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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毯下
◎他在装睡。◎
风卷起衣袂, 雪无声坠落。
他的拥抱突如其来,仿佛漫天花雨落来,漫卷了她一身。
她有些怔忡, 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 翻涌复沉落, 如静水流深。
“你……怎么了?”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别说话。”他闭上眼睛,“让我抱一下。”
积雪的花树下,他们安静地站立。她放松身体、垂下双手、任他抱紧, 他轻轻地埋在她的肩窝, 她的发丝蹭过他的面庞, 携着许多教人微醺的香气,好似一泼清浅的酒。
良久,又良久,她靠在他的怀里, 倾听他的呼吸。
他的气息清冽, 犹如寒天之上的雪, 澄澈而洁净。她从他的拥抱里察觉到悲伤, 他的悲伤也那么干净,一尘不染,仿佛从云上来。
“你在难过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
他附在她耳边, 低低地说, “你太好了。”
她弯了弯唇角,“你也很好。”
他松开双手,她抬起头, 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道:“你好些了么?”
“嗯。”他点头, “好多了。”
他低垂眼眸,额发微微落下来。她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好奇,“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啊?看起来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
迟疑了下,她关切地问:“是身体不适么?”
“还好。”他摇摇头,想了想,解释说,“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会忽然心情不好。”
“你好麻烦。”她撇了嘴,又笑道,”不过没关系。我发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蛮容易哄好的。”
他低着头,笑了下,又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去码头。忙正事了。”
两人飞快地拾掇完毕,出城前往码头。
冬日清晨阳光朦胧,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线。官府的漕船停在单独的码头,官兵在船与船之间巡逻。
一小队官兵嗒嗒经过码头前的木栅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在厚重的木板上,扑簌簌震起一团微尘。
忽然,“啪”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落下,惊得鸟雀飞起。
“什么人?”为首的官兵高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前去查看。
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藏在码头下方的两道影子无声地探出。
祝子安捻了下掌心的小石子,望着那队离开的官兵,“一下就引开了。”
“太过简单。”姜葵蹙起眉,“似乎他们并不担心有人来查。”
他们利落地翻过栅栏,借着高大船只的掩映,悄然步入载货的船舱。
船舱里放满了成摞的麻袋,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余地。几盏油灯点在上方,洒落层叠的火光,铺陈在满地货物上,拉出重重的阴影。
祝子安在一批货物前俯身,以长剑挑起麻袋一角,几点细细的白色颗粒落出来。
他抬指抹了一点,“是盐。”
“这边也是盐。”姜葵也拆了一个包裹,“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又连接检查了几处船舱,舱内无非是盐、糖、丝绸、瓷器一类,都是漕运上常见的货物。
“没有异常,反而奇怪。”姜葵低声说,“用官府的手段查不出来,我们私下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确有人利用漕船私运货物,必定用了极复杂的手段。”
祝子安微微蹙眉,“不必查了。径直去淮西。”
他思忖着,“漕运走的是分级转运,各地设立分级粮仓,漕船在各级粮仓卸货即走,再由下一批漕船继续转运。此行涉及上千只船,在这条线上做手脚,确实难以追查。倘若如此查下去,耗时太久。”
“你怀疑有问题的货物最终会送往淮西?”姜葵问他。
“只可能是淮西。”他低声说,“那个地方不对劲。”
两人很快离开此地,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
祝子安叮嘱了守在船上的江大副几句,船队即刻徐徐起航,驶入滚滚东流的黄河。
“时间紧张,路上不再停留,我们住在船上。”祝子安对姜葵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他领着姜葵下到船舱里,推开一扇木门。房间很小,布置也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书案,案上放了一个瓷瓶,插了一枝新摘的白梅,携着几分初雪的晴朗寒意。
“我的房间在你对面。”祝子安指了一下对门。
顿了下,又补充,“我不关门……你若要找我,不必叩门,随时进来。”
他转身出门,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张书案前,抱起一摞搁在墙边的文书,放在案角,而后执了一支笔,低头批阅起来。
姜葵取了一张淮西舆图,靠坐在一个引枕上,抓着一只朱笔,在图上勾画着,仔细研究。
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舷窗外浪涛的声音在响。
对门之间的廊上搁着炭盆,火苗偶尔噗嗤亮起来,炸出一个火星。
祝子安抬眸,望见对面的少女窝在一卷毛毯里,歪着头在图纸上写字,一张明艳小脸上神情认真。她的长发稍稍散乱,落在乌木地板上,发梢打着旋儿,被火光映得微红。
他执笔的手指动了一下,恰好她抬起头,撞见他的目光。
她的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抓到你走神了。”
“是。”他笑道,“我走神了。”
“我有点头晕。”她朝他抱怨,“船晃来晃去的。”
他搁下笔,拿了一个小药罐,走到她身边,俯身坐下来,“抹点药膏。”
她闭上眼睛,向他扬起脸,示意他帮忙。他笑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用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地为她按揉太阳穴。
“好点了么?”他问。
“没有。”她的语气像撒娇似的,“晕得难受。又闷又热。”
他提议:“我陪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不要。”她摇头,“太冷了。”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好呢?”
她的头晕乎乎的,双颊被烛光映得仿佛微醺。她抬起脸看他,他的眉眼清冽干净,眸光里有一种无声的温柔,如同水一样漫过来。
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她忽然大胆起来,“你抱着我。”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这个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有一点出格,她没找到什么恰当的理由。
“我……”她轻咬了下唇。
话音未落,他倾身过来,揽她在怀里,低笑了声,“听说晕船的时候,抱一下会好一点。”
“是好一点。”她小声说。
他身上的气息冰凉,恰好化去了她满心的闷热。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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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眼眸,望着怀中睡熟的少女,淡淡笑了一下,复又轻轻叹息一声。
“江小满啊江小满,”他呢喃般的,“我该拿你怎么办?”
摇摇晃晃的船舱里,他安静地抱着她。烛光流遍他们的周身,仿佛熔金般灿烂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微微地闪烁。
姜葵睡醒的时候,抬眼看见祝子安低头望着她。他的眼眸低垂,一盏烛灯的光投落下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方落了片浅影。
她有一瞬的愣怔,仿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种悲伤。
转瞬即逝。
她轻眨了下眼睫,他已经笑了起来,“你睡了好久,快到午膳时辰了。我去做饭吧?”
“用得着你亲自做饭么?”她在他的怀里打着呵欠,“这只船上的‘布商’,不都是你打点过关系的?”
“做给你的。”他扶着她的双肩,推她坐起来,“别人做的饭,怕你吃不惯。”
“我哪有那么挑食。”她哼道,由他拉着,“不过你做的话,我想看着你。”
他带着她去了船尾的厨房,在灶台底下生了一把火,挽了袖子开始炒菜。她像个小帮工似的,忙前忙后地帮他递食材、香料、糖盐酱醋,又悄悄地替他试身边物什的温度。
有时候她碰到发烫的漏勺把手,立即跳着脚喊,“好烫好烫”,他就笑一下,抓着她的手腕,摁在大瓷碗里就着清水,冲洗她微红的指尖。
她抬起头,撞见他落来的眸光。一点淡淡的烟火气里,他的眉眼温和,唇角微微上扬着,像是对她宠溺似的微笑。
“你今日总这样看我。”她撇过脸,“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没事。”他笑了一声,“你方才跳脚的样子好可爱。”
她感到耳尖都在发烧,“你闭嘴。”
饭菜很快摆满了一桌,两人就在厨房里用午膳。这里安静,没人经过,只有一方舷窗半开着,微凉的河风吹进来,吹起几缕雪白的烟气。
祝子安持着筷子,往姜葵的碗里不停地夹菜。一会儿功夫,她的瓷碟上就堆起了琳琅的食物,小山似的,满满当当。
“我会撑死的。”她苦恼地说。
他弯了弯唇角,往她的口中夹了一小块烤鱼,“好吃么?”
烤肉的气味在齿间溢开来,带着点温暖的焦香,味道调得恰到好处。她眯了眯眼睛,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答:“好吃。”
“以后都做给你吃。”他笑着说。
她点头,“好呀。”
停顿一下,又郑重补了句,“一直。”
“好不好?”她望着他,仿佛在要求一个承诺。
他的眸光动了下,低垂下去,淡淡含着一点笑意,“我尽力。”
桌上静了一霎,他转过头去,望向舷窗外的风景,慢慢地说:“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大约就要开春了。春天一来,两岸都绿遍了,路上会很漂亮。”
“到那时候,”他想了想,“我去采一把早春的香草,钓一尾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你吃,好不好?”
“好呀。”她轻轻地说。
午膳后,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继续忙碌着各自的事。一下午过去,再到晚上,祝子安又去做饭,两人坐在一起吃。
船上的时光流逝得很慢,令人产生无端的错觉,几欲相信某种静止的永恒。
入夜后不久,祝子安回房睡了,姜葵在房里翻看图纸,偶尔抬头望向对面。
他没有关门,她可以看见他的侧颜。隐约的星光下,他静躺在绒毯里,深阖眼眸,仿佛沉眠,周身流淌着朦胧的光影。
许久,她静悄悄起身,披一件雪白绢衣,乌发赤足踩过地板,走向他。
她钻进绒毯下,双手环住他,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很安静,一动不动,连呼吸也轻,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个任她摆弄的偶人。
终于,她感到疲倦,松开了手,躺在他的身侧。她偏过脸,看他的睡颜。
对面的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把烛光斜斜地投落过去,落在他的眉眼上,淡淡的光照亮他的面庞。
她眨了下眼睛。
摇曳的烛光里,他的耳廓微微发红。
……他在装睡。
第92章 逗弄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
窗外涛声如潮, 一声又一声,落进她的耳里。
几乎在刹那间,她明白了他今日忽然的异样, 他望向她的眸光里, 那种安静无声的悲伤, 以及那些起起落落的心绪。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几度欲开口喊他的名字,又在出声前刹住了。
她闭了闭眼睛,双手轻轻捧住脸颊, 慢慢垂下眼眸, 静静地想着什么。
满室烛光流淌, 伴着大河涛声,低而缓,起又落,平复她纷纷乱乱的情绪。
许久, 她坐起身, 低头看他。炭盆里毕剥作响, 室内暖意微漾, 曳动的火光落在他的面庞上,光影摇摇,半明半暗。
半晌, 她歪了歪脑袋, 意识到他还在专注地装睡。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绒毯里,紧闭着眼睛,呼吸声浅淡平和, 睫羽历历分明, 在烛光里投落安静的浅影, 仿佛他是真的睡熟了。
可是微红的耳廓一下子出卖了他。
这副决心装睡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好玩。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忽然起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
晃悠悠的船舱里,她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近乎鼻尖抵着鼻尖。她的气息贴过来,他的呼吸乱了一瞬,每一根睫毛都紧张起来。
她的长发从肩头披落,扫过他的面庞,他几乎屏住呼吸。紧接着,他假装在睡梦中,轻轻侧过脸,悄悄地换了下气。
她无声地扬起唇角,笑得肩头微颤。他隐约察觉到动静,眼睫好奇地轻颤一下,身体仍旧保持着不动,一心一意地装睡。
她笑了一阵,似是满足了,托起双颊,趴在床上看他。
炭火烘得室内发热,她抬起指腹去抵他的额头,想要试探一下他的体温。
恰好一个巨浪轰然拍来,船身猛地往一侧倾斜。
她“啪”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
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一个慌乱的对视。
“吵醒你了?”她小声打破沉默。
接着飞快地寻了个借口,“我来看看你睡着没有。”
“我睡着了。”他接过她的话,“刚刚醒的。”
“我知道。”她立即说。
顿了下,“不小心吵醒你了……抱歉。”
“没事。”他迟疑了下,“那我继续睡了?”
“你睡吧。”她的脸颊发烧,“那我也去睡了。”
此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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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她还被他抱在怀里,但两人都避开了谈及这一点,各自假装无事发生。
他松开抱住她的双手,她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牵起裙角往对面的房间里走。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烛光落在她的发间,发梢被烫出微金的光,在低徊的风中轻轻地颤着。
随后,对门的灯火一跳,淡了下去。
隐约的光芒里,他望着对面的少女,轻声说:“多谢。”
渐渐的,他闭上眼睛,沉入无边的睡梦中。
许久,床上的少女翻过身,看向沉睡在绒毯里的人,低低地说:“不用谢。”
她低笑一下,“笨蛋谢康,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
“可是你还没准备好告诉我。”她悄声道,“我可以再等一等,不过我的耐心很有限……”
她下令似的,“你最好快点。”
浪涛一声又一声,漫过烛光摇曳的地板,响在不尽的灯火之中-
船行半月有余,终于抵达淮西。
一路上船行极快,几乎不做停留。每经过一地,便有小船秘密赶来,将官府文书送到船上,内容涉及各地民政。
祝子安每日在案前批阅文书,姜葵在他对面的房里研读舆图,两人各自忙碌,只在用膳时对坐闲聊,偶尔在睡前讨论淮西局势。
船队停在淮州附近一座港口,船上水手吭哧忙碌着运货,仍旧伪装成布商模样。熙熙攘攘之中,祝子安与姜葵悄然下船,步入来往的人流里。
“应公羊先生所托,我们先去查匪乱之事。”祝子安道,“漕船私运货物一事,我让洛十一继续盯着,他带人去淮州城里查探。”
姜葵颔首,“我这些日子细细研读淮西舆图,再结合公羊先生近日来信,匪帮的据点极可能在距离此地不远的白石山上。”
她蹙眉思索,“公羊先生的漕帮势力多在水上,本与陆上的匪帮毫不相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近月来匪乱,与他做生意的商队经过这一带,竟会被无端劫掠,而他派去寻回货物的人手,也常无故失踪……这实在异常。江湖帮派划分地界以后,很少侵犯对方的势力范围。”
“我对淮西也不熟,以往从未听说此地有匪乱。”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想,“先去白石山脚下看看。”
两人边谈边走,行至一个路口。祝子安喊住一位赶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架牛车和两个竹编斗笠。
两人各自戴上斗笠,轮流赶着牛车,往乡野的方向而去。
乡间小路曲曲折折,两侧稻田覆盖着积雪,车轮吱吱喳喳地轧过,带起的小风卷起细雪纷飞,飘飘如盐,在明朗的天光里起落。
“好安静。”板车上的少女仰望着蔚蓝天空,“这一带根本不像有山匪作乱。”
车座上的年轻公子执着撇绳赶车,“路上找人问问。”
稻田不远处,立着成排的草垛,一团又一团铺满新雪。几个小童子在草垛下堆雪人,一面把掌中的厚雪揉成球,一面咿咿呀呀地唱歌,嗓音清脆稚嫩。
牛车停在草垛前,年轻公子从车座上徐徐下来,摘了斗笠,弯身递出一把糖籽,送到几个小童子的手里。
小童子们立即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祝子安含笑看他们吃了一会儿糖籽,旋即温文有礼地询问:“敢问几位小童子,附近一带可有山匪经过?”
此言一出,几个小童子的脸色倏地变了。他们一下跳了起来,把手里糖籽“哗”地扔了,一面往屋里跑,一面连连喊,“没听过,没见过!”
这间草屋原本开着门,屋里做缝纫活的老妇人听见对话,面色一冷,起身把门窗“砰砰”关上,屋里霎时没了动静。
祝子安与姜葵对视一眼,各自微微蹙眉。
两人继续往白石山的方向走,一路上但凡问到山匪,无论放牛的牧童,还是田里的老伯,都连连摇头答“没见过”,紧接着望向他们的眼神变得警惕而充满敌意。
祝子安叹了口气,“得换个思路。”
他压低了斗笠,回头笑道:“少侠,看来你要再做一回山匪了。”
牛车行至山脚下的白石镇,停在一棵乌桕树下。镇口坐落着一家不大的酒肆,门口一张彩幡招展,门里飘出又浓又烈的酒香。
来这家酒肆的大半都是江湖人士,身边搁着各式兵刃,人人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拍得木桌子隆隆作响。小厮们来回奔忙,上酒上菜,酒坛子咣当撞成一片。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进来两个客人,素衣斗笠,一身霜雪。
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摘了斗笠,抖开大氅上簌簌细雪,转身扶了背后少女,坐在角落的一张空桌上。
少女青绢箭衣,竹编斗笠,抱一个长条状的白麻布包裹。她取下斗笠,往桌上一拍,转头笑道:“要最烈的酒!”
酒肆里的人静了一霎,纷纷好奇张望陌生的少女。她懒洋洋地微笑,神色间却有刀剑般的锐气,一头漆黑长发以一根红玉簪束起在头顶,露出一张明艳夺人的脸,容光近乎刺目,仿若雪里盛放的海棠。
她身边那件包裹里必是一件兵器,许多人已在暗自猜测究竟是何物。
少女揽了酒坛,随手一掂,仰头饮尽,又对身边的年轻公子笑道:“素闻淮西多侠客,却不料这一路南下,竟连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是啊是啊。”年轻公子低笑,“原来所谓淮西豪侠,不过虚名而已。”
两人在一众淮西侠客之中,就这么大喇喇地聊天,毫不顾忌周围人的反应。
他们这几句话刚说出来,旁边一名彪形大汉立即蹦起来,大力击打桌面,震得酒坛叮咣作响,“小女娃!口出狂言!”
少女连眼皮都懒得掀,“是不是狂言,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大汉怒喝一声,抄起搁在桌边大刀,一跃而起!一把大刀被他使得呼呼生风,逼得周围一圈人东倒西歪。
少女笑道:“使大刀的,你是玩杂耍么?”
大汉暴起,一把大刀朝她面前挥来。她扬起脸,身体稍稍后仰,避开扑面而来的刀风,随即抬起两指,轻轻捏住劈落的刀锋。
分明是看似轻盈的一捏,可大汉的动作顿时滞住了。
下一刻,少女抬眸一笑,手腕一翻,一把将大刀抽出,随意挽了一个刀花,刀光落在对面大汉的脖颈处。
“好了。”她懒懒地把大刀一扔,“谁还要试试?”
酒肆里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兵刃抽出的声音响了满室,数道人影跃起飞来!
少女叹了口气,“打不过就一起上么?”
她起身,足尖点起,落进了人群之中。
少女的动作犹如匹练般展开,移动的速度快得无法分辨,仿佛带起了一连串虚影。
她在扑来的人影之间来回起落,劈手夺过来袭的兵刃,以刀柄撞击在对方的胸口,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打落在地。
最后她拍了拍手,立在最高的那张桌上,从发间抽出绯红的玉簪,将散乱的长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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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绾起。阳光从上方泻落,洒满她仰起的脸,照得每一根线条都婉约而明艳。
“还真是,”她轻笑,“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年轻公子抱臂倚在墙边,低低地笑,“‘落花点银枪’少侠,夺刀伤人的功夫果然了得。”
地面上东倒西歪的人同时抬头。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听过此枪在江湖上的大名,却不知顶着这个名号是竟是一位窈窕少女。
“来白石山本是拜访故人,看来也不必拜访了。”少女伸了个懒腰,“不过是一群江湖闲人,缩头缩脑躲在山里,没什么意思。”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同行的年轻公子已经等在门边。两人推门欲走,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久闻‘落花点银枪’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柜台后的阴影里,酒肆掌柜徐徐起身,弯身作揖,“你若想上白石山,我可以代为引介。”
“不过,”他的话锋微顿,“山寨有令,一日只得引介一人。”
姜葵飞快地看了一眼祝子安,他不动声色地颔首。
她以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字:“等我。”
作者有话说:
想问一下专栏里大家有没有感兴趣的预收,在纠结下一本到底写哪个
还是大家更喜欢先婚后爱这个题材,那我再开一本先婚后爱?(努力了解读者兴趣qwq)
第93章 谢康
◎心上人。◎
祝子安也沾了点酒水, 在她的字旁边回复:“半日。”
他们写的字用了两人约定的暗语,在旁人看来只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
两人飞快地对过话后,姜葵转身朝酒肆掌柜行礼, “请引路。”
掌柜略一沉默, 从柜台下取出一条细软的白色纱带, 走到她面前,抱袖作揖道:“请少侠恕在下无礼。山寨规矩,生人上山,须得蒙眼。”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 “无妨, 请便。”
掌柜正要为她蒙上双眼, 忽然身边有一双手接过纱带,年轻公子的声音淡淡响起,似乎微微带着一点不悦,“我来。”
少女弯了弯唇角, “你不高兴么?”
他平静地“嗯”了声, 低头为她系上白纱带。她仰起脸, 闭上眼, 他伸出双手,用白纱带在她眼前绕过,轻轻巧巧地绑了个结。
阳光如雪, 少女白纱覆眼, 纱带随风摇曳,衬得她的脸颊柔软。他指尖微动,替她理了理颊边碎发, 而后稍稍倾身, 在她耳边低语, “一路小心。”
“我会的。”她耳语。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磊落坦荡地朝掌柜颔首,“劳烦了。”
掌柜走在前方为她引路,她听声辨位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密林,往不远处的白石山上行去。
他们从一道缓坡徐徐而上,沿山间隐秘小径攀至山腰。山路上鸟雀啁啾,溪水潺潺,偶尔有雪扑簌从树梢坠落,在阳光下碎成一团金光闪闪。
姜葵此时虽然不能视物,但是能听见林中声响,足以在山间行路。她微微仰头,柔和的阳光落来,带着点融融的暖意。满山宁静,只有山泉叮咚作响,清冽动听。
两人走了一段路,她出声询问:“我在长安时听闻淮西匪乱,来到此地却丝毫不见匪帮踪迹。一路询问百姓,也无人谈及山匪之事。”
走在前面的掌柜低声答:“因为淮西根本没有匪乱。”
姜葵微微蹙眉,“官府文书上说淮西匪乱,沿途商旅多有被劫掠者……”
“淮西没有匪乱。”掌柜低低重复,“劫掠商旅的不是我们匪帮。”
这时,他示意姜葵止步,“少侠请稍等,我去寨里传话。”
耳边传来兵刃摩擦之声,接着是窸窣的脚步声。姜葵闭了一会儿眼睛,片刻后有人领她进到山寨之中,四周的谈话声越来越响。
随即,有人对她道:“敢为少侠引见我寨寨主。”
姜葵扯下覆眼白纱,扬起脸,望向前方。一人从兽皮交椅上起身,皂布青衣,草编绦带,腰间一把长刀,刀柄上赤铜环首反射阳光。
“‘落花点银枪’江少侠,”那人对她作揖,“许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笑道:“果然是故人。别来无恙否?”
随即,她抖开白麻布包裹,拔出了长枪-
白石山脚下,镇上酒肆里。
一线月光从窗纱斜落,落在角落里一张方桌上。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支起手肘,轻轻托着脸,低垂着头。一泓月光里,他的眼眸静阖,似乎睡着了。
子夜将至,酒肆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洒扫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收拾桌上几碟小菜,不留神碰响了一旁的酒壶,“啪嗒”一声。
年轻公子慢慢睁眼。
小厮急忙点头哈腰,“恕罪恕罪。吵醒公子了吗?”
“无事。”年轻公子微微笑问,“几时了?”
“将近子时了。”小厮答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年轻公子低笑,“是啊。想等的姑娘没来赴约。”
小厮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似乎落寞,暗自思忖着,这样气度卓绝的公子,不知是怎样的佳人令他神伤。
这么想了想,小厮安抚似的问道:“我再为公子上点热酒,暖一暖身可好?”
“多谢好意,但也不必了。”年轻公子笑了声,“她不来赴约,我便去寻她。”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从大氅里摸出一小袋碎银,随意搁在桌上,转身推门而出。
小厮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出门的时候,手指轻扣剑鞘,恍然有霜寒般的剑气溢出。
小厮眨了眨眼,打了个寒颤。
白石镇外种了一圃方竹,此时正值冬季,竹叶枯折覆雪,窸窸窣窣。
祝子安提了一个酒壶,慢饮慢酌,行至竹林前,微微仰首,折了一根竹枝,手指稍稍扣住,而后徒步上山。
林间满路雪落簌簌,月光洒落树影斑驳。他披一件大氅,提一个酒壶,以一节竹枝点地,踩着积雪的石阶,沿山路徐徐而上,仿佛一位山间旅人。
山路行至一半,有山匪小队望见生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深夜叨扰,实在抱歉。”祝子安作揖,“我来山上寻人。”
“山寨有令,未经引介,生人不得上山!”为首的山匪高喝,“将此人拿下!”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无半点恶意,真是上山寻人。”
“拿下此人!”山匪拔刀。
兵刃抽出的声音不绝,紧接着几道人影飞扑而来,朝祝子安挥起兵刃。他叹息,抖落肩上大氅,扣紧手中竹枝,徐徐上前一步。
下一瞬,竹影带起一个浑然的剑弧,顷刻间剑光如霜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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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哼声中,人影东倒西歪了一片。
“敌袭!”山匪高呼,“来人!来人!”
越来越多的山匪围了上来,在祝子安周围结成一个密实的圆。
他复又叹息,再上一步。第一个剑弧未尽,第二个剑弧再起,他周身竹影婆娑,带起闪而复灭的剑光,逼退扑来的人潮。
奔来的人流如浪,将他团团围拢,跟着他缓缓前行,却不敢再贸然发起攻势。
冷月无声中,他折一根竹枝,一人一剑,白衣提酒,一步步上山。
行至山腰,步入山寨,前方忽有喧哗声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前方挤得水泄不通,里面传来一阵阵打斗声与惊呼声,伴着叮叮咣咣的兵刃之声,一片片闷哼,以及一道呼啸的枪风。
祝子安微怔一下,随即低低笑了声,止住脚步,朝里面高声喊道:“少侠,可否一见?”
人群里似静了一瞬,接着少女的声音清亮响起,“来见!”
大片的人群如潮水般破开来,中央立着青绢箭衣的少女,一杆长枪迎风而舞。
她踩在一把兽皮交椅上,拨开飞扬的长发,在风中回头,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静静交织在人群上方。
她歪了歪头,忽然笑了,“你好没耐心。”
他低笑着,“说好了半日的。”
顿了下,他问她:“你被什么耽搁了?”
“整顿山寨。”她提枪,轻笑,“山寨规矩,最能打的当老大。不服气的统统打过一顿,我现在已经是大寨主了。”
“我说为什么山里没几个看门的,原来都去看你打架了。”他无奈地摇头。
姜葵轻哼一声,收了枪,转头笑看身边一人,“赵小川,该叫我什么?”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急忙一拜,朗声道:“姑奶奶饶命!”
“这位是?”祝子安笑问。
“白石山寨原寨主赵小川,现在是二寨主了。”姜葵懒洋洋地介绍,“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从前做过山匪?”
“记得。”祝子安颔首。
“他是我当年收下的跟班之一。”姜葵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长安混不下去,跑来淮西混,听到我的名号,竟敢不来迎接。”
赵小川小声嘟囔:“姑奶奶,我根本不知道你来了。你一上山就先揍我一顿,也该解气了吧?”
他转头望向祝子安,又好奇问道:“姑奶奶,这位是姑爷爷吗?”
话刚出口,他挨了一拳头。他抱着脑袋逃窜,看见祝子安微微笑着,对他抱袖作揖,“初次见面,在下祝子安,江湖上有个诨名作‘蒲柳老先生’。”
“久仰先生大名。”赵小川连忙还礼,“不知先生竟如此年轻。”
祝子安笑道:“我在漕帮有一位朋友,托我来淮西查匪乱一事,还请赵二寨主知无不言。”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赵小川略作思忖,“今日夜色已晚,我先安排二位住下,明日必定将我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赵小川领着两人往山寨深处走去,姜葵走在祝子安身边,轻轻扶了他一下,低声问:“你还好么?”
“还好。”他笑了声,“在镇上睡了半日,方醒来没多久,此时倒是不困了。”
“姑奶奶,”这时,赵小川回头问姜葵,“寨子里地方小,空屋子实在不多,你们是要两间么?”
姜葵平静回答:“一间足够,有两张床即可。”
赵小川眼睛一眨,悄声问祝子安:“先生,你真不是我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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