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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新旧 【ZX整理】
荷塘的游鱼甩尾跃出水面, 又噗通一声落回池子里,鳞甲在南国雨后的稀薄日光里闪着金光。
桌上的这局棋还未下完。
温明裳重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上头,低声道:“先生一如既往洞察秋毫。”
萧承之闻言一笑, 颇有深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所否认。”
“先生已把话说至此,我若是否认, 怕是也没什么意义。”温明裳敛下眼睫, 看着黑子落于眼前,“我在京城一年, 所见胜过书中文章万篇,可不论是锦绣文章还是眼前风雨, 我皆从中望不见通途。”
“先生当年离开京城, 是否与我今日所见一般?”
萧承之揉捏着棋子,看着她落子后才道:“你与我昔日不同, 今时岁月亦不似当年。这世间起落皆是寻常, 百年帅府……的确是走到头了。”
温明裳的手倏然一顿, “先生在时,便是如此吗?”
“自古名将如美人, 何时皆是如此。”萧承之起身过去从书架上抽了本新的书文指给小童看, 回来时叹了口气, “这案子你若能查出个所以然自然是好的, 若没有, 以今上的脾性, 有个交代给雁翎后也不会将你如何,毕竟所系敌国暗间,而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侧耳道:“学生恭聆先生垂训。”
“选你, 一是军粮一案, 二是你与镇北将军相交,三便是大理寺如今的情状,你比李驰全更合适走这一趟。”萧承之道,“把黑火与图纸售予北燕,银子装进谁的口袋,朝野中自有猜度,想要从人口袋里把银子再拿出来,难于登天。雁翎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洛清河会,但是雁翎的主将不会,若此案在你手中难以作结,他们一定会另查详情。”
而朝中巴不得雁翎自己来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好做甩手掌柜。查出来了,人要按章程移交三法司,雁翎不能自己私下砍了人脑袋,这是犯禁;若是查不出来……那便只会是忍气吞声的结局。
温明裳下意识收紧手掌,刚想开口又听萧承之继续道。
“若是一直没个结果,这就会成为抵在铁骑背后的一把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出怅然的神色,“想要如今的洛家全身而退,无异于行走在刀尖之上,至少眼下,这案子你必须破。你要护洛清河,你就必须成为站在雁翎背后的新的铠甲。”
这是唯一的通途,可做起来却太难,因着这势必会站在无数人,甚至包括咸诚帝的对立面。
“盛世亦有饿殍,朝中世家与寒门之争,并非如同黑白之别那样明晰。世家有如韩荆与李怀山那般蝇营狗苟之辈,亦有言成那般国之肱骨;寒门有如知桐那般甘守一隅以求心者,亦有不择手段向上索取者。”萧承之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你所见的不再是自太宰年间伊始的门楣之争,而变成了新旧之别。”
手边的茶已凉,话说到此,萧承之似乎没了继续的意思。
而两个人面前的棋盘也只剩下一子未落。
温明裳在此时笑了一下,她抬手落了子,将这局棋彻底了结,“先生说不再是门楣之争,是因为已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墨守成规者为有所得,但总有人抱有野心,而大梁的朝局容不下这样的改变,不论是世家还是寒门,男子还是女子,文臣或是武将。”
所有人被困于无形的锁链,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破局。
这就是如今的大梁。
而她如今就站在新旧的交界点。
“你心里一直清楚。”萧承之饶有兴味地多看了这局棋两眼,“那么为何如今……偏偏在洛清河身上有所惑呢?”
温明裳怔了一下,风吹起衣袖,依稀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点绳结。
“我……”她张了张口,把腕口的衣料压下,“先生先前言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与她……许是一类人。”
“哦?”
“她未必想全身而退,洛氏在雁翎关戍守了几许年岁,埋下过几多忠骨,谁也说不清,她洛清河又有何理由惜身。”温明裳呼吸微颤,她站起身,对着师长弯身一拜,淡淡笑道,“先生不喜欢我如此,我对她亦如是。将门之府,一腔碧血,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喜欢。
“我之于你,是师长之情。”萧承之撑着桌案起身,掌心抚过小童的发顶,“你二人又是什么呢?挚友之交吗?”
温明裳无声地扣紧指节,她似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她来时在船上无法对答栖谣的目光,也如她明知会遭人生疑亦去了长亭相送。
这个答案她抓不住,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自省,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迷雾。这或许与她一开始所思所想相悖,但……她也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空茫感。
“许是如此,抑或是其他。”她最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萧承之没有再问,他颔首受了温明裳最后一礼,喊人过来送了客。
日头高悬,学舍书声琅琅。看门的老翁把人送出了书院的门,还不忘叮嘱记得得闲常回来看看。
赵君若在阶下等她,见到人慢吞吞走下来,迎上去时瞧见她神色复杂不由多问了句发生何事。
温明裳摇了摇头,岔开话道:“无事,州府那边如何了?”
“府台借了人去你查你说的那几处了。”赵君若如实道,其实依着规矩她此刻该管温明裳喊少卿大人,但温明裳早前说过不用,她也就没喊,“林葛拿着翻浪鱼符去了姚家的商铺,但档册调看不易,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整理清楚。”
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眼下没有什么更明显的线索,还要从港口出航的船只入手去查商贸往来的相关名册,委实急不得。
见了晴,在家中憋闷了近月的人纷纷上了街,坊市里的玉斋开了门,店里跑堂的拿着些金玉首饰出来吆喝。
济州富庶,家中富贵者不在少数。
温明裳下意识抬手,指尖在耳廓上虚虚抚过,最后落在耳垂上。她听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近前谈论着阁中的首饰珠玉,忽而想起那时温诗尔同她讲的那句不要让人给自己戴上耳坠子。
世家出身的孩子多少有自幼佩玉的习惯,玉养人,这是一种不必明言的宠爱和期许,有些世家出身的女儿家,也是打小坠着这些耳坠子的。温诗尔从前给过她一小块素玉牌,用的是些边角料子,不值什么银子,她在最困顿时也不曾苛待过女儿,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
细想下来,能做一小块玉牌的料子,可比磨耳坠要用上的珠子金贵多了。
“明裳?你在看什么啊?”赵君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困惑道,“你要买首饰吗?”
温明裳目光微动,回过头看她,小姑娘耳朵上坠着的白玉珠子跟着动作轻晃,她迈步往另一头走,状若不经意道:“小若,你的坠子是谁送的?”
“啊?”赵君若摸了摸耳朵,老实道,“师父给的,我及笄的时候她自个儿拿玉石磨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呀?”
“就是问问。”日头渐盛,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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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裳眯起眼拿手遮了一下日光,“赠人耳坠,应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民巷的路有些湿滑,行走在其中的人大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个……得看是谁赠的了。”赵君若往前跳了一下跟紧,“亲族师长的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可若是……若是有情人,约莫就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就好像赠玉以定情?”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很为难道,“我也不懂啊……但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温明裳听着她絮叨,没忍住笑了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问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当真是昏了头了。
穿过民巷,姚家的那几间铺子便近在眼前。外头零零散散围着几个待到的差役,见到她们过来皆低头唤一句少卿大人。
林葛紧跟着跨门而出,他手里还捧着本册子,见到温明裳忙凑近几步道:“温大人,你瞧瞧这个。”
温明裳眸光微动,伸手接了过来。
雪融水涨,岸边新草生翠,百花含苞。
踏雪的马鞍被撤了下去,没了束缚,生于燕山脚下的骏马在望不见边际的旷野里恣意狂奔。
洛清河坐在河岸边上看着它撒欢,新亭放在手边,她探手过去鞠了一捧水,冰凉的河水从掌间一点点滴落在岸边的野草上。
她身后的土地随着人的行走被踩出一道狭窄的痕迹,来人身上甲未卸,粗粝的手掌揪起一把疯长的野草,洋洋洒洒坠落时有些碎末飘在了花白的胡须上。
“回来了?”
洛清河抄刀起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道:“师父。”
石阚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抬眸看出去时恰好瞧见踏雪跑累了小步踱着回来,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洛清河前几日回来时,林笙道老将军晚些时候便能回来,但实际上其后石阚业带人出关走了一趟交战地,今日他们才见了第一面。
“谈不上什么委屈。”洛清河侧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战马,不由打趣道,“前几日我回来时阿笙才同我过了两招,今日师父刚回来便要找我跑马吗?”
“不成吗?”石阚业被她这话逗笑,虽说没这个意思在,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扬了下马鞭,“看在你的马才跑完的份上,今日不跑,过些日子也得试一试。”
骑兵在马背上的日子恐怕比他们自个儿站着的时候都要多,戍边孤寂,没什么旁的乐子,多数时候要么切磋武学,要么就是比一比骑射。
洛清河回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再好的骑术都是练出来的。只不过老爷子管的是步卒,说要跟她比一比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毕竟自打她十五以后他就没再赢过。
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加快步子跑到她身边,垂下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待到把马鞍系好,石阚业抛了个小水囊给她,她打开嗅了嗅,发现里头装着的是北地的咸奶茶,估摸着是刚沏出来的,还带着些余热。
边地没什么好东西,能有一口鲜奶已经很不容易,平常备着的也不多,都是用来解馋的。这个时候……恐怕是老爷子特意带出来给她的。
“喝吧,你师父我上了年纪,不爱你们这种小辈偏好的这一口。”两个人牵了马并肩而行,石阚业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故作轻松道。他如今坐在关内总兵这个位置,论起资历辈分洛清河估计得喊一声祖父,洛家三代人都是他的弟子,他未娶妻,便把洛家这一代代的人看做自己的儿孙。
小时候他还送过洛清河一把长命锁,说是女儿家更要平安才好。
洛清河也没推拒,她慢慢把水囊里的奶茶喝了,抿了下唇才道:“交战地如今如何了?”
“你若是问烽火台,女墙修成了七分,军匠这些日子都在赶工。”石阚业眉头皱起,“但是樊城旧址那面的要塞不乐观。”
“乌尧本就是北境防线中最薄弱的一块。”洛清河沉吟须臾道,“但乌尧往南是平西三营中的善柳,真要打起来短时间狼骑占不了便宜,没有完全把握切断补给前,拓跋焘不会动这块看起来好啃一些的骨头。”
“他啃不啃,还要看有没有人继续用黑火填饱他的肚子。”石阚业哼了声,“一帮子中饱私囊的猪脑子,什么银子都敢要!”
“若是能把其中所系连根拔起,倒是可以掐灭这个隐患。”洛清河把水囊挂在了马鞍上,“但是很难。”
石阚业看她一眼,忽而话锋一转:“我还以为,你会道此事大理寺今次主司的那个女官能做到。她叫什么来着?是姓温对吧?”
洛清河一愣,随即无奈道:“阿笙讲了些什么?”
“啧,她倒是没讲什么。”老将军哈哈一笑,像是把先前洛清河心里腹诽他跑马比不过她的那一下报复回来,“但栖谣是阿影留给你的,你在燕州这几年都没把她留在小泽身边,今次却给了一个外人。清河啊,你觉得阿笙还用同我讲些什么吗?”
洛清河抿了下唇,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脚下的步子似乎都下意识加快了些,她垂眸看着没过脚踝的野草,慢慢开口道:“师父,但是一码归一码……的确很难。雁翎到底要不要加派人手私下去查,这事还需商议。”
她把栖谣给了温明裳,是保护也是信任,但那是洛清河的,不是雁翎主将的。
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因为背后就是十余万铁骑的信任和性命。
“你是雁翎的主将,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夺。”石阚业低声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些人老了,身体和脑子早已不比从前。我与你祖父比肩,目送过你的父亲,你的姐姐,如今你也一样。你所信任的人,对于雁翎而言亦如此。”
亘古不灭的风摧打过铁甲,有人的背影在风中逐渐佝偻,也有人在长空之下被磨砺出了坚毅的轮廓。燕北人曾一度看不起雁翎以女子为将,觉得他们龟缩在女人的护佑下,但这一代代的刀锋也在不断告诉他们这个想法错得有多狠。
洛清河站住脚步,回头时看见老将脸上狰狞的刀疤。
“你承认她的心性,军粮案佐证了她的能力,这些雁翎的每一个人看在眼里,它比金银玉石更加珍贵。”
“所以我们愿意慷慨赠予属于雁翎的那一份信任。”
作者有话说:
这个字数是降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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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微末 【ZX整理】
这番千里之外的对谈温明裳一概不知, 此刻她翻看着林葛递上来的那本册子,商铺的掌柜替她阖上了门,在档册被放下时推过一杯茶。
前堂还得做生意, 即便是查案子也不能断了人财路,她进来时让大理寺的差役撤了守在后院, 把前头空了出来。
越是历久的世家越容易生出腐根枯叶, 姚家起势时间不算太长,族中太多的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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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绕, 姚言涛手里的这块鱼符放到济州来分量也够重。
“这是哪个港口的记档?”温明裳没动那杯茶,侧头看向戍卫一旁的林葛。
掌柜的见状先一步开口, 道:“大人, 这是东南港的。”
温明裳捏着册子,沉默须臾道:“东南港是内河的水道, 入夏水流逆行, 元兴初年便禁止从此处远航, 如今多只做三川交汇以东的停泊。从此处走,我记得两年前开始还需海政司的手令, 如此麻烦, 为何去年这几趟商船北上去了玉良港?”
她在济州待了好几年, 多少知道些济州的河道港口用途, 这几趟运的东西写着是丝绸瓷器, 若是做生意, 这些东西走丹济两州的内部漕运就可以直抵丹州,何必多此一举。
掌柜的接过册子看了两眼,边回忆边道:“应当是去年夏天大堤险些决堤的事情, 大人当时似乎是外派公干不在京中, 我家公子那时给户部递了折子。”
“决堤?”温明裳转着杯盏, 闻言侧眸唤了句林葛。
当了这么久的差役,林葛自然知道她此刻要的怕是两州的地图。他们从京城出来时拿了抄本,温明裳当时让人描了好几份分发给各队的差役。
“是了,便是决堤。”掌柜的没明白他们二人心下的计较,只在这阵的深思后想起了原委,“大堤在临安府附近,一旦出个什么事不都乱了套嘛?当时连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水流太大,把附近山上的泥沙都泡落了,好些转运的水道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那时府台的人都调过去了,这几个港口的水位也不容乐观,好在最后是没出什么事。”
“内河的水道堵塞应当上报工部,为何报的是户部?”温明裳接了林葛拿回来的地图看了看,琢磨着道,“具体是那些地方,你还能想起来吗?”
掌柜的闻言拧着眉思索了好一阵,这才拿起笔在图上圈出来好几处地方,道:“只记得最为严重的是这些地方,旁的倒是记不太清……大人也知道,济州出海不比玉良港,咱们家这几处铺子主要做的也不是航运的生意了。”
“有印象的还有吗?”温明裳让他再指了些地方,这才让他继续适才的话,“报户部,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正是。”掌柜点头道,“大人也知姚家所系是什么生意,河道堵塞,疏通也需要时间,但生意却是不等人,故而公子思虑后上报了户部,得到的意思是让其中一部分船只走港口北上丹州,东南港停泊的没法走内河漕运,自然便只能去请海政司的手令。若是大人现下还要,我让人去库房里找找,还能找到当日的记档和手令。”
温明裳点点头,道:“有劳,若是找着了,差人送过来便好,多谢了。”
已有的记档还有专人在查看,这一本册子的蹊跷说明不了太多东西,至多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可能性,这样的无头案,光是找线索都不知要多久。
温明裳在商铺里待了余下的半日,踏出门栏时日头已经西斜。马车候在门外,铺子边上种着一丛九里香,凑近了能嗅见很淡的香气。
“小若。”她站在阶下,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去年有决堤这档子事上报吗?”
赵君若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有的,但详情不知。那时三法司忙作一团,这又是六部和内阁的差事,我们没有过问多少。”
“大人,要让人去查吗?”林葛扶着刀,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暂且不必,让人去海政司问一下就好,等到把记档查完再看。”温明裳摇头道,“骤雨导致的堵塞,在南边并不罕见,雨水充沛时皆有可能,许多时候只是大与小的差别。姚言涛既然有上报,那便走的是海政司那边的章程,先过去对一对就好,余下的等两天。至于有没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还要再看别处有没有端倪。”
林葛点头应是,他顿了片刻,在掀帘时又道:“仵作那边的文书也调出来了,现下放在府衙,大人明日要去看看吗?”
温明裳上车的动作一顿,问道:“全部吗?”
“一部分。”林葛道,“州府和临安府送过来的,余下几城的今日怕是送不到。”
“那先去府衙吧。”温明裳放下帘子,抬手有些疲惫地柔柔眉心。连日颠簸过来,甚至来不及休息半日,天子的手谕点的她,大理寺随行的人大多心里压着块石头。
她自己的身体底子本就算不上好,累得多了自然觉得气力不足,倒不是什么大事。
林葛本想着让她回去先用了晚饭再做打算,丝毫没料到温明裳回这样说。他看了看赵君若,瞧见小姑娘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心里也就清楚恐怕提醒了对方注意身体这道命令也不会有所改变。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跳上去驾车朝府衙的方向行去。
还没到夏时,入了夜的风还带着点凉,府衙前早就点好了灯,昏黄的光照的人影也变得很模糊。
温明裳下车时被刮过的一阵风吹得咳嗽了两声。
“明裳。”赵君若犹豫着开口,“要不先喝口水再去?那些文书放在刑狱边上的暗室里,不急这一时啊。”
“无妨。”温明裳笑了笑,回头跟林葛等一众差役道,“你们若是到了轮值的时候便换人去休息吧,也是时候去吃些东西了。”
“那大人你……”
“不必管我,我吃不下什么。”不知是不是这阵风的影响,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着眉,觉得有些反胃,“晚些时候让驿馆的厨房再做些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好再劝。
刑狱幽闭,进去已觉阴冷。低矮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烛心随着人行走带起的风略微抖动着。
温明裳紧了紧衣领,让人在上头候着没下来,自己抽了文书兀自看。
暗室安静得很,只有偶尔灯烛燃烧发出的轻响。她皱着眉翻阅着仵作的文书,不知过去多久,手边忽然投下一层阴影。
她抬起头,瞧见来人的样子时蓦地一愣。
栖谣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了桌上。
温明裳见状一愣,刚想说自己吃不下,便瞧见她重新把衣领往上拉了些遮住下颌,转身消失在了阴影里。
半点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食盒上层放的一小碟银丝卷,下层的清粥和姜汤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才做好不久便盛了送来的。栖谣是暗中的护卫,她没必要自作主张来做这种跑腿的差,那便只能说是有人嘱咐过些什么。
捏着文书的手松开,轻薄的纸张落在桌上,温明裳端起了那碗姜汤捧在手里,等了片刻一点点喝了。
辛辣的味道混着甜灌入喉,须臾便驱散了那点阴凉,让人整个人都暖了过来。温明裳放下碗,把食盒里的吃食都拿了出来。
北地的夜色苍茫,铁骑在夜色里疾驰,于旷野踏出雷鸣之声。营地点着火把,周遭的草场被映亮,阴影无处遁形。
百里勋跟着一小队巡察的飞星营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雁翎过来的押运队,烽火台的女墙还没修好,现在不敢让人上去,这个时辰军匠本都歇了,台下却还站着几个人影。
他跳下马,连头盔都来不及解下来就往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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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女子没带头盔和面甲,侧脸被火光映出清俊秀致的轮廓。
“将军?”他看清来人面容后有一瞬的愕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洛清河指尖抚过女墙未干的痕迹,她揉搓着手上的泥土,没回头道:“飞星巡营的时辰要比你回来的早半个时辰,今日巡察本该是阿初总领,你为何回来晚了?”
“回禀将军。”百里勋抹了把脸,缓了口气才道,“西面发现了一点痕迹,是矮种马的,巡防的人不敢动,我便带一队人先去看看了。”
洛清河这才回过头,入了夜,水汽上浮,在草野里走一段便会被濡湿衣衫铠甲,眼前的军士也不例外。
“没围住?”
“没有。”百里勋摇头,回想起来还有些牙痒,“露了个头就跑得无影无踪,一群鼠辈!”
洛清河扶着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置气,去收拾一下再进来说话,我有些事要问你。”
有时候小规模的袭扰比整个防线起烽烟更让人气恼,因为敌人隐在暗处,太难找出行踪。北燕马背上立国,狼骑对驽马草原比大梁人更加熟悉。
营中只有些胡饼,就着糙茶勉强果腹。百里勋换了甲,匆忙啃了张饼就去了军帐。
“将军想问什么?”
洛清河眼前铺着的是一张地图,她抬头看了眼百里勋,道:“从女墙炸毁到今日,飞星营发现了多少次矮种马的行踪?”
“三十余次。”百里勋立时答道,“地点不一,偶尔会和飞星营碰一碰,偶尔是射两箭就跑。”
洛清河想了想,问他:“三十余次,地点你都记得吗?”
“记得。”百里勋见她招手才上前拿了笔圈地方,“这几处是最多的,也有他们丝毫不想碰的地方,比如瓦泽以西的常驻营……”
他是飞星营的参将,林笙和林初下来就是他,飞星不是正面与狼骑碰撞的那一支,比起武力,其中更多的人擅长的是听记和打伏击。
铁骑信任主将,洛清河同样也信任他们。
“战鹰有看到过目标吗?”洛清河记完了他标记的地点,再多问了句。
“有,但是和这些出入不太大。”
洛清河点了点头,拿起笔在上头又点了好几处。她画完大致的地点,思索了片刻又在上头圈了一个圆。
包括这十三处烽火台在内的大片草野被囊括在内。
“将军这是……”
洛清河扔了笔,眯起眼睛起身往外走道:“押运队今日过来除了补给,还给你们带了另一样东西。”
百里勋连忙跟上她的脚步,押运队还在卸辎重,锐利的铁器划开了布料的遮挡,在火光和月色里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铁蒺藜。
百里勋蓦地回头,对上主将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炸了雁翎的墙,总得讨点利息。”洛清河把那张图抛给他,意味深长道,“被人恶心了,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拓跋焘不是喜欢让人跑吗?那就让他们跑,我还要让他们以为飞星营根本追不上他们的马。”
海东青在营地周围巡察完飞掠回来,它扑棱着翅膀,利爪紧紧扣在了洛清河手臂上的臂缚上边。
猛禽的目光里满是锋锐。
百里勋心头狂跳,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们这些日子追着狼骑的尾巴跑,实在是憋屈了很长一段时日。
洛清河帮海东青拔了羽毛上沾到的草絮,侧头时眼里闪烁着和它一样的桀骜。
战场上不需要君子,刻在铁骑心中的一个信条叫做睚眦必报。
她放飞了战鹰,在火光跃动里轻巧地开口。
“炸了女墙,那就拿狼崽子引以为傲的矮种马来抵。”
“飞星营的人伤了多少在火器之下,就让他们尝尝人仰马翻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海政司原型参考的是宋代的市舶司,因为架空直接杂糅了。
铁蒺藜的话是一种军用障碍物,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网上找找图(?
其实不单是你们会乱,我写的时候也要偶尔看一眼地图怕记错,燕州战场这一卷不是主要剧情,不会写很多。主要在下卷,估计到时候我还得弄个燕州交战地的细化图,手残想想都头疼x
感谢在2022-03-28 21:05:432022-03-30 22:0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3章 浪涛 【ZX整理】
卯时初至, 月隐星沉。
军靴淌过燕山融雪汇聚而成的河流,冰冷的雪水驱散了困顿,军士扯下头顶的兜帽, 露出一张张有别于大梁人的脸。
这里是瓦泽以东近百里的地方,再往北走便能到白石河。
小队的狼骑在此停留, 他们的马跑了好几日, 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为首的将领面容黝黑, 他站在河边,遥望着西面的方向。
“将军。”士兵喂好了马, 看见他站在河边久久未动才走上前, “您在看什么?”
“那里。”他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草野,用燕北话低声回答, “我们本该站立的地方。”
那是旧日的瓦泽城, 在那年的战火里被大梁人的铁骑无情地踏碎, 无数人自此流离失所。
休憩的士兵们无声地站起,望向他目光注视的方向。黎明前的夜格外长, 星月被阴云遮蔽了光芒, 旷野的阴影里, 有人的眼里闪烁的贪婪比星月更加惹人注目。
“大梁人不配站上这片草野。”有人低声应和, “他们不懂得珍惜长生天的馈赠, 拥有着那样肥沃的土地, 却把果实喂给自己的敌人。”
“终有一日,大君会带领我们踏碎那座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墙。”
“快了,我们只需要等待。”将领微弯着腰, 他掬起一捧河水泼洒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们的主将杀死了我的哥哥, 我要拿她的头颅献给长生天。”
风徐徐吹拂,阴云逐渐被拂开,露出最后的一抹月光。
河岸的野草长得快有半人高,站在河边往另一头看,看不见任何动静。矮种马吃够了草,抖了抖自己的鬃毛。
很轻的一阵簌簌声跟着响起。
这点风吹草动在原野上不算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领队的将领还是分了几个人去周围查看,这个时节天未明还有些冷,火把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把北燕人深邃的眉目映成了暖红色。
猎隼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风压低野草,露出湿润的泥土,小兽探出头便无处遁形。
不多时,巡视的士兵回来,篝火边的这支狼骑小队才放心地将手从弯刀的刀柄上移开。
暮色在一点点褪去,将领掐算着时辰,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走回了马匹边,他招了招手,正准备跨上马,忽而听见天空中游荡的猎隼凄厉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有什么急速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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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来。
黑影一闪而过,他反应迅速地往侧面一闪,战鹰的利爪擦过他的面颊,霎时间割开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流如注。
“上马——!”
杂乱的马蹄声砸醒了这片旷野,矮种马的速度和耐力极佳,只要拉开距离,雁翎的铁骑就追不上他们。
除了飞星营。
箭矢擦着脖子飞过,马蹄声震若雷霆。
“往东跑!”仓皇间,将领大声下令道,他脸上被抓伤的伤口还火辣辣的疼,但此刻却无暇顾及。
该死的!他用燕北话怒骂了几句。
飞星营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胄还挂着露水,轻骑在草野上狂奔,快得像风。
东面的河流水更浅,矮种马可以在那里渡河,只要越过了白石河,飞星营就不敢追过去。狼骑从来不怕追逐战,他们有足够的自信把雁翎的骑兵甩在身后,只要飞星营一开始抓不住他们,那就只能跟在后头吃灰。
但这样的逃窜对于好战的北燕狼骑来讲是屈辱,他们嘴上恶狠狠地咒骂着,在愤怒和仓促间失去了对于细节的判断力。
战鹰飞过他们头顶,飞星营在策马狂奔中长开了一张无形的网。
等到将领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已经为时已晚。
马蹄阒然间深陷,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刹那便被甩落马背,这一阵策马的速度太快,后面的人几乎来不及勒马减速就紧跟着撞上了前头的人,一时间整个队伍的阵型乱作一团。
“后撤!后撤!”
然而等到他们跌下马,滚入草地里才发觉这阵噩梦远没有结束,铁蒺藜的锐刺没入皮肉,战马的悲鸣混杂着人的痛苦呻|吟卷进带起的风和草叶里。
没人再能听清自己的将领在怒吼些什么。
剩下寥寥无几的士兵回头看见的是飞星营闪着寒光的箭矢和长|枪的锋芒。
将领愤怒地拔出弯刀策马冲向停下的飞星营,但面前的对手不闪不避,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藏在泥沙里的东西被霎时间扯了起来。
绊马索!
这里不再有挖好的陷马坑和铁蒺藜,但等待着他的是抵在脖颈前的刀锋。
“还活着的绑了,带走回营。”林笙在绳索把人捆好后收了刀,天边的日头已经升了上来,裹挟着炙烈的热度,她眯起眼,看见草植上沾染的血迹后忍不住怜悯地看了眼被生擒的狼骑将领。
营地的篝火已经熄了。
烈日高悬天穹,海东青落在了洛清河手臂上。
营帐外的咒骂声渐盛。
洛清河喂了它几根肉条,扬手放它回到了空中。
身后脚步声渐近,随之而来的是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啧,你回头看看?”林笙手甲都没摘,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蹦跶到她跟前,“铁蒺藜没那么容易要命,却有的是他们苦头受。”
洛清河勾了下唇,转过身看了眼外头的情状,道:“抓了多少个?”
“算上百里那边的,约莫三百二十六个。”林笙大致算了算,“还有三十几个不走运的,直接摔死在了陷马坑里。唉……”她揉了揉手腕,颇有些不解道,“你说拓跋焘费这个心思恶心我们做什么?让狼骑变成耗子啊?”
“顺带告诉我们抵在背后的刀不止一把。”洛清河勾起挂在边上的新亭,边走边道,“不是什么人都如你我,脱了这身甲,雁翎的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人呢,最怕的不是自己死,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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