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过,明日就要交月税了。交不出钱的人,就要被赶出城去。
这个人都快倒下了,还得挣扎着去挣钱。
凤宁瞬间原谅了他刚才不理她的不礼貌行为。
她默默捏了捏手中热乎乎的银钱。她想,要是没找到摊子的话,她可以把钱借给他用。
昆仑凤的脾气就是这样,对于自己用不上的东西总是十分慷慨。
这种慷慨无关品德,只是单纯种族习性。
就……见不得身边有用不着的东西,非得把自己领地打理得干(一)干(穷)净(二)净(白)。
凤宁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又遇到了第二个人。
这个人依然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往前挪。
幽暗深长的巷道吸走了月光,没有灯笼照亮的地方,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暗青的色泽。
暗青的屋舍,暗青的路面,暗青的路人缓缓拖行,就连投下的影子也是暗青色。
此情此景,竟比昨日看到的无人村庄、纸钱路面更加阴间。
幸好这会儿凤宁很饿。
饿到就算真的见鬼,她第一反应大概也是先薅过来啃一口。
于是她很迟钝地继续往前走。
月色寒凉,她的心也越来越拔凉。
她已经路过了好几处原本摆摊的地方。摊位大约都是固定的,因此摊主们并没有把家私收走,只用链子把桌椅烧炉捆在一处,锁在路边的石墩子上。
全是光秃秃的桌椅板凳,一丁点食物碎渣也找不到。
她再次遇到了行人。
这一回足有三五个,前前后后地走着,相互之间也不搭话。
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凤宁忍不住再次叫住一个人。
“缺钱吗朋友?”她豪气干云地问。
街道霎时一静。
“砰砰砰砰”交错的脚步声全部消失了。
整条街上的人,齐齐停了下来。前方的缓缓回头,后方的直勾勾望过来。
身边那人也慢慢抬起一双阴影遮蔽的眼睛。
“缺……啊……”
一股近乎腐臭的味道迎面熏来,月光下,这蓬口气都快要呈现出实质的形状。
幸好这次凤宁有了经验,离这人比较远。
她悄眯眯侧退一步避开毒雾。
“留……城……税……”街道前后异口同声,在这静谧的巷道里几乎荡起了回声。
“一……百……钱……”
“百……钱……”
“钱……缺……钱……”
留城税,一百钱?一百?
凤宁:“………………”
她看了看自己一只手就能攥住的银钱。
整整有九个呢。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疯乌龟把钱递给她,很自然地说出“想吃什么随便买”的样子,给了她一种“这是一笔巨款”的严重错觉。
事实上,别说助人为乐了,她自己能不能填饱肚子可能都成问题。
凤宁眨了眨眼睛,声音超大:“我也缺!”
这些人还是盯着她。
一双双不眨的眼,幽幽反射出暗绿的微光。
就在这空气凝固的时分,左前方不远处的二层木楼上,忽然传来“梆梆梆”的凌乱敲击声。
几个行人像是被惊醒,慢慢把脸转向前方,继续拖动沉重的脚步前行。
“去……北坊,讨钱……”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凤宁感觉脑袋嗡地一响,仿佛听到四面八方的巷道都传来嘶哑崩溃的声音。
“去……”
“讨……”
“钱……”
“来……不……及……了……”
凤宁心脏怦怦跳,身体一阵阵发热,火线跃跃蹿动。
左前方的木楼还在敲窗。
伴着杂乱的“梆梆”声,一个狼嚎般的声音错乱地响起。
“嗷啊!妖嗷——!”
随着“嘭嘭”两声震响,厚实的木窗被人重重推开,撞在了木楼外墙上。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窗后探了出来,旋即,整个人往下一扑,半截身子卡在了窗棂上。
“妖!妖!妖怪!嗷——”
这个人口齿不清,抡着舌头囫囵怪叫。
一对中年男女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将他拖回屋子。
“妖怪!”大头男青年又是一阵惨嚎。
凤宁见状,轻身一纵,踏着墙壁“砰砰”几步掠向二层,探手一抓,抓住木质窗框,借力“啪”一声踩进窗台。
中年夫妻吓得不轻:“什么人!”
定睛一瞧,妻子率先镇定下来,“辟邪司的大人?”
分神的片刻,那个大头青年又一次扑向大开的窗:“嗷——”
夫妻二人急忙抱住他。
“怎么回事?”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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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
这对夫妻手忙脚乱地摁住儿子,腾手关上窗,扣上插销,这才喘着气回道:“禀大人,我们孩子,是先天愚痴儿。今夜不知怎地突然犯病了,不许他爹出门,硬说外面有妖怪。这这这,这咱们荆城,哪儿能有妖怪嘛。”
回复凤宁之后,妻子转头安抚那个仍在嗷嗷乱叫的大头青年,道:“你看,这是辟邪司的大人,大人可厉害着呢,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遇到大人都得逃!有大人在,什么也不用怕了,啊!”
凤宁并不知道自己被暗戳戳拍了个马屁,却还是很诚实地感到身心舒畅。
“没事了没事了,啊,他爹,你去吧。”见到儿子安静下来,妻子悄悄向丈夫使了使眼色。
那中年男人刚退到房间门口,大头青年又是一声惨叫,发疯般扑向木窗,把两扇窗户敲得梆梆响。
“外、外——妖怪啊——”他声嘶力竭地喊叫。
凤宁想起巷道里那些行人。
她谨慎地问:“他说谁是妖怪?路上的人是谁?”
“嗐,都是街坊邻居!”妻子满头大汗地上前扒拉儿子,抽着气回道,“明日交月税,大伙不得趁着今夜去把拖欠的工钱讨回来么?不然万一明天东家又不开张,咱们上哪儿找人要钱去?”
男人憨厚地搓着手道:“东家养活那么多人,明日交税,肯定也忙,没什么大意外哪能不开张呢?都相互理解理解,啊!”
妻子大翻白眼:“你老实,就当全天下都是老实人了!你那明月楼东家有多精,你这辈子怕是也琢磨不出来!我要是说实话,你又跟我急,我也懒得跟你说!”
虽说懒得说,妻子终归却没忍住絮叨,“哦,你说今年东家也就两次交税日不开张是吧,哪两次呢?一次欠了十几家屠户的肉钱,一次拖了全楼整个月工钱!那么多人交不了税被赶出城去,再也没法要账了,都便宜谁?是谁吃着人血馒头,假惺惺掉几滴狐狸眼泪,就把你这种憨货骗得团团转!”
“那……那,”男人弱声道,“我觉着东家真不是故意的,这次也没欠我多少钱……”
妻子冷脸:“但你不够税钱。明日要是他真不开张,我们娘俩谁滚出城去?”
男人嘴唇动了几下:“那我还是去一趟吧。可是我怕一走,儿子又要发病。”
凤宁问:“差多少钱?”
“不不不使不得。”夫妻二人连连摆手,“不敢拿大人的钱。使不得使不得。也就差七个钱,让孩子他爹迟些跑一趟就是了!”
凤宁爽快地道:“我想吃东西,可是全收摊了,钱也没用。七个钱,先给你,别出去了!”
外面的情形实在是有点奇怪。
她把攥得热乎的银钱往桌上一拍。
“叮叮当当。”银钱发出好听的脆响。
反正吃不到东西了,留着钱干什么,又不能啃。
大晚上白跑一趟,就吃了一肚子空气,又冰冷,又空虚,嘴里发苦,真的好凄凉。
呜……
好饿。
尤其是那个金红流蜜的烤地瓜……
她仿佛都闻到了地瓜香。
那大头青年一愣,歪着脑袋,嘿嘿一笑,憨憨地说:“烤、烤地瓜、吃、吃……”
凤宁:“?”
妻子反应极快:“大人,咱们家是卖烤地瓜的!今天的地瓜都在灶里闷着呢,熟得可透了,都流馅儿!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就给您拿几个?”
凤宁:“???”
凤宁:“!”
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
脑海里一阵烟花乱放。
激动的泪水,从嘴角狠狠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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