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街上大多数人一样,那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棉军帽,根本看不到五官。
本来还能露双眼睛在外面,因为天黑还下雪,也看不太清。
夏芍走过去,“同志你要找谁?”
“请问是袁立春同志家吗?俺是她亲戚,过来投奔她的。”
来人声音闷在围巾里,口音也有些怪,夏芍凝眉想了想,“你是她什么亲戚?”
夏母老家离北图村不远,虽然不常往来,可她不记得有口音这么怪的亲戚。
那人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夏芍上前一步,一把扯下了他的围巾。
“万辉!”虽然已经有了猜测,夏芍还是没抑制住声音里的激动。
眼前的面庞早已退去了少年模样,变得深刻、硬朗,只是人瘦得厉害。一双眼却比二年前更加漆黑、明亮,在夜色中望过来时,甚至有种让人心一跳的犀利。
夏芍觉得眼眶有点热,忍不住捶了下对方。
这一捶才发现人也长高了,本来想捶肩膀,手伸出去却只碰到了胸膛。
夏芍一愣,忍不住又捶了一下,“我就说咱妈哪来的亲戚,还能知道我的住址。”
夏万辉任她连砸两下,“姐你不让我进去吗?我还没吃饭。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过来有多累,还得打听你家住哪,你只说搬到这一片了,也没说具体搬到了哪。”
“谁叫你不提前打个招呼?”夏芍瞪他一眼,还是推开了院门。
“我这也是刚请下来假,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出发了。”
夏万辉解释了句,这才笑着跟陈寄北打招呼,“姐夫。”
“回来了。”陈寄北朝他一点头,情绪还是那么内敛,态度还是那么冷淡。
可知道夏万辉上了战场那天,他和夏芍一样睁着眼睛到了后半夜。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跟谁说话呢?”大概是等急了,夏母开了厨房的门催促。
夏万辉赶忙拉高围巾,还想故技重施,夏母却已经看到了他,一愣。
下一秒,夏母仅穿着一件毛衣就跑了出来,“万辉?万辉你回来了!”
“是我是我。”夏万辉怕她冻着,赶紧接住她,小心翼翼扶着她往里走。
夏母一面被他扶着,一面又不住回头看他,“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像是看不够一样从上打量到下,“人长高了,也瘦了,这脸上怎么还有道疤?”
刚才在外面没看清,夏芍也才注意夏万辉眼下有道浅浅的疤痕,不重,位置却实在是险。
夏母已经心疼地摸了上去,“这要是再偏一点,眼睛就没了。”
“没事,就是被飞溅的石子划了下。”夏万辉随手一摸,满不在意,“这伤疤就是男人的军功章,我就这么一点点,本来还想自己弄个大的,好跟人显摆。”
“受伤是那么好玩的?”夏母也忍不住说他了。
夏万辉怕她唠叨,“我两个大外甥呢?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
话落里屋的门已经开了(),两个崽好奇地在门口探出小脑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小半夏更是直接跑了出来。厚厚的小棉衣穿在身上,配上肉嘟嘟的小脸,就像个冲过来的粉团子。
夏万辉一见眼就笑弯了,进去脱了大衣,又丢了帽子,露出里面笔挺的军装。
他搓搓手,“我能抱一下吗?”
夏芍蹲下来商量孩子,“让舅舅抱一下好不好?这是妈妈的弟弟。”
“妈妈的弟弟?”半夏歪了小脑袋,小承冬则直接点头,“好。”
然后当天晚上,小承冬识字课堂就又多了一个新学员。
直到两个孩子睡了,夏万辉才擦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小时候上学,我都没这么认真过。”
“你那也叫上学?上着上着就跑河里摸鱼摸虾去了。”
夏芍抱了被褥过来给他铺上,被子还特地折成了桶,放好枕头,问他:“你这次能待多久?”
好久没有人帮着做这些了,夏万辉还有些不习惯,“部队给了我一个月的探亲假。”
“一个月?”夏母端了洗脚盆进来,闻言很是惊喜,“那你不是能待到下个月了?”
夏万辉赶忙去接过来,“妈你做这些干嘛?我又不是小孩。”把盆放到地上,又说:“刨除来回路上的时间,能待二十多天,我姐跟我姐夫别嫌我烦,撵我就行。”
“谁撵你了?”夏芍嗔他一眼,“行了你早点睡,其他的明天再说。”
夏万辉一回来,家里明显更热闹了,光他和小半夏两个就能说个没完。
夏芍也不知道是随了谁,还是双胞胎哥哥太不爱说话了,半夏从小就有些话痨。几个月的时候就喜欢啊啊哦哦跟人说话,现在大了,话更多,口齿都比哥哥清晰。
为了招待舅舅,她把自己的玩具全拿了出来,各种小木碗小木勺小木锅,还有姥姥给缝的小兔子。
留了夏万辉在家陪孩子过家家,夏芍眉眼带着轻松的笑意去了单位。
到了车间,老罗立马发现了她的不同,‘’今天心情挺好。
“我弟弟回来了。”夏芍眼睛弯弯,退去平时的从容、淡定,露出一点年轻人的活泼。
老罗就笑着点了点头,“你跟我到临时车间来一下。”
车间里没生炉子,一开门,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夏芍准备去炉子边点火,被老罗叫住,“没事,穿得多,我说几句话,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夏芍就没点,搬了把椅子给老罗。
老头儿坐下来,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准备提前退休了。”
夏芍并不觉得意外。
当时惦记着万辉的事,她没有多想,事后回想,发现老罗正在一点点放权。他把需要自己把关的事全都放了下去,自己退下来,显然就是准备退休了。
“退了也好。”夏芍言语很是真诚,“您身体不好,退休了还可以好好养养。”
“其实我去年就想退了,准备看着你们把月饼打完就退,
() 结果……”
老罗叹了口气,后面的话不说夏芍也知道。
夏芍更知道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想稍微平息一点,都要等到七十年代后。所以她很赞成老罗现在退休,远离风波,“您老伴儿肯定高兴坏了吧。”
“小丫头瞎说什么?”老罗瞪她一眼,到底还是笑了,“我跟小车、老温商量过了,我走了,这个质检员你来当。”
“我来当?”这下夏芍才真意外了。
她今年才二十六,接手机制饼干班还不到二年,她以为车间会提叶大勇。
老罗显然也考虑过叶大勇,“之前做细点,都是我这个质检员带着做的,这方面你比小叶擅长。而且老温也快退了,你这个年纪,想当副主任有些难。”
夏芍才二十六,就这么升到副主任,太容易被人盯上。
相比之下质检员并不算管理层,只是因为老罗退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显得特殊。如果她和叶大勇一前一后提上来,那自然是她做质检员,叶大勇做副主任,最为合适。
“质检员的工作不算重,你还可以继续带一阵机制饼干班,等选出合适的新班长再说。”
老罗显然是都安排好了,“你们车主任这个人做事最稳,心胸也宽广,能容得下人。有他坐镇,又有你跟小叶这些年轻的顶上,我总算能回家享两天福了。”
从临时车间出来路过车间办公室,远远就听到有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王翠花包着个头巾站在办公室门口,口沫横飞,“前年没涨,去年没涨,今年又没涨,凭啥全班都涨工资了,就不给我涨?是我没陪你睡啊,还是上供不到位啊?”
一句话既骂了车主任乱搞男女关系,又指责车主任收受贿赂。
车主任面色很难看,还是开了门,耐心地跟她解释:“不是我不给你涨,涨工资是国家政策,得国家有文件下来让涨。今年别说咱们厂,全江城都没一个涨工资的。”
别说江城了,那十年全国都不涨工资,也不招工人。
当然就算国家有政策让涨,以王翠花的表现,这个工资她也涨不上,她这就是在胡搅蛮缠。
夏芍皱了下眉,老罗也不禁皱眉,却转头对她说:“这事儿你别出头。”
这事儿夏芍的确不好出头,当初王翠花指着副厂长的鼻子骂,也没人拦得了,何况现在。
只是这根搅屎棍子又跳了出来,不收拾掉,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中午下班,夏芍顺便转去了木匠房,请何二立两口子明天休班,到自己家来吃饭。
“万辉回来了?那必须得去。”何二立对这个见过几面的少年还有印象,满口答应。
次日休班,上午陈寄北带夏万辉去体验了下东北的大澡堂子,洗得舒舒服服回来,在门口正碰上何二立跟金美云。夏芍又去隔壁叫了孙清,热热闹闹一大桌子人。
五年前初见,夏芍跟陈寄北正准备结婚,孙清也还没有孩子。
现在就连何二立也当爸爸了,时
间过得真快。
孙清一边盯着自家小皮猴子别闯祸,一边问夏母:“万辉今年也不小了吧?”
“不小了,秋半年都二十二了。”夏母说,“放在老家早该说媳妇了。”
“没事,好饭不怕晚,您看我,二十五了才结婚,不也过得挺好。”
何二立一边说,一边把一只肉丸子夹进媳妇儿碗里。
他是做习惯了,对面姜百胜却看了过来,弄得金美云也不太自在,在桌下掐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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