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夕食庵被抄封,最主要地,其实是招致了众多老食客的不满,夕食庵在广州府有?长达二十年?余年?的历史,它不是所有?庵厅当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却是所有?庵厅当中最为煊赫有?名的,因为夕食庵的早茶以及素筵,做得最是地道,教诸多食客流连忘返。
他们与夕食庵是有?感情的,味蕾与胃口,俱是被夕食庵养刁了,如今夕食庵被抄封,他们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迫迁徙至别的地方,他们怎能够不困惑与愠怒?
一时之间,众多民声,如夏日暴涨的海潮一般,接踵涌入了官府。
如何应对动荡不安的民声,此则丰忠全与杨佑该去应对的事情。
温廷安则有?另外一重?顾虑。
“目下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筹措好?”
一听筹措米粮之事,众人皆是感到显著的脑壳疼。
初来广府之时,米粮其实是已经筹措完备了的,拢共三万斤,夕食庵身?为十三粮行当中的一大?巨头?,贡献了整整两万斤黄埔米,但问题是,现在大?理寺去谷仓验察这?些米粮的质量,发现都有?不轻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用泥壤与罂.粟,偕同?种植出来的,食了的话,必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大?理寺自是绝对不允许让这?些出现了问题的粮食,移送至北地赈济荒灾的。
问题亦是棘手在这?里,广府就这?般大?,岭南就这?般大?,她能去何处筹集这?般多的粮食?
这?时候,公?廨外传了一阵叩门声,温廷安回过神,发现是温廷舜。
温廷舜所率领的宣武军,此番南下,职责在于护送三万斤粮米,送赴至北地赈灾,但眼下这?节骨眼儿上,竟是出了这?一个岔子,宣武军一丝不得不延宕在此地。
温廷安对温廷舜其实有?一丝愧怍之情在的,假若她早些发现黄埔米有?问题的话,那么,也能趁早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似是真正洞察了她的心之所思,温廷舜意?欲抻手去摸她的螓首,但意?识到场合不太对劲,因于此,他只能隐抑地克制住自己的心念,温声道:“别着?急,这?些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少年?的嗓音,低磁,醇厚,沙哑的质感之中裹藏着?一丝稳定?与淡沉,天然有?安抚镇定?人心的力量,字句声辞,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少年?的声音,无自觉地磨平了她心尖上毛躁的边角,原是起?了风澜的心湖,亦是恢复得心如止水。
有?温廷舜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温廷舜忖了一忖,道:“其实,这?空缺的两万斤米粮,我们可以寻祯州府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闻言,略略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纳罕道:“祯州府鹅塘县?”
不经意?之间,一道心念,俨似飞鸿掠过湖心,掀起?了一圈一圈的弧状涟漪,温廷安适时想起?一桩,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的事体——
夕食庵的死对头?,周家磅新收的贡米,便是产自鹅塘县,她的父亲,温善晋不就在鹅塘县种田么?
这?些事,还是温廷凉告知予她的。
虽然夕食庵所出品的黄埔米不能用了,但在放眼整个岭南的粮食生产体系,鹅塘县所出品的贡米,米质鲜嫩柔润,现碾现卖,生产量也不小。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丰忠全在夕食庵设宴,以招待大?理寺官差的时候,特地给他们逐一尝了,夕食庵的黄埔米,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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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磅的贡米。
平心而论,周家磅贡米的滋味,是特别不错的,并且,在岭南所有?米行商号当中,颇有?口碑与声誉,排位仅次于夕食庵出产的黄埔米。
贡米正是产自鹅塘县,鹅塘县正好是温善晋所流放的地方。
这?两万斤米,指不定?真的可以从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说?做就做,当下便是对温廷安道:“那我们便是去一趟鹅塘县罢。”
来广州府好一段时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此番鹅塘借米之行,温廷安多少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温廷舜看破不说?破,温沉地道:“好,我这?便吩咐甫桑去备船。”
吕祖迁与杨淳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周廉阻拦了下来:“官府还有?一大?堆公?牍没看,阿夕与阿茧的尸体验状也未写,我们留下来做事。”
杨、吕二人颇感莫名其妙,周寺丞平素可是温少卿的忠实拥趸,她去何处,他一般都会去何处。
怎的今日性情大?变?
第185章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鹅塘县, 但上一次去,也就是在昨午,是去捉逮阿茧与望鹤, 当时事态弥足紧迫, 她和同僚将人逮着以后, 在鹅塘县没有多待片刻,便是遽地踅回了广府,该审的审,该查的查, 该抄的抄,诸般卒务杂糅于一处,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时间去理会其他。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温廷安坐于重新驶往鹅塘县的轻舟上,她思绪静缓了片晌, 适才想起,自?己昨晌去勘案时, 忘记去探望父亲温善晋了,毕竟,温善晋就在鹅塘县司职农事,虽然说?他具体在何处, 她并不?清楚, 但只消去细问一番鹅塘知县,她很快就能获悉答案。
正?思忖之?间?,面颊便是传了一阵冽凉的、如冰瓷一般的柔腻触感, 这?种触感教温廷安迅疾回过?神来,目色朝着近前望去, 发现是温廷舜手掬一碗冰镇荔枝,丹质白瓤的荔枝,被剥去凹凸不?平的表皮,露出了俨似天青瓷一般的晶莹果肉,它们悉数被放置在碗中央,雪胎陶泥质地的瓷碗,其边缘俱是均匀地平铺着一层薄冰,凉冽之?气浓重,像是结于虚空之中的绫纹霜花。
温廷安不?觉好笑,指着少年掌心深处的瓷碗:“方才,你就是用这?一只盛冰的碗,来冰我的脸的?”
她没有等来温廷舜的回答,对方捻起一枚剥好的荔枝,递至她的嘴唇前,薄唇噙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他道:“张嘴。”
温廷安仍旧有些芥蒂的,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番,堪堪发?觉,这?一艘轻舟之?上,竟是只有她与他两人,甫桑和郁清,不?知潜伏至何处去了。
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原是绷紧的心神,此刻松弛了不?少,一直绷成细弦的神识,亦是恢复成纾解、放松的状态。
她淡淡地轻咳了一声,偏过?螓首,略微启唇,微微咬住了温廷舜食指与拇指之?间?的荔枝果肉。
她咬住的那一刹,下唇与贝齿,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少年的指腹与指节,她能感受到薄茧的质感,还有诸多剑伤的伤痕所造成的凸起的痕迹。温廷安垂眸下视,她很少观察温廷舜的手,当下聚精会神的凝察时,便是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其实不?少,骨腕处也有大量的伤口,不?过?,大都已经开始结痂,在皙白如纸的肤色衬底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愈发?显眼儆醒。
这?厢,温廷舜亦是怔愣了一番,他的指节触碰到了少女的唇珠,对方的上唇拥有姣好娇俏的柔软弧度,下唇薄嫩,往外翻翘,俨是滩涂之?上初启的蚌身,檀色的唇,因是蘸染着荔枝乳白的果渍,紧致的皮肤被晕湿了开去,因而?泛散出了莹润的光泽,似是诱人采撷。
温廷舜眸色黯了一黯,喉结小?幅度地上下升降好一会儿。心中有一小?块常年枯涸的、寸草不?生的地方,此一刻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一股心念,前所未有的膨胀,俨若枝杈上的碧叶,被一阵熙和的风,吹拂得震荡不?安。
尤其是那一颗心,恍若教盐碱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痒酥,海潮退散后,他心河之?畔的滩涂上,留下了连绵成片的一片濡湿痕迹。
好像有一种不?能言喻的思绪,在他的心腔之?中剧烈地绞动?着,它如此强烈,但形态却是朦胧无?比,犹若一出云遮雾绕的远山淡影,它不?断发?酵并膨胀着,好像要从他的胸口之?中顶出来似的。
这?样的思绪,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捉摸,也教温廷舜有些难以把握。
这?端,温廷安并不?知晓温廷舜在思忖些什么,她一心惦记着他手掌上的伤情,当下缓慢地咀动?着荔枝果肉,清甜馥郁的香气在齿腔之?间?很快地漫延开去,她咽下去后,温廷舜低沉地道:“此则岭南特有的观音绿,据说?其滋味,乃属荔枝之?中的人中龙凤,你尝过?后,觉其味道如何?”
温廷安道:“初尝时觉得有些酸,但咀嚼入喉舌时,味道由酸转甘,韵味很足。”
她亦是拿起冰瓷碗盏之?中的一枚观音绿,递至温廷舜面前:“你也尝尝罢。”
少女指节颀秀匀长,俨若雨后拔节新生的藕根,在如凝脂般肤色的掩映之?下,荔枝果肉,就显得格外甘甜可口。
温廷安很少会有这?般主动?的时刻,温廷舜的眸色益发?黯沉,喉结紧了一紧,俯首,不?偏不?倚地衔住那一枚荔枝,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当中,他发?现了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骨腕,皮肤上横卧着不?少伤痕,青紫交加,她的肤色本就白皙雪腻,在此烘衬之?下,就显得这?些青淤紫痕,格外醒目。
尝毕,他凝声问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藏住伤口,但思及诸事与任何蛛丝马迹,其实都逃不?过?少年的眼眸,她又能藏住什么呢?
不?若坦坦荡荡、大方磊落地呈现给对方看罢。
正?好,她亦是意欲借着自?己手上创伤的事,好生问一问他的伤情。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掬在手中,少年就像是在握着一块珍宝,眸底俱是珍视,尤其是他细致地摩挲着温廷安手部?的皮肤时,她切身地觉知到,皮肤起了一阵浓烈的颤意。
温廷安道:“其实是没事的,这?些伤口,不?过?是在前两夜当中,被阿夕被推下水磨青泥板桥的时候,被她的匕首划伤的,现在已经结痂,是以并不?打紧。”
温廷舜并没有因为温廷安所讲得这?些,而?感到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与松弛,他拿出提前备好的薄荷药膏,揭了盖,挤出一丝薄荷色的药液,轻轻捻搽在温廷安的手指上,微微启了削薄的唇,轻轻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就这?般徐缓地匀扫在了温廷安的指腹皮肤上,继而?皮肤表层掀起了一阵持久的颤栗。
温廷安道:“别?光是顾着我,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温廷舜轻描淡写地道:“这?不?过?是在戍守漠北之?地,在沙场之?上受了些许重伤所致,并不?打紧。”
温廷安眉心微蹙,视线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少年手部?的轮廓,很多伤口虽然已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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痂,但伤情在治愈以前,其实是很严峻的,温廷安道:“我给你伤口搽药罢。”
言讫,便亦是掬起那一管薄荷药膏,捻出一小?撮,匀抹了一点点,以轻拢慢捻之?姿,徐缓地匀抹在了温廷舜的伤创之?上。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眉眸,他抻出两只劲韧结实的胳膊,在下一瞬,扳握住了温廷安纤秀的肩膊,眸色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青年的指腹力道,孔武有力,反倒衬得少女的身量纤细,柔若无?骨,温廷舜许久没有感受过?娇人揽怀的滋味,今次时隔近大半年,掌心腹地的皮肤,仍旧深刻地惦念着,少女身上的皮肤纹理以及身体的气息。
暌违了很久的时间?,今次再次近距离地接触到少女的皮肤,青年的手掌心,隐微地滚热起来,仿佛握着一块燃沸的漆色煤炭。
温廷安正?在为温廷舜匀搽药膏,哪承想,对方竟是倏然攥握住了她的肩膊。
温廷安秾纤的眼睫,在此一刻,轻微地颤动?了一番,俨若蛱蝶在一个细微的时刻当中扇动?了羽翼,浅绒绒的睫羽在眼窝之?下,聚散成了一道纤丽的阴影,温廷安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原是为他匀搽着药膏,但是,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的动?作俨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戛然而?止。
背对着溶溶的鎏金色日色,温廷舜捧起了她的脸庞,劈首迎面深吻了下来。
青年投落下来的阴影,将温廷安严严实实地浸裹住,因是目色受阻,其余的感官便是在一片昏晦之?中无?限延展开去,最敏锐的器官,便是集中在嘴唇,这?个地方。
温廷舜的嘴唇凉薄冷冽,质感薄凉如霜,起初触碰至她的时候,从他嘴唇倾吐出的气息,是一片浅淡辛涩的桐花香气,这?样的气息,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牢牢地笼罩住了她。
这?个吻,虽是冰凉生冷,却彻底灼烫温廷安的舌根。
她为他搽伤的动?作,伴随着他以吻封缄的动?作,彻底僵停在原地。
她像是风浪之?中一个漂浮的木桩,重心开始剧烈地飘摇起来,甚至腿部?悄然发?软,腰窝亦是发?软,她伸出手,指根抵在温廷舜的胸.膛处,意欲推拒开他。
但这?种推拒的动?作,反而?刺激到了温廷舜,他抻臂紧紧地揽住温廷安的腰肢,将她深深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搂得太过?紧实,温廷安一时有些喘不?过?起来。
他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在他怀里?。
两人之?间?的燃点,其实很低,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便能将彼此真正?点燃。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面颊与颈部?的皮肤,俱是烫热无?比,若是能揽镜自?照的话,她的面容,估摸着是与一只熟虾无?异了。
第186章
一只舟帆, 教迎面驰来的风吹得鼓胀,一时之间,帆面上起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皱, 发出一阵几近于「簌簌簌」的清脆声响, 东枝江上?, 倒映着翠碧的四野,江面上是规整有序的鱼鳞波纹,风吹起的时刻,这些鱼鳞遂是悉数活了起来, 由近处驰行向了远处,江间风浪兼天涌,一片潺湲汹涌的水声之中, 这一艘官船, 仿佛纵驰于一片广袤千里的沃野之中。
潺湲水声掩住一些靡靡之音,温廷安的耳根俱是滚热沸烫, 她起初有些不太自在,意欲退缩与畏葸, 自己的骨子里,说到底,亦是攒着一阵绵长持久的颤栗,因为暌违了近大?半年, 她不曾与温廷舜近距离触碰过彼此, 一行一止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些生疏与僵硬,甚至也追不上他的节奏。
好在, 温廷舜是一个颇有耐心的人,会循序渐进地引导她, 一步一步地让她进入一种指定?的状态之中,慢慢地,温廷安亦是卸下了心防,垂放在腰肢两侧的、不知当如何安放的手,慢慢地升扬起来,以回应的之势,回抱着温廷舜的后背背脊。
少年的背脊弥足宽厚,险峻清隽,俨似是一座雄伟骜放的叠嶂山峦,温廷安的指尖触碰上?去时,隔着数层厚实加固的衣料,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背部的质感?与纹理,踏实,教人天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她的掌纹皮肤,深刻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皮肤与气息。
众多蒙着一层陈旧底色的年少记忆,如一抔野蛮生长的蔓草,在温廷安空陈已久的心河畔处盘踞、扎根、生长,她想起了畴昔与温廷舜相处的种种。
想起在任差的前一日,他带着她,在绵延不绝的市坊街巷之中,连纵带跳,在偌大?的洛阳城之中自由自在地穿行,凉冽灼烫的风,大?幅度地拂过彼此的面颊,灌入彼此的衣袍之中,俨若两条彼此相缠的游鱼。
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原以为是一去不复返了,结果?,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忽然一记鲤鱼打挺,倏然窜起来围攻她。
温廷安颇觉这样的记忆,是容易教人沉溺其中的。
她想起前几日,温廷舜牵握着她的手,去见温老太爷温青松,他当时自行阐明身份,细致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家,即:他是谢玺,是大?晋皇室的遗孤,与她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更非所谓俗世?意义上?的兄弟或是姊弟。
其实,在他叙述这番话以前,温廷安亦是阐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并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
温青松对?她的身份,总体而言,没有做太深的追究或是计较。相反,对?于温廷舜的身份,温青松的反应很是强烈,觉得他竟是诓瞒了他这般一桩事体,为此感?到怒不可?遏。
好在,温青松被两人的真诚所打动,态度是有一些松动的,但?还是没有同意两人在一起,仅是说,让他们先去将手头上?的案子着手处置好。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腹捻紧了他身上?的衣袂,是一种拽握的动作?,在他的衣袍上?牵拉出一丝褶痕。温廷舜能鲜明地感?受她的回忆,眸底益发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他在她的耳畔前,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如磨砂一般,碾磨在了她的心尖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筏舟靠了岸畔,舱门的门帘之外传了一阵克制隐抑的轻咳声,继而是甫桑的嗓音传了过来,“少主,少卿,到鹅塘县了。”
沉浸于昏晦光影之中的两人,适才如梦初醒,温廷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推拒开了温廷舜。
她调理了一番自己的呼吸,顺带整理好了自己的鬓发与衣襟,说:“……该上?岸了。”
温廷舜的怀里空了一空,温香软玉不再,不过,温存的感?觉以及她的体香,还残留在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让人委实眷恋不已。
他抬眸看向温廷安:“去见你的父亲,我们是不是也应当寻他坦诚我们之间的事。”
温廷安怔了一下,这般说来,要坦诚的事情,可?就很多了。
诸如她的身份被温家人发现?了,虽然说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已经接纳了她,但?隐瞒她身份之举,乃属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若是届时温家团聚的时刻,温青松责咎起温善晋,这可?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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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该怎么同温善晋交代?这一桩事体呢?
还有,就是温廷舜的身份,他亦是向温家真实地坦诚了一切,温青松获悉此情后,自然是怒不可?遏,想当初,温廷舜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崇国公府,温善晋便是其中一大?功臣。如今,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亦是获悉了此情,怕是届时温家团聚之时,他们会责咎于他。
最后就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其实温善晋早就应当知晓两人之间的事情了,在温家流放之前,他就已然知情了,也暂时没发表过什么反对?的意见。
只不过,温廷安对?自己与温廷舜这样的感?情,说句实在话,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包袱,这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由罢。
哪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与他的身份可?算是名正言顺了,但?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一道隐形的坎儿,是有些迈过不去的。
温廷舜将少女?的赪颜揽入眼中,他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温廷安的脑袋,温热的指腹停驻在她的鬓角之间,指腹温热如炭石,在温廷安的皮肤激起了一阵颤栗。
到了即将舍筏登岸的光景。
温廷安的手,教温廷舜严严实实地牵握了住。
跟随在近前的甫桑与郁清,两人见状,只能将目色投送至远方之地,权且当做没看到。
温廷安意欲挣开温廷舜的手,但?少年的握力是这样的温实,将她的手包藏在了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这是一种近似于宣示主权般的姿势。
温廷安挣脱不得,亦是只好随着他去了。
祯州府,鹅塘县。
适逢仲秋的光景,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堪称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的俏丽景致,温廷安没去过祯州,但?在前世?的时候,听闻过,祯州乃属苏东坡的下放贬谪之地,他老人家似乎到过鹅塘县,说鹅塘县毗邻江海,辟有诸多海上?水田,贡米便是海上?水田的产物。
本来是要鹅塘知县来率为引路的,但?启程至鹅塘洲以前,温廷安就预先捎了一封口信给对?方,说他们不会去鹅塘县城,打算去僻壤县村。
此次出行,尽量保证轻车简从,不想一次性带这般多的人,就只有她和温廷舜,以及甫桑、郁清。
很快到了鹅塘村的地界,沿着一条蜿蜒曲折、众多蔓草遍生的羊肠阡陌,径直行走下去,少时,隔着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距离,温廷安能望见鳞次栉比的村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细望那规整的一片一片田垄之上?,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此间不少身着白?练的庄稼汉,扛着钉耙,拖拽着水牛的缰绳,正在孜孜矻矻地劳作?。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咸湿暖濡的气息,是农作?物臻至成?熟以后,不断发酵并氤氲开去的,干燥沁脾的香气,温廷安与温廷舜穿行在一片清郁的气息之中。
见着这般一批生面孔,穿着官服,衣饰端穆,诸多好奇又掺杂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从参差错落的稻穗之中,遥遥伸了出来,俨似漫天飞蹿而来的箭簇,齐齐扎在了温廷安的背脊之上?,扎得她心中思绪愈发怦然。
温廷安承应着这些视线的注视,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温善晋会不会就在这些庄稼汉当中?
他可?有看到她?
他会想些什么呢?
他知晓她会来探望他么?
似是觉察到他的心绪,温廷舜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青年的掌心腹地温实而牢靠,一股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体内,逐渐抚平了她心中毛燥的边角。
这也让温廷安内心镇定?起来。
她觅寻一个村人,打探起温善晋的下落,那村人一闻,又见着温廷安、温廷舜一行人的行装衣饰,压根儿不像是寻常的官差,看着极像是从大?地方来的贵人,村人遂是生了一些担虑之心,忧心忡忡地道:“官爷寻温爷有何要事?可?是温爷犯了何事?”
这位村人口中,温善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温爷』。
平民百姓愿意唤他一声『温爷』,想来,温善晋在当地是颇有名望的,隶属于德高?望重的人。
其实,这也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秉性儒雅恭良,一行一止皆是高?旷大?气,待人接物的时候,皆有一己的尺度与分寸,也容易与旁人打成?一片。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想是这位村人误会了形势,温廷安忙不迭地悉心解释道:“老伯您误会了,温爷没犯甚么事儿,我们此番前来寻他是为了筹措米粮一事。”
第187章
在温廷安循循善诱的耐心解释之下, 这位村人一听?,适才真?正了悟此间内情。这也勿怪村人存有惕凛之心,毕竟, 这一座鹅塘村落, 已然许久没有外人造谒了, 今次不?光是?有人造谒,竟是?还是从大理寺前来的官差,这如何能不?教人惊诧呢?
好在温廷安阐明了真实来意,村人逐渐疏松了一口气, 仔细端详了他们数眼,确证了他们不?含恶意后,遂是驱前为之引路。
阡陌之上, 辟凿有一条屈折的、俨如羊肠一般的、由黄石铺就的窄道, 夹道两侧,俱是?泛散着?一线天青细光的潺湲流溪, 在往外的地方,细流附近便是鳞次栉比的水田, 因是?离海较近,纵观那水田之中,除了弥散着阵阵成熟的稻香,泛散着?诸多柔和的、具象的、咸湿的盐碱气息, 行及之处, 皆能听?取蛙声一片。
今昼浓阴,天时并不?郁热,但穿过阡陌, 折入村墟,进入一片此起彼伏的农庄与粉墙平瓦之中, 温廷安身上已然渗出一丝黏腻薄汗,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热了,正欲用拭汗,适时有一只?骨腕分明的手,徐缓地伸扬过来,执起一块襟帕,很轻很轻地替她揩掉额庭上细密的汗珠,动作委实熨帖又细致。
青年的指腹温凉如霜,平素的时候,虽教人觉得极是?飕冷,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淡凉的温度,正好能够很好地消解掉她面容上一阵略显滚热的烫意。
这厢,只?听?温廷舜道:“老伯不?若同我们讲讲温爷罢。”
前头引路的村人娓娓道来,操着?极其地道的客家白:
“说到温爷,他的来头老大了,好像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但他的人是?真?好啊,精谙药理岐黄之术,常为村中的黄发垂髫看病,疗效显著,且外,他从?不?收诊金,又是?一个脾性极好、颇有耐心的人,诸多病患皆是?热衷于寻他聊天,家长里短,不?论什么,皆是?愿意同他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继而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与人为善,上下兼容,悬壶济世,这就?是?温善晋亘久的本色。在他没有流放至岭南,崇国公府还没被?抄封的时刻,温善晋便是?在府邸偏院之中安设了一座药坊,药坊之中常年药香萦绕,温善晋起先是?为太子冶炼了不?少毒物,诸如九肠愁,诸如断肠散,等等。
针对这些毒物,他亦是?能冶炼出解药。
听?到村人说,温善晋做起了郎中的营生,这教温廷安委实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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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廷猷不?是?说,温善晋是?在鹅塘县种?田么?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村人凝声道:“温爷之所以能够被?远近百姓尊一声『爷』,并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而是?他能够种?大稻。”
原来是?这样。
村人道:“甭看种?大稻无甚什么稀奇古怪的,其实它的功用大着?呢,就?拿前一阵子的蝗灾来讲,其他县仅是?种?植寻常普通的贡米,米粮不?够,但咱们鹅塘县就?不?一样了,温爷让咱们种?植了一堆大稻下去,新收的贡米,是?平时收成的三倍,稻米的躯壳硬实厚朗,蝗虫亦是?不?易侵袭,最后,祯州府拢共六个县,都?得依靠鹅塘县所莳植的大稻来赈济。总体?而言,这一切的功劳,俱是?隶属于温爷,若是?没有温爷,咱们鹅塘村,可就?差点捱不?过去了。”
村人谈起温善晋,是?一副尊崇而瞻仰的神态,遵仰之色,溢于言表。
温廷安了然,心中更是?诧异,道:“自种?的大稻?”
大稻的产量,居然还是?寻常水稻的三倍?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在前世,温廷安其实早已见识过了多产的水稻,诸如杂交水稻,它解决了很大的粮食危机问题,但她委实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亦是?能够见到多产的水稻。
说话之间,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穿过阡陌小道,遥闻扶疏树影背后的阵阵犬吠,纤薄隐晦的日色覆照在她的身上,亦是?投落在她的匀薄眼睑上,一片恍惚朦胧的视线之中,日色昏昏沉沉的,俨似有万千光尘,聚拢成了一道柔顺的瀑流,纷纷扬扬地洒照入眼瞳,她眼前漫过一片赤金色的光流,继而定了定神。
定过了神后,她逐渐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致,是?一座近似于四?合院的方形围龙屋,漆瓦白墙,檐瓦盛淤了一束苍青的流光,树影郁郁葱葱,檐下悬挂着?腌好的腊肉与玉米,近前还有一处广大的晒谷场,上面是?匀密如海的稻谷,一道峻挺的男子人影,手执钉耙,正在翻晒稻谷。
钉耙产动稻谷时,发出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继而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雾漉濡湿的稻香,温廷安纵目观望而去时,平齐错落的檐角,上边顶着?参差而又摇摇欲坠的天际线,天际线的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围龙屋,不?少操着?客家白的百姓,往来其间,怡然自乐。
行得再近些,温廷安便是?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她心跳冷不?防纵掠得快了一些,喉头略微地动了一动。
她踯躅了一番,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中岁男子蓦然回首,正好是?她记忆之中的模样,但是?,比起畴昔的壮志已酬,男子此刻的相容,添了一些风霜之态,一双漆眸如静水一般沉寂笃定,仿佛历来的岁月,皆是?沉淀在了其中。
隔着?一阵婆娑的树影与疏影,温廷安与温善晋相视了好一阵子。
世间仿佛就?此静止了,一切流动的时间俱是?凝滞在了此刻。
温善晋定定地凝视着?温廷安,猝然止住了?地的动作,手中的钉耙,伴随着?『啪』的一声响,跌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温善晋朝着?温廷安行前了几步。
男人从?屋檐投落下的、成团簇拥着?的大片翳影之中行了出来,实质的面容与具体?的衣饰,在日色的覆照之下,逐渐明晰地显露了出来。
温廷安蓦觉眸眶湿热,整个人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她亦是?朝着?温善晋行前了好几步。
温善晋本想要抻臂过去,紧紧抱住温廷安,但思及女儿是?如今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微末之身,原是?伸出去的手,此一刻在空气僵滞了一下,继而意欲抽敛回去。
温廷安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仿佛被?某种?利器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阵剧痛,这种?剧痛起初并不?甚明显,就?如万千细小的针芒刺扎在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当中,疼意麻麻的,干涩的,但后来,针芒扎刺得很深,痛楚便是?加剧了,她疼得无法自抑。
才近半年未见,父亲何至于同她客套生疏至此。
想当初,初来广府的时候,被?温廷凉说成是?刍狗、伪君子,被?温青松说不?认识有她这样一个嫡长孙,受到这些评议的时候,温廷安虽然会难受,但她从?未陷入过低潮期,还是?会积极地振作起来。
但今刻,面对温善晋,看到他想要揽抱她,却囿于身份与阶层种?种?束缚,那一截伸至一半的手,在虚空之中停摆了片刻,迩后,有些僵硬地收缩回去,敛藏入短褐之中。
温善晋躬身见礼,话辞温谨如玉:“许久未见,出落得父亲都?快不?认得了,父亲亦是?老了。”
这样的一种?现象,无异于是?刺痛了她。
温廷安拂袖伸腕,行近前去,将温善晋揽入怀中,她眼眶噙着?濡湿的泪,抵在温善晋的前襟之中,感受到父亲的伟岸与温度,在历史岁月当中,蒙尘的诸多七零八碎的记忆,纷纷喷涌而上。
她与温善晋相处的种?种?过往,俱是?在眼帘以前一晃而过。
温廷安对温善晋道:“您是?宝刀未老。”
温善晋松开了她,很轻很轻地在她肩膊上拍了拍:“别说这些话来哄我——”
他的目色穿过温廷安的肩膊,定格在了不?远处的青年身上,青年身临玉树,一身玄色漆纹的武服劲装,穿在身上,衬出高旷卓绝的气度,远观而去,俨似一只?大可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墨鹤。
温廷舜颔首见礼,道:“父亲。”
同属长房的孩子,今朝一并来看望他,温善晋心里弥足宽慰,当下延请两人,去近处的围龙屋中喝茶。
此处的围龙屋与广州府的围龙屋不?一致,广府的围龙屋是?大聚居,而鹅塘县镇的围龙屋,是?典型的小散居结构,通常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室内结构。
温廷安细致地打量着?父亲的栖迟之处。
以前所住的地方,通常皆是?大宅院,门?庭辽阔,锦衣玉食,温老太爷和二叔、三叔他们,所栖住的院落亦是?一座敞轩的竹园,里中的物具虽是?简陋了些,可还算是?雅致清逸。
但父亲所寓之地,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并一张香樟木质地的矮桌、一张簟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案桌上铺着?一层稻草编织成箩筐,箩筐之上摊放着?一小片晒成焦蜷之态的普洱茶叶,空气之中弥散着?好闻的茶叶香气。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格局窄仄了些,见宥。”温善晋捻起了一只?陈旧的茶壶,斟了些沸水,散淡地漱了一漱,淋洒在庭湖之外的地上,接着?,重新斟倒了一壶茶,撒了一握漆暗的茶叶下去,少时,茶香四?溢。
温善晋给两人各自添了一盏茶,说道:
“聊聊,你们二人今次特?地寻我,应当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罢?”
第188章
方舍之外?,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颠。
方舍之内, 苔痕上阶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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