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然后深吸一口气,翻身上去,扬鞭纵马,衣袂翻飞,踏过长街。
山雨欲来,风雨如晦。
裴行阙平日里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他国质子?,若真?死在周都城,还是被刺杀致死,那?就正好成了发兵之由。尤其如今的楚国已非十年?前可别,强弱之势调换,当初征战的卫将军又年?老,真?要打起来,周军未必能胜。裴行阙真?要出事?,来日必然隐患不断,因而太医这次半点不像以?前那?么怠慢,很快就被请来,和梁和滟一前一后入府。
梁和滟到的时候,裴行阙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地上积着一滩血迹,再往里,一个人侧躺在那?里,身影有些熟悉。
梁和滟手里还握着马鞭,看见那?尸体,走过去,拿鞭子?扣着那?人肩头,扳过来。
她看见那?张前不久才见过的脸——是当初来给裴行阙看诊,还买了他们?库房里堆积药材的那?位大夫。
他死不瞑目,眼大睁着,看着床的方向,梁和滟视线下滑,看见他胸口处晕染开?一大片血渍。
梁和滟抬手,摸他脖颈,脉搏已绝。
听到裴行阙遇刺的消息一直到现在,梁和滟终于对这听着有些虚妄的事?情有了实感。
她站起身,快步往里走去,拨开?帘子?,就看见裴行阙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从前清隽的脸上布满细汗,仿佛一块跌碎的玉,往下看,他心?口上一寸,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其他地方也多有伤痕,或深或浅。
他呼吸急促,正断续往外吐血,双眼紧闭,神智似乎已不清醒。
唇半张,正断续呢喃着什么。
梁和滟想起自?己成婚时候讲的话来,那?时候她讲裴行阙“身虚体弱”,未必能和她白头到老,难道真?要一语成谶了吗?
她对裴行阙,没到喜欢的程度,也没有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然而,到底是活生生一条命,若真?死了,她免不了叹惋可惜的。
她看一眼,皱着眉,问?太医:“侯爷怎么样?”
她甫一出声,床上躺着的人紧闭的眼皮轻轻一颤,裴行阙费力地抬眼,循着声音看向她,眼眸乌沉黯淡,沾着血的手指伸向她,梁和滟不解,把手伸过去,他手晃了晃,似乎已经看不太清她手究竟在哪个位置了,最后摸索着,寻找到她手指,然后试探地握住。
指节相触的下一刻,梁和滟的手指被他牢牢扣住。
“滟滟……”
虚弱至极的一声,带着哭腔:“滟滟——”
声音轻微到,叫梁和滟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偏偏他手指还极有力,紧紧握着她手指,仿佛溺水的人紧攀浮木的样子?。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裴行阙眼重新闭上,没再出声,只一行泪顺着脸颊,滚入枕间?。
梁和滟抬眼,恰好看见那?泪滚落,一时愣住。
太医此刻终于插上话:“万幸那?匕首刺得偏了一分,未及要害,只是实在失血过多,定北侯本来就身体不好……”
“所以?虽那?匕首没伤及要害,但你们?也不能保证定北侯活下来?”
梁和滟拎着手里马鞭,撑在床边,眉头皱起:“知道了,尽力医治吧。”
所以?究竟是谁要杀裴行阙?
梁和滟百思不得其解。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宫里对她能怀裴行阙孩子?的殷切期盼。
手指搭在床柱上,梁和滟眉头皱起,静默沉思着。
楚国皇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隐约有兵甲声,裴行阙的长随紧随着那?声音进?来,步履匆匆,脸上的血已干涸,颜色变深,显出可怖狰狞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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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他喘着粗气:“县主,京兆少尹来了,已经把咱们?府围了起来,力求不叫那?刺客再回?来。京兆尹则已入宫,向陛下面呈此事?。”
京兆少尹也跟着进?来,他年?纪不轻了,跟在长随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抬手跟梁和滟致意:“见过县主。”
梁和滟抬了抬眼,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样子?,垂着眼。
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这些人避之不及,诸多苛待,此刻人命悬一线了,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侯爷这边在诊治,还不能有个准话,你也先别问?了——外头躺着的那?个,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先抬出去,安置在一边罢……”
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喏喏答应了,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去办。
梁和滟点头,想走开?些,具体问?他些细节,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抽不出。
她才一用力,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开?始剧烈咳嗽,血水从他唇间?、心?口涌出,染红一片。
梁和滟没办法,站在那?里,没再动,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尽量靠得远些,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只把手伸得长长的,叫裴行阙握着。
“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撑着额头,支在腿上,慢声问?那?长随。
长随深吸一口气:“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那?…那?大夫,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给我?使眼色,叫我?离远些,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迎面就要刺向侯爷。那?大夫再没忍住,大叫一声,要跑,那?…那?刺客,大约是怕惊动旁人,于是先回?头,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
梁和滟垂着眼,静静听着:“然后呢?”
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
好在那?匕首短,他易于防守,能和那?人缠斗,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
“后来动静传到前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那?人见要暴露,跃上房顶,一个转身,就没踪影了。”
梁和滟撑着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去洗把脸吧。”
另一头,太医还正忙碌着。
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最后这刺杀的罪名,又要落在谁身上,忽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拇指蹭过他指节,才意识到,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
她略一怔。
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却没力气再握住她,一触即分,就缓缓滑落。
梁和滟站起身,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
他脸上血色全无,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红得刺眼,梁和滟不敢想,那?血究竟是止住了,还是流尽了。
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所以?分析得失利弊,个中缘由,直到此刻,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不是悲伤,是一种莫大的恐慌。
她看着裴行阙,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他还活着吗?”
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失血太多,脉象细弱游丝,沉乏无力,滞涩不通…难说。”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第27章
裴行阙懂一点医理, 如?他自己?所说的,久病成良医罢了。
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受过?许多次伤,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从才来这?里、楚音未改的时候,就支着头,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 他第?一次来时,两鬓犹黑,胡须不长, 一直到?现在, 初有老态。
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
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 身份敏感, 皇室不喜,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
他从老太监死后,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他晓得这?个, 也很感激大夫——他虽然冷淡,但从没坐视不管, 眼看自己?病死。
甚至在他提出,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裴行?阙恍惚间, 觉出一点温情。
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以为在这?里, 时间长了,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
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
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抬头,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裴行?阙没再收回手。
他小心翼翼,不想连累谁,只用眼神示意长随,要他躲开。
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活着真累,干脆就被刺死算了。
只是刀锋划过?,要刺入胸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
他猛地后撤身子,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
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此刻步子也虚浮,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躲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朝那杀手砸过?去,侧身躲开的时候,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
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裴行?阙一边躲闪,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
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
杀手抬了抬脸,手里的匕首抛出,冷刃擦他脸过?,刺入那大夫胸口,裴行?阙撑着手臂,要站起?来的时候,刀锋已经抵上胸口,他抬腿顶住,要把人?踹出去,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鲜血流淌,他力气?被卸下。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再晚几天就好了,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再对上这?杀手,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依旧熟悉,在那一刻,却叫人?齿冷:“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一阵恍惚。
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
父皇曾经讲,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她有孕后不久,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而父皇也坦然消受,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
母亲后来常觉得,是因?为怀了他,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
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裴行?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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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愿意承认,但他晓得,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对他也不太耐烦——他沉默寡言,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惹父皇喜爱。
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不叫刺入更深处,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朝身前人?头上掼去——甚至还有闲心,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
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错乱的脚步声响起?,那杀手看他一眼,一跃而去。
手指逐渐冰凉,裴行?阙疲惫至极,合眼之前,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抽搐过?最后一下。
没了气?息。
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天地白茫干净,于他而言,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
“滟滟……”
他侧脸,吐出一口血,唤。
“滟滟……”
梁和滟站在床边,看裴行?阙脸色苍白,呓语不断。
他情况勉强稳定?,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太医们面面相觑,都怕止不住血,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被当成替罪羊处置。
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把她叫来。
“侯爷胸口这?匕首,不好再拖,只是我们都…县主沉着冷静,远胜我们,只能请县主协助了。”
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看着那些人?,下颌绷紧,脸色冷淡,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她慢慢道:“诸位要找替死鬼,话讲明?面上就好,都不容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诸位谁叫我先试试,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就不好了。”
几个太医垂着脸,不敢看她,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注意什么,然后吸一口气?,伸出手去。
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说是阻断了血流,但那刀伤处,却还断续有血洇出,梁和滟低头,恰瞧见,这?被刺伤处,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
他这?一生,真是命犯太岁。
梁和滟垂着眼,静默想。
她伸手握住刀柄,抓住,抬手,尽可能平稳地用力,刀刃在皮肉间划过?,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下一刻,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鲜血泼洒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退后两步,手里还握着那匕首:“诸位救不活定?北侯,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
语气?冷冰,眉眼带血,她信手擦过?,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锋芒毕露,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
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他只觉得冷,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寒风吹彻的隆冬。
他冷得很。
就这?么睡过?去吧,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
宫里,皇帝脸色阴沉,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裴行?阙遇刺?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一个侯爷,在侯府里遇刺?!”
梁行?谨站在一旁,手里佛珠数过?,低语:“我叫太医过?去了,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咱们这?边,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若真有人?动手,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只要把人?查出来,到?时候,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
他伸手,递过?一本密折、一封书信,声音更轻:“如?今楚后所出嫡子,便只剩他一个。楚国皇子颇多,不乏家世出众的,争斗又狠,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一事,父皇,咱们得筹谋起?来了。”
他指那书信:“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是楚后母家人?所写,来问候定?北侯的,言语殷切,热络非常,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其中意思,可谓明?确,如?今楚国穷兵黩武,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若来日,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那么,咱们就算留不住他,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有夺嫡登位的可能。”
皇帝手指轻扣桌上:“你说得容易,血浓于水啊!”
梁行?谨冷冷一笑?:“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再血浓于水,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这?样,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各自心怀芥蒂,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咱们也无后顾之忧。”
皇帝抬眼,瞥他一眼:“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拿捏得倒准。”
梁行?谨一愣,自知?失言,低头不再多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
用力到?指节发白。
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好好去查——告诉太医们,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但不能死在京城里!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
这?一口信兜兜转转,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终于添上最后一笔。
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直到?又一个午夜,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
梁和滟疲惫至极,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须臾之后,紧皱的眉头展开:“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好好调养,当下命是保住了的。”
他讲话周全,当下命保住了,以后呢?
梁和滟搓了搓指节,也晓得不能强求,抬抬手:“诸位辛苦。”
她撩着帘子,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裴行?阙脸色惨白,眼皮轻颤,睁开的时候,眼神迷茫,黯淡无光,没一分光彩,只在看见她的时候,轻轻动了动,仿佛不太明?确,试探性地开口。
“县主?”
他嗓音沙哑,仿佛犹带一点血气?。
梁和滟深叹一口气?:“裴侯爷,总算是抢回你一条命来。”
裴行?阙这?一伤,断断续续,养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等梁和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夏近秋,将近九月,李臻绯也已出海,她这?次又是没来得及去送他。
那杀手没再回来,五城兵马司满城搜了一月,也没人?再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侯府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行?谨捏着个折子进来,缠绕佛珠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一珠珠数过?,他似笑?非笑?,神情阴鸷,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定?北侯倒是命大——”
裴行?阙脸色苍白,还有着深深的疲倦神态,他唇上没血色,此刻半仰着头,缓出一口气?息,慢慢问:“劳太子亲自来看我了,恕我不能起?身拜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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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人?刺杀还能侥幸活着,我总要来看看你。”那折子敲在他掌心,指间的佛珠也轻撞有声,仿佛佛前低语,来人?脸色却匿在暗光里,像阎罗恶鬼,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低低的,“况且如?今,你的福气?是真的要来了——有件事情,旁人?讲了,怕掌握不好分寸,刺激到?你,只好本宫来说给你听。”
裴行?阙神情淡淡,眼垂着,波澜不起?:“殿下请讲。”
被梁行?谨握了半晌的折子被递过?去,裴行?阙身边长随抬手下意识要替他接过?,却被躲过?,梁行?谨径直把那折子塞进裴行?阙手里:“定?北侯的胞弟叫行?琛?琛者,宝也,真是好名字,看得出,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裴行?阙垂眼,看那奏折。
是一份讣闻。
大约这?一位小郡王实在死得太年轻,于是功绩寥寥,几字就写完一生,最后落脚,讲“以病终,年十六”。
“可惜,天不假年,这?么备受疼爱的孩子,居然才活了这?么大,倒是定?北侯,虽然体虚病弱,但却可以大难不死,活到?现在。”
握着奏折的手指无意识用力,一直到?指节发白,裴行?阙有点恍惚,梁行?谨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又远得叫人?听不清,只寥寥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飘忽,那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在他被刺伤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
第28章
梁行谨留下那奏折, 负着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后,裴行阙抬头,看梁和滟。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样子, 若无其事地微笑,嗓音也平静, 只是讲得极短促, 不拖一点气音:“县主——”
梁和滟低下?头,看得见他手紧握着那密折,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咳一声, 装作没听到适才那段话, 一边走?过来, 一边慢声问他今天伤口怎么?样, 还疼不?疼:“我才晓得李臻绯已经出?海了, 临走?给我留了口信, 说事出?突然, 这次不?和我计较, 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说着, 走?到他床边,掰着指头, 跟他算:“他说那些药材卖了后,能分?红给我们三千贯,到时候你我再五五分?, 我们修葺下?府里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开得再大一些。”
裴行?阙点头,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没有光,没有泪,只是落在那个折子上,还有他垂落的?、没束冠,以至于搭在手背上的?发丝上。
他看了两眼,忽然偏头,掩着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直到咳出?血来。
暗红的?血自指缝间淌出?,顺着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湿暗色衣裳。
他胸口剧烈舒张,肩背起伏,梁和滟有些担心他会把伤口咳得裂开,快步过去,顺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没找到,于是抽出?自己的?递过去给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从来被?父母坚定?爱着,她永远被?袒护,永远被?无条件选择,从来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和裴行?阙比起来,她提起父母来简直就像一种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着她手讲的?话。
今日是方清槐的?生辰,她让任娘子做了她爱吃的?,带去看她,裴行?阙被?刺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偶尔还有人谈起,方清槐这里也瞒不?过,梁和滟这几?次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关怀一番裴行?阙的?身体,还做了个抹额给他。
裴行?阙很喜欢,翻来复起看了许久,没有用,一直收着。梁和滟最开始还以为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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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后来看见他隔三差五就把那抹额拿出?来端详打量,问了一句,才晓得他是不?舍得,怕弄脏。
前两次她去看方清槐,她还在做衣服,说是给他们两个一人做了一件。
给她的?那件早早做好了,裴行?阙的?那件也正收尾。
梁和滟没学过女红,自己缝个扣子都为难,别?说做衣服,但当时看阿娘穿针引线的?,觉得有趣,于是坐在绣架边,捏着针,在方清槐指导下?,歪歪扭扭,绣了片不?伦不?类的?竹叶。
方清槐看了半天,最后把她推开:“算了吧你。”
但好歹是她第?一次绣,于是到最后也没舍得拆:“定?北侯若是不?喜欢这个,你拿来给我,我铰了,等你以后养女儿了,给她看,说这是她娘亲第?一次做活做出?来的?,叫她猜是什么?。”
她说着,摸了又摸。
这次梁和滟再去看她的?时候,裴行?阙的?这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正挂着,要掸平整。
梁和滟摸了摸自己的?,嗔怪着对喜圆:“都是你的?毛!”
喜圆听不?懂,只晓得蹭她裙角,撒娇打滚地要她抱。
梁和滟伸手把喜圆抱起来,给她慢悠悠挠肚皮。
方清槐一边掸那衣服,一边问她:“定?北侯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梁和滟也帮着掸了掸,一抬手,又摸到了自己绣得那片叶子:“阿娘还真没拆呀。”
“说了要给你留着的?。”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屋里,梁和滟靠着衣服,站在方清槐的?对面,看她手脚轻巧地掸衣服,日头渐偏移,以挂着的?这件衣服为界限,灿烂刺眼地都落在她这一边,阿娘站在阴影里,唇抿起,好半晌,低低讲:“那孩子,多灾多难的?,也是可怜。什么?时候,我去给你们求个平安符——滟滟,他才遇刺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只担心你也出?了事,后来又想……”
“若他…不?在了,其实对你不?算是太坏的?事情,你或许也可以回来,我们再过从前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群人的?磋磨。”
梁和滟没想过阿娘会这样想,抬头看她,她唇角弯着,眼神有些哀伤:“后来我听你说,他一天天好起来,又觉得自己真是罪过,人家也是有父有母有人挂念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天生命就如此…也由不?得他,我好好的?,咒人家死?做什么?,好在他没有事情,不?然,我真是要后悔死?的?。”
梁和滟听了,不?晓得该讲什么?,半晌,摸着那衣服:“怪不?得阿娘好好的?,忽然给他做了那么?多东西。”
可他没父母挂念,好像也没人期待他活下?去。
梁和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是期待他活下?去的?人,甚至她也是没有期待的?。
她只是不?想他死?——不?是因为她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对她而言很重要,不?是因为她对他的?存在有所期待,只是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那么?死?在她面前,而她什么?也不?去做,她做不?到的?,她的?父母亲不?是那样教导她的?。
所以会管他怎么?样了,会关怀他伤势,可他如果真的?死?了,她也许就只是会很叹惋,会觉得很可惜。
没有别?的?了。
梁和滟从没觉得,裴行?阙这么?可怜。
他此刻正抬起头,看向她,脸色惨白,唇上还沾着浅淡的?一点血色,血红一色,衬得眉眼乌浓沉沉,明明已经很可怜的?样子了,却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问她:“母亲今日还好吗?”
他把梁和滟的?帕子握着,上面沾着血,他轻声:“弄脏了…我赔一个新的?给县主。”
梁和滟摆了摆手,不?太在意:“一方帕子而已——哦,母亲给我们两个各做了一身衣服,你的?托我捎来了,她讲不?晓得尺寸合不?合适,叫你试一试,若不?合适,她再改动?。”
“衣服,给我的??”
裴行?阙有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遍,梁和滟已经抬手,去拿了那件衣裳,挂在一边架子上,给他看。
她指一指那一叶竹子:“这里还是我绣的?呢,我第?一次拿针线绣东西,这事情怪没意思?的?。不?晓得阿娘怎么?耐下?性子绣这么?多东西的?——我绣得不?太好看,阿娘说,你要是觉得不?喜欢,这衣服就拿回去给她,她要把这一块铰下?来,留着以后看。”
裴行?阙似乎是想摸一摸那叶子,手悬在半空,却停住了。
他折回身,翻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把指尖擦拭干净了,才伸手,轻轻去摸一摸那竹叶。
那片绣得歪歪扭扭,十分?不?好看的?竹叶。
他摸着,慢慢讲:“喜欢的?,很喜欢。”
“那你等好一点了,起来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要改一改的?。”
裴行?阙还摸着那竹叶,动?作小心:“太劳烦母亲了,我自己会缝补一点衣服的?,若有不?合适,我自己改就好,或者多吃些,养得胖一点,也就合适了。”
“你叫阿娘做吧,她此刻不?会觉得劳烦的?。”
梁和滟看他好像还挺喜欢,也就没把那衣服收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忙,你好好休息。”
她其实想把那折子拿走?,不?然他一直看着,情绪起伏,血气上涌的?,几?个月的?休养不?知道会不?会就功亏一篑。但若要拿,反而显得刻意,刚刚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的?表现就功亏一篑了。梁和滟于是略斟酌一下?,还是先?去忙自己的?事情——食肆近来生意不?错,她和任娘子在忙着研究新菜式。
任霞光说最近能收到不?少很好的?蘑菇,做了许多类似的?菜,味道或鲜美或淳厚,梁和滟都觉得很好:“其他的?倒还好,这蘑菇虽然能吃的?多,但有毒的?也不?少,你叫买菜的?伙计仔细提防些。”
不?过她倒是对任霞光放心的?,她是灶上的?老?手了,倒是不?太会出?这样的?事。
两个人商量一番,就把新添的?几?道菜添在了水牌上。
时序渐移,秋日渐至,裴行?阙的?身体渐渐好起来。那衣服他也试过,腰身略肥大了些,其他地方都还好。梁和滟要去改,但想到他是大病初愈,难免会瘦上些,再养一段时间,也就合适了,因此到最后也没去麻烦阿娘。
另一头,楚国又有使?臣即将来访的?消息也渐渐传来,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都觉得是楚国皇帝听闻自己儿子在京中遇刺,觉得心疼了,所以千里迢迢派人来,慰问一番。
皇帝没什么?动?作,倒是太后,讲她思?念卫期的?母亲、如今驻守边疆的?卫将军的?妻子绥宁郡主和她小女儿了,叫人接两个人入京,今年在宫里一起过年。
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少年夫妻,只一对儿女,这样一来,他的?儿女妻子,就都在京城了。
所有的?软肋,也都在皇帝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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