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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嫁高门》80-90

    第81章

    场上仍是沉默。

    大夫们明白,研究药方,就要研究病症,研究病症,就要看病患,现在药铺已经不接诊疑似新疫病的人了,性命攸关的事,哪怕是知县亲自发话,也没人敢这么大胆。

    陆璘看了一眼方掌柜,但方掌柜坐在椅子上,置在右腿上的手不住地摩挲,显示出他内心的犹豫与焦灼,但他始终没吭声,也没敢看陆璘。

    这种时候他站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成为县城医药行的领头人,官府也会全力支持他成为下一任会长,但这一切却是用命去换的。

    周继已经倒下了,据说高烧不退,药石罔效,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来,方掌柜不愿去冒这个险。

    方掌柜都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开口。他那么想做行会会长,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也不作回应,可见心中对疫病的惧惮。

    施菀也有犹豫,但在见方掌柜迟迟不表态后,起身道:“不知大人对这征召的大夫有没有要求,如果可以的话,我加入。”

    所有人都看向她,陆璘也将目光从方掌柜身上移开,投到她身上。

    这是他最怕的结果。

    他希望有人回应,也会想尽办法来促成此事,却不愿回应的是她。

    可内心似乎也能预料到,以她的禀性,一定会加入。

    陆璘说道:“与疫病相关,既是重中之重,又时间紧迫,恐怕会比在药铺坐诊劳累许多,施大夫能受得了么?”

    施菀回道:“若说扛搬重物,我确实力气小一些,但若只是大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不会受不了。”

    话到这里,没有任何道理不让她加入。

    陆璘心中无奈,但也了然:她若不加入,便不是她了。

    “第一名大夫,施菀大夫。”陆璘说,算是应允。

    施菀坐下,但依然没有第二个人请命。

    陆璘便接着道:“若瘟疫被控制下来,县衙会给这几名大夫送金字招牌,由本府亲自题字。以及免三年人丁税,若有田亩则减免一年田亩税,有药铺则减免半年商税,有其他举荐名额,也有优先权。最终看诸位付出多少,或许也会加其他优待。”

    终于又有人起身,称愿意加入。

    不管是为名为利,还是真心想出一分力,总算召集了七八位大夫。

    方掌柜始终没有开口。最初是犹豫之后不敢,后来则是自持身份,不能了。

    施菀已经做了第一人,知县又许以重利,这时候再加入,以他的身份来说显得太逐利太小气了,倒不如硬撑到底,维持自己的立场。

    最后陆璘也没逼他,而是看着那起身的几人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搬到县衙后面偏舍,一同研治治疗瘟疫之法,以施大夫为领头大夫。”

    事已至此,他再纠结也没用,还不如给她应有的名头与身份,这是她该得的。

    一众男大夫,要以一个年轻女大夫为首,说出去似乎有些不像样,但奈何施菀的医术的确是最好的,还是第一个请命的,实至名归。

    大夫离去时,陆璘有心将施菀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这在名分上也不是不能,但他想了想,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可能改变主意,如今的安陆需要像她这样的大夫,作为知县,他不能冠冕堂皇希望别人能舍生忘死救治病人,却独独将自己最关心的人留下,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她注意自身安危,不要让疫病染到她自己身上。

    疫病也别再夺走更多百姓的生命了,每一个死去的人,何尝不是被人担心牵挂着?

    当日下午,县城各道口子便被官兵设关卡,普通人不许随意进出;官府下发告示,严禁酒楼饭馆开业,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等等。

    施菀则与其余几位大夫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县衙,于偏舍内组建起一个疫药房,专程研治新方。

    确认染上瘟疫的人,被安置在了官府的空置粮仓内,统一服药照看。

    疫药房几名大夫都没治过瘟疫,三十多年前安陆的确因为大水发过一次瘟疫,但症状与这一次又不像,而且当时官府唯一做的就是将染上疫病的人全都抓起来,扔进一处山谷内严加看守,任其自生自灭,并没有想办法阻止,也没有让大夫去研治药方,所以哪怕年老一些的大夫对怎么治瘟疫也一筹莫展。

    有关瘟疫的医书也是少之又少,那本《疫论》被施菀翻了无数遍,仍不知该从什么方向入手。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还在死去,几乎家家门口被摆上了棺材,但因县衙严令举办葬礼,所以这些棺材就如此摆在门外。

    传说中云梦县的状况,仿佛就要在安陆县城第二次出现。

    就在最为难时,江陵府的官员来了,来检视安陆县的情况,与官员一起来的,还有个据说是医药世家出来游历江河的大夫,主动请命过来。

    听到这消息,一旁杨钊立刻朝陆璘道:“如今吉庆楼已经关门歇业了,是特许他们开门,还是到大人府上去宴请巡检官?”

    陆璘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瘟疫爆发以来,我向江陵府一连递了三封文书,请求调拨经费,如今还要我请吃酒席?经费不来,我自要上疏弹劾江陵府!”

    杨钊立刻蔫了气,讪讪道:“陆大人说的是。”

    待他离开,李由到陆璘面前轻声道:“虽说安陆现在是用钱之时,但上面巡检官下来,让他高兴了兴许也更好拿经费一些,对方若不是这种人,自然也会拒绝,但总归是礼多人不怪,大人要不再想想?”

    陆璘回道:“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至少在安陆还不需要。他若想吃拿卡要,我和他说我已经写信去京城了,江陵府办不了的事,我让政事堂那几位丞相尚书去办。”

    李由一时无言以对。

    他忘了,这位爷是有后台的。别人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江陵府不高兴,一个县衙便要被逼死,但大人不同,他不高兴,可以直达天听。

    巡检官过来,陆璘出门去迎接,没有备酒宴替这一行人接风洗尘,只请他们到县廨坐一坐,吃顿便饭。

    以往县衙的饭菜还不错,但如今瘟疫横行,城中一棵菜一粒米都来之不易,虽是便饭,却也有荤有素,比县衙前几日吃的好得多。

    那巡检官看了饭菜,朝陆璘笑道:“这都是咱们云梦泽本地的菜式呢,陆大人从京城过来,可还吃得惯?”

    陆璘回道:“云梦泽乃鱼米之乡,菜品丰富,哪里有吃不惯的。”

    说完,又很快叹声道:“可惜如今正是秋收之时,这一场瘟疫过来,到年底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巡检官笑道:“有陆大人坐镇,不会有差池的。倒是陆大人,听闻大人上月刚遇刺,伤未好全便又出来治理瘟疫,实在是忧国奉公,让我等好生佩服。”

    “没办法,实在是这瘟疫来得太快,又太急。”陆璘顺势和巡检官说了当前县城的情况,算是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巡检管点点头,道:“听来倒的确严重,明日便有劳大人将瘟疫有关卷册整理好,我赶紧细细看看,陆大人放心,我知道安陆县艰难,陆大人不易,到了江陵府,我一定会向着陆大人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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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陆璘此时已明了这巡检官的为人,心中不屑,并未回话。

    这巡检官喝了一口酒,又道:“听说安陆的白玉泉酒不错,陆大人没尝尝么?”

    陆璘虽不怕他,却也并不想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所以这顿便饭也让人备了酒,因为没特地交待,下面人便随便备了壶烧酒,可见这巡检官并不喜欢。

    陆璘心下泛冷,语气也比之前更凉薄了几分,只回道:“尝过,确实不错,可惜以如今安陆的模样,莫说白玉泉酒,就是像桌上这普通烧酒,都难弄到了。”

    其实因为瘟疫,县衙里忙得很,他甚至都没时间陪这顿饭,若不是为了江陵府调拨经费物资,他才懒得与这人寒暄。

    这时有衙役急急过来道:“大人,粮仓内又有人自尽了,说是与其等死,还不如自我了断,还有人想逃出去,现在里面乱成一片,这该怎么办?”

    陆璘索性和那巡检官道:“大人在此先用着饭,我先失陪了,不然那边怕是会出乱子。”

    巡检官一愣,连忙道:“那……陆大人便先去吧,我在此等着陆大人。”

    陆璘点点头,起身正要走,旁边一直沉默着的人说道:“陆知县,可否带我一起去看看?”

    这是随巡检官一起从江陵府来的大夫,之前介绍过,他名上官显,字长明。

    此人不过二十多的年纪,生得剑眉星目,姿仪俊美,却穿一身平常的靛蓝布衣,一双不显眼的布鞋,浑身透出一种安静儒雅的气度,刚才在饭桌旁,他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喝了几口茶,似是寻常的果腹止渴,而不是到安陆来游玩,面前的酒一口也没碰。

    陆璘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如今他自己要去粮仓看看,陆璘便觉欣慰,立刻就首肯,带了他一同去粮仓。

    路上,上官显问了许多关于疫病的事,陆璘将实情告知,当说出县衙已设立了疫药房,专门研治对应之策,上官显惊诧不已,连称陆璘此举英明。

    陆璘说道:“只是这些大夫虽一心寻得治病良方,但却都没见过这疫病,也大部分不曾经历过,加上还有被传染的危险,实在难为了他们。”

    “瘟疫大多从口沫传染,可用棉布围住口鼻,会好许多,另外城中水源要格外注意,不许人靠近,进口之水煮熟后再喝,也是防治关键。”上官显回答。

    陆璘见他果然懂许多瘟疫病理,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希望,便开口请他留在安陆,协助县衙一同治疗这瘟疫。

    上官显回道:“大人不请,我也会留下,如今见大人竟为城中百姓尽心尽力到这样的地步,我也更加有了信心。”

    两人彼此欣赏,相谈甚欢,一起看了粮仓,上官显还亲自替病患诊了脉,然后陆璘便将上官显带回县衙,到偏舍去见疫药房的大夫。

    到了偏舍,大夫们都在里面讨论着什么,见了他,全都起身道:“知县大人。”

    施菀在书架后翻着什么,听到前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看看陆璘,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也看向了她,目光中露出几分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男人堆里看到一个女子。

    陆璘快速看了施菀一眼,随后说道:“诸位大夫,这是自江陵府来的上官长明大夫,擅疫病防治,今后便协助诸位一同研治药方。”

    旁人都还没说话,施菀却很快问:“上官大夫……可是写《疫论》的上官纶大夫的后人?”

    上官显脸上露出些许讶异,意外道:“姑娘竟知道《疫论》?那是家父所著,因这书并不好卖,只自费在济宁本地印了一些,姑娘怎么会知道?”

    施菀不由上前几步,欣喜道:“我之前去江陵府,见一个大夫手上有,找他抄的。上面有提那书是上官大夫在病中口述,由其子长明书写的,便是先生?”

    上官显谦声道:“正是在下,那时正是济宁大疫之后,家父也染上疫病,唯恐有不测,便在情急中写下那书,想给后世大夫一个查考。好在后来病情缓解,家父熬了过来,不过当时大疫才结束,那书成书也仓促,其实还有许多不详尽之处,家父也正想着再补写《疫论》。”

    施菀看着上官显满脸欢喜,目光晶亮道:“我知道在济宁大疫中先生帮了令尊不少,在《疫论》中也有许多自己的见解,安陆此番疫病,有了先生便有救了!”

    第82章

    上官显连忙道:“不敢,我也只能尽力一试,恐怕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施菀只看着他笑,一副不管他怎么说,就信他能拯救这次疫病的样子。

    陆璘压下心底那股淡淡的酸意,朝上官显道:“这位是施菀施大夫,是第一个愿意到这疫药房来的人,也是疫药房的总医官。”

    果然,上官显听闻这话,脸上出现几分诧异,看看其余大夫,又看看她,最后双手拱起,朝她道:“失敬。”

    这倒让施菀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上官大夫客气了,我就是个才出师的小大夫。”

    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上官显没忍将目光挪开。

    这位施大夫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她是个看上去纤瘦娇弱的女子,如茉莉,如苍兰,娇柔纯净,但万没想到,她却是个大夫,还是个敢直面瘟疫的大夫。

    他知道作为女子做一名大夫要承受什么,不只是熟背各大医书,日复一日研究病理,查验药方,而还有世俗的压力。

    她年纪应是二十出头,两侧各留了几缕薄刘海,长发盘了一半,以木簪别住,耳侧也垂了一缕头发。看样子像是成了婚的新妇,但言谈中又有几分姑娘家的灵秀,让他猜不透她是已婚配还是没婚配。

    这时施菀问他:“上官大夫下午可有空?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这几日我们试过从温治,也试过从凉治,还试过《金匮要略》里的阴阳毒经方,却都不见效,如今正是束手无策的时候。”

    对疫病一无所知之时,只能猜测着一道方剂一道方剂试,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有效药方,但每一道新药方出来,所有人都抱了希望,病人高热稍稍退一些,便觉得是不是有效,结果却依然是病人的失望与死亡,几日下来,这里的大夫都饱受煎熬。

    上官显这时看向陆璘道:“陆知县,县衙后堂我便不去了,反正我与巡检官也不是一路的,大人去接待巡检官就是,下午我便留在此处了。”

    陆璘看看他,又看看施菀,眸光暗沉。

    最后他道:“那这里就有劳上官大夫了。”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上官显的声音:“我刚刚去粮仓看过这疫病症状,我的直觉是从温治。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治病,而是我们大夫的自身安危。”

    施菀说道:“我们每次去见病人都蒙了面纱,也会注意与病人的距离。不过……倒也有蒙面纱的衙役被传染上,昨日还有个大夫因为害怕而回家去了,我也怕……最后是徒劳,还搭上这些大夫。”

    上官显说道:“济宁大疫时,我们也是蒙面纱,但效果并不好,后来我们想到另一种掩口鼻的方法,以棉纱和湿棉花为材料缝成面罩,当时大疫已过,我们在后面两年的时疫中试过,能见效,所以这一次我想我们都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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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好,那我赶紧和县衙说了,让他们去安排!”施菀语气中尽是振奋。

    陆璘没有理由迟迟驻足,他们又开始说温治相关医药上的东西,他不再能懂,便离开了偏舍。

    上官显的到来,无疑让绝望恐惧的安陆多了一分希望,但陆璘的心中却又陡然压了块大石。

    或许是上官显俊朗的外貌和儒雅的气质,或许是他看施菀时目光中那明显的欣赏与探究,也或许是施菀看见他时脸上的欣喜与崇拜……

    让他觉得,他们不只是济宁医药世家擅疫病的大夫与安陆县城的防疫大夫,而是俊朗多情的男人和美貌娇柔的女人。

    她会不会……对这上官显动心?

    这一重隐忧直到入后堂,见了巡检官,讨论起安陆疫病来才暂时被眼下紧张局势盖过,陆璘不得不放下这些,专心忙疫病的事。

    疫药房内,上官显给安陆大夫们讲了半日《疫论》与济宁疫病相关之事,直到傍晚,杂役来传吃饭,大夫们才纷纷往饭堂去。

    之前李由来唤上官显去用饭,上官显没去,此时施菀便问他:“上官大夫可要与我们一同去用饭?”

    “方便么?方便我便一同去了。”上官显说。

    有大夫回:“自然方便,上官大夫是咱们安陆的贵客,到那小饭堂用饭已是怠慢,哪里还有不方便的道理!”

    施菀笑道:“饭菜倒有多的,只是菜色一般,是便饭。”

    “好,那你们就带我去。”上官显随和道。

    往饭堂去的路上,上官显低声问施菀:“施大夫可知,这县衙附近哪里有合适的客栈或是可租住的宅子之类?”

    施菀意外问:“上官大夫问这个是……”

    “我想给自己找个住处。”他回答。

    施菀惊讶:“这不是由县衙安排吗?怎能由上官大夫自己找住处?可能是住驿馆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是还有江陵府来的巡检官吗?”

    上官显摇摇头:“巡检官自然是由县衙安排,但我却不想和他一起,我是大夫,他是官,本就道不同,再说,我们二人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又不是官身,并不想麻烦县衙单独为我准备住处。”

    施菀想了想,问他:“要不然,上官大夫就住进我的药铺?”随后她解释:“是杏林馆,离这里大概两里路,后院里有好几间房,住了我两个徒弟和几个伙计,还有空房,能收拾出来。”

    “是施大夫的药铺?”上官显更是好奇。

    施菀说道:“安陆城最有名的布料铺子就是丰氏绸缎,杏林馆是东家丰老板的商铺,也在医馆投了钱,我与他们合开的。不管怎么样,我在药铺还是说得上话的,上官大夫去了不必拘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当然那里只有帮忙的伙计,没有仆人就是,但上官大夫如此大义来帮我们,我想无论是县衙还是我们安陆百姓,都不愿让上官大夫出一分钱。”

    上官显深深看着她,回道:“如此的话,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施大夫收留。”

    施菀回答:“我和杏林馆可是求之不得。”

    ……

    入夜,陆璘才从外面回来,李由上前道:“疫药房下午关于疫病防治粗拟了几道章程建议,让大人有空一同去商讨。

    “大致就是,病死的人须统一焚烧;有家畜野物死了的,也尽快焚烧;还有各酒楼饭馆青楼等等,继续封停,出入关卡也要继续严防;以及由县衙出面,大量征收棉纱和棉花,说是要用这些缝制新的面罩,以代替面纱……大约重要的,便是这些。”

    陆璘点点头。

    “再有,上官大夫拒绝了县衙给他安排的住处,说住施大夫的杏林馆就好。”

    李由说这话时,语气里也带着小心。

    他明白陆璘的心思,也知道像上官显那样的人品与相貌,若与施大夫走得过近,实在让人忌惮,更何况对方还是济宁名医之后。

    陆璘许久没说话,沉默着往后堂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这个上官显,他成婚了吗?”

    如果已经成婚,那是自然不必在意了,施菀不会喜欢一个有妇之夫。

    “这个……我找机会,去打听打听。”李由倒忘了这事。

    陆璘“嗯”了一声,也不掩藏防备上官显的心思。

    隔天一早,陆璘到疫药房,与几位大夫一同商讨昨日草拟的疫病防护细节。

    上官显觉得,当前重中之重,是焚烧所有病人尸体,尸体里有疫毒,若不处理,则会传染到活人身上。

    他言之凿凿,但陆璘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难度。

    前几日,百姓们准备办趋瘟神大法,被他下令强行镇压了,他不信什么瘟神,也不信瘟神能被人做法赶走,如果有神,那观音如来那些救苦救难的神又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又败给了瘟神?

    禁止百姓趋瘟神倒还好,但将他们亲人的尸体一同拉去焚烧,他们是绝计不肯的。

    这事也不能从长计议慢慢劝说,若要做,就要雷厉风行,说烧就烧,敢违抗者重惩。

    如今的安陆县皆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绝望恐惧中,情绪也难免偏激,一个不好,会闹起民变,若有民变,防疫之事便土崩瓦解,他在安陆的知县也做到头了。

    他沉默一会儿,看向施菀:“施大夫觉得呢?这些尸体是真的必须焚烧么?”

    施菀身在安陆,自然知道安陆百姓对“入土为安”的执念,灾荒之年,哪怕卖了自己也要尽一份孝心替亡父亡母筹一份安葬费,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遗体被拖走、被焚化,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逼得他们与官府对抗起来,那是一个小县城根本压不住的事。

    她明白陆璘的顾虑。

    想了想,她说道:“我认同上官大夫的话。这些尸体皆是因身染瘟疫而死,疫毒已深入他们五脏六腑,他们死后,疫毒却未死,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了最可怕的疫源,比那些还活着的染疫病人还可怕。若不处理,这疫病也许永远不会好。”

    “若是直接掩埋呢?”陆璘问。

    如果是直接掩埋,只是不举办葬礼,百姓们只要有几分信官府,便会同意。

    上官显说道:“我想是不行的,直接掩埋,疫毒仍在,若有下雨,疫毒会从腐烂的尸首上融入雨水中,随后流入河流,最后仍是被活人接触到。再说尸体入土,数月才化为白骨,时间太长了。”

    陆璘再次将目光投向施菀。

    施菀点头:“是的,凡是沾附在尸体或器物上的不可见之毒,焚烧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陆璘凝神思考片刻,说道:“这件事我明白了,县衙即刻着手去办,确保三日内焚烧完所有尸体,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焚烧完尸体的十日内,疫病蔓延速度能有明显减缓,能保证吗?”

    施菀有些犹豫,不由将目光看向上官显。

    上官显沉默一会儿,说道:“能。”

    施菀松了一口气,明显因他的话而有了信心。

    陆璘静静看着施菀,将她对上官显的信任与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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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怎样让人眼红的目光呢?一个女人,这样看一个男人……

    这一刻,他昨日对上官显的肯定与欣赏被另外的几种情绪牢牢压住,羡慕,忌妒,还有微微的恼恨。

    他与丰子奕过了这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奇怪这一刻,他竟与丰子奕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瘟疫还在蔓延,上官显是他们的希望,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狭隘的酸涩忌恨中,只回道:“好,此事便这样定了,我会调集所有衙役,三日内焚烧城中所有尸体。”

    第83章

    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

    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

    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

    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

    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

    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

    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

    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

    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

    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

    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

    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

    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

    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

    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

    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

    “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

    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

    “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

    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

    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

    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

    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

    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

    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

    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

    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

    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

    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

    “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

    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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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糊口而已。”

    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

    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

    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

    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

    “调理不好么?”他又问。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也不允许自己有。

    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

    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

    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

    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84章

    陆璘一连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乱葬岗加了最后一批柴火和油,待烧完这一夜,所有存积的尸体的便烧完了。

    他远远看着烈火燃烧,纵然不信鬼神,也双手抱拳,朝尸坑作了一揖。随后吩咐周围看守的衙役道:“夜里好好守着,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话。

    他最后看那尸坑一眼,才回县衙去。

    到县衙,饭堂的饭已经没了,等厨娘做饭时,陆璘便在书案旁闭眼歇息一会儿,这一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

    李由过来道:“大人醒了?我帮大人把面端过来。”

    没一会儿他端了面条过来,放在桌上,问陆璘道:“大人之前回来洗过手换过衣服吧?疫药房的人说了,不可碰过病人、尸体,再来吃东西,大人这几天都在外面,太复杂了些,还是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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