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服侍宋令枝的秋雁在火中丧生,尸首烧得黑黢黢的,面目全非,管事看不下去,花了几两银子,让人抬出府,随便在野外找块地埋下。
宋令枝在京中无亲无故,得脸的丫鬟又不愿干这事,守灵一事只好落在二门一个小丫鬟身上。
纸钱在手中,连着三回,都不曾点燃。
小丫鬟声音直打颤,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府上人人都说,宋姑娘死得蹊跷,怕是冤魂不散。
“宋姑娘,您且安心去罢。我同你无冤无仇,日后若是去了地下,也别……”
倏然,狂风卷起,灵前燃着的烛火忽然被吹灭,白幡轻拂,小丫鬟吓得没了半条命,手中的纸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出了门,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一人,小丫鬟吓得惊呼连连:“鬼鬼鬼啊!别找我别找我,走开走开走开!”
云黎双眼泛红,本想最后来瞧宋令枝一眼,冷不丁被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乱嚷嚷什么,看清楚我是谁。”
是个人,还会说人话。
小丫鬟颤抖着松开手,瞧见是云黎,连连伏首跪地,磕头:“奴婢有罪,惊扰了云姑娘,云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云黎红着眼睛,没兴致同一个丫鬟纠缠。
穿过影壁,灵前冷冷清清,纸钱散落一地。
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下首,灵前荒凉,只有他们三人的身影。
云黎拈香跪地,拜了三拜。
左右环顾一周,竟是只有小丫鬟一人,旁的奴仆一个也无。
她深吸口气:“不是说今日出殡吗,其他人呢?”
小丫鬟战战兢兢:“奴、奴婢不知,兴许是有别的事耽搁,迟了些。”
云黎震惊瞪眼:“胡说八道,当下还有旁的事比你家姑娘出殡还重要?想来是三殿下不在,你们故意敷衍搪塞。如若三殿下不曾离京,我看你们可有这样的胆子糟蹋主子!”
小丫鬟吓得伏首跪地,连连磕头:“云姑娘恕罪,奴婢真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宋姑娘病逝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闽州,是三殿下亲口说……说丧事一切从简。”
声音愈来愈低,小丫鬟低着脑袋,不敢抬眸对上云黎的视线。
云黎目瞪口呆。
虽说人走茶凉,可沈砚未免冷漠了些,竟连丧事也如此草率敷衍。寻常百姓都是七日出殡,宋令枝只停灵五日便罢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也无。
她拂袖:“你们的管事在哪,今日出殡,再怎样,也不能任由棺木摆在这……”
话犹未了,忽然闻得前院一阵喧嚣。
一众宫人匆忙跑来,手上捧着瓜果白烛。
转眼之余,宋令枝灵前摆满了祭拜用的瓜果,好几个奴仆婆子身着丧服,跪在灵前哭丧,嚎啕大哭。云黎只觉莫名其妙,余光瞥见晃晃悠悠朝这跑来的管事,她伸手拦住人:“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连声道:“云姑娘不知道,宫里来旨了,说是宋姑娘伺候三殿下有功,丧事不宜过简。”
云黎一怔:“那今日的出殡……”
管事朝皇宫的方向叩首:“皇后娘娘念宋姑娘有功,特允其停灵七日。”
……七日。
跟在云黎身后的魏子渊忽然扬起头,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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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几分错愕。闭息丸的药效是十日,本想着宋令枝今日出殡,他可趁沈砚不在京偷偷将人接走。
不想皇后忽然来旨。
刹那,本来门可罗雀的灵前来了好些人。大多是些小官小户,或是家中的庶子庶女。
云黎往后退开两三步,她本是为送宋令枝最后一程才来。
转首,蓦地瞧见自家护院站在下首,魏子渊背对着自己,云黎看不到他脸上真切的表情。
只知道魏子渊垂首,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
少顷,好似才回神,转身寻云黎,他满脸歉意:“云姑娘。”
云黎不以为意:“走罢,先回府。”.
夜间下了几滴雨,天色未明之时,遥遥的,空中响起一阵马蹄声。
由远及近。
长街湿漉漉,马蹄溅起一地的水珠。
路人纷纷抱头避让,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为首的人一身竹青色宝相花纹圆领袍衫,身后跟着数十人,个个面容冷峻,腰间佩刀,凶神恶煞。
马蹄踏破长街的安静。
有人好奇探出脑袋,同街坊邻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断。
“刚刚那些人,可是金吾卫?这是哪里又出事了?”
“瞧着是往三殿下府邸去,不会是三殿下从闽州回来了罢?”
“少胡说,闽州的事还没好,三殿下现下回来作甚?”
“怎么是我胡说了,三殿下府上出了那么大事,我可听说那姑娘还没入门,人就没了,三殿下急着回来,应该就是为着这事。”
“那姑娘可真真是没福气,这样好的人家,竟然还错过了。这几日三殿下府邸的高僧,可都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到底是娘娘仁慈心善,竟还请了高僧做法事。”
“我也听见了,那动静可大了,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沈砚策马扬鞭,远远将他人的声音甩在马后。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了零星小雨,雨水泅湿衣襟,袍衫深浅不一。
一路纸钱翻飞,尚未抵达府邸,遥遥的,只见满府上下白茫茫一片,府门洞开。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檐角下系着的白灯笼在雨中晃悠,斑驳光影淌落一地。
管事站在门口,佝偻着腰背,正在打发小丫鬟洒扫。
倏然耳边闻得一阵马蹄声,管事横眉立目,一声“放肆”还未出口,为首的骏马已飞奔至他面前。
沈砚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翻身跃下马。
管事吓得差点跪在地上,满脸错愕:“殿下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是闽州的事都处理好了?”
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殿下,今日是……”
话犹未了,疾步走在前方的沈砚忽然驻足侧目:“……她呢?”
满园萧瑟凄冷,连绵细雨飘在空中,满目疮痍。
管事一愣,片刻才回过神,垂首轻声回:“殿下息怒,宋姑娘先前……”
沈砚不耐烦,冷声打断:“……她在哪?”
管事颤巍巍,往府门口望去:“宋姑娘今日出殡,想来现下,已经出城了……殿下、殿下你去哪?殿下!”
管事伸长手,眨眼瞬间,沈砚翻身上马,策马往城外而去。
乌云密布,阴雨细密。
陵园内,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满园散落着纸钱,哀嚎声不绝于耳。
金丝楠木棺木沉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云黎走在最后,双眼哭得红肿,泪如泉涌。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跟在云黎身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前儿我找人,将秋雁姑娘的坟也移来这边了,倘或到了地下,宋姐姐也好有个照应,不会连个知心人也没有。”
话落,云黎又忍不住落泪,“本来想带阿梨来,可我怕它捣乱。”
云黎小声抽噎着,隔着哭丧的奴仆,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
眼看时辰已到,众人抬着棺木往下,铲子铲着泥土,落在棺木上。
魏子渊站在云黎身后,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木,单手捏拳。
连着多日紧拢的双眉终于舒展。
只要过了今日晌午,陵园无人,他就能趁机带走宋令枝。当日柴房中死去的不过是个死囚,真正的秋雁早让魏子渊送出城。
只要过了今日……
魏子渊双目灼灼,难得露出几分亮光。
棺木下葬。
云黎往后退开半步,转身上了马车的脚凳:“走罢。”
她声音还哽咽着,“兴许宋姐姐这会已经到了地下,也不知她……”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云黎的低语,她扬起头。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黄土飞扬,数十人高坐在马背上,策马奔腾。
身着竹青色袍衫的那人满面冷峻,凌厉剑眉掩在雨幕后。
云黎大惊,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低声呢喃:“三殿下,他怎么来了?”
魏子渊身影一僵,猛地转过身。
细雨瓢泼中,一人长身玉立,站在棺木前。
岳栩跟着翻身下马,他后背还有杖责后汩汩往外冒的伤口。
岳栩忍着后背的疼痛,踱步至沈砚身侧。
迷蒙雨丝飘落,金丝楠木的棺木透着肃穆庄严,众人瞧见沈砚,纷纷伏首跪地。
树影摇曳,乌泱泱的白色中,唯有沈砚是站着的。
竹青袍衫的袍角沾上点点泥点,沈砚负手,垂眼睥睨埋了一半的棺木。
看见密信、回府瞧见满园的白幡,都不及这一刻来得真实。
棺木冰冷,泥土和雨水混在一处,凌乱不一。
岳栩撑伞行至沈砚身边。
宋令枝今日下葬,前来送行的奴仆婆子众多,难保会有人多嘴,将沈砚回京一事告知他人。
岳栩拱手:“殿下,宋姑娘如今……”
沈砚淡声打断:“开棺。”
岳栩惊恐,双目愕然,他低头,连声道:“殿下,宋姑娘如今尸骨未寒,且开棺一事……”
抬眸,无意对上沈砚冰冷森寒的眸子。岳栩身影颤栗,寒意遍及周身,不寒而栗。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奴仆往前。
棺板沉重,四个奴仆站在土中,只听重重的一声响,棺木得以翻开。
雨丝洋洋洒洒,悉数落在棺中那人脸上。
宋令枝一身素白色长袍,双眼紧阖,满头珠翠。身影单薄瘦削,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一动也不动。
沈砚低垂着眼眸,目光一寸寸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满园萧瑟清冷,唯有雨声伴随。
棺木中的宋令枝一动也不动,身子僵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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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最后为宋令枝诊脉的太医被一路拎了过来,老太医两鬓斑白,顶着一头白发跪在沈砚脚边。
一五一十将宋令枝最后的光景告知。
“殿下,宋姑娘忧郁成疾,实乃药石无医,老夫已经尽力了啊,殿下……”
太医老泪纵横,眼中热泪盈眶。
不多时,又有奴仆悄声上前,送上宋令枝最后吃的药饵残渣,还有太医开的方子。
岳栩一一查验,确和太医所言相差无几。
他朝沈砚点点头。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太医被带了下去,陵园之中,只余为宋令枝送行的奴仆婆子。
云黎的马车停在官道前,虽听不清前方的人在说什么,然观其言谈举止,亦能猜出一二。
余光瞥见身后垂首敛眸的魏子渊,云黎无声叹口气:“回府罢。”
宋令枝下葬是择了时辰的,眼看时辰快过,想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下葬了。
棺木前的岳栩亦拱手,低声劝沈砚:“殿下,时辰已至,宋姑娘……宋姑娘也该入土为安了。”
沈砚一动不动,只垂眼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黑眸
平静深远。
岳栩轻声提醒:“……殿下?”
沈砚往后让开半步。
岳栩长松口气,唤人上前闭棺。
蓦地,却听身侧的沈砚轻声:“岳栩,她真的……走了吗?”
岳栩垂眼,俯身应了一声:“是,属下刚刚查探过,确实如太医所言,宋姑娘乃忧郁成疾病故的。”
沈砚默不作声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金丝楠木的棺板再一次合上,宋令枝惨白的容颜缓缓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他声音极淡。
“既如此,那便烧了罢。”
岳栩:“是,属下这就命人将宋姑娘安葬……”
他猛地扬起头,后知后觉沈砚刚刚说了什么。
岳栩木讷睁大眼:“……殿下?”
京中多为土葬,时兴火葬的,只有西域人。传闻西域人将故去的亲人送去火葬后,又将烧剩的骨灰藏在藏珠中,日日夜夜戴在身上。
岳栩跪在地上:“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沈砚泰然自若,清冷的眼眸波澜不惊。
“……有何不可?”
沈砚面不改色。
不这样的话,宋令枝怎能日夜陪着自己。
她是自己的,生死都得留在自己身边,哪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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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火光连成一片
阴雨朦胧, 苍苔浓淡。
官道旁,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一旁。头顶乌云密布,愁云笼罩。
油纸伞挡住了飘摇的雨丝, 偶有几滴落在云黎脸上。
雨丝冰凉, 和温热的泪珠混在一处。
下人冒着赶来, 屈膝跪在云黎脚边,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 一五一十将沈砚的话告知。
棺木前, 三三两两的奴仆往后退去,自去寻枯枝柴木。
雨声满耳, 暗沉的天幕见不到一点天光。
云黎身子摇摇欲坠, 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她瞠目结舌, 遽然瞪圆双目,视线越过拥挤人群, 落在棺木前那抹竹青身影上。
云黎指尖止不住的颤栗:“他是疯了吗?太医都说宋姐姐是忧思成疾,好不容易宋姐姐得以解脱,竟连入土为安都不能?”
云黎猛地推开身前的奴仆, 满头乌发散落在身后, 提裙一路狂奔。
身后奴仆急得大喊,又有婆子丫鬟夺过油纸伞, 一路追随云黎而去。
雨声淅沥,陵园悄然无声, 唯有云黎狂奔的身影。
妆容慌乱,鬓松钗乱。
云黎一一推开挡住自己的金吾卫,朝沈砚嚷嚷:“殿下莫要欺人太甚了!”
她脸上泪水横流, 眼睛肿如核桃, 通红一片, “宋姐姐是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待她?”
她还从未见过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是地牢的死囚,死后也不会遭火焚。
泪珠扑簌簌落下,云黎从未这般狼狈。
油纸伞轻轻抬起,伞下那双黑眸平静空远,沈砚面无表情。
金吾卫亮起佩刀,刀尖泛着银光,齐刷刷挡在云黎身前。
云黎脚下趔趄,竟跌落在地。
仰头望,数十个金吾卫横亘在自己和沈砚之间,凶神恶煞,横眉冷目。
云黎一手撑在地上,掌心指缝,沾满泥土无数,一颗心狂跳不止。
沈砚负手,往前走了半步。
金吾卫心领神会,齐齐朝后退去。
沈砚一步步行至云黎眼前,居高临下站着。油纸伞撑在沈砚上方,光影晦暗,斑驳落在他脸上。
垂眼,目光轻飘飘在云黎脸上掠过。
沈砚淡声:“云老就是这么教子的?”
云黎双目圆睁,浅色眼眸映着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砚目光如森寒刀刃,云黎指尖颤栗,后知后觉眼前的人是连父亲都不敢得罪、见面都要毕恭毕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再、再怎样,也、你也不能……”
语无伦次。
冰凉雨珠从天而降,掉落在云黎眼睫。
浑身颤动,半个字也说不出。
云黎怔怔仰着头,遍身生寒。
云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头,无人敢为自家主子辩护一二。
沈砚垂眼睥睨,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转首侧目,高高望着落满枯木的棺木。
云黎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举着白烛。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后,颤巍巍上前。
云黎失声尖叫:“不——”
云黎跪着上前,手臂伸长。
烛光亮起,跃动在云黎眼中。
沈砚面色淡淡,雨幕如烟如雾,笼罩在他身上,冷风轻拂起沈砚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过,呜咽低鸣。满园悄无声息,林梢风动,唯有雨声飒飒。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乌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风掠过,满地纸钱洋洋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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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火折子,上前点燃枯木。
雨更大了。
云黎瞪圆了一双眼睛,身后的婆子紧紧抱着云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云黎眼中落泪,一声“不要”还哽在喉咙。蓦地,雨水浇灭了刚起了一点火星子的枯木。
肩负点火之责的奴仆一怔,又一次点亮手中的火折子。半边身子往前,左手护着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丢。
火星溅起,顷刻红光灼目。
只一瞬,大雨又一次浇灭了火光,
林中风声掠过,如女子哀鸣啜泣。
奴仆双腿一软,连连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点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护着火折子往前,他一双眼睛快要贴到烛光上,忘了瞧脚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整个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额头重重磕在金丝棺木看。
仰头看,金丝棺木冰冷坚.硬,奴仆吓得连声后退,直嚷嚷着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来了!”
他朝后,忽的朝沈砚连连磕头,“殿下,奴才真的不骗你,刚刚真的是有人……不对,是有鬼在推我!”
岳栩提着佩刀上前:“胡说八道!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那奴仆疯疯癫癫,很快被人拖走。
众人瞧见,纷纷往后退开两三步。
秋雨萧瑟,陵园阴森森,冷清孤寂。
有刚刚的前车之鉴在先,其他奴仆婆子只觉身上瘆得慌,脖颈那一处冷飕飕的。
大雨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悉数在雨中浸湿。
岳栩撑伞,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处雨大,您还是先回马车上回避,这里有属下等人守着就行。”
一旁的云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满面落满雨珠,任凭侍女捏着丝帕,怎么也擦不干。
泪眼婆娑,隔着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晕倒在侍女肩上。
云府众人手忙脚乱,扶着云黎回了马车。
棺木前雨声如注,空中水雾氤氲。
沈砚眸光淡漠,一言不发。
岳栩试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边落下一阵马蹄声,嘶鸣声由远及近,遥遥的,只见一个小太监策马奔腾狂奔而来。他翻身下马,疾步跑到沈砚身前。
小太监双股战战,伏首磕头:“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沈砚漫不经心:“……母后?”
小太监低头:“是,皇后娘娘闻得殿下……闻得殿下私自回京,吓了一跳。说、说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张扬,特命奴才前来。”
沈砚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讽:“母后还真是有心了。”
似是担心京中众人不知沈砚回京,还大张旗鼓让一个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低着脑袋,身子抖如筛子。
漫天雨幕飘扬,宫中亦是大雨。
皇后一手托着额头,任由宫人握着美人拳,为自己轻敲肩膀。
漆木案几上的汝窑粉青釉香炉点着暖香,长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闻得沈砚火葬宋令枝,皇后大吃一惊,乍然从榻上坐起。
“……烧了?”皇后满眼惊恐,似是以为自己听错,“确定烧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连连点头:“千真万确,三殿下还让人开棺查验,万万作不了假。”
皇后愕然失声:“他是……疯了吗?”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时疫者,才会兴火葬。
皇后双眉紧拢,低声嘟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从闽州赶回来,本宫还道居然生了一个痴情种,不曾想他如今又闹这一出。”
侍女扶着皇后下榻,挽唇轻笑:“三殿下这般张扬,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过了今日,京中无人不知三殿下无诏回京了。”
皇后弯眼笑笑:“这话很是,只是本宫这心总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温声宽慰:“娘娘莫多心,赶明儿喊太医来瞧瞧便是了,许是这两日睡得不好,到底还是要宽心些。”
皇后轻声:“本宫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日一闭上眼,本宫就想起还没入宫那会。那时,董……”
话犹未了,忽听殿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忙收住声,和侍女对视一眼,往外走出。
乌木长廊飘落着点点雨丝,沈砚一身竹青色长袍,长身玉立。
“砚儿,你回来了。”
皇后捏着丝帕拭泪,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般胡闹?你若是想回京,给母后写信便是了。”
皇后温声细语,“有母后在,你还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无诏回京,你还去了陵园……”
皇后无奈,长吁短叹,“今日去陵园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在圣上那参奏。洪涝一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后欲言又止,转眸凝视沈砚。
沈砚面色从容:“依母后看,儿臣该如何?”
皇后摇摇头:“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过是想着你若是为这事受罚,未免太委屈。如今闽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给你皇兄处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说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为母后回京,想来那些臣子也不敢说什么。倘或你父皇那还有闲言碎语,母后也一并帮你挡着,砚儿意下如何?”
沈砚弯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皇后莞尔一笑:“再怎样,你也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母后哪会害你?今儿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砚忽而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有劳母后费心了,只是儿臣并非无诏回京。”
皇后惊诧,难以置信道:“……什么?”
沈砚勾唇轻笑:“闽州堤坝塌毁,佟知县等人定是脱不了干系。儿臣一一审问之后,竟发现董大人……”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砚笑笑颔首:“是儿臣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儿臣竟还同母后说前朝之事,实属不该,还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紧手中丝帕,长长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闲谈罢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润白茶轻搁在案几上,沈砚脸上淡然:“时辰不早了,儿臣还有事同父皇回禀,先走一步了。”
皇后着急,提裙追出宫去,却只见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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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长身影步入雨幕。
沈砚半点也不作停留,头也不回。
“砚儿。”皇后失声。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着侍女的手慌不择路,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说,他刚刚那话是何意?砚儿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声打断:“娘娘!”她压低声,“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侍女皱眉,附唇落在皇后耳边,低语,“三殿下向来心思缜密,焉知这不是三殿下刻意为之,娘娘若是此刻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俩。”
皇后恍然一惊,眼中蓄满泪珠,甫一抬眼,满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烟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双目朦胧。
斑驳树影摇曳,仰头望去,红墙黄瓦,深宫高墙。
耳边似有人在呓语,心神恍惚之际,皇后只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宫前一夜,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荒唐、衣衫凌乱的自己。
……
连绵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润苔青。
乾清宫前一众宫人手持戳灯,静静伫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晃悠。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皇帝爽朗清亮的笑声从殿中传出。
老态龙钟,皇帝一手掩唇,明黄龙袍映着迤逦烛光,皇帝满脸堆笑,坐在书案后。
他抚掌大乐,连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砚儿,朕果真没看错你。好孩子,果真你是个有福气的。”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漆木锦匣垫着红缎,中间的丹药圆润饱满,凑近瞧,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长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飘逸,矫若游龙。
皇帝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皇帝近来夜夜宿在余贵人宫中,只觉身强力壮,一夜喊了四五回的水。
他深爱余贵人宫中的檀香,每每至余贵人宫中,都觉心旷神怡。
如今又有仙丹,皇帝更觉如虎添翼。
沈砚面不改色:“这是儿臣从佟知县府上搜罗出来的,共有仙丹十颗,乃佟知县为求长生不老,从仙人手中求得。”
沈砚娓娓道来,“父皇,这仙丹是连着一起的。”
皇帝闻言,捻起中间最为硕大的丹药,稍稍抬高手,四周余下的九颗丹药亦跟着一起。拿手分开,却不见任何粘合之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之色,对着沈砚赞赏有加,抚掌称道:“果真是仙人之物,不同凡响,好!好!”
沈砚轻声:“儿臣怕仙丹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在信中告知,只能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父皇,儿臣自知私自回京罪无可恕……”
皇帝挥挥衣袖,不以为然道:“你是为了朕赶回京的,朕哪里舍得怪你?且这仙丹难得,定是时时有人惦记,你如此谨慎行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砚不动声色:“谢父皇体恤。”
皇帝大笑,一双眼珠子混沌,上下端详着沈砚,甚为满意。
“闽州一事,你立了大功,朕该好好赏你才是。朕听闻,你府上那姑娘,近日病故了。”
皇帝悠悠叹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朕本还想着为你二人赐婚,到底是她没有福气。你这趟回来,可曾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沈砚垂首敛眸:“见过了。”
他拱手,“父皇,仙丹之事儿臣不敢张扬,如今宫中上下无人知晓,都以为儿臣是为了丧葬之事才回京……”
沈砚欲言又止。
皇帝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仙丹一事,确实不宜大肆张扬。此事朕自有主张,只是闽州那些官吏着实可恶,竟然背着朕向仙人求取仙丹。”
皇帝抬手,狠狠在案上拍了一拍。
沈砚淡声:“父皇息怒。”
湘妃竹帘挽起,宫人款步提裙,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缓缓步入殿中。
青瓷缠枝白盘中供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糕点细腻,清雅可口。
沈砚眸光一顿,视线淡淡从绿豆糕上掠过。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细细摩挲,沈砚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宫人捧着茶盘,指尖轻颤,羞赧垂眼:“……殿、殿下。”
皇帝好美人,能在御前当值的,自然不是俗色。
宫人颤巍巍,嗓音娇若莺啼,羽步翩跹,眼眸流转。
刚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砚冷若冰霜的视线,宫人一惊。脚下趔趄,手中的白盘摔得粉碎,绿豆糕瞬间散落一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连声磕头,伏地叩首,两行清泪自眼中滚落,“奴婢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
绿豆糕软糯甜腻,细碎的糕点洋洋洒落在沈砚脚边,犹如那一夜黄鹂踩碎的绿豆糕。
沈砚眸色一沉。
宫人战战兢兢,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沈砚视线之中,仰头,一张小脸花容失色,犹如梨花带雨,她娇滴滴:“殿下……”
沈砚脸上冷漠:“——滚。”
宫人怔住,随即转首朝向皇帝:“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心生恻隐之心:“砚儿,你……”
沈砚冷声打断:“行事如此鲁莽,怎可在御前伺候。来人,拖下去。”
皇帝讷讷张唇,思及沈砚刚为自己送来的仙丹,又觉得少了一个美人不算大事,摆摆手,任由沈砚处置。
宫人凄厉惨叫在乾清宫久久回响。
沈砚垂下眼睛,视线似有若无从粉碎的绿豆糕上掠过,眸光轻动。
……
……
大雨滂沱。
陵园静默无声,只有凄冷阴森的冷风呜咽。
前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奴仆,皆是沈砚府上的。
管事满脸皱纹,一张脸愁容惨淡,抬头望天。
许是知晓宋令枝今日出殡,大雨未有一刻歇着,阴雨连成雨幕。
火折子一直点不亮枯木,管事束手无措:“见鬼了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这火还是点不了?”
陵园阴风阵阵,留下来的奴仆多是二门上伺候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嗦着身子上前,颤颤发抖:“管事的,这雨大着呢,要不等会再回来?”
金丝楠木的棺木静静埋在坑中,管事看一眼,都觉得头大,抬脚给了下人一脚。
“滚远点,我还不知道这雨大?你难道没听见刚刚三殿下说了什么。若是他出宫还没见到我们完事,怕是我们兄弟几个今日也得跟着宋姑娘陪葬!”
管事骂骂咧咧,“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柴木来,没瞧这些都淋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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