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布尔戈斯主教胡安·丰塞卡的教子,而那个长寿的老人,至今把持着西班牙贸易局的一切权柄。莉莉·丰塞卡本人,又在伊莎贝拉皇后的遗嘱里占有一席之地——皇后指名道姓,要把她生前十分钟情的一套百合形状的首饰,赠予给她‘挚爱的小淑女’。
“这下,在地中海称王称霸的西葡两国,都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为难起这位‘淑女’了。不过,就算是这样,世俗的偏见力量也是十分巨大的,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污蔑毒液,等着朝她喷射过去。据说过去的每一年里,莉莉小姐都会经受不下五起刺杀,五起!那她究竟是怎么躲过这些劫难的呢?
“因此,我们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一个神秘至极,又在此地至关重要的男人。”
亚伦奋笔疾书了太久,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
他活动着酸痛的手指,再掏出墨水瓶,往里蘸了蘸。
下笔之前,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先不自觉地瞄了下两边,确定没有人看着之后,他才敢继续写下去。
“这个男人没有名字,也没有姓氏。他自称黑鸦,可是这儿的人,没有一个敢如此直呼他的,更多的人,连直视他眼睛的勇气都一丝不剩……”
写到这里,亚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必须坦白,读者朋友们,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同样是胆小鬼们中的一员。可是你们能责怪我吗?在他的眼睛里,我几乎能看到地狱的影子,还有自己的死期!
“唉,话说到这里,相信你们都已经很好奇他的个人形象了。就让我这么说吧,这个人,这个黑鸦,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恐怕一只手就能把我提溜起来。他的肤色那么苍白,成日里却穿着纯黑的长衣,戴着漆皮的黑手套,活像个瘆人的鬼魂。而且,黑鸦先生的容貌还被人为地损毁过,一道长疤从额角划到嘴角,虽说其余的陈年疤痕都有些淡化,可仍然看着可怕极了。”
“他很少笑,或者说,他很少对着外人笑。罕有的两次,我看他对面的那个倒霉鬼连腿都软了,差点当场屁滚尿流,痛哭起来——请原谅我的粗鄙,但那确实是我最直接深刻的印象!咱们这位黑鸦先生笑了两次,他面前的人,唉,就这么说吧,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但反过来讲,他对亲近的人倒是经常笑。在这个家里,我看到有那么几回,他会对着他的主人露出小小的微笑。毋庸置疑,他的主人就是阿加佩·丰塞卡了。这时候的黑鸦先生一点儿都不吓人,反而十分……怎么说呢,如果我说温顺,会不会得罪他?可记叙者的第一道德就是诚实,我诚实地讲,每一次,他对他的主人笑起来时,都像是沉浸在无上的幸福里,仿佛毕生再无所求,只要他的主人轻轻颔首,一个点头,他就心满意足,甚至可以安详地走到死亡里去了。”
“当然啦,他似乎和主人家颇有渊源,不是一般的仆从。‘她有些像她的姑姑。’一次,我听见他对子爵这么说,语气与情调都十分复杂,‘她们都有一样轮廓的眼睛。’
“显而易见,他们正在谈论莉莉小姐,但小姐那神秘的姑妈又是谁呢?我没有问出结果,也不敢再接着问下去了。
“除了子爵,他从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我看得出来,有时候连女管家也不敢贸然反驳黑鸦先生的意见,而莉莉小姐,她所向披靡的魅力更是对他失去了效果,这个奇异的家庭里,黑鸦先生是唯一一个能直接教导她,指出她不足之处的人。有时候,莉莉小姐会和他产生一种……怎么说,独特又激烈的竞争氛围?
“他们竞争子爵的肯定和认同,竞争某一条商业政策的对错和好坏,甚至会竞争操纵某个总督的任免,某个小国的政变……天啊,真搞得我眼花缭乱,像听天书一样!有那么几天,我实在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而被灭口。不过,子爵先生安慰了我,他说这些事即使传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
“哈哈,也对……有谁能相信,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人事变动,政权交替,是从这个沿海小城的餐桌上完成的?唉,我真是太天真,也太傻了。等你们能看到这段文字,须得要等丰塞卡家族的后人答应将这本传记流传出去,那就不知是哪年哪月啦!”
写到这里,亚伦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身为一个创作者,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流芳百世,被世人激烈地讨论,然而受局势所迫,眼下他只能先极力满足雇主的需求,先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再说。
他蘸饱墨水,接着往下写。
“说到这里,读者朋友们,我总抑制不住自己的奇怪念头:或许,黑鸦先生与莉莉小姐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亲属关系……?你们瞧,他俩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共同拥有着一类残酷的,锋利的气质,就连在餐桌上唇枪舌剑,优雅地讥讽对方时的情态,都是那么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子爵曾经说过,莉莉小姐差不多就是黑鸦先生从小带大的了,或许,这能为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解释一二?无论如何……”
他停下了笔。
因为一阵欢快的动静,马车轮滚动的声音,车头银铃响动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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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遥遥地在庄园门前响起,莉莉大声喊道:“爸爸!”
——子爵回来了。
亚伦急忙赶出去,伸长脖子张望。他的视线里,庄园的主人阿加佩·丰塞卡探身跳下马车,在他身后,黑鸦形影不离地跟随着,并将手围在他的腰间,以防他不慎摔倒。
“我回来了!”阿加佩笑哈哈地拥抱了女儿,在她的额角上亲了亲,“你怎么样,商队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莉莉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瞬露出小狼一样的狰狞神色,志得意满地炫耀起来:“那可不!我狠狠地踢了他们的屁股!哈,从今往后,谁再敢忤逆我,下场就得跟……”
“回去再说。”黑鸦低沉地打断了她的话,“外面不是讨论这事的地方。”
莉莉正在兴头上,她不情不愿地冲黑鸦做了个鬼脸,接着就挽起父亲的手臂撒娇:“爸爸,你看他,真是个扫兴鬼!”
阿加佩温柔地笑了笑,对待女儿,他一向轻言细语:“可是,他说得也有道理啊,外面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听见怎么办?”
黑鸦默不作声,只是手仍然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阿加佩的腰后,透露出十足的保护欲,以及占有欲。
“……是的,正如与他同名的鸟类,黑鸦先生看顾他的主人,就像乌鸦贪婪地攫取闪闪发亮的珠宝,一刻也不肯将它的光辉分享给外人。”亚伦另起一行,写道,“阿加佩·丰塞卡,我们终于谈论到了他,此地真正的所有者。”
“单看外表,人们通常会认为,他是个顶多只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这也难怪,他不蓄须,不显老,似乎年轻时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他的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了细微的皱纹,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充满激情,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啊,关于这点,他确实有一番真知灼见,‘青春常驻的人,都是那些善于发现美的人。’他说。这我是完全同意的!”
“子爵应当是欧洲最有名望的园艺大师,被誉为拥有黄金之手的人。在西班牙帝国的支持下,他将摩鹿加拉下神坛,培植出了本土的胡椒与丁香。在摩鹿加覆灭之后,他也并不贪恋尘世的名望,转而来到这座小城隐居。
“庄园的花圃里种满我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浸泡在水里,千姿百态,极尽其妍。每次路过其中,我都不得不赞叹主人的巧手与巧思。不过,要亲近子爵,向他当面表达自己的钦佩与叹服,却十分不容易。
“原因无他,女管家照料着整栋庄园,而子爵的饮食起居,倒像是由黑鸦先生一手操办的。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对神秘的主仆,但只有真正目光敏锐,善于观察的人——譬如我,才能发现他们隐蔽的秘密关系:他们必定还是非常熟稔的,亲密的友人。”
“当黑鸦先生沉起脸,快要发怒时,只要子爵用手指悄悄勾住他的手套边缘,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挑,黑鸦先生的表情立刻就雨过天晴,显出和颜悦色的迹象来;子爵在陷入沉思时,黑鸦先生就站在身后,低头盯着他的主人,他的目光如此热烈,如此认真而虔诚,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仿佛全世界都配不上阿加佩·丰塞卡。他就是这么宝贵,而他就是这么忠诚地爱着他。
“偶尔,他们还会秉烛夜谈。我不清楚他们要在彻夜不眠的夜晚谈论些什么,但灯火透过门缝,一摇一晃地闪烁——我相信,这对隐瞒了深厚关系的友人,一定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故事,只有他们才经历过的回忆。
“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絮絮赘言,读者们必然都看得不耐烦了。等到明天,我们再来深入地探讨一下我所了解的阿加佩·丰塞卡与黑鸦。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
傍晚时分,借着灯光,阿加佩盯着记叙者呈上来的手稿,在结尾处,他神色复杂地盯着“亲密的友人”“忠诚的爱”,以及“秉烛夜谈”等词句,目光渐渐飘忽不定,脸颊也攀爬上了微红的颜色。
“嗯……”他咳了一声,“嗯。”
黑鸦立于后方,面露微笑。
“写得不赖,”他俯下身,小心地嗅着主人发丝间的气息,用嘴唇轻轻摩挲着这些柔软的鬓发,“我们就让他接着写下去吧,好吗?”
阿加佩无奈地说:“你就是想看这个可怜人什么时候才能觉察出真相,对不对?”
黑鸦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温暖而沙哑的笑声,在书房内不住回荡。
“什么都瞒不过您,”末了,他意犹未尽地说,“什么都瞒不过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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