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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第六种羞耻(29)

    皮耶罗又一次见到了玛格丽塔。她静静地坐在河边,手中把玩着一块湿漉漉的石头,水流浸润着她光裸的双足,她手边已经堆了一小堆石块,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几丛野花开在她身畔。这几朵花出现得颇有些突兀,然而美人的衣着如此朴素,鲜嫩的花朵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反倒成为点睛的一笔。

    还有几个修士跟在他身边,见他停步,他们也三三两两地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所看的方向张望。看见是位绝世的美人——光瞥见一点模糊的侧影也能觉察到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顿时推推搡搡起来,朝着皮耶罗的方向挤眉弄眼。

    皮耶罗:“……”

    他懒得计较这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散了吧,”他说,“有事的做事,没事的去抄写室抄写经典。”

    他等这些人全都走远了,才慢慢地靠近玛格丽塔。

    “我在想,”玛格丽塔头也没回,“我可能许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哦?是什么样的承诺?”

    “我告诉拉斐尔说,我会陪伴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玛格丽塔说。

    “……这似乎不是个难以实现的承诺。再说,情人之间的爱语当不得真,拉斐尔明白这点。他不会当真的,”皮耶罗有些不确定,“他不太可能当真。就算是他当真了又怎么样?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说到最后一句他更不确定了。那效果奇特的酒据说就不是此时的产物,未来对她来说真的是不确定的么?又为什么如此肯定地说许下的是一个不可实现的诺言?

    真是太倒霉了,碰上这种事情,皮耶罗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早知道和拉斐尔交上朋友会这样……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过去曾经枯瘦、弯曲的骨头,如今健康得像新长的枝丫,笔直而有力;何况拉斐尔又是那么善解人意,讨人喜欢,有他的陪伴,哪怕清苦的生活也显得趣味十足。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哪怕你知道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哪怕你心生悔意,假若你能更改——不管你有多么想要更改,内心深处,你知道,你是不会改变的。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玛格丽塔轻飘飘地说,“无论他是否当真,我知道我的许诺是认真的。”

    “那是你们的行事准则吗。”

    “至少是我的行事准则。”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会儿,不得不遗憾地告诉皮耶罗,“实际上,我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言出即行、一言九鼎的,只是我们概念里的情况和人类的情况有所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若你许愿永生,我们中的一员同意了,那么你肯定是可以永生的——方式就不一定了,好一点的结果是你被转变成其他种族,中等于一点的结果是你能永生但依旧会随着时间继续衰老,最差的结果是你可能会被制作成家具之类的东西,摆在我们的宫殿里,这也是一种永生。”

    “大部分时候你们面临的都是好一点的结果,”玛格丽塔补充道,“这是一种赌运气的事情。”

    皮耶罗发出了灵魂质问:“难道他们就不能在许愿的时候把具体的愿望内容说明清楚么?”

    “只有极其稀少的人类能够在那种时候还保持完整的理智,能条理清晰不留漏洞地表达自我。”玛格丽塔说,“你试过在被挂在火刑架上焚烧的时候跟人谈生意么,大概就是比那更可怕的处境吧。”

    皮耶罗摇头,一语中的:“太贪婪了。”

    “那是人类最大的优点之一。如果你们不贪婪,只会在最初的生死搏斗中彻底灭绝。”玛格丽塔说。

    她很有闲心,顺便为皮耶罗科普了一下人类的起源。从远古时期讲起,一路科普了所有曾经制霸整个地球的外星物种和异类,又讲到由远古人类所制造的生物大灭绝,简单地说就是吃遍一切大型动物,甚至于包括一些长相和人类极其相似的混血异种……皮耶罗目瞪口呆,面上的表情是不信的,却又听得心潮起伏、战栗不已。

    “你看着我的时候会感到恐惧,不是么?这是因为我和人类非常相似,却又显著地具有细微的非人特征的缘故。那是人类在漫长斗争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你们可以非常精准地识别出人群中的‘异形’。”

    玛格丽塔转过身,正面朝向皮耶罗,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并且任由真正的自我朝着外部扩散,放弃操纵——

    皮耶罗的表情变了。

    他猛地倒退一步,几近踉跄。一种可怖的惊惧表情出现在他的面孔上,血液朝着他的双足涌去,令他的面色青白得像一具放干了血的尸体。

    他的寒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清晰得活似从他皮肤底下钻出无数只细小的蠕虫。

    玛格丽塔见好就收,对他露出微笑:“瞧。就是那种感觉。”

    “……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皮耶罗警惕地问。

    “在你们的所有概念里,最接近我们的形容是神。”玛格丽塔说,“作为单独的个体,你可以相信我是非常无害的。至少我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就水淹全世界。”

    皮耶罗的面颊微微抽搐起来,但不是愤怒或者震惊,而是……

    “你居然也看我们的经典。”他低声说。

    玛格丽塔对他点头:“除了我,你们可以有别的神。多少都行,我不在乎。”

    “……神也有年轻淘气的和老成稳重的之分么。”皮耶罗无奈地说。

    玛格丽塔笑了。

    “那其实不是性格导致的。也和年龄关系不大。这只是因为人类的认知有很大的缺陷,所以我们对外展示的自我会随之进行调整。”

    “我看这是你们的缺陷,不是我们的缺陷。”

    “不,是人类的缺陷。让我用一个故事向你说明好了,譬如说,某位流亡的王子期待着复国,他在流亡的途中遇上了一位忠诚而强大的骑士,这名骑士骁勇善战,护卫着王子,在新的城邦建立了新的国度。然后骑士将成为国王的王子杀死了。”

    “这是个权谋故事。”皮耶罗本能地说。

    “不,骑士对王权毫无兴趣。他也没有别的目的,更不是对王子缺乏感情。他许诺为王子实现愿望,他也确实做到了。”

    皮耶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骑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试探性地说:“是因为国王要迎娶符合身份的妻子,骑士不愿意?”

    “你果然是个开明的人,但不,不是。”玛格丽塔揭晓了答案,“你习惯性地认为一个人只有一面,或者说,一个人必然会以一种主要的性格作为支撑。倘若没有出现重大的人生转折,傲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谦逊,怯懦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勇敢,愚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聪慧——人类确实如此,但因为人类如此,你们的思想和观念是为了适应在人群中生活而形成的,所以你们也无法超越这一逻辑去理解别的物种。”

    “那不就是喜怒无常吗!”皮耶罗叫出声。

    “人类之外的很多物种就是这样的。而你们只能简答粗暴地将之归结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实际上,他们的喜怒也有着固定的标准,现在,我们说回骑士本身,为什么他会突然杀死国王呢?因为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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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许诺已经完成,他的权力、军队和财富是他的报酬。他打算带着报酬离开,国王当然不会同意,由此,骑士为自己的自由而战。”

    皮耶罗仍旧感到十分荒诞:“可那是……可他应该一直留在君王身边……”他忽然意识到了,“等等,他最初的许诺并不包括复国之后……但是,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啊!不都是……这都是不必说出口,双方就应当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啊!”

    “看,”玛格丽塔泰然自若地说,“人类的认知缺陷。总以为许多事都是彼此心照的,总以为一个人是不会突然改变的。”

    “……”

    “我对拉斐尔许下了一个诺言。”玛格丽塔说。

    皮耶罗心中一跳。他立刻开始想这个诺言里的缺陷在哪里,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玛格丽塔可以很简单地杀掉拉斐尔,这样一来,她肯定是陪伴拉斐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了,可事情这么想就太简单了不是么?

    “拉斐尔的生命并不长久,我也没有打算让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减少。”玛格丽塔幽幽地说,“只是,当我把话说出口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你看,倘若拉斐尔是个不值一文的小人物,那么,他的生命自然是渺小的。”

    皮耶罗试图寻找玛格丽塔抓住的那条逻辑,那条“事后杀死国王”所代表的思维模式,但他一无所获。

    “拉斐尔仍是个凡人。”他说。

    “不朽的凡人。”玛格丽塔说,“不死的凡人。”

    “……”

    信息一点一滴地被接受,又一点一滴地被理解,皮耶罗逐渐地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拉斐尔当然是大师级的人物,但竟然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吗……后世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不朽,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难道千百年之后依然没有人能挑战他的高峰?

    “他并不将生死看作生命,在他的眼里,作品才是他的生命。”玛格丽塔若有所思地说,“我终于明白他是怎么完成的了。”

    她对皮耶罗微笑。

    “我猜我们很快就会需要一位神父来为我们主持。他一定会选你,皮耶罗。”玛格丽塔说,“答应他。祝福他。保持这一秘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192章 第六种羞耻(30)

    康斯坦丁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决定跑路。

    现在是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了,要是放在早些时候,谁不知道他康斯坦丁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打之前计划精密,打起来最擅阴人,打不过立马跑路……这三招祭出来,哪怕是恶魔也要栽在他手上。

    唉,如今他是比不得过去了。那混球也不知道到底是搞了什么把戏,哪怕是地狱里最强大的几个,也对他留不下什么印象。他利用别人无法记忆自己这点倒是得了不少好处,可时间久了,也难免少了许多趣味。

    别说,还真别说,被追杀得上天入地仓皇逃窜的时候,想起那些仇家就恨得牙痒痒,等到一个仇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觉得挺无聊的。

    康斯坦丁拎着他从不离身的手提箱在房子里乱逛,看到一扇门就推开进去看看。

    这栋房子的构造其实还是有些规律的,大致上分了五个区块。

    一个是对外的,也就是普通人进来之后也能推开的门,进去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顶多回家之后可能要生个几天病,精神错乱、疑神疑鬼几天,和其他房间可能造成的后果比起来,简直不能算是事。

    一个是对特别一点的人群的,这里的特别并不是说亚度尼斯跟他们有点什么,而是针对人群本身。假如至尊法师、复联的那些人找上门来,他们就能进入那些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还住了一些……人?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人?

    有的眷属也住在这里面。康斯坦丁不小心闯进去过一次,被那油画般美艳华丽、穷奢极侈的场面震了一下,又被里头那些肉团一般纠缠在一块儿,肢体与肢体扭曲着混合在一起,黏腻的液体、结块的血水、散发着咸鲜与腐烂气味的……实在是难以描述的群体活动,震了第二下。

    他忙不迭地退出了门,站在走廊中惊魂不定。

    之后他就记住了那扇门所散发出的气息,并且再也不肯第二次打开有着同样气息的任何一扇门。

    第三种区块是最安全的。

    说是安全也没有多安全,因为这里面存放了大量的魔法道具,绝大多数都属于看一眼就会遭受精神污染的类型,尤其是制作成刑具模样的那种……他妈的几乎都在他身上用过,看一眼康斯坦丁都能回忆起那段经历。

    实在是撑不住那种晦涩、神秘的气氛。康斯坦丁只能眯缝着眼睛,假装没有注意到它们。

    他可以避开那些恶意太明显的,但也有一些道具,无论是造型色调,还是散发出的气势,都显得温柔、沉静、生机勃勃,拿出去冒充神迹都没问题。一般来说康斯坦丁会挑几个小巧的揣起来,离开之后再试验一下有什么用处。

    别的不说,亚度尼斯的那些小道具,一个比一个好用。毕竟,魔法道具依然是道具,用出什么样的结果,本质上还是要看使用者。就像一台电脑,交给康斯坦丁他顶多也就查查资料,可交给斯塔克,他能黑进银行搞出各种小动作,交给亚度尼斯……会坏得非常彻底,每个零件都失去作用。

    亚度尼斯无法使用电子设备,真离谱,康斯坦丁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狂笑到心肺掉出体腔,还是亚度尼斯给他塞回去安好的。不过能掉出来本来也是那混球的错。

    “……有那么好笑?”亚度尼斯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当然好笑了,康斯坦丁在心中回答,看到你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看到你也会苦恼,这还不够好笑吗?

    糟糕,想到这件事他又想笑了,谁能想到呢,亚度尼斯是个电子设备毁坏者!也怪不得他作风那么老派,任何东西都是手写记录。

    这就要说到房子的第四个区域了,那里面存放着亚度尼斯保存的所有收藏,康斯坦丁在房子里闲逛一般就是在找这个区域,到处翻开亚度尼斯曾经的痕迹。

    那就像是旁观了亚度尼斯的过去一样。

    大部分纸张上都有亚度尼斯的字迹。说起来,这玩意的字体也是很鲜明的,并不像康斯坦丁最初设想的那样,一手标准的印刷体。亚度尼斯的字体狭长纤细,笔锋总有上撇的小钩,只是若隐若现、似真似假的,和他脸上总是隐约挂着的假笑一个样。

    这是他写中文的习惯。他写下的中文就是这种模样,细瘦伶仃,骨节分明,只在字体的最中心显出一点肉感,看他的字就像看一幅画一样,无一处不美丽。

    康斯坦丁见过几次亚度尼斯画画。他依然残留着一点过去的习惯,画完画,总会提上字。第一次看到康斯坦丁就偷偷去了解过,这是古画固有的习惯,亚度尼斯写下的诗词,康斯坦丁也记住了形状,事后查过。

    他写的是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举头望明月……

    对此康斯坦丁的评价是:有点真,又有点假。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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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再看看。

    房子里的第五个区域,严格来说不算是“区域”,更像是在房子内部打开的几扇门,有固定的通道通往别的地方。

    康斯坦丁打开过两次门,第一扇门通往一个梦一样的地方。

    一切都光怪陆离,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火山喷发;很多种奇怪的生物生活在里面,而且那里有很多猫,总在暗处窥伺,闪着光的瞳孔,盯得康斯坦丁头皮发麻。

    他在里面认识了一个脾气温和,性情爽朗的年轻人,他的衣着打扮仿佛古埃及时的法老,说话时总是笑,对待康斯坦丁非常亲切友善。他不肯告诉康斯坦丁他的名字,只是有点遗憾,说如果他比亚度尼斯早一点发现康斯坦丁就好了……

    “我可不忍心对待朋友那么残忍啊。”他笑着说,“亚度尼斯嘛,哈哈,他母亲很宠爱他,你明白吗,任何一种对他的不敬和欺骗,都会被视为对她的不敬和欺骗呢。就是这样子,把他的脾气养坏了,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和人类相处。”

    “你在骗人。”康斯坦丁凭着直觉说。

    他不是很确定这点。因为这个年轻人同亚度尼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年轻人固然高大、雄壮,具有古代帝皇那种高高在上的威势,可他的威严和魄力都是人类层面的东西。

    和亚度尼斯那种异样、诡谲的气息完全不同。

    但他说到亚度尼斯和祂的母亲时态度那么自然,就像他完全能和祂、祂的母亲平起平坐似的。

    光是知道亚度尼斯的母亲就能说明这人肯定有鬼,更别提别的了。

    “我可是最不擅长骗人的。”对方笑着说,“诚实,忠贞,友好,这三样是我最令人称道的美德。”

    “我会告诉混球的。”康斯坦丁冷淡地回答。

    对方的神情微微变了:“……好吧,好吧。你不信任我,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我会证明我是个忠诚的好朋友的。这样吧,假若你保守我来见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怎么杀死亚度尼斯。”

    康斯坦丁明白了,这就是专门过来告诉他怎么杀死亚度尼斯的。

    他并不想……杀死亚度尼斯。不能说他最初那段时间没有想过,更不能说他没有尝试过。但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这需要你考虑那么久?”对方依然笑得很开朗,那是一张任何人——不,排除掉极端种族主义者——看了都会新生好感的笑脸,这个年轻人的神态和语气都亮堂敞快极了,仿佛玻璃花房里盛开的鲜花,“又不是说他会因为你杀他就生你的气什么的。”

    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说:“你们这些东西真的都很有问题。”

    真的。他不是说在侮辱什么的,但这些东西都实在是怪得很。恶毒的人类康斯坦丁见了不少,他们天性残忍,就是喜爱凌|辱他人;地狱里的呢,除了特别强大和邪恶之外,同人类没什么区别,总有明显的喜好。

    而亚度尼斯这些东西,他们千变万化,仿佛同时将一万个恶人和一万个圣人塞进同一个躯体里面。无数种思绪在他们的身体里头打架,各自都有一套完整的逻辑和想法。

    混球还算是比较稳定,总归是用同样的一套思路作为主心骨;而眼前的这东西……祂就完全是一副昨天人格39575当过家了,今天换人格109号主导,明天给人格194763号话事,后天又叫人格7847当老大……

    直白地说就是神经病。

    “来啊,你不想试试吗?真的?一点也不想?”对方充满蛊惑地说,“你不想让他也像你一样,尖叫、挣扎、哭泣、喘|息、求饶,就像你为来自他的任何举动而战栗一样,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战栗?”

    康斯坦丁惊叹不已。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对方:“你真是有一套。”语气不乏赞叹和欣赏。

    对方以手抚胸,向他行了夸张的一礼,没有直起身,而是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仰起头,朝他微笑:

    “我说过了,我和亚度尼斯不一样。我同人类一起生活,扶持着一整个文明,从他们牙牙学语到巨塔耸立;我掌控他们的兴衰,引导他们成长和死亡,也见证他们每一个人的一生。我非常地了解人。我是他们中最了解人类的。”

    “那么。”康斯坦丁恍然大悟地说,“奈亚拉托提普。原来是你。”

    奈亚不笑了。他的肢体爆裂开来,血|肉泼溅,转瞬间粉碎成了比砂砾还小的烟云。他的速度极快,然而凭空出现的亚度比他更快,康斯坦丁后退几步的时间里,奈亚又重新凝聚成了人形,亚度尼斯的手抓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抓一直小猫。

    “妈妈很想念你。”亚度尼斯对奈亚说。

    “我也很想念你。”他又说。

    康斯坦丁慢悠悠地从内袋里掏出一盒烟,刚咬着烟头抽出一根,就见烟丝无火自燃。火光并非往日的红色,而是浓重的黑暗,黑得那么深邃和纯粹,仿佛从最为浓郁的夜色中裁切出一块,又浓缩成一点。

    他垂着头,慢慢地吸了一口,让烟气深深地、缓慢地游遍肺部,又经由血液传播遍身。

    康斯坦丁抬起头,瞥了一眼奈亚。他坦然自若的微笑着,但不再像个凡人了。他散发着奇妙的魅力,仿佛一名由最纯洁堕落至地狱的神灵,邪恶与黑暗中,依然闪烁着天使般明亮的光辉。

    “凡人。”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如同一道在无数山岳间反复反射的回音,“这就是你所做出的选择?”

    “别扯上我。”康斯坦丁叼着烟,双手高举,“你们神之间的事情,凡人就不插手了。”

    他看了一眼亚度尼斯,亚度尼斯说:“早点回来。”

    “拜。”康斯坦丁朝奈亚招手,“下次再来找我啊。”

    奈亚神态自若,平静点头,说得斩钉截铁:“你想得美。”

    第193章 第六种羞耻(31)

    两个可以被称为神的存在肩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远去。

    “那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我亲爱的孩子。”奈亚温柔地说,“总是目睹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到你的身边,不知道他做这种决定是否出于本心,更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留给你一个背影。”

    “你也这么对我。”亚度尼斯若无其事地说,“你是在对我使用借人喻你的文学修辞吗。”

    “只是说说。”奈亚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我选择了一个很好的。”

    “不必怀疑,你的选择总是很好。我们就是这样的,偶尔我们会有那种感觉,就像世界本身在对我们说话。那种感觉会指引我们的行动,我们聆听它的教诲就必定会得到想要的。或者不想要但必须要的。”

    “这是一种你的本意就是来见我的委婉说辞么?”

    “什么时候不是我主动来见你呢?”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走向漫天的黄沙,粗粝的风裹着砂砾打在他的身体上,很快就在他的衣服表面积累起轻薄的沉淀。奈亚跟过来,也同他一起在辉煌的金字塔下漫步,华丽的冠冕戴在奈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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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他的身量变得比亚度高很多,于是这一幕变得有点像一个父亲陪伴一个还年少的孩子。

    “变回刚才的样子。”亚度尼斯说,“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确实是。多少算是。基本就是。”奈亚轻柔地说,“几百年前你从我的化身腹中诞生,你依然是我的后裔,哪怕莎布最终是你的母亲……但她可以是任何存在的母亲。”

    “从你腹中诞生的是我的先祖。”

    “是你的先祖,同时也是你。”奈亚说,“我们对于子嗣的定义是很苛刻的,你也清楚这一点。我们并不以躯体来衡量,我所孕育的是你的本质,按你喜欢的说法,你的灵魂。它当时还处于蒙昧,最后才长大成为你。”

    “我就不能是个普通人吗?哪怕最开始也不能算?”

    “你是最让我们难以理解的。”奈亚无奈地说,“这就是孩子到了叛逆期的感觉吗?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想要成为人类?我承认人类很迷人,可玩弄他们和成为他们是两回事。”

    “我以为这就是你的打算。”亚度尼斯说,“制造一个永恒地处于混乱和痛苦状态的‘人类’,不断地希望又不断地绝望,在这一状态里永恒地往复。”

    奈亚微笑不语。

    他的身体已经崩解开来,融化进漫天的黄沙,亚度尼斯也随之化作浓雾。

    巨鼓的声响轰然奏起,那澎湃而有力的鼓动,仿佛宇宙也拥有一颗将血液泵至神经末梢的心脏。长笛的音色应和着鼓声,微弱如鸣奏曲里夹杂的叹息或者抽泣。

    奈亚庞大而黑暗的身形显露了出来,祂仿佛被微风吹动般轻柔地旋转和飘荡,那是万古中祂永不停歇的舞蹈。梦的尽头,最为伟大的、唯一的、终极的万物之主的巢穴将触须放置于此,而奈亚的本体永远陪伴着祂。

    亚度尼斯如针一般扎进奈亚的浓影,仿佛撕开猎物般撕碎了奈亚的身躯。浓稠的血飘散开来,在最为浓重的黑暗中,它们犹如漂浮在深海中的、会发光的群藻,或者形态诡异的荧光水母。

    而亚度尼斯将它们全部吞进腹中。

    奈亚又出现了,化作一只人面狮身兽。这无疑是巨大而雄美的生物,拥有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庞,然而起面部的骨骼形状依然令人轻易联想到奢靡的油画,而且必然是绘制着洁白大理石建筑、泼洒出漫天红粉玫瑰、每朵花瓣都细致入微的那种。祂的身躯结构具有狮子的壮丽,宽阔的肩膀与胸肌,流线型收窄的小腹,粗大有力的四腿,脚掌的肉垫粉嫩动人,却丝毫不显娇美。

    祂的双翼向后伸展,庞大得可怕,厚重的鬃毛覆盖着祂的整个身躯,是黄沙色的,却又那么纤细、柔软、浓密,在翅膀的根部,鬃毛与羽毛的过渡地带,那块地方的茸毛像棉花糖一样洁白。

    亚度尼斯旋风般冲过去,抓住祂的双翼,踩着祂的肩膀猛地用力。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嘶鸣,那双翅膀被完整地扯了下来,断裂处支出粉白的骨骼断面,亚度尼斯将它拿在手中盘了一会儿,看着奈亚在虚空中惨烈地尖啸与打滚。

    祂哆嗦着,像只猫一样侧躺下身,四条腿斜着乱蹬,坠着毛球的长尾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那凄厉的惨叫甚至惊动了万物之主,祂痴盲地咕哝着,翻了个身,不知有多少梦的细节因此改移。

    也许某个科技侧的世界要迎来灵气复苏了,也许某些异能的世界必须开始攀爬科技树了。也许有的平行世界泄露出一个灵魂,也许某个世界的时间线短时间地重置,而个别灵魂还保留着上一轮回的记忆。也许某个世界的亡者世界毁于一旦,此后再也不会有生命死亡,也再不会有新生命诞生了。

    亚度尼斯将翅膀的断裂面放进身体,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血水和骨髓。

    “我是你的最高杰作吗?”他问。

    “最完美的。”奈亚低吟般唱道。

    “我讨厌你这么说。”亚度将整个翅膀都塞进口中,他咀嚼着,浓郁的能量化作某种近乎于醇厚香甜的味道,奈亚痛苦的泣声和他的咀嚼声彼此应和。

    “别讨厌我。”奈亚甜蜜地说。

    祂坐直了,前腿踹在怀中,像猫一样蹲伏着,歪着脑袋,等亚度吃完,祂才伸了个猫一样的懒腰,双腿抻直,后背向上拱起,鬃毛随着身躯的绷紧直立起来,仿佛炸毛似的。

    而后祂放松身体,超前伸直前腿,竖着尾巴,高高翘起。

    亚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

    奈亚发出有节奏的、嗷呜嗷呜的叫声,蹲伏前腿,塌着肩膀,后腿踩着均匀的小碎步,尾巴瞥向一边,袒露出无毛的区域。亚度尼斯靠过去,从祂脑袋顶上圆乎乎的耳朵,一路抚摸到祂的尾巴根。

    ……祂发出黏腻而尖锐的啸音。

    亚度抓着祂的尾巴球在手里玩耍,另一只手抓着祂的后颈。

    “你太完美了……太棒了,”奈亚诱哄一般断续地说着,“亲爱的孩子,太完美了。远超我的设想……远超我的期望、太完美了,亚度,你是多么的完美。”

    “继续。”亚度尼斯说。

    “我可以为你写百万字的赞歌,而那也不能描述你之完美的百万分之一。你就是完美本身,你让我喜悦到浑身发抖、你让我感到我为你所做的永不足够……”奈亚哭泣着,尖叫着,叹息着,“你让我愿意用一切手段娱乐你,亲爱的孩子,你太完美了……”

    祂支起上半身,亚度揉了揉已经结疤的伤口,手指深深地陷入厚实的毛发中。

    “真的?一切手段?”

    “……恐怕你的本能渴望的那种不行,亚度……”奈亚咕噜噜地叫,“你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后裔了……”

    “不想要那个。”

    “一切。”奈亚赌咒发誓般说,“一切。”

    亚度松开尾巴球,双手在奈亚的脖颈上合拢。

    他拔下了奈亚的头颅。

    “我非常想要恨你和折磨你。然后你会表演戏剧的高|潮和痛苦给我看。然后我继续闷闷不乐,纠结于我体内残留的人类部分,你继续在远处旁观。整个流程我已经会背了。”

    亚度尼斯百无聊赖地说:“你那么厉害,那么懂人类,想点新花样如何?”

    “可你还没有腻味呢,亚度。”

    奈亚重新汇聚起来,这次是人类的形态,头戴高顶黑礼帽,身着黑燕尾服,脸上绘着骷髅的全脸纹身,仿佛一个精心打扮、刻意引人发笑,又暗地里透出可怖气氛的小丑。

    “你总不会等到我腻味才换招数吧。”亚度说。

    骷髅的牙齿弯成笑脸:“可你不会腻味啊。”

    亚度尼斯皱着眉,点头又摇头。他说:“你这是敷衍了事。”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敷衍你了,亚度,你也是几百岁的大孩子了,得学会自己找乐子。你的选择不是很好么,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他比你那位兄弟要合适得多。你看,人类的爱是复杂而多变的,可有些人确实无法自由地在不同的爱之间转化……这一个就很好。他甚至会真诚地爱你那些诡异的小游戏呢。”

    “那不是诡异的小游戏。”

    “几百年了,你还是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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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翅膀的迷恋。渴望成为人类暂且不说——那很完美——翅膀究竟有什么趣味可言?狮身人面兽不得不为此长出翅膀。你知道有生物是完美的么?猫科动物。猫科长出鹰的翅膀,那是什么怪样子!虽然看得久了似乎也有独特的魅力……我承认你擅长挖掘魅力。”

    “几百年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而你还很小。”奈亚充满爱意地说,“所以我迁就你,亚度。这是敷衍么?你重新定义了敷衍的含义。”

    “我希望我不想念你。我在为之努力。”

    “你不能。你不能依靠你自己产生感情,亲爱的孩子。”奈亚抚摸着亚度尼斯的脸颊,“你就像音叉,无法自行振动,只能被击打或者依靠共振产生回音。而我爱你,亚度,所以你也爱我。而你对我的爱永恒地少于我对你的爱,无论你有多爱我,我只会更爱你。”

    “闭嘴。”亚度尼斯说,“只有康斯坦丁这样让我觉得可爱,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会再来看望你的。”奈亚柔和地说,“快乐的时间如此短暂……我希望它能为你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194章 第六种羞耻(32)

    “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你的态度,猫哭耗子假慈悲。”亚度尼斯冷淡地说,“快乐时光更长一些,接下去呢?更强烈的痛苦。所有由你带来的希望最终只会酿造出更苦涩的绝望。”

    “然后是更强烈的希望和快乐。”奈亚曼声吟唱,“你享受过程,而我享受结局,这难道不是双赢么,我亲爱的孩子。”

    “无稽之谈。”

    “那么,要拒绝吗?希望和快乐?”

    “……”

    奈亚拉托提普狂笑起来,面上的白骨纹身随着祂癫狂的笑抖动。鼓声震耳欲聋,长笛所维系的迷梦中,祂的身形不断地膨胀着,化作一团血|肉脓肿的涡流。祂朝着亚度尼斯冲撞过来,亚度尼斯展开怀抱,身躯上无数道割伤般的裂痕豁然洞开,纱般的雾气从人类的躯体中逸散而出,将奈亚拖入腹中。

    亚度尼斯叹息一声。

    饱足感是如此稀缺,以至于他都开始对奈亚恋恋不舍了。

    遗憾的是奈亚通常在喂过他之后会消失不短的时间,一般来说百年之内都别想逮到祂的任何一具化身。亚度尼斯还真的有些好奇,如果一直不停地吃下去,是否能长时间地感到满足——又或者说,奈亚究竟能不能在他持续不断的吞吃中继续维持力量。

    他在万物之主无垠的躯体边徘徊了一会儿,尽管非常想对着祂来上一口,却怎么也不敢真的行动。祂的沉眠与梦境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倘若把祂咬醒了……

    他倒不是很在乎是否会因此死亡。

    但他确实仍有留恋。

    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话,但离开亚度尼斯之后,康斯坦丁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拎着箱子在人群中游荡,仿若一只幽魂。人们看见他了,眼神流水一样从他身上掠过,下一秒就忘了那地方还有那么一个人。他去酒吧里点了杯酒,调酒师微笑着答应下来,转头取酒的功夫,回头后就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愣住,得康斯坦丁再出声说上一次,调酒师才迅速挂上微笑,带着微微疑惑的表情为他倒满酒杯。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康斯坦丁获得了在任何店铺消费都不必付款的特权。不过他还是照付账单,反正刷的是亚度尼斯的卡,而亚度尼斯明面上的姓氏是韦恩,并且,毫无疑问的,那家伙从不往外花钱。

    康斯坦丁甚至试过在赌场疯狂往外输钱。你猜怎么着?他输到想吐,输到赌场的经营者——真正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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