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回来。
如今列缺公案已经被高塔占去,可不就得另寻个地方放置仙辰匣,她看来看去,觉得塔刹林里的那一处最为适合。
走到问心斋,引玉重新展开画卷,推门说:“再过段时日,不光是‘泽芝上神’,怕是就连你莲仙,也会被众仙遗忘,你可得……早些回来。”
画里传出声音,“你记得不就够了?”
引玉环视一圈,直接把画挂到壁上,挂的是正对床榻的那一面。挂好了,她径自往榻上一卧,托起下颌说:“莲升,你猜我把画挂在哪了,挂的又是哪一幅。”
画里的人久久没有应声。
引玉垂眼,乌黑长发从床榻边沿垂落,身上非黑即白,却明晃晃地写着“欲”这一字。
她慢声慢气地说:“我去了晦雪天一趟,那里如今春色正好,谢聆在地下有意识,让厉坛上长遍了花草,很是鲜活。”
“酒是晦雪天的酒?”
当年观画者,今成画中人。
引玉不入画,却也能想象到,画里站在冰冷广厦间的莲升该是何种姿态。
该是傲然独立,法身不动,而灵知不昧。
“闻安客栈的酒就剩这么一点了,下回去芙蓉浦讨。”引玉把索要一事,说得何其心安理得。
“好喝也少喝些。”画中人微顿,“你说的画……”
引玉酒意上头,慵倦满身地说:“是你想要的那幅,我去晦雪天一趟,才想起这事,还重新给闻安客栈画了一幅。”
画中人沉默良久,心花骤放。
引玉笑了,全然是此间主人,硬将问心斋躺出了不清不净的尘俗气,说:“不过,你还得尽快回来,才碰得到摸得到。”
画中人得偿所愿地淡笑了一声,画是没到她手里,但到了她的故居。
“我也想尽快,我会设法尽快。”
引玉眼底笑意微敛,这哪是想快就能快的。
“你如今如何。”画中人问。
引玉双臂一展,姿态舒舒坦坦,“极好。”
看着的确是好了许多,她灵台的痛想必完全隐没,真身裂痕也几乎愈合,在白玉京还能来去自如,岂会算不上畅快。
莲升在画里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远了一些,碰不着。
“明珰,我过不去。”她忽然叹息。
是过不去,否则引玉又怎会只是进画喊她一声。
榻上的仙神色微黯,步入画中,和莲升咫尺而对,却只能干看着,连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
画中天地割裂,一是纷华靡丽的金属饰面,一是冰和玉雕成的无浊圣地,日夜相撞,泾渭分明。
“我试过了。”引玉抬掌覆上看不见的屏障,“还以为能借画把你悄悄渡过来,没想到天道早有预料,迫得你我只能隔岸相见,好在是在画里,画中真假难辨,它罚不了我们。”
莲升淡声:“天罚哪是能轻易躲过的,如果可以,世间众人又何须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她抬起手,掌心和引玉对上,不能紧扣,那便相贴,又说:“不能取巧也无妨,能见到已经是万幸。”
引玉凑近看莲升,见莲升还是僵着半边身不动,终于看出端倪。她赶紧招来瑞光,可惜瑞光也穿不过画,往那无形屏障上一撞,又汇回天上去了。
“我身上也没多痛,过段时日就会好,急不得。”莲升不慌不忙,淡淡说:“白玉京除了诸仙归来,还有什么喜事?”
引玉无计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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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哪好说莲升故意岔开话题,手一收,转而把脸贴了上去,就好像莲升在无隔无阂地抚着她,说:“喜事,那可就多着了,你猜白玉京来了谁。”
“谁?”莲升目不转睛,“那碧根莱菔么。”
引玉笑得眼一弯,“不错,是她,她到天上时还是那白玉萝卜的模样,好在受瑞光一照,便化出了人形,不用再戴那髑髅胡乱修行了,只是她还有些拘谨,不像在云锁木泽的时候,还能乐颠颠的。”
莲升能想象得到,淡笑问:“她的人形是什么样?”
“小姑娘的样子,怪机灵的。”引玉微作停顿,又说:“单看面容,年纪似乎与归月的人形相仿。”
莲升不问归月如何,或许得等到她回到慧水赤山的那日,归月才能重归仙位,这何尝不是一种缘。
思索片刻,她又说:“便容阮桃在小悟墟待着,夜以继日,或许她也能修成仙身。”
“我都交代了,只是如今你不在,仙辰匣也不在,后来者哪知道什么叫仙辰匣匣首,往后我在这白玉京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可就不清楚了。”引玉噙笑抱怨,下颌一抬,眼波便慢悠悠地荡了过去,“你可快些回来吧。”
莲升想揽她入怀,想亲她,却只能把情和欲一通按捺,忍了个花钿尽显,绮丽艳绝。
引玉又说:“说起来,祥乐寺的扫地僧也到天上了,他撞见我时一脸错愕,在天门进进出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后来又说早料到你我并非凡尘人士,才知道自己是登仙了。”
“他本也是积了功德的。”莲升说。
不想提旁人了,引玉看莲升不知不觉地露了花钿,便笑得越发肆意。她是不想叫莲升站着受累的,可好不容易能隔着画见着,也不愿立刻将莲升放回去。
“怎么。”莲升看着她。
引玉翻掌变出一杆笔,兴味十足地说:“上回说要教你画花,择日不如撞日,你来说我来画,你说画在哪里好?”
莲升在看见问心斋时,心中浮起了少许禅意,这点禅意禁不起折腾,在这顷刻便碎了个完全。她欲言却止,牢牢按捺的欲已近要冲破囚笼,占据灵台。
引玉退开一些,指着自己脖颈问:“你上次说的是这,还是这?”
莲升眸中渴念如潮水滚滚,她抬手指去,“这处。”
“先画什么。”引玉腕子一抖,干净的毫尖便渗出墨。
“画瓣,画萼,再画蕊。”莲升的目光一毫不移。
引玉如照镜子,明明眼中看不到,落笔却一点不见有错,一边问:“瓣要什么色,画含苞待放,还是招展怒盛。”
“要艳红,要盛放。”莲升说。
引玉一笔成一瓣,素净侧颈上绯色分明,像打翻了染料,果真是先画的花瓣,才画花萼,最后画了蕊,和她平日作画的习惯完全不同。
莲升将她的每一笔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每添一笔,便是在她心尖上多添一斛欲。
画完的一刻,引玉抛开画笔,衣衫微敞着,省得沾上未干的墨迹,笑得闲闲散散地说:“和你心里想的有差么。”
“无差。”莲升伸手想碰,却不能再近一寸。
引玉把长发揽到另一边,挨在无色无形的屏障上一动不动,把无意沾在指尖的墨舔进嘴里,说:“墨迹一干,洗都洗不掉,你我的关系也会更加引人起疑。”
“无须去藏。”莲升坦坦荡荡。
引玉还是不舍,绵绵目光不愿分开,却说:“回去吧莲升,你不在,我手头全是忙不完的活,我还得再去看两卷仙牍。”
“你可以拿来,你展给我看,我念一字,你写一字。”莲升哪是十全十地守矩。
“那明夜在此间会面。”引玉得逞一笑。
莲升答应。
作者有话说:
=3=
第224章
冬去春来, 凡间年月好比白驹过隙,弹指间沧海能成桑田,东海足以扬尘。
晦雪天的山雪早就化尽了,冷水汇进长河, 汩汩朝卧看山流去, 冻得坐在岸边洗衣的老头一个激灵。
颜郎回头冲屋里喊:“娟啊, 你看是不是春来了。”
娟从屋里出来,两条腿竟然动弹自如, 举步生风。她扭头就朝春不度的方向望去,远远瞧见一抹春色, 诧异地说:“是春来了, 连那荒芜之地都变绿了。”
以前春不度只有遍天黄沙, 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 都是那凄清模样, 如今能长花长草,四季分明了许多。
江河非湍, 恰有船只逆流而上,船上除了那划桨扬帆的,还有一名穿着素裙的女子。
女子怀中抱有一个布包,不知藏了什么,宝贝得很,连风也不让多吹。
船夫吃力说话:“这晦雪天我还是第一次进, 以前要是有人喊我接这活,我是万万不会干的。”
沈兰翘抱紧布包, 暗暗掀开一角, 看到了阿沁的灵牌。
她眸光澄净, 好像看破喜悲,偏偏一看见那灵牌就露笑,说:“以前晦雪天的河流冰封不动,你接了活也进不去。”
船夫嘿嘿笑了,累是累,却也向往那不曾去过的地方,毕竟在老人口中,以前的晦雪天可是万般好,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大雪封山,进都进不去了。
“我也算运气好,遇到了姑娘你,姑娘你这是探亲呢,还是从外边回来。”他目视着连绵远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沈兰翘遮好灵牌一角,说:“去了南边一趟,如今是要回去。”
“南边也是好地方啊,我行船时去过,那边也是山清水秀,景好人也好,只是入夏会热,划船的时候根本遭不住!”船夫说。
沈兰翘垂头看向怀中,轻声说:“那是我自幼生活的地方,这次是为了带重要的人回去看看。”
船夫转头,朝沈兰翘身侧投去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问:“那姑娘你带的人呢,留在那边了?”
沈兰翘笑笑不答,只说:“还要带她去别的地方,只是想到有些东西还没备好,得回晦雪天一趟。”
船夫也便不问了。
但见那澹澹河上小小舟,迎风而过峡,一越过那石罅,便能看见河堤上的零星货摊,一些红缎高高悬起,白日里未点燃的灯笼微微摇曳。
到晦雪天了。
那些穷苦日子里相助过的,如今仍是同舟共济,而彼此间曾为两粒米争个头破血流的,此时更是不相往来。
晦雪天还有极长的日子要走,等到十年、数十年过去,此地或许才会迎来真正的新生。
沈兰翘下了船,紧揽着阿沁的灵牌朝兰水篙走,在经过城中时,依稀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过去一看,才知是以前来过的戏班子竟然又来了。
座无虚席,她便抱着灵牌站在最后面,当时阿沁没听成的曲,也算是听到了。
待到谢幕,众人纷纷离席,沈兰翘才含泪转身,跋涉着找到了阿沁在兰水篙的坟。
大雪全化,那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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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变得不一样了,她差点找不着地方,幸好有一块木牌立在那。
木牌前搁着一朵莹白的花,花瓣恰似寒冰雕出来的,竟然晶莹剔透,不知打哪儿来。
沈兰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俯身去看时,蓦地闻到一股酒香,转身才知道有人站在身后。
那仙人之姿撞进她心房,她就算没看清对方面容,也能认出是引玉。
引玉却是茕茕而立,身侧不见一人。多半是喝了酒,她神色有些许迷糊,懒懒散散地说:“回来了啊,我也才到不久,来看阿沁。”
沈兰翘得过仙姑帮忙,当即想跪地磕头,但仙姑却递过来酒壶,晃着腕子问她喝不喝。
她一愣,双目通红地摇头,说:“多谢仙姑还记得阿沁。”
引玉把酒壶收了回去,环着双臂抱进怀里。她一看见沈兰翘包在布里若隐若现的灵牌,便想起来,沈兰翘当时说想带阿沁去南边看看。
她眼皮一掀,说:“南边如今如何?”
“好。”沈兰翘把怀中细布展开,她想,阿沁的魂如果还在,定也会想见见仙姑,“南边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小桥流水,草长莺飞。”
引玉醉醺醺地问她:“这次回来之后还走么。”
沈兰翘看向阿沁的坟,摇头说:“我……想把阿沁带走,都说入土为安,可后来我想了很久,总觉得阿沁在这也未必能安得下心,我带她去了南边,还想带她到其他地方看看。”
“比如?”引玉捧起酒壶,却并非是要豪放倾出,而是浅浅尝了一口。
“我还没有主意。”沈兰翘有些怅惘,盯起坟边那晶莹无暇的小花,神思恍惚地说:“仙姑有惦念之地,想见之人吗,或许是我一路过去,能有幸碰上。”
引玉笑得胸腔微震,她心里最为惦念的,就算沈兰翘把慧水赤山全部走遍,也碰不上。
她望向远处,目光涣散,片刻才说:“我心里惦记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你一路怕是见不完。”
“那惦念的地方呢?”沈兰翘又问。
引玉寻思了一阵,说:“扪天都在以前倒也是个好地方,芙蓉浦也是,只是这两地如今都大不如从前了。”
沈兰翘还是头回听说这些地名,她双眼微亮,指起坟头的花问:“这花是从哪儿来的,是仙人府邸才有的么?”
“这叫水晶花。”引玉轻拍怀中酒壶,“和这壶酒一样,是我从芙蓉浦讨来的。”
“芙蓉浦?”沈兰翘弯腰凑近了看,碰都不敢碰,唯恐将那小小一朵花碰散了。她眼里露出惊喜,说:“那我一定要去芙蓉浦看看,这水晶花好漂亮,阿沁一定喜欢。”
这段时日,引玉学了一门手艺,从袖子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张纸,说:“给你折一匹快马要不要?从晦雪天到芙蓉浦的路又长又难走,凡间的马可经不起折腾。”
沈兰翘还留着当初莲升给她的纸莲,见状便不推不拒地应下了,“多谢仙姑,仙姑提到的地方,我都要带着阿沁去看看。”
引玉折起纸马,一边说:“从芙蓉浦过去,能到灵犀城,那灵犀城也有点意思,景观和晦雪天截然不同。”
她折得还不算娴熟,好在模样未出岔子,否则要是缺胳膊少腿,哪里跑得起来。
“那我顺道过去长长见识。”沈兰翘在心底记下。
折好后,引玉对着掌心纸马吹出一口气。
纸马轻飘飘飞出,却是咚地落地,在两人面前撅蹄子晃尾,像是活生生的。
“会被大雨泡化么?”沈兰翘又惊又喜。
引玉顿时想起当时被暴雨浇烂的马车,怀念地笑了,说:“不会,这上面有我施的术,轻易坏不了。”
沈兰翘左顾右盼,还是小声地问了出来,“另一位仙姑怎么没来,可是……事务繁忙?”
“算是。”引玉借酒意掩去眼中失落,摸起纸马的脑袋,“她还要忙上好一阵,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沈兰翘看出来,仙姑并不像表面上这般轻松自得,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说说,你还有什么挂念。”引玉晃动陶壶,壶中酒所剩不多,索性倒在阿沁坟前。
酒液簌簌落下,水痕蜿蜿蜒蜒,独独绕开了那朵水晶花。
沈兰翘鼓起劲,“仙姑可否帮我最后一个忙,我一定心诚以报。”
“报就不必了,直说就是。”引玉眼波如雾,飘忽缱绻。
沈兰翘说:“我想把阿沁的尸骨掘出来,带着她的骨灰离开,我要带她走遍大江南北,去扪天都,去灵犀城,去看水晶花。”
引玉挥手立就,转身说:“去吧,近来我公牍压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是忙里偷闲,才恰好碰见你,如今也该走了。”
沈兰翘越发觉得庆幸,目送着引玉走远,才翻上马背,背着阿沁的灵牌和骨灰盅奔向远方。
她一路经春不度,见到萧条村落边上唯一的炊烟,过卧看山,见到空空如也的祥乐寺,也恰好观赏到开在早春的桃花。
到扪天都的路她并不认识,好在马儿识,她一路戴月披星,终于瞧见那曾经车水马龙的静谧之城。
众人魂上的花押一散,清醒是清醒了,可因搏揜失去的一切,又如何求得回来,不是噩梦初醒,而是堪堪捡回一条命,只能将就过活。
城中倒是有摊贩,有那耍杂讨生的,可无人能露出真真切切的笑。
沈兰翘见众人神色难辨,好像失去生机,便知道此地定也发生过不少事,或许不比晦雪天好。
她路经叶府,见到有人在送符,便停下看了一阵,刚要走,袖口便被拉了个正着。
矮墩墩的小女孩仰头看她,将一枚小巧的三角符塞到她手里,说:“姐姐,送你。”
沈兰翘微愣,说:“你认得我?”
茗儿摇头,甜甜笑着,“我有姐姐,可她闯天涯去了,是去当女侠,看你一个人从这路过,也是在闯荡江湖么。”
“也……算是。”沈兰翘抬手,打量掌中符咒。
“我亲自折的,保佑你平安。”茗儿退到摊子后,坐在竹椅上继续晃着腿折符。
沈兰翘犹豫了一阵还是收下了,道谢后继续前行。
关山迢递,从晨曦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晨曦。所幸纸做的马不知疲倦,也无须吃喝,一闯便闯进了一红花绿柳之地。
水榭漆红,楼阁间红绸遍布,又见烛火幢幢,好似梦中之境。
沈兰翘当真以为自己入了梦,她听见丝竹管弦之声,牵着马便奔那最高的塔楼而去,遥遥望见牌匾上写着“孤风月”三个字。
不远处,有女子坐在井上怀抱琵琶而弹,女子蓦然抬头,眼中风韵流转,就好像眼前所见并非生人,而是旧友。
沈兰翘越发笃信,她就是在梦里,她和女子素昧谋面,女子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林醉影是察觉到了莲升留在纸莲上的气息,又看出沈兰翘牵着的马非同一般,所以才这般熟稔。
她把琵琶往井里一丢,招手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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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来者皆是客,想听什么曲,想喝什么酒尽管说,只是如今除了我,这里没别的人可以招待你了。”
“这就是芙蓉浦?”沈兰翘怔住,目光随着那把琵琶落向井中,还以为会听见扑通一声,没想到里边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琵琶好像被人接住了。
她看不见的地方,香满衣和云满路正把那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到井底。
“看来我这芙蓉浦久不开张,如今还有人不认识了。”林醉影从井上下来,姿态媚而不娇,招手说:“跟我来,我接待你。”
沈兰翘朝边上那孤风月楼多看了一眼,心觉诧异,好端端一幢楼怎么贴了封条。
林醉影慢下脚步,回头说:“楼里还需重新修葺,修完自然就能上去了。”
于是沈兰翘带着阿沁的骨灰和灵牌在芙蓉浦看了两日的水晶花,才不舍地同林醉影道别,她能猜到,林醉影和那两位仙姑应当是识得的。
林醉影哪是和她熟稔,分明是和那两位仙姑相熟。
那纸马跑得快,全然无须驾驭,比活生生的马还要聪慧,出了芙蓉浦便知道要朝哪里走。
冥冥中,沈兰翘觉得,仙姑或许在借着纸马指引她,带她领略沿途。
路经一无人村庄,纸马略微停顿,随之便从潺潺溪水上一跃而过,冲着一石头城直去。
沈兰翘看见碑上有字,写的是“灵犀城”。她讶异地捧高怀中骨灰盅,耳语般贴上前,说:“阿沁你看,竟然有一座全由石头撘成的城,好有意思。”
马奔入城中,从宫墙侧边路过,泥壁上的浮雕似乎比从前更浅了一些,多半是被风刮的。
沈兰翘看完浮雕,心中有些怅惘,“阿沁你看,这座城也苦,好在苦日子好像结束了,只是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才会吹到此地。”
远处有风呼啦声刮近,竟携来一朵拇指大的小花,这花正巧落在沈兰翘怀里。
沈兰翘愣住,小心将花收到掌中,忙不迭四下张望,“阿沁,这座城有灵。”
纸马还在荒芜山路上驰骋,路过幽峭群山,飞跃浩浩河川,半途偶遇一队举止古怪的行路人。
那些人走得极慢,一举一动拖拖拉拉,好像肢体难驭的活死人,偏偏带头的少女从从容容,不出声催促,只会停下等待。
裴知看到纸马,又认出沈兰翘身上还未散尽的冬雪气息,便问:“晦雪天可好?”
沈兰翘不知少女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她答了:“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去哪里?”裴知问。
“我随意走走。”沈兰翘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去找一幽深偏僻的无人之境。”裴知走太快,把那些人都甩在了后边,又不厌其烦地停下。
沈兰翘拉紧缰绳也无法令纸马停下,匆匆问:“他们生病了么?”
“没有,只是受到了一些伤害。”裴知看着纸马离去。
人在途中时,年月总是过得飞快,俯仰间已过数年。
如若将这慧水赤山视作一个圆,那沈兰翘已经走过半途。
这人又不是纸做成的,自然会累会困,沈兰翘择了一城廓歇脚,在找客栈时,无意听见巷道里传来打闹声。
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儿在冲两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叫嚣,喊得可劲难听。
“臭聋子滚回家吃泥巴,哈哈,她不会连我们骂她都不知道吧。”
“你说你一个好端端的,可别再护着她了,她压根不知道你待她好,她不会哭不会笑,日后指定是个白眼狼。”
“劝她作甚,这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傻子的,多登对!”
被护在后边的小姑娘蓦地弯腰,捡了数块石头便朝他们掷去,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男的正要还手,沈兰翘忽然出声:“都是谁家的小孩,把你们家里话事的喊来,我和他们讲讲理。”
几个男孩登时跟鹌鹑一样,话都不敢应就往外跑,刚跑出巷道,就被撅蹄子的纸马踹了老远。
踹得又准又猛,还一个不落。
沈兰翘问起才知,聋的那个叫娴儿,站她前边的叫阿露,两人一同住在城东,相依为命长大。
她听得心疼,便问:“你们要不要跟我走,我往后会定居在芙蓉浦,那里开着晶莹剔透的花,你们一定没见过。”
慧水赤山暮去朝来,迢迢之外的小荒渚自然也是。
都说沧海桑田,叡城鱼家虽不至于从陆地变作河海,院子里却多了一个水池,池中不养鱼,也不养莲花,独独养着一粒种。
莲升恰就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子看,她看了有数年之久,看着池里的种子发芽抽枝,枝干越长越粗韧有力,就连形也长得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那木头长着长着,竟还能覆上皮肉,扭身便变作活人,只是个子矮墩墩,再长也长不大了。
耳报神吃足了水,骂骂咧咧地从池里爬出来,扎的两个小辫被泡得湿淋淋的。
她低头拧起裙子,说:“这叡城的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屋里开着空调倒是凉快,可光吹空调也不行,那空调能把我身上水分都抽干,我整个人蔫蔫巴巴,一张脸变得可丑了!”
“你可以把空调关了,摇扇子,我不在的这几天,也还能省点钱。”莲升摇起轮椅转身,如今她半边身还没全好,万事都不方便。
“上哪去啊,你这模样还到处走动,再折腾下去,百年都未必能好。”耳报神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说出的话却总是老气横秋。
“去地下看看业果。”莲升淡声。
耳报神一愣,才想起来,是又到莲升要下地的日子了。
她摆摆手,嘟囔:“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对了,早上萃珲来了电话,那老板说要找你,打你电话没打通,你上哪去啦。”
莲升睨她,“我刚从画里出来。”
耳报神知道莲升和引玉这两人碰是碰不着,可面是几乎一天也没少见,比异地近,却又比同城远。
她无话可说,小脸唰地就红了,匆忙摆手:“不是要去地下么,赶紧去,萃珲的老板多半还会找你,也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不过她问我如何称呼,我说我叫报报。”
“你怎么不叫宝宝呢。”莲升睨她。
耳报神摸起脸,嘿嘿笑了,“那多不好意思,听着有点老不正经,这话可别让引玉知道,省得说我占你便宜,报报要是不好听,喊我小耳也行。”
“小耳。”莲升说着就笑了,摇起轮椅说:“素菡住校,周末才回来,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记得喂狗。”
耳报神还在拧裙子,说:“知道,我就算不记得,不还有纸傀么。”
莲升也不是完全动不了,到车库后,她收起轮椅就上了车,动作行云流水。
车离开鱼家,穿过福骋大桥便往邬家去,但莲升此行并非是要造访邬家,单去看了邬家附近的湖,只因为,那远在观喜镇地下的业果,被她用业火金莲引到了这边。
湖上碧波荡漾,有人泛舟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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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小黄鸭小鲨鱼模样的船。
还未下车,莲升放在边上的手机就响了,还以为是祁羽非打来的,看了才知道是柳家的旧属。
这人开篇便是一个“谢”字,说起来柳佃粥已经找回来好几年了,因为天赋异禀,又是柳家唯一的后人,所以小小年纪就当了家主。
不过柳家里外,没人敢看低柳佃粥,柳佃粥先前脾性古怪,拐卖后屡遭遗弃,是因她长了一双阴阳眼,且又无师自通,驭得了大鬼小鬼。
此时节日将近,这柳家旧属说要送礼,而莲升无暇同他周旋,便应了下来,说:“那改日再叙,登门就不必了,另寻个地方坐坐。”
电话一挂,莲升的身影在车上消失,睁眼已是在湖底再往下。
地下的业果已经小上一圈,原来是双掌环握那么大,如今是鹅蛋大小,似乎不到千年就能净化完全。
再看笼罩在上的业火金莲,花瓣已呈现出萎靡之状,金光黯淡,只业火还熊熊燃烧。
莲升看了良久,竟然化出真身,直接将业果托住,莲上大火焚燎,比原先的要烈上百倍千倍。
但她此举无疑也是在以身为饲,好在业果并不会因为多吃一斛灵力,业障便再加上一成。
它吃任它吃,待这业障尽散,她定能全数讨回。
五日。
莲升亲身净化业果足足五日,五日一毕,她余下半边身也差点不能动弹,在地下多待了半天才挪得动身。
回到车上时,她既不急着系安全带,也不启动车,单是拉开扶手箱,把引玉留下的烟丝盒拿了出来。
她轻嗅两下,其实已经闻不出什么味,只是五天没见,想引玉了。
可惜那画还挂在卧室的墙上,没拿出来。
莲升缓过来些许,转而看起手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竟都是祁羽非打过来的。
像这样的未接来电,她鲜少会回,但想起引玉和这祁羽非关系还算可以,便难得地打了回去。
祁羽非竟然没接,打了三次也是一样。
莲升索性不再打,走前特地绕邬家开了一圈,看宅中无甚异样,也便放心回去了。
五天恰到周末,回去刚好能见到鱼素菡。
鱼素菡在读初二,个子抽高了许多,比耳报神的人身还要高上一大截。
院中,檬檬一见到鱼素菡,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而那不远处的躺椅上,耳报神正大喇喇地躺着摇扇子。
宅中的纸人都出来了,一个个各玩各的,爱演戏便演戏,爱蹦跳便蹦跳,热闹得荒谬。
莲升开车进去,一众纸人纷纷躲到一边。她见鱼素菡走近,便降下车窗问:“在学校住得怎么样?”
“还行。”长大些许,鱼素菡的性子和莲升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话少,看着会给人距离感,活脱脱一酷妹。
她看莲升脸色苍白,赶紧说:“姐姐你去休息。”
放好车,莲升歇倒是歇了,却没好好躺着,而是一头扎进了画里。
画中白玉京一成不变,因残卷是挂在问心斋,所以莲升一进画,就能看见那搁在陋室中的软榻,和榻上榻下堆得一丝缝隙也不留的文牍。
引玉伏在矮案上,差点连安身之处也没有,如今身侧堆满东西,只能跣足往书卷和竹简上踏。
她昏昏欲睡,听见画里传来动静,忙不迭起身问:“莲升?”
“是我。”画中人说。
引玉松了口气,神色幽慵地往画上睨,说:“又做什么去了,几天不见,可别是背着我在外边玩乐。”
“我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引玉坐起来些许,促狭道:“每年都消失个几日,年假还多过我,回回问起都不说,你不告诉我,那我往后有事也不同你说了。”
“总不会是瞒你做坏事。”画中人叹息。
引玉其实能猜到,莲升消失的这些时日,多半和业果有关,但她人不在小荒渚,自然没有证据,只能慢声慢气地说:“坏又能坏到哪去,我巴不得你更坏一些。”
话里又是欲。
“那你想我多坏,我看看做不做得来。”画中人声音虽淡却酥。
引玉走到画中,一眼便看穿莲升的伪装,这人故作无恙,姿态却比平时生硬,分明在忍着痛。
她走到屏障前,气不来,只是心闷,闷在看得见却碰不着。
这么多年,她早该习惯了,可心一急,还是会跟水里的鱼一样,不长记性,差点便一头撞上去。
莲升见她皱眉,淡笑说:“还是别让我作坏了,省得你有气无处泄。”
“我哪里气,丁点不气。”引玉抬手覆上屏障,假意抚摸莲升侧颊,越是碰不着,越是渴盼,凑近说:“看见我,你身上疲乏会少些么。”
莲升看着她开合的唇,承认是有少。
引玉笑了,往莲升颈下那处敲,可惜这屏障无色无形,敲不出声响,“那你解开两颗纽扣,我给你看点别的。”
莲升不动声色,纤长手指往扣子上勾,好像是买有赠,还多解了一颗。
引玉笑得双肩微颤,打趣说:“莲升,你的欲都快写满脸了,你再解两颗,我做给你看。”
那边的人轻易便勾开了扣子,好似得品春酝,一口就醉得目光痴而炽烈。
明明不缠绵,也不难舍,这情潮却热热烈烈,有始而得终。
所幸,两人都不算太寂寞。
那日之后,莲升去了萃珲一趟,才得知祁羽非竟是要和她说这萃珲八宝楼的事,正是“说”,而非商讨。
祁羽非自知这辈子不能成仙,寿命总会有尽,她是一点也不想将萃珲八宝楼交回到祁家手里,百年千年后亦然。
她虽还不清楚“鱼泽芝”是何身份,却笃信世上唯有此人能帮她办到。
莲升答应下来,她以后总归是要离开鱼家,这萃珲八宝楼也算是好去处。
“正好萃珲的主人不需要常常露面,合适你当。”祁羽非心满意足,转头还大方地打开了萃珲的宝库,说:“喜欢什么随意拿,这次我买单。”
莲升只是扫了一眼,无甚兴致,说:“我还挑什么,萃珲以后还不是会到我手里。”
祁羽非伏在高层的栏杆上,展台上的种种全部入眼,良久才说一句:“引玉是去了哪里,我十根手指都快数完了,也没见她回来。”
“远乡。”莲升淡声。
祁羽非一愣,又问:“何时回来?”
莲升不假思索:“快了。”
和千年相比,五百年算快,两百年自然也算。
两百年一过,地下业果竟完全消失,蕴藏在其中的灵力如烟花般迸溅开来,滋养起这小荒渚的每一寸土地,而属于莲升的那一份,不出所料也归回到莲升灵台。
那日,小荒渚下起了瓢泼大雨,溟漠大地隐隐复苏,浩瀚灵力翻江又掀天,竟自涌出云霄,直直撞上那寂寂塔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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