水中捞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妆台前为她梳顺,又让人将火盆搬近一些,让她挨着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道:“可空有心软无济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师,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自然是明哲保身,别再管他,任凭生死。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必然会生气,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语。

    谢及音回想着那日与宗陵天师的对话,“他说我身上有余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说是什么毒?”

    谢及音摇了摇头。一来她急着商量救裴望初,二来她对宗陵天师所知甚少,不敢轻信,所以没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好奇,“你竟还懂医?”

    “涉猎过一点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也擅长以此治病疗愈、修身化性,作为天授宫曾经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种常见丹药,对丹药所导致的副症也有所了解。

    她的脉象确与常人有异,只是迹象很浅,若不仔细探查,几乎感知不到。如此细微的脉象,即使能确认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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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师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带出的余毒呢?

    娘胎……谢及音的生母,那位传闻中出身寒门,极得谢黼宠爱的短命夫人,难道与宗陵天师认识吗?

    见他眉心微拧,谢及音问道:“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严重?”

    裴望初轻轻摇头,安抚她道:“是我学艺不精,需要回去查阅典籍。不过这征状只及于脉象,并不严重,不必忧心。”

    待谢及音的头发烘干,裴望初帮她抹了一层发油,又绾成飞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离开,看他从上房里出来,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齿,在旁边说风凉话。

    “才知道这位竟是名动洛阳的裴公子,听说还曾与驸马同窗共读,如今竟也落得与我等奴才一个下场,可怜呐,可怜。”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脚踩在铁镣铐上,裴望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驸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说他是会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放你一马,还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双指掐在他喉间,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声道:“把你的脚拿开。”

    柳郎倌憋得脸色紫红,连忙挪开了脚,目光惊恐地向裴望初叨扰。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驸马的奴才,最好记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帘下含着几分轻讽,对柳郎倌道,“我这双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

    柳郎倌颤颤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态度如此嚣张,眼见着就要被人当众活活掐死,柳郎倌忙点头认怂:“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请裴郎君高抬贵手……”

    裴望初在将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

    “冒犯了,见谅。”裴望初温温然一揖,绕过他缓步离开了主院,只留满院柳梅居的郎倌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识玉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眉心一蹙,觉得裴七郎的举动有些不妥,遂将此事告知谢及音。

    谢及音正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椅上,试新供上来的梅子色口脂,嫣红里透着浅紫,别有几分妩媚。她听完后轻笑两声,对识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当他温和纯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识玉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及音将口脂搁下,仰面阖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摇摇晃晃,脑海中浮现出午后红帐里暧昧的场景。

    清淡的梅子香随着呼吸钻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下次……

    谢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对识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们都回别院去吧,他们每日辛苦,多赏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让他离府,回柳梅居去吧。”

    第42章 教诲

    崔元振在河东郡平叛时落下一身伤, 然而大部分功劳都落在了宗陵天师身上,崔家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嘉奖。

    为了恩赏宗陵天师,太成帝要为他在洛阳城里盖一座七层高的道观, 命司空卫舒带人昼夜赶画图纸,准备三月土地解冻后就开工。

    盖这座宫观,至少需要砍一万棵树、烧十万块砖,耗费近百万两白银。这对刚经历改换皇室不久,又遭受河东兵戈之祸的大魏而言, 是一笔很重的负担。

    朝中三公重臣等皆上书劝诫, 崔缙作为常伴圣驾、有规谏得失之责的散骑常侍,也三番五次出言阻拦。

    奈何太成帝深信宗陵天师所言的“高起馆台以拜仙人”, 不仅对朝中非议一概不理, 还昼夜与宗陵天师同游论道,服食丹药。因为卫司空说夯建地基的役民不够,在宗陵天师的建议下,太成帝下诏命崔元振带着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士兵去帮忙。

    堂堂尚书令, 高门崔家, 如今竟成了给宗陵天师使唤的仆从。其他世族从旁看笑话,也不免对其心生同情, 何况崔家与宗陵天师因河东一事早有恩怨, 崔元振尚能老成持重地隐忍,崔缙年少意气, 为此事险些闹翻了天。

    他拔剑杀了一个监工的方士,道观一开工就见了血气,宗陵天师认为不祥。太成帝勃然大怒, 痛斥崔缙的狂妄之举,暂时褫夺了他散骑常侍兼虎贲校尉的官职, 让他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

    走投无路之下,崔缙只好去找谢及音。

    “魏灵帝因宠信妖道祸乱朝政,失了朝臣百姓之心,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今上本该以此为鉴,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不仅日日服食丹药,更纵容天授宫老贼干涉国政,只怕长此以往,殷鉴不远,”崔缙对谢及音道,“今上无子,殿下贵为公主,也应时时劝谏,以全忠孝。”

    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闻言亦蹙眉,“父皇他竟在服食丹药?”

    崔缙道:“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听说宗陵天师每日都会劝陛下服用,少则一颗多则数颗,都是些没来历的东西,却敢称延年益寿、明净六根。”

    谢及音沉思片刻,点头应道:“本宫会递帖子入宫,明日去看看。”

    见她态度似也不喜天授宫之流,崔缙又趁机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无论佛道,都是些哄骗世人、另有所图的东西。当年我与裴七郎同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时,常见他与同窗清谈玄理,虚无缥缈,于人无助,于己无益。我只怕他如今又拿这些话术来蒙骗你,若如此,则其心可诛。”

    谢及音抚着阿狸,闻言轻笑,不以为然道:“驸马多虑了,裴七郎已搬去别院,纵他有天大的本事,见不着本宫,又能奈本宫何?”

    “那就好。”崔缙心中生慰,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只要谢及音肯远着裴七郎,往后就会慢慢忘了他的好,继而厌弃。就像自己对谢及姒一样,因背叛而看透,总需要一个过程,他愿意等待这段时间。

    如此一想,崔缙语气又放缓了几分,对谢及音道:“我知你素日不爱出门,难免无聊,需要人陪着。如今我也在家中思过,有时间陪你煮茶下棋、投壶射覆,不如将柳梅居那群吵闹的郎倌打发走,怎么样?”

    “驸马出身博陵崔家,怎可与奴才相提并论?”谢及音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本宫乏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崔缙心中略有失望,又怕再惹她厌弃,想着来日方长,便起身告辞,“我一直在栖云院,随时可派人找我。”

    然而他在栖云院未等来谢及音,却等来了柳梅居的柳郎倌。

    那日与裴望初当庭起冲突后,当天晚上,管事便要打发柳郎倌出府。他这才明白裴七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又惊又惧又悔。

    柳梅居里的客人难缠、鸨头严苛,哪比得上留在公主府体面舒坦,万一被主子看上,更是天大的造化。所以柳郎倌一来就使劲浑身解数想往嘉宁公主身边钻,并不择手段地打压可能构成威胁的同行,不料踢到了裴七郎这块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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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走,该滚的是裴七郎,所以柳郎倌走投无路,竟求到了崔缙面前。

    柳郎倌跪在崔缙脚边,将裴七郎如何蛊惑主子、目中无人编排了一通。

    “主子不让我们进屋伺候,偏他裴七郎能破例,整日在屋里厮混,常常见他出来时已换了衣裳、易了发冠,竟把主子起居的上房当作自己的地盘,”柳郎倌哭诉道,“他还不让我们靠近主子,否则就要剁了我们的手,砍了我们的脚。”

    崔缙听完,缓缓问道:“你是说,嘉宁公主从未叫你们近身?”

    柳郎倌抹泪,“我等奴才连屋子都进不去。”

    崔缙想起谢及音敷衍他的话,说什么裴七郎已搬去别院、久不相见,心中生出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冷声嗤笑柳郎倌,“那你们岂不成了他们背人苟合的幌子,只是替他们遮掩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郎倌道:“我等奴才,哪敢违逆主子?只求驸马饶我一次,以后我定听驸马的话。”

    崔缙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公主府,忍了又忍,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

    谢及音这边递了帖子入宫,前往宣室殿拜谒,只见起居殿中的陈设已大改,布置成精舍,内设铜鼎丹炉、太乙式盘等。太成帝的常服也换成了方士青袍,正招了几个方士在殿内讲经论玄。

    太成帝让谢及音一同旁听,因见她乖顺,与朝中那群扫兴的臣子不同,心中对她颇为满意,临了赏赐了她数颗丹药。

    太成帝道:“上药三品,神与气精。这几颗是补神养气的上品金丹,每日晨起辰时服用,以黄柏煎水润化,有延年益寿之效。你那驸马不成器,你莫要像他一样。”

    “儿臣谢赐。”谢及音领了丹药,躬身退出宣室殿。

    识玉问谢及音为何不劝谏,谢及音靠在马车里,略感疲惫地按着额头道:“看今日的情状,人间富贵已享受到极致,求长生成仙便成了父皇的心病。若是能劝,杨皇后与朝中官员不会无动于衷,若劝不得,我何必开这个口。”

    识玉叹气,“只是听说陛下近日愈发不理政事了。”

    回到公主府时,裴望初正在屋里等她,占了她的贵妃椅,百无聊赖地摆弄小案上的玉摆件。

    他听见动静后起身相迎,将一盏热茶端给谢及音,看到识玉捧在锦盘里的几颗金丹后,拾起来闻了闻。

    “皇上赏的?”

    谢及音饮了口茶,缓缓点头,问他:“巽之也认得此物?”

    裴望初道:“天授宫的丹药,看色泽并非出自宗陵天师之手,应该是他底下的祭酒炼制的。”

    谢及音入内更衣,裴望初屏退了识玉,随她绕过屏风,为她挑开珠帘。

    繁琐的宫装层层委地,金钗一卸,银发如瀑垂落腰间。一件质地细腻的宽袖曲裾落在身上,裴望初的手拢过她的腰,为她束好腰带。

    裴望初轻声问她是不是累了,“瞧着神思不定,是为何事烦忧?”

    “那些金丹……真的有延年益寿的奇效吗?”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只说道:“寿命有常是天定,殿下只需任性自然,不必苛求天道外的东西。那些金丹收起来吧,不必服用。”

    他捋开她的长发,绕在掌心里,又低声在她耳边问:“下午想做什么?我今日得闲,陪你一起。”

    谢及音牵着他的衣领让他俯身,涂着口脂的嘴唇覆上去,慢慢与他唇齿交缠。

    梅子色的口脂晕开,渐渐融在舌尖里,有丝丝梅子的清香和朱砂粉的微苦,随着愈发失控的情态而冲往七窍。

    裴望初逼近她一些,铁枷与锁链碰撞的声音让谢及音心里生出几分清明,她握住裴望初要解她腰带的手,摇了摇头。

    “可惜了,你难得有此好兴致,”裴望初轻声叹气,退后一步为她整衣,“走吧,我为殿下沏茶。”

    滚水冲开细眉绿叶,茶汤澄澈,似金似绿,袅袅升起雾气。谢及音隔着这朦胧的水汽观察他,半晌,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宣室殿里不少天授宫的人,陛下对宗陵天师十分倚重,就连崔氏父子都越不过他。”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殿下是想问,如此局面是否与我有关?”

    谢及音微微垂眼,并未否认,“比起为人鱼肉,听任宰割,我倒乐于见你出手自救,也不想干涉你与父皇之间的恩怨。只是有些手段未免牵涉太广,如今为了建这七层道观,洛阳百姓苦不堪言,累死的役民随意丢在城外,还要从别处征调木材和壮丁。”

    裴望初并不答言,只是静静听她说。

    谢及音道:“王都尚且如此,况大魏其他三十六郡。我虽是公主,不涉朝政,可公主府一食一物皆取之于民,我不忍见大魏子民受此苛政,若此事与你有关,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她对他真是宽容到了极致,纵使怀疑他涉身这一池污水,也先为他找了这么多理由。

    裴望初听完笑了笑,温声道:“巽之会谨记殿下的教诲,不负殿下为民为我的一片心意。”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不必和我说这些抬举的话,我知你曾游学各处,心怀冰雪,看得远比我明白。”

    裴望初道:“只是看得明白,未必行得清白,还要殿下时时督训。”

    谢及音又想起另一件事,她问裴望初:“听说天授宫擅制丹药,你既一眼就能看明白父皇赏我的东西,是不是也服用过不少?”

    裴望初并未否认,“制药服丹,确实是天授宫弟子的修行常事。”

    “五石散?”

    “也服用过。”

    谢及音抿唇不言,眉心微蹙。若说金丹她尚不了解,可五石散她十分清楚,并不觉得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她对裴望初道:“这些东西,以后也该少用。”

    裴望初道:“我听殿下的。”

    他如此从善如流,倒叫谢及音有些怀疑自己,“我说的这些难道都对么?”

    “并无不妥,”裴望初温然道,“且殿下教诲,并非人人有幸听得,难道还要违逆吗?”

    谢及音面上微红,轻哼道:“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第43章 夜雨

    裴望初回到得月院时天色将暮, 他找到郑君容,问他要与宗陵天师联络的信鸽。

    郑君容很高兴,问他是否准备回天授宫, 裴望初撒手放走鸽子,对他说道:“洛阳太平不了多久,你应该早日离开,不必管我。”

    郑君容疑惑,“可师兄不是已经答应宗陵天师, 三个月内回天授宫么?”

    裴望初道:“我答应过的事情很多,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并非每一件都能做到, 只能挑最重要的去做。”

    他曾答应过裴夫人, 若找到先太子萧元度,要替裴家尽忠,护他周全。也曾答应宗陵天师,待了却洛阳事便回天授宫请罪。这二者皆有生路, 可生路之外, 还有一个谢及音。

    他承诺她,要守在她身边, 直到一切结束。

    裴望初脚上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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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铁枷, 行动不便,劳烦宗陵天师来公主府中寻他。第二天入夜, 宗陵天师避人而来,见裴望初立于竹影之下,一身白衣胜雪。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冷笑道:“你如今的架子真是越发了不得, 什么天大的事,劳为师夤夜翻墙入户, 却连薄酒都不备下?”

    裴望初走到他面前说道:“您如今是天子座上客,不缺我一壶酒,我有孝在身,更不宜饮。”

    宗陵天师扫他一眼,“你这是为裴衡守孝?”

    “不然呢,”裴望初轻飘飘一笑,反问道,“难道为魏灵帝和姜皇后吗?”

    宗陵天师闻言,神色陡然一凛,旋即又一笑,作不解之态,“哪怕是为旧主守国丧,年初也该除服,你今夜不阴不阳闹这一出,是为何故?”

    “这世上知晓秘密的不止您一人,各人有不同的算盘,我早晚会知道真相,您不必紧张,”裴望初温和一笑,“裴衡夫妇、魏灵帝、姜皇后、莲池和尚,还有……您。这么多张嘴守一个秘密,可能吗?”

    宗陵天师问他:“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裴望初道:“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因为这件事本身也已不重要。当初魏灵帝欲笼络河东裴氏,主动提出要易子而养,如此一来,裴氏保萧氏的天下,就是保他自己的天下,以后那皇位上,坐的可是裴氏的血脉。”

    宗陵天师捋着胡子笑道:“可是小计不敌大谋,如今萧裴两氏皆灭于谢黼之手,你姓裴还是姓萧,又有何区别呢?”

    自己心中猜测是一回事,听知情人坦白又是另一回事。裴望初想起临终前的母亲,一边叮嘱他要向萧元度尽忠,一边又将紫螭纹玉佩还给他,最终纠结而痛苦地死去。

    裴望初垂目一笑,半晌,似自嘲地轻声道:“原来如此。”

    “你邀为师前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还有一事,”裴望初抬眼看着宗陵天师,目光微凉,“是关于嘉宁公主身上的毒。”

    宗陵天师笑道:“她连这也告诉你,看来对你十分信任。”

    裴望初道:“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天授宫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你嫌天授宫的手长,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境遇,若没有天授宫,你如今也是乱葬坑里生蛆的白骨,世族公子、前朝皇遗,有何区别?”

    宗陵天师语含微讽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乱世皇权如刍狗,唯有天授宫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论大魏南晋、五胡羌遗,皆是我天授宫的门徒。即使是谢黼,也不过是天授宫的傀儡罢了。”

    裴望初细细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突然问道:“谢黼篡位以前,天授宫是否就已经在掺和了?”

    宗陵天师道:“谢黼命格极贵,此乃他天生的运道。”

    “天生的运道……”裴望初轻嗤,“天授宫还真是把自己当天命了。”

    “你再不服气,难道能摆脱天授宫卜算的运势吗?”

    “我命如蝼蚁,运势不值一提,可是嘉宁殿下……”裴望初语气一顿,问宗陵天师,“她身上的毒,有解药吗?”

    宗陵天师冷笑,“你不必在我这儿旁敲侧击,你应该能看出来,此毒于她已无碍。你是想问,她身上的毒是哪来的吧?”

    裴望初笑了笑,“天师果然明鉴。”

    宗陵天师道:“此事我不能告诉你,你若有本事,自己回天授宫去查。”

    裴望初默然,宗陵天师想起一件事,从袖中掏出一把矢状钥匙扔给他。

    裴望初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脚上套着的铁枷。

    宗陵天师道:“这是我让人仿照廷尉里的备用钥匙制作的,你试试看。”

    两只脚的铁枷用的是同一把钥匙,钥匙落进锁孔,只听“啪嗒”一声,铁枷从脚踝脱落,落在地上。

    宗陵天师满意地点点头,裴望初收了钥匙,朝他一揖,“多谢天师。”

    “好小子,嘴硬得很,”宗陵天师冷嗤,“待你见了宫主,是该多吃些苦头。”

    宗陵天师将拂尘挂在臂上,沿着来时路悄无声息地离去。待他走后,裴望初收了钥匙,又将铁枷重新锁回脚腕上。

    是夜,天有雨。

    谢及音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她雨天总是难以入眠,在枕上翻了几回,最终坐起来,摇动金铃唤识玉进来。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中了,殿下。”

    已经这么晚了……谢及音靠在床头默然片刻,对识玉道:“你亲自去得月院瞧瞧,若是裴七郎未寝,就请他过来,若是他睡了,不必惊扰。”

    “是。”识玉撑伞出了屋子,往得月院的方向而去。谢及音披衣下床,未惊扰其他侍女,将内室的灯烛点亮,在临窗的茶榻上摆下一局残棋。

    约两刻钟后,她听见识玉回来的声音,手中棋子一顿,下意识转头望去,见裴望初正站在珠帘后,用帕子擦落在身上的雨水。

    他似是心有灵犀般回望过来,灯火煌煌,衬得他轮廓深邃,凤眼既深且亮,罩着一层温柔的流光。

    谢及音默默转回脸去,指间棋子落下,心中敲下轻微的“啪嗒”声。

    珠帘轻晃,身后的人影罩在棋盘上,许久不动。谢及音本想邀他对弈,裴望初却从身后拢住她,握着她的手从棋篓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中央。

    “我不与殿下对弈,”裴望初在她耳边道,“我永远和您站在一边。”

    只一句话,酥热沿着耳朵蔓延至全身。谢及音故作镇定地又从棋篓中拈起一枚,缓缓落子,对裴望初道:“那我不该请你来,该让识玉陪我下棋解闷。”

    “好春不读书,夜雨不敲棋。”

    谢及音侧首看他,“那该做什么?”

    “我为殿下解梦吧,”裴望初撩起她一边长发,指腹落在她侧脸未消尽的印痕上轻轻摩挲,“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谢及音道:“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

    “多小?”

    “大概五六岁吧。”

    “梦见了先夫人?”

    谢及音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裴望初不语。其实并不难猜,这世上总是负她的人多,疼她的人少,能叫她夜半思及不成眠,想来也只有她的母亲。

    可是这位谢夫人……裴望初想起谢及音身上的余毒,在心中叹了口气。

    谢及音问他:“你呢,为何这么晚还未安寝?”

    裴望初道:“在等万一。”

    “万一?”

    “万一殿下有召,不可辜负佳期,”裴望初道,“你知不知道,从前许多后宫妃嫔都是这样等的,钗环不卸,倚门而眠。”

    他竟将自己比作后宫妃嫔,那她是什么,沾花惹草的皇上吗?

    “真是浑说,你近来怎么越发不端庄持重了。”谢及音轻声斥他。

    裴望初在她耳边笑,“殿下邀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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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看我表演端庄持重的吗?难不成真要我陪你彻夜对弈?”

    谢及音耳朵红透,竟忘了自己上一步棋落在哪里,裴望初屈指点了点,她正要落子,棋子却被人夺了去,抛回棋篓中。

    谢及音被他凌空抱起,虚虚拢在肩头的薄衫飞落在地,只听珠帘相撞,红帐落下,呼吸声压在耳畔,温热的掌心轻轻托起她的脸。

    “你再不邀我,我就该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未讨你的欢心。”裴望初低声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失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还真把自己当面首了?”

    裴望初道:“我倒是想做殿下的驸马,可惜差点缘分。”

    闻言,谢及音脸上的笑意渐收,裴望初按住她的唇角,道歉道:“我失言。”

    谢及音将他拉下来,与他接吻,叹息道:“你是巽之……”

    今夜的雨格外湿重,锦被里也仿佛透出潮气,黏在人身上挥不去。

    幸好不是冷的,弄到后来简直热得发烫,肩胛印出蔻丹掐入的指痕,摇摇晃晃,像春雨落进夜湖,粼粼晃出无数新月的影子。

    谢及音喉咙有些干涩,有时唤他巽之,有时唤他七郎。他都很喜欢,回以温柔的吻和起伏。

    云收雨歇时已过夜半,谢及音沐浴过后,软绵绵缩回被子里。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声线里仍有余韵,同她商量道:“今夜殿下留我一回吧。”

    他倒装模作样起来了,谢及音故意背对着他道:“这不合规矩。”

    “按规矩,我得向殿下谢恩,是不是?”裴望初揽着她,声音散漫,“要么我给您多磕几个头,连留我过夜的份一起磕给您,怎么样?”

    谢及音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只留一双凤眼微微上扬,藏着浅浅的笑。

    她仰头在他嘴上落下一吻,示意他缄言,然后自顾自靠在他怀里,闭眼睡觉。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共枕而眠,竟睡得十分舒坦,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一夜雨歇,满院青砖朱瓦如洗,鸟雀在窗外哕哕呼晴。

    眼见着将要到三月,有桃枝早早鼓起花苞,裴望初剪下几支养在水里,教识玉如何将花养开。

    她听见裴望初对识玉说:“殿下喜欢桃花,趁着花期,可以多剪几支,妆台、琴斋、茶室都放上这种矮颈陶瓶。”

    识玉疑惑道:“殿下喜欢桃花吗?往年都是剪海棠的多。”

    裴望初道:“她喜欢的。”

    谢及音手持昨夜未摆完的棋谱,在一旁静静听着,谁也没有纠正。其实她喜欢的花很多,只是桃花未曾示人,偶尔路过会多看几眼,就连识玉也未曾知觉。

    插着桃枝的矮颈陶瓶搁在小案上,谢及音抬眼去瞧那花苞,是从春雨里新钻出来的,绿萼粉团,胀鼓鼓的,显得十分娇嫩。

    她想起许多年前,尚在汝阳谢家时,桃花宴上攀树偷看,想起裴望初折下花枝作簪,为她绾发。

    今年的桃花有人精心饲养,应该会比往年开得更好吧。谢及音碰了碰那花苞,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第44章 落俗

    三月初, 春风吹开冻土,细雨滋润草木,后窗外的梧桐树也发出了新芽, 密叶间传来幼雀细细的鸣叫。

    谢及音早早换下夹袄,在裴望初的怂恿下,上衣穿着窄袖短褐,下衣穿着鲜卑风格的裈裤,长发用丝带高束, 作一副江湖商女的装扮, 要攀着梯子到梧桐树上去瞧新出生的小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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