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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这种姿势坐着没多久,很快在颠簸里坚持不住了。

    从一开始只是揪着程珩一的衣摆,到最后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程珩一感受到柔软的身体贴到他的后背,握住车把的手紧了紧,手心里亦渗出薄薄的汗。

    岑眠的胳膊抵在他的腰腹上,隔着单薄的衣服布料,传来炽热的温度。

    她的脸颊也跟着发烫,热得戴不住头盔。

    岑眠掀起玻璃挡风板,温热的夏风扑面而来。

    她眯了眯眸子,适应了刺眼的阳光。

    “夏夜得的是什么病啊?”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肩头问。

    呼啸而过的风声很大,将她的声音掩盖,显得遥远而模糊。

    程珩一降低了车速,回道:“我也不是很确定,需要到医院做一些采血检查,等结果出来了才能判断。”

    岑眠犹疑片刻,“是很严重的病吗?”

    程珩一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轻易下结论。

    “不一定,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过了一会儿,见岑眠没有再问,程珩一将车速提高。

    路上经过了一大片荷花田,粉白色的荷花开得热烈,空气里有隐约淡香。

    刘校长的车比他们早到镇上,他把夏夜放在镇医院门口,便离开了。

    夏夜在镇医院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看见程珩一载着岑眠到了。

    沈二的摩托车被他改装过,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很大,出现在镇医院时,频频引来侧目。

    然而,夏夜却觉得,坐在车上的程珩一和岑眠,比那摩托车声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风吹乱了程珩一的头发,碎发散乱,垂于额前,他单手搭在摩托车头,另一只手帮着岑眠摘她的头盔。

    沉沉的头盔拿下来,被他随手夹在胳膊肘里。

    岑眠的头盔戴久了,脸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渗出细密的汗,有一缕头发沾在侧脸。

    程珩一伸手,将她那一缕头发别至耳后。

    岑眠浑身微微颤了一下,垂着头,没有抗拒。

    程珩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眉眼是含着浅淡的笑意。

    夏夜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意。

    即使在她印象里,知道程珩一是个很温和的人,每年回白溪塘时,对村子里的人都是谦逊有礼。

    不像有些走出白溪塘的人,回来时,总是眼高于顶,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

    但夏夜远远观察时,总觉得他的谦逊有礼中,始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漠,这一股淡漠,只有对着沈老村长时,才稍稍减轻。

    镇里的医院没有自助挂号机,窗口挂号排队的人很多,程珩一叫岑眠带着夏夜在一边等,他去排队。

    镇医院的科室划分得不那么细致,没有血液科,程珩一挂了内科。

    旁边窗口有一个老大爷,说话含含糊糊不清楚。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挂号的工作人员没什么耐心听,反复问他要挂什么科。

    老大爷弄不明白,问工作人员要挂什么号。

    镇医院太小,没有导诊的护士,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要挂什么,只问他有没有家属,叫家属上网查一下。

    老大爷站在原地,没有明白过来,工作人员已经叫了下一个人。

    后面的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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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来,老大爷让到一边,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钱,浑浊的眼睛里透着迷茫。

    程珩一交完费,拿了挂号条,径直走过去,用当地话问老大爷是哪里不舒服。

    老大爷抬起头,见有人帮他,絮絮叨叨,一会说眼睛看不清楚,一会说骨头疼,睡觉睡不着,好像浑身哪里都有些毛病。

    岑眠牵着夏夜的手,中间隔了两排队伍,看见程珩一在跟老大爷讲话。

    程珩一微微弯腰,侧耳倾听,很有耐心,也不曾打断老大爷说话,偶尔点头回应。

    最后他转身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很快,工作人员开出了三张挂号单。

    程珩一拿着那三张挂号条,一张一张跟老大爷讲解,教他去几楼,看什么科室。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不停道谢,而后才拄着拐杖走远。

    岑眠默默地注视他们,觉得虽然程珩一不是这里的医生,也没有穿着那一身白衣,但言谈举止,始终带有一种医者的责任感,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患者提供支持。

    内科看病的病人特别多,镇医院还没有接入排队叫号的电子系统,许多人没等叫到他们,就扎进了诊室里,拿着病历本,叫医生给看病。

    医生皱起眉头,不停地强调,一个个来。

    程珩一带着岑眠和夏夜,在离诊室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了两个空的座椅,让她们坐着,他自己则站在诊室门口等,快叫到号了,才让她们过来。

    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中途,诊室门口还有人吵架,声音传得老远。

    岑眠没想到看个医生,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伍。

    以前她自己看病,要么是去私立医院,接受高端医疗,要么就是挂特需号,基本上按照挂号时给出的就诊参考时间,到了就能看。

    “在北京看医生,也要等那么久吗?”岑眠忍不住问程珩一。

    “有时候也要。”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

    京北医院的号难挂,常常提前一个礼拜,号一放出就被抢光。

    没抢到号,又着急看病的患者,只能在医生出诊当天,早早来到医院,请医生加号。

    加号的名额有限,来晚便没有了,而加号的就诊序号又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大半天。

    终于轮到夏夜看诊。

    夏夜坐在木凳上,内科医生例行问诊。

    虽然程珩一之前已经进行过问诊,但是此时他没有出声,交给内科医生去诊断。

    岑眠注意到,内科医生问夏夜的问题,和程珩一之前问的,几乎重合。

    内科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问诊结束,她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下,观察夏夜的脸色。

    半晌,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和蔼地对夏夜说:“小姑娘,你去外头等一等,我跟你家长说两句。”

    夏夜乖巧地点点头,出门时,目光流连地看一眼岑眠。

    岑眠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交代说:“别走远了。”

    夏夜一走出诊室,内科医生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去年你们是不是就带小孩来检查过,我应该有叫你们去市里大医院再看,怎么还是拖到现在?”

    闻言,岑眠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也没想到,顿了顿,问内科医生,“去年的检查报告还有吗?”

    内科医生刚才问诊的时候,正好在电脑里翻到了之前夏夜的采血报告,她将显示屏移到程珩一面前。

    程珩一靠近屏幕,只看了一眼,眉心便紧皱起来。

    内科医生似乎话都不愿意跟他们说了,板着一张脸。

    岑眠看不懂报告里各项指标代表的意思,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摆,“怎么样啊?”

    程珩一抬眸看她,抿唇道:“情况不太好。”

    “你也知道情况不好。”内科医生气地拍了拍桌子,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小孩的事情那么不上心!”

    诊室里还有其他人,因为内科医生的话,纷纷侧目而视。

    第44章 白夜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 岑眠刚想解释,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哎呀, 谁家小孩晕倒了!”

    岑眠与程珩一对视, 赶紧跑出诊室。

    在混乱的人群里,夏夜倒在地上, 脸色白得像纸, 鼻子里有血流出来,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频频后退, 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夏夜的化验报告在她昏迷后的两个小时内出来, 异常指标的数值高得惊人。

    她在镇医院接受了基础的治疗后,医生判断患者的病情危急,镇上的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更为系统的治疗, 转院去了临市的医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车去了临市。

    救护车里, 夏夜躺在蓝色的担架床上, 闭着眼,嘴唇惨白。

    程珩一将手里的化验报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轻抿, 问:“夏夜父母的电话打通了吗?”

    岑眠握着手机,摇摇头, “没人接。”

    程珩一皱皱眉,接过手机, “我来。”

    一连拨了十几个电话后, 他终于联系上了夏夜母亲。

    夏母认得岑眠的手机号, 没等程珩一开口,便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哎, 姑娘,我们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语气冷静而克制:“请问是患者夏夜的家属吗?”

    听到对面传来的是一道男声,夏母愣了愣,不自觉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经过镇医院治疗后,正在转院至临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对危急,之后采取手术或特殊治疗时,必须家属同意并签字。”

    “为了不耽误治疗,家属还是尽量来一趟医院吧。”

    程珩一的语言组织缜密,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夏夜的情况,以及需要家属到场的原因讲清楚。

    岑眠扭头,静静看他,不知道夏母那边是什么反应。

    十几秒的停顿后,程珩一道:“嗯,我把医院地址和具体情况短信发你。”

    快到医院的时候,夏夜的意识短暂清醒,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救护车雪白的车顶,迷茫不解,而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动。

    岑眠俯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夏夜艰难而费力的发声,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像一从她口中说出,便随风散了。

    她问:“岑老师,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涩,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拿着攥在手里的湿纸巾,擦了擦夏夜脸上沾着的血迹,微笑安慰:“没事的,不严重,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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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市里的血液科医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验报告后,脸色凝重,立刻通知要进ICU。

    护士拿来一叠的告知单:“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下字。”

    夏父夏母还没有到医院,患者家属签不了字,进不了ICU。

    岑眠没想到,在救治夏夜的过程里,会卡在这种流程上。

    她给夏母打电话催,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们也着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岑眠仰头看他,眼睛急红了,略带埋怨的语气说,“就不能先治疗吗?”

    程珩一比她冷静耐心:“所有的治疗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风险性,家属知情并签字,也是为了避免医疗纠纷。”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医院的角度,医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攥紧了手里的湿纸巾,此时湿纸巾已经干了,血迹斑驳。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觉得医院的这种规则显得不近人情,她抿着嘴唇,执拗而倔强。

    “借过借过——”远处有几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快跑过来,架势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着岑眠的胳膊,将她带到靠墙边的位置,让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兴,甚至对他也带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继续跟她解释,“如果她父母赶不及,医院会走特殊流程,过相关负责人的审批,为她治疗的。”

    岑眠低着头,他的声音低缓徐徐。

    走廊狭窄,推着病床经过的医护人员还是不慎撞到了程珩一。

    岑眠被他护在里面,程珩一的胸膛碰上她的鼻尖。

    清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盖住了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头顶上方,程珩一问她:“撞到你了吗?”

    岑眠摇摇头。

    “行吧。”她小声地说,“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等了两个小时,夏夜的父母终于赶到。

    岑眠到医院门口接,在人群里,一下看见了那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男女。

    女人满脸愁容,焦急不安,腰间还系了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忘了摘下来。

    男人穿着印有某地产商名字的T恤,军绿色的裤子很长,裤腿被磨破,衣服上灰蒙蒙的。

    夏母见到岑眠,便开始询问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中午打电话,不就只是发烧吗,怎么就病重了啊?”

    岑眠已经了解了夏夜的病情,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夏夜父母说。

    程珩一开口:“具体情况等见了夏夜的主治医生再说吧。”

    血液科在三楼。

    夏父夏母跟医生谈话时,岑眠他们没有进去,既然夏夜的父母来了,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再掺和的必要。

    中途有别的患者敲门进到办公室找医生。

    透过打开的门缝,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

    “现在哭有什么用。”医生无奈,“知道小孩是这样的情况,就该早点带来看病,现在发展到白血病晚期,更难治了。”

    他的话无异于杀人诛心,程珩一坐在外面,皱了皱眉。

    果然,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血液科的医生非常繁忙,和夏夜的父母谈了二十多分钟后,就被来来往往的护士和患者家属叫走了,多得是紧急的病例要他处理。

    夏母哭得没有力气靠自己站住,被夏父搀扶着走出办公室。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旁边的丈夫。

    “我那时候都说了,叫你带夏夜去市里看、去市里看,就你舍不得那点路费和检查费。”

    夏父的表情颓唐,一言不发。

    夏母哭得歇斯底里。

    程珩一上前去劝:“已经过去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了。夏夜现在的情况,及时接受治疗,不是没有希望。”

    他的语气温和而理性,让人没来由的信任。

    夏母抓着他,不停询问,程珩一耐心安抚,夏母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岑眠望着程珩一,觉得比起夏夜主治医生的埋怨和愤慨,程珩一对待家属的态度,更像是春风徐徐。

    她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过纽约的萨拉克湖度假。

    偶尔在湖畔散步时,经过特鲁多医生的墓碑,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To Cure Sometims,To Relieve Ofen,To Comfort Always.”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一句话,至今仍然常被医学界各方引用。

    岑眠以前不太懂,现在看着程珩一,她好像有些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护士听说患者的家属来了,重新拿着告知书过来。

    “签完字,先去把钱交一下,小孩有医保吗?”

    夏父接过签字板,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说:“没有医保。”

    护士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思索片刻,提醒说:“没有医保报销的话,ICU的费用会比较高,一天大概要七八千。”

    “……”

    夏父签字的手顿了顿。

    夏母眼泪汪汪,望着他:“夏有生!”

    长久的停顿后,男人放下了签字板和笔。

    “……”

    岑眠的视线凝在他身上。

    夏有生的背微微佝偻,单薄而瘦弱,像是一个懦弱的生存者。

    他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喂,二哥。”

    “没什么,就是家里孩子病了,想问问你那有没有余钱能借一点……”

    “你也没有多少啊,一千、一千也行,多谢啊哥。”

    男人的语气卑微,楼梯口的阴影笼罩住他,显得更加渺小。

    他的影子却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个巨人,经过夏母的脚边,连接到了夏夜的病房。

    夏有生的电话打了好几个,回来时,拿起签名板,在告知书上签了字。

    男人的字写得难看,歪歪扭扭,但很有分量,力透纸背。

    夏母坐在冰凉的金属椅里,仰头问他:“刚才医生说,要治病,得准备多少钱啊?”

    夏有生的手颤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香烟,“要多少钱都治。”

    他点了烟:“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贷。”

    夏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胡说八道什么,高利贷是能借的,日子不过了?”

    夏有生猛吸一口烟:“老子就这一个女孩子。”

    他们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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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工,为的不是给夏夜更好的生活吗。

    夏夜没了,钱有什么用。

    护士走过来:“医院里不允许抽烟。”

    夏有生赶紧手忙脚乱地掐灭了烟,抱歉道:“不好意思。”

    “……”

    岑眠听着,觉得心口堵得慌,恨不得她自己把医药费给垫了,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ICU里家属是不能进去探视的。

    夏夜进ICU之前,夏父夏母站在她的病床边最后看她。

    仿佛是感知到了爸爸妈妈的到来,昏睡的夏夜醒来。

    岑眠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望见夏夜露出了虚弱但灿烂的笑容。

    从市里回镇上,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陪夏夜这一趟,他们要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所幸赶上了最后一趟去镇里的大巴。

    上车前,程珩一去药店买了晕车药。

    一下午的周折,岑眠自己都忘了她晕车的事情。

    因为药吃得晚,起效慢。

    岑眠上了车以后就开始昏昏沉沉,难受极了,还好他们没吃晚饭,不然指定要吐出来。

    她将脑袋靠在窗边,半睡半醒。

    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里,开得跌跌撞撞,时不时玻璃撞击她的头。

    忽然,玻璃的触感变得柔软起来,一只温柔的手抵在她的脑袋上,十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

    头疼欲裂的感觉轻了,岑眠的眉心渐渐舒展。

    到了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骑摩托车回白溪塘,还要半个小时。

    程珩一看着岑眠因为晕车惨白的脸色,道:“先吃饭吧。”

    镇上的店关门早,此时已经没什么饭店还开,只有镇医院门口还支着的一家馄饨摊子。

    此时馄饨摊子里的生意还很好,都是从医院里出来的患者或者家属。

    馄饨摊子只有老板一个人,顾不过来,馄饨做好了,顾客自己端走。

    岑眠坐着占座,程珩一端来两碗馄饨。

    她注意程珩一右手的手背泛红,不知道怎么磕到的。

    馄饨鲜香,热汤暖人,不过没有程珩一做的馄饨好吃。

    岑眠吃着,有一瞬间感慨,人活着,不过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快吃完的时候,她忍不住问:“治夏夜的病,要多少钱啊?”

    程珩一回答道:“至少要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是他保守估计,白血病发现的早,在早期控制住,二十万能治疗下来,但夏夜的情况,如果病情发展不乐观,在ICU里住上一个月,二十万就像流水一样花完了。

    岑眠到了白溪塘以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的何不食肉糜。

    原来是有家庭,拿不出一个二十万的。

    二十万,不过是她衣柜里,一个普通的手提包的价钱。

    突然一股羞愧感朝她袭来。

    岑眠垂眸,盯着面前的空碗,馄饨已经吃完,汤凉了,猪油凝成白色的脂状。

    晚间温度微凉,骑摩托车在山间盘绕,风一吹,更显得寒冷。

    岑眠抱紧了程珩一,脑袋靠在他的背上躲风,他的后背宽厚结实,像是火炉般温暖。

    路上,谁也没说话。

    回来时的心情比去时要更糟糕。

    到了白溪塘村口,程珩一的车速放缓停下。

    岑眠抬起头,才看见摩托车灯打至的前方,站着一人影。

    林皓双手抱臂,一瘸一拐走过来,不知道他在村口等了多久。

    “你们怎么才回来。”

    他探着脑袋,朝摩托车后面望去:“夏夜呢,她没有回来?”

    岑眠不知如何告诉他夏夜的病情,沉默不语。

    “她住院了。”程珩一开口。

    闻言,林皓着急问:“要不要紧啊?”

    程珩一:“医生会给她治疗,不用担心。”

    林皓松了口气,他咧嘴笑:“岑老师,我给的钱用上了吗?”

    借着昏暗的光线,岑眠看见林皓手臂上被苕帚抽打的红痕。

    她张了张口,嗫嚅了两下。

    “用上了。”

    “帮了大忙呢。”

    第45章 白夜

    医疗队在白溪塘义诊的时间, 只剩下最后两天。

    在白溪塘的日子,比起城市里,有诸多不便, 大家虽然嘴上没说, 但一个个都非常想念城市的便捷生活。

    山区里的义诊都已经走完,医疗队最后两天的工作安排很是清闲, 志愿者更是没什么事情。

    岑眠早上结束了工作, 下午就回了老屋。

    沈平山知道他们很快要走,这两天的情绪明显低落,就连骂程珩一的次数都少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吃饭的时候, 沈平山又问。

    这几天他问了岑眠许多遍。

    岑眠回答道:“后天就走了。”

    “哦, 那么早啊。”老人的语气平静,但她却从中听出了不舍。

    岑眠觉得难受,不敢看他, 默默地吃饭。

    午饭吃完, 岑面收拾洗碗。

    沈平山背着手, 慢腾腾地走到里屋,坐在一张木头椅里,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 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岑眠洗完碗,甩了甩手里的水, 也进了里屋。

    程珩一平时忙,到了晚上才回来。

    他在白溪塘的义诊结束, 跟王主任去了镇上, 执导镇医院的医生学习, 进行医学交流。

    待在白溪塘的时间不多了,岑眠想着尽可能多陪陪沈平山。

    “阿公, 您在找什么呢?”她问。

    “找照片。”沈平山戴上老花眼镜,腿上放了厚厚一本的相册。

    岑眠坐到他旁边,目光落在相册上,相册很有年头,许多相片还是黑白的。

    她看到了沈平山年轻时候的样子,穿一身笔挺军装,英俊潇洒,仔细对比,能够发现程珩一的眉眼里,有几分像他。

    “阿公,你年轻的时候好帅啊。”岑眠一半发自内心,一半是为了哄老头开心。

    沈平山果然很高兴,呵呵笑道:“那是。”

    相册一页一页地翻。

    岑眠看着相册,仿佛看到了沈平山的一生经历。

    在白溪塘长大,在镇里求学,高中毕业进了部队,退伍后沈平山没有选择在外发展,而是回了白溪塘,当了半辈子的村长。

    岑眠还看到了许多白溪塘里熟悉的面孔。

    年轻时候的梁叔,意气风发的张疯子,也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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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沈平山的年岁渐长,照片却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下每年过大节时,沈氏家族在祠堂里,正襟危坐的合照。

    岑眠注意到,这种合照,在某一段的年份里,似乎缺失了。

    再一次有家族大合照出现时,沈平山明显比上一张要老了许多,而他怀里,也多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岑眠眨了眨眼睛,问:“这是程珩一?”

    沈平山翻到下一页,故意逗她说:“不是。”

    岑眠歪着脑袋,继续看。

    小婴儿每年都在长大,从被沈平山抱着,再到乖乖站在他身边。

    随着他逐渐长开,眉眼里像是程珩一的地方越来越多。

    岑眠猜到沈平山在蒙她:“这就是程珩一嘛,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平山笑:“你还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当然了。”岑眠自然而然地说,“我跟他从小学起就是同学。”

    程珩一是那种从小好看到大的类型,到哪都招人喜欢。按她的审美来看,她就没见过比他长得还好的男生。

    沈平山扶了扶老花镜,瞪着眼睛打量起岑眠,隔了好久才悠悠道:“难怪一见面,我就觉得你眼熟呢。”

    岑眠一愣:“阿公您见过我?”

    沈平山:“幺儿每次寒假回来,会给我看在外头拍的照片。”

    岑眠记得,程珩一的爸爸是个很喜欢拍照的人,每次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带个照相机来,拍了不少照片。

    沈平山继续打量岑眠,像是在跟记忆里对比,“你跟小时候比,没怎么变嘛,不像沈幺,越长越不可爱了。”

    “那些照片也在这里吗?”岑眠有些想看看。

    沈平山摇头,轻嗤:“都被他锁在自己柜子里,当宝贝呢。”

    “……”

    沈平山轻飘飘地揶揄,却让岑眠忍不住想多。

    她甚至想起了之前,在程珩一办公室里看到的,摆在他桌上的那一张她的照片。

    厚厚一本相册,不知不觉翻完,沈平山嘟囔道:“怎么没有合适的?”

    岑眠回过神来,“什么合适的?”

    “合适做遗照的。”沈平山看一眼岑眠,想起来,“要不你来帮我拍一张。”

    岑眠赶紧说:“呸呸呸,阿公你说什么呢,哪有现在就拍遗照的。”

    死亡这件事情,令她下意识的忌讳,尤其是在一个老人面前。

    沈平山的反应倒是比她淡然。

    “我都一把年纪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

    “走之前把后事先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慌慌张张。”

    沈平山坚持要拍,没办法,岑眠上楼找出她的相机。

    老屋里没有纯色的白墙,沈平山带她去了梁叔家。

    梁叔家去年新盖的三层楼房,刷了白漆,干干净净,宝贝得很。平时干了活,他连手都不敢摸墙,生怕留下巴掌印。

    下午的时候,梁叔家总是很热闹,村子里闲来无事的老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张棋桌。

    有人看见沈平山后面跟着的岑眠,还有她手里的那台相机,玩笑道:“沈老村长,又有记者来采访你啊?还穿那么正式嘞。”

    以前沈平山当村长时,评了一个什么贡献奖,有段时间,总有镇里市里的记者来采访他。

    今天为了拍照,他出门时,特意换了一身立挺的中山装。

    沈平山摆摆手:“哪来什么记者。”

    老梁从屋子里端出两杯泡好的茶,放在院子的圆桌上,他对岑眠笑笑,“来,喝茶。”

    沈平山:“老梁,用下你们家的白墙。”

    老梁一愣:“用墙做什么?”

    沈平山站在白墙前,理了理衣领:“拍一张我以后的遗照。”

    岑眠没想到沈平山在外头也说得那么直接。

    老梁反应了一会儿:“哎哟,你想的周到啊,要不给我也拍一张。”

    其他老人听了,棋也不下了,凑到白墙前,你一言我一语,都要拍遗照。

    “那老梁你拍完,轮我拍。”

    “我回去换件能看的衣服,你们别走了啊。”

    岑眠惊讶于这些老人对死亡的看淡,她摆正心态,格外慎重地对待这一次拍照。

    沈平山拍照的时候,板一张脸。

    旁边梁叔揶揄他:“老村长,笑一下嘛。”

    沈平山没理他,依然不苟言笑,望着镜头。

    一张照片,反映出了每个人对待自己一生的态度。

    有人严肃而认真,有人笑得随意而自在。

    在等回家换衣服的老人时,听其他人闲聊,岑眠才知道,原来沈平山想要拍遗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天,沈平山去隔壁村吃酒,吃的是白喜事。

    去世的老人,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老人一个人留在老家,突发疾病,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因为老人死的匆忙,子女回来办丧,才发现竟然一张能够当作遗像的照片也没有。

    在白溪塘村,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留在家里。

    “哎,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只要不给子女添乱,就好了。”

    “最多啊,趁着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再帮忙带带小孩。”

    “眠眠找男朋友了吗?”不知道是谁,把话题扯到岑眠身上,拍完照以后,老人们都开始跟沈平山一起,喊她眠眠。

    岑眠捧着茶杯,面色一滞,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一旁的沈平山侧目看她。

    梁叔坐在对面,笑了笑:“哎呀,怎么还不找一个啊。”

    他看一眼沈平山,“幺儿是不是也还没有女朋友呢,怎么不见你着急啊。”

    沈平山吹了吹杯子里浮在面上的茶叶,“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弄。”

    “梁叔,你为什么留在村子里呀?”怕他再就着找男女朋友的事情说,岑眠转移话题。

    一院子的老人里,梁叔只有四十来岁,出去打工多挣些钱,应该不成问题。

    梁叔换了另一边腿翘二郎腿,脸上勾起一抹无奈地笑:“生病了,不如留在村子里再享几年福。”

    岑眠怔怔望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病啊?”

    梁叔:“尘肺,进场打工的时候得的,现在干活也没力气。”

    沈平山问:“你还上医院去看不?”

    梁叔弓着背,腿夹着手,摇了两下头:“哪还看得起,一个月光吃药就要一两千。”

    有人出声:“我听说隔壁村有个老中医很厉害,你要不试试喝中药?”

    梁叔低着头,盯着裤子,拍了拍上面的灰。

    “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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