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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

    啥意思?杨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说话也不动,叶依兰屁股顶她,“里面去。”

    杨慧踢了拖鞋乖乖爬到床里面,后脑袋挨着枕头的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你说我脑袋进水?”

    “睡觉吧。”叶依兰拍拍她肚子。

    杨慧偏脸借月光看她,看她高挺的鼻梁上微微隆起的一点驼峰,那一处折角别有韵味。

    “你长得真好看。”她诚心诚意的。

    “谢谢你的夸奖。”叶依兰坦然接受。

    “那……”杨慧手指抠被单,“可不可以再像刚才那样,亲我一下呢。”

    “那你喜欢我吗?”叶依兰偏过脸看她。

    她闭上眼睛伸长脖子等,“你亲我,我就喜欢。”

    第94章

    月光为她渡上一层圣洁的朦胧光辉,这具年轻的躯体每一处凹伏都来自上帝之手的精雕细琢,叶依兰以欣赏的目光和姿态由上至下细细描摹。

    皮肤的温度、血液的流速、指尖划过时肌肉本能的激跳,她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

    “好了。”

    叶依兰为她盖上薄被,手掌搭在她小腹轻轻拍了两下。

    她的目光充满迷惘,“只是这样吗?”

    “下次吧。”叶依兰不想吓到她。

    杨慧深深感到自卑,“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啊,我得多吃点,还是少点吃啊。”

    叶依兰柔声说:“这样就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了?还是因为我不好看。”

    先前在楼下淋浴房洗澡,为了保持神秘,她们故意离得远远谁也不看谁,怎么到该办正事的时候,兰兰姐又不继续了呢,慧慧委屈。

    极轻的一声叹息,木板床“咯吱咯吱”响起来,叶依兰翻个身,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我又不是专门为了做那事才说喜欢你,就这样看看你,亲亲你就很好,我就很满足了,不然跟那些脏男人有什么分别。”

    “你喜欢看我呀。”她小小只缩在她怀里傻傻问。

    叶依兰“嗯”一声,她说:“那我每天都可以给你看嗷。”

    叶依兰:“也不用每天。”

    杨慧:“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嘛。”

    叶依兰:“好吧,只要你不嫌麻烦。”

    她嘿嘿笑,“我不嫌呀,我喜欢被你看。”

    此后她们更频繁的约会,所有下班时间都腻在一起,有时满大街漫无目的手拉手闲逛,有时一整天都窝在宿舍哪也不去,各自看书或是写字。

    周内杨慧休息,叶依兰上班不能跟她一起,杨慧就来给她洗衣裳,把床单被罩甚至窗帘都拆下来,长裤挽到膝盖,两条小白腿在楼下池子里踩,洗衣粉泡沫在阳光下泛出五色光华。

    叶依兰下班回来,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杨慧洗洗手洗洗脚穿上鞋朝着她走过去,坐在树下花坛边吃,随便聊些有的没的。

    吃完饭,杨慧洗饭盒,叶依兰接着替她去踩,洗完两人合力拧干,装大盆里抱到楼顶上晾,完事出去走走,广场上看人套圈、打气球、用沙包丢娃娃。

    晚上回来,床单被套都让热风给吹干了,准备收回去,杨慧一猫腰躲进被单里,小声喊:“兰兰你快来。”

    “怎么了。”叶依兰收了枕头套掀开床单进去,杨慧在里面撩起上衣,“给你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内衣脱了,掖在裤腰带里,两只手揪着衣服边举得高高,朝着叶依兰挺身,“来嘛,来嘛。”

    叶依兰哭笑不得,“小心别让人发现!”

    “没有人,欸你别管,你看见我没呀。”杨慧完全贴到她身上去。

    楼顶上没灯,也没有月亮,被单里更是一片漆黑,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叶依兰伸手触到她腰肢,臂弯一勾把她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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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手看好了。”

    她们偷偷在一起了,关系不能示人,便常常大着胆子在外面做些见不得的人勾当,图书馆、录像厅、淋浴房,都是她们约会的好地方。

    “你什么时候跟我做那事啊。”杨慧难受地偎在她怀里,小幅度蹭,叶依兰好笑地锤她一下,“你怎么这么猴急啊。”

    慧慧委屈,“不是你先说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互相喜欢,我想那事,很正常,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让我也那啥一下嘛——”

    叶依兰拿她没办法,“那也得回去,不能在外面呀。”

    杨慧说:“回去你教我吗?”

    叶依兰:“……还得我教你?”

    “人家不会嘛,嘿嘿。”

    可不得教,慧慧啥也不懂,后来又去了几回录像厅,戏里干打雷不下雨,没劲透了。叶依兰说,去同事家看录像带,看带劲的,杨慧不去,说除非让同事走开,叶依兰说那太明显了,最后只能作罢。

    兰兰发愁啊,说来不怕人笑,她也不会。可她是姐姐呀,不能白长人两岁,姐姐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啥都懂得啥都得会,然而百科全书里也没有教人详细干那事的步骤啊,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臊皮。

    收了床单回去,夜里熄了灯躺在单身宿舍小床上,杨慧说:“我今天回家了,家里翻到读书时候的健康手册,我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我觉得我应该是掌握了,你要不要给我试试?”

    往常她们只是客气地亲亲摸摸,很想很想了,就抱着互相蹭蹭,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实战过,叶依兰攥着被角不说话,杨慧亲亲她脸蛋,“兰兰姐姐,好不好哇。”

    叶依兰往旁边躲,“别老这么肉麻叫我。”

    “可我就喜欢叫你兰兰姐姐。”杨慧表示喜欢得不得了的同她蹭脸颊,想起看过的外国电影,在人耳朵边呼呼吹气,很认真地吹,十级大风往人耳膜里灌。

    叶依兰被她这蠢样逗得不行,反身压住,“算了,还是换我来,看我先给你示范一遍。”反正大家都不懂,出了错她也不知道。

    杨慧“嗯嗯”点头,“快来吧,我已经准备好啦。”

    叶依兰说她只示范一次,说罢俯身埋头,杨慧忽然喊停,打了个休止的手势,叶依兰抬头问:“怎么了?”杨慧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容我找纸笔记下。”

    叶依兰朝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给我老实点!”

    杨慧生性不爱动脑子,读书从来不认真,这是她头一次这么认真要记住一件事,记住它的先后顺序。

    她心中默念,先是嘴巴,再是胸脯,然后是她的肚脐眼,接着腿折起来,折成一个“W”,最后……最后,这里不太方便讲。

    总之,她身子一紧,脑袋轰地炸开,随后就失去了意识。当然这里的失去意识,不是真的失去意识,是一种说法,一种感觉。

    慧慧书读得不好,想不出优美的形容词,也不好意思说得太露骨,总之她十分喜欢这种失去意识的感觉。

    之后她们常常都开始做那事,慧慧学得很好,原本的步骤严格执行完毕,还会自己研发一些新的,兰兰大开眼界,惊叹她超越常人的精力和创造力。

    她常常黏糊糊表白,“好喜欢兰兰姐姐,谢谢你找到我了,我真爱你,我要爱你一辈子。”

    一辈子好长,叶依兰不敢轻易许诺,也不确定未来究竟是何发展,有时觉得她想法太天真,又不忍打断她,破坏气氛。

    杨慧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对她好,用尽全力的好。

    她的小宿舍彻底沦为伙房和仓库,白天在自己宿舍里做饭,做好带过去跟叶依兰一起吃,夜里在叶依兰房里睡觉,偶尔回家偷些米面,按时上下班,存钱,小日子过得踏实又美味。

    她们明目张胆地好,旁人问起,杨慧理直气壮说:“是不是因为没有好朋友,嫉妒我有?告诉你,我们就是那么好!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朋友是自己选的家人,叶依兰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我自己选的家人。”

    很快电影院和电器厂都知道这俩人关系好了,也知道她俩隔三差五就睡在一起,不过都没人往那方面想,女人跟女人好,黏糊,挺正常的。

    这天,杨慧记得是杨志强开支后的第二天,每到开支,家里固定得添置些日用,冯启芳拿到钱必定要去趟百货大楼,杨慧特意调了下午的班回家,趁机搜刮一番。

    她挎着包大摇大摆上楼,还没进家门,楼道里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仰头一看,家门敞着,声音就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有客人来了?杨慧歪头一琢磨,正好,杨志强好面子,有外人在,她多拿些他也不好意思冲她发脾气。

    杨慧喜滋滋进门,屋里人齐齐向她看来,冯启芳跟个坐在沙发上的大妈说:“这就是慧慧了,还记得吗,跟小时候大不一样吧。”

    沙发边的藤椅上还坐了个年轻男人,看见杨慧,立即站起来朝着她欠身笑。

    杨志强难得露出个笑模样,杨刚凑到杨慧耳边小声说:“小时候跟你一块玩那个郑耀,还记得吗?”

    这屋里气氛有些不太对,杨慧警惕地看着他们,冯启芳招呼她,“慧慧快过来,看谁来看你了,你朱姨,还有跟你一块念中学的郑耀哥。”

    郑耀赶忙拎起手边的礼品袋朝杨慧走过去,“慧慧,你还记得我吗?”

    杨慧记得,郑耀是她初中同学,他爸做包工头,挣不少,高一下学期他前全家都搬到南边去,听说早就是万元户了。

    看冯启芳和杨志强那一脸谄媚相杨慧就知道没好事,郑耀递过来的礼品盒没接,她转身进了厨房。

    郑耀手僵在半空,回头看了他妈一眼,冯启芳解释说:“这是害羞了,女孩子嘛,我们慧慧还没有搞过对象呢。”

    郑耀他妈说:“慧慧长大了,变得更漂亮了,我记得她小时候就漂亮,跟个洋娃娃似的,眼睛大大圆圆的。”然后又问郑耀,“你觉得呢?”

    郑耀眼巴巴望着厨房门方向,慢慢在藤椅上坐下,目光一瞬不移。

    行动比语言更能说明一切,长辈相视一笑。

    这是要商量着把她嫁了。

    姓郑的上学时候就老冲她献殷勤,杨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不死心,都成万元户了,南边多少漂亮女孩不找,非千里迢迢来找她。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丑,家里也有钱,他要早来半年说不定还能成,可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是讲究一个先来后来。

    杨慧打开厨房柜门一看,到底刚开支,东西还真不少,菜油刚打回来,满满一大桶。

    现在五香大料贵,辣椒也涨价,杨慧尽挑好东西拿,一气塞包里,又去厕所顺了几块肥皂,爸妈房间柜子里拿了瓶洗发水。

    这期间郑耀眼睛黏在她身上似的,她假装谁也看不见,回厨房拎起菜油就要走。

    冯启芳腾地站起来,“你去哪?”

    杨慧夺门而出,杨志强喊:“刚子,拦住她!”

    杨刚冲出门追下楼,杨慧拿了太多东西走不快,楼道口就被抓住,杨刚拉着她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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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哪里呀慧慧,爸妈叫你。”

    “滚开!”杨慧冲着他吼。

    他表情有些委屈,“你最近一直往外拿东西,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困难,你有困难,你跟哥说,哥给你钱。”

    他说着就要去掏兜,杨慧踹了他一脚,“不是把工作让给你,我根本不需要你施舍我!我拿东西就是要拿回我出在房子里的钱,凭什么房子我出了钱我不能住,凭什么我要把工作让给你!厂里明明更喜欢我!人家先选我当资料员的!凭什么,就因为你是男的!我活该被你们压榨吗?现在你们又要把我卖了是不是,还找了个好买家,找了个万元户是吧,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杨刚愣愣看着她,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的伤心,杨慧不知是气的还是跑的,太阳穴突突跳,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扶着墙才堪堪站稳。

    兄妹对峙,半晌,杨刚深吸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崭新的钞票,这是他这个月所有的工资还有加班费。他只给自己留了两包烟钱,剩下全部塞进妹妹的外套口袋,一句话没说,拍拍她肩膀扭头走了。

    不要白不要,本来就是他欠她的,杨慧把钱从外衣口袋转移到里衣口袋,原地站了片刻,稳了稳神才挎着包提着油回宿舍。

    当天晚上,她给叶依兰做了三个菜,还打了半瓶白酒,在靠门边的小桌上摆开,坐在椅子上安静而虔诚地等待她下班回家,回到她们的小窝。

    她心里有个计划,一个有些冒险、有些天真的计划。

    第95章

    同居,这词还挺新鲜,杨慧从书上看来的,现代汉语词典上说,是两个相爱的人暂时居住在一起。

    这个‘暂时’,很值得咀嚼。

    同居是两个相爱的人住在一起,结婚大概也是,但同居是不被法律承认、保障的。

    法律以最低限度的道德约束人,如果法律都无法给予支持,恋爱关系中,她们要依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呢?

    说来可笑,被保护的人也许并不相爱,真正相爱的人却不被保护。

    ‘同居’这词大概是个同性恋想出来的吧,杨慧托腮想,那家伙极可能与她境遇相仿,被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的呢?为什么呢?

    那人说不定还是个男的,女的跟女的住一块,手牵手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俩男的干这事……她想象不出来,他们更憋屈,小手都不能牵牵。

    正胡思乱想呢,叶依兰回来了,她换鞋进屋,包挂门口,钥匙放桌上,“呀,我的慧慧今天这么早就给我做好饭了,哇,有红烧肉,还有排骨!”

    杨慧立即迎上,盆架上搭的湿毛巾拿过来给她擦手,叶依兰饶有兴味看着她,“今天这么乖,是打坏碗还是弄丢东西啦。”

    把人当小孩呢,杨慧白她一眼,“没事就不能对你好啊。”

    叶依兰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块肉,夸张“唔唔”两声,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好吃!南湖饭店的大厨都做不出这个味儿!”

    杨慧:“糖熬得有点糊。”

    叶依兰:“我就喜欢吃糊的,糊的才香嘛。”

    杨慧在桌边坐下,打了两碗饭,没出声,叶依兰摸摸她脑袋,“辛苦慧慧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会把碗都洗得干干净净。”

    红烧肉糖熬糊,排骨盐有点重,紫菜汤又忘了打鸡蛋进去,杨慧走神了,煮饭时候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叶依兰说那事,她嘴骂人吵架时候厉害,讲道理还真不行。

    也许是察觉到了杨慧的反常,叶依兰比往常更多话和眼神关注,见她筷子尖在碗里嫌弃地东挑西捡,摸摸她额头,“是病了吗?”

    杨慧仰脸冲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只是今天遇见个熟人,心里有点感慨。”

    “遇见谁了。”叶依兰顺着她话说。

    “我初中时候一个男同学,今天和他妈去我家看我妈。”杨慧筷子无聊戳着碗里米饭,“他爸以前做泥瓦匠的,后来南边不是开始搞经济特区,他爸就去了,混成包工头,不算特厉害,也比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强。”

    叶依兰抬头瞟她一眼,“然后呢。”

    杨慧吸了口气,“我今天跟他聊天嘛,听他说起,感觉南边很不错,机会多,开放,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看过……听说满大街都是老外呢,蓝眼睛黄头发。”

    “去玩吗,旅游。”叶依兰说:“你想去,放假我陪你去呗,去海边玩个三五天。”

    “我不是想去玩。”杨慧放下筷子。

    这样说话太累,她憋不住了,她天生就不适合委婉,“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我们去一个没人能管我们控制我们的地方,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吧。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勤快肯定能找到事做的,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郑耀他爸一个泥瓦匠都能做成包工头,我们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试错,一定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过得好的,我们赚钱,买房子,买彩电,买大哥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啊。”

    “那你怎么就能肯定出去一定能成事呢。”叶依兰反问。

    “你不想去试试吗?”杨慧怯怯望着她。

    叶依兰说:“我们看到的都是成功案例,没成功的都缩着呢,或者失败,或者还在等待,不是每个人都有好机遇的。”

    “慧慧。”叶依兰语重心长,“能成功的大多是生意人,而我们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只是靠打工是不能成为富豪的,既然都是打工,在哪不一样呢?”

    杨慧意识到她的出发点错了,用身边的成功案例和大城市的繁华来诱惑叶依兰是没有用的,叶依兰确实比她成熟懂事更多,看问题更全面更透彻,可她的初衷并不是成为富豪。

    “我觉得换个地方,我们或许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换到哪里,同性恋都不能领证,除非出国,但也不是所有的国家都允许同性结婚,再说我们有出国的钱吗?你英文好吗?”叶依兰问。

    杨慧小声:“我这些年存了一点小钱,也许不够出国,但也够我们去别的地方落脚了。”

    “你为什么总想着出去呢?”叶依兰是真不明白。

    杨慧想出去,想很久了,她早就不想待在家里了。

    从把岗位让给哥哥开始,她就决定要走了,走之前当然得存点钱,所以她很快就找点电影院的工作,决定先干上一阵子,等到明年春暖开花的时候就打包行李坐车南下。

    谁想偏偏遇上了叶依兰,黑洞洞的售票小窗里明艳美丽的脸庞,红唇开阖,约她第二天下午南湖公园门口见。

    此后稀里糊涂沦陷,舍不得走了。

    杨慧不想提郑耀,那很容易被理解成威胁,她不想这么做,她想知道叶依兰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问:“那我们就一辈子这样吗,偷偷摸摸的。”

    吃饭的人心不在焉,真可惜了这么好的菜,也可惜了她花费的功夫。叶依兰筷子架在碗面上,喝了半口凉茶,说:“厂里明年还要盖家属楼,我想过了,到时候买一套,钱我自己有,不够找我爸帮忙,你就正式从家里搬出来,跟我一起住。”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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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假如别人问起我们的关系呢?”

    叶依兰:“就说是好朋友。”

    杨慧:“我们只是好朋友吗?”

    叶依兰:“这只是对外的托词,”

    杨慧:“能瞒一辈子吗?”

    叶依兰不自觉拔高声调,“那你想怎么样?”

    杨慧肩膀塌成了一对八字,“我爸妈不会放过我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他们就要操控我一天。可是每次我想歇斯底里跟他们大吵一架决裂的时候,他们会先比我软下来,让我无处发力,我怎么样都无法摆脱他们……说他们坏,却也有很多好的时候,说他们好,又不是常常都那样好……我和你以朋友关系住在一起,一年半载还成,日子长了,总是要有人说闲话的。”

    叶依兰:“那你的意思,是要挑明我们的关系吗,你觉得那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吗?”

    也许呢?做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杨慧向她投去希冀的目光。

    叶依兰苦笑,“慧慧,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承受不住的,还可能因此失去工作。你不要怪我把话说得太难听,两个人在一起,是免不了生气拌嘴的,你可千万不要小看结婚证这东西,它一头拴一个,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口头承诺。然而我们注定是没有的,就算能挺过世俗的批判,你敢发誓敢保证,能挺过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吗?到时再想想为此毁掉的名声,丢掉的工作,真的不会后悔当初的冲动吗?”

    “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就是毁掉名声吗?”杨慧深深地看着她。

    叶依兰无声叹息,“我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那你在宿舍楼下,跟我说喜欢我,想跟我试的时候,怎么不怕我毁掉你的名声。”

    因为这种无谓的问题争执,让叶依兰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捏捏眉心靠回椅背,沉默片刻,还是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不会,我观察过你好一阵子。”

    “知道我不会,就可以明目张胆靠近我,戏耍我吗?在确定我是一个还算可靠的家伙的前提下,和我在一起,就算将来分手也不会暴露你的取向,因为我也是局内人,我不敢冒这个险,对吧?”

    她的泪水无声顺着面颊流淌,目光充满看透一切后的哀恸,“你说了这么多,是在暗示我,只要不戳破就还有余地是吗,玩够了耍够了,就老老实实嫁人回归正常生活,我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叶依兰无力辩解地闭上眼睛,不否认,她确实留有后手。她的性取向对父亲不是秘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罕见因为她多话:你的想法太朝前了,起码朝前了二十年,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别轻易告诉别人,凡事留个后手。

    和杨慧是初次尝试,感觉很好,然而叶依兰还是很谨慎,任何关系里她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你为什么那么胆小,我说去外面你不想去,我说公开,你也不愿意,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啊。”她的眼泪在深色牛仔裤上晕出更深的一片,叶依兰从兜里摸出手绢,想替她擦拭,她猛地后撤,板凳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刺耳声响。

    叶依兰只能把手绢放在桌角,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以等待机会,将来也许会有大家都接受的一天。”

    “假如等不到呢,假如我明天就死了。”

    “不要说胡话。”

    沉默冰冷地蔓延。

    叶依兰有不好的预感。

    她们在初夏的某个傍晚相识,日子像树上的叶子,每过一天就掉一片,从单身宿舍的小窗里望出去,梧桐树只剩下一片枯叶在黄昏的冷雨里低垂着。

    叶依兰说:“我知道你跟家里关系不好,你说无法摆脱她们,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你是想利用我来摆脱呢,你看起来很有勇气,那这份勇气是源自你本身吗?你就没有为我考虑过吗?”

    “我爸爸再过两年就要提干,他却把工作岗位让给了我,让我进了财务科,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妈离婚……但我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我跟我爸关系很好,我不能让他失望,白白为我付出。我们也不能保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能比现在过得好,至于我们的关系,全中国都一样,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可的。”

    她眼泪流得更凶,叶依兰从来没有见她哭得这么厉害,她一向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这时却连哭泣都唯恐冒犯,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个颤抖的音节。

    叶依兰终究不忍,“我话有些重了,但都是实话,我不想瞒你。”

    好聪明好冷静的叶依兰,杨慧曾无数次欣赏、赞扬她的智慧,现在也因为她的智慧感到可怕。

    她笨拙地用尽全力的喜欢她,楼下保卫科大爷问给谁煮饭呢,她说给叶依兰煮的,问给谁洗衣服呢,给叶依兰洗的……刘大姐说不是不爱吃鸡蛋糕,怎么老去排队,她也理直气壮说给叶依兰买的。

    可叶依兰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谨慎些罢了。

    彼此沉默着,在这沉默里变得更加笨拙,叶依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不通,她们今天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说得这么深这么透彻,她们的感情还不够牢固,经不起这样的撞击。

    “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叶依兰四肢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我想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杨慧袖子用力擦一把眼睛,视线又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她想被抱一抱,抱着哄哄她就乖了,就按照兰兰姐姐说的那样办了。

    她花费漫长的时间艰难移动到门口,叶依兰却始终一动不动,她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死心地伸出手,只敢搭在门把手上。

    她哽咽说:“你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嗒”一声,走廊里钨丝灯亮起昏昏的黄光。

    想大哭,像小时候因为得不到糖果那样哭得惊天动地,可这段无法示人的关系让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哭,至少不应该在叶依兰的宿舍门口哭,那样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为什么呢?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个为什么,又怨谁呢?谁也怨不了,谁都没有错。

    她一步一回头,心中怀抱小小希冀,只要门打开,只开一个门缝,她马上就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提要求了,此后兰兰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而门扉紧闭,最终消失在楼道拐角。

    最后,杨慧站到宿舍楼下,心中倒数十个数,只要她打开窗户……不,不需要打开,只要出现在窗边,她就马上跑回去,把饭菜热好再送回来,她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像往常那样。

    “……3、2、2.5、2.4、2.3……”

    最后一片树叶落下,叶依兰飞奔到楼下,她已经离去。

    第96章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意外和巧合组成。

    初见在电器厂大门口,那天杨慧哭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叶依兰塞给她一条手帕,杨慧帮她把行李般到宿舍。

    第二次见面也是碰巧,街头匆匆一瞥,擦肩而过之际,杨慧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停在叶依兰身后,颤巍巍伸出手帮她付了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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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二连三的碰巧就不能再说是碰巧,叶依兰更愿称之为缘分,之后她们的故事正式开始。

    时代洪流席卷,两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意外相遇,也意外分离,她们身不由己。

    那天后,杨慧就不再来了,叶依兰常感到懊悔,假如别把话说那么重,假如没有让她离开,假如当时勇敢追出去,就能在墙根底下找到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摸摸她的头,替她擦拭掉眼泪,把她抱回家去。

    就这样错过了,隔一堵布满墨绿色爬山虎的青砖墙。

    叶依兰去电影院找过她,一开始,她们说她调休,后来说她请假,再后来,她辞职了。

    “你俩吵架了啊,杨慧不是最跟你要好,天天排队给你买鸡蛋糕,怎么辞职了都不跟你说。”刘大姐满嘴瓜子皮像下雪。

    叶依兰谢过她,摇摇头,转身离去。

    不在电影院,当然也就不在宿舍,叶依兰在东门宿舍楼下等过一阵子,也是那时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连慧慧住在哪一间都不知道。

    明明是她先主动,却总是慧慧在后面追着跑,她从来没有来过慧慧的宿舍,慧慧想躲,她就找不到。

    叶依兰从来没觉得房子这么空,那时她总抱怨宿舍太小,饭桌离床太近,到处都挤挤挨挨,慧慧就笑嘻嘻说:“我觉得很好啊,床再大点,我晚上就不能抱着你睡了,房间小也有小的好处,我在床上怎么翻怎么玩,都能看见你,伸手伸脚就能碰见你,可美啦!”

    她身上总有使不完力气,把窗户和地面都擦得亮锃锃,说别人家里铺地板砖,咱的小家没有地板砖,就把它擦得比地板砖还光还亮。

    她偷用人家化妆品,抹得脸蛋煞白,嘴皮猩红,还偷穿人家衣裳,自以为娇媚万分地冲着人抛媚眼,高高噘起嘴巴要亲,在人脸上脖子上盖无数个红章。

    她还喜欢看菜谱研究新菜,书上学到什么,先坐在床上有模有样演一遍,从洗菜切菜到下锅、翻炒、装盘,一步不差。叶依兰还得配合着试菜,说出感想,听她复盘说下次要怎么怎么改进。她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这样可以减少浪费。

    她情绪变化很快,孩子脸,高兴得突然,难过也突然,还特别黏人,人走哪跟哪。

    叶依兰想起有天加班迟了一小时回家,她躺在床上默默哭个成泪人,怎么哄都不好。后来想到办法,叶依兰把饭菜拿到楼下借火热,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肉夹到她嘴边,她闻着香味实在忍不住张嘴吃了,满脸眼泪鼻涕咧嘴傻笑。

    她的好多东西还留在房间里,红色塑料梳子、米白色拖鞋、喝水的搪瓷茶缸、蛤蜊壳做的风铃、绳编手链……随手翻开一页书,里面就是她做的叶脉书签。她不在了,却又无处不在。

    叶依兰总是想起她月光下白莹莹的一张脸,趴在人怀里小声说:“兰兰姐,你真好闻。”

    叶依兰后悔了。

    有次下班路上,叶依兰感觉到了她,猛地一回头,快步朝着路边梧桐树走去,短短三五步,脑海中闪现无数与她相遇的场景,叶依兰想象树后躲了一个笑嘻嘻的杨慧,双手叉腰看着她说:“知道错了吧,还不快过来哄我!”

    树后当时是什么也没有的,叶依兰在同事诧异的目光中呆呆站上一阵,失魂落魄离开。

    快过年了,放假前两天,叶依兰中午在食堂打饭,碰见杨刚,到底是没忍住问他,“你知道慧慧去哪里了吗?”

    一群穿蓝色工服的车间工之中,冒出个头发异常多的大脑袋,杨刚手背擦擦嘴,“你找妹妹啊。”

    男人们互相挤眉弄眼,暗示杨刚跟厂花多说两句,杨刚迟钝地看着他们,叶依兰冷声强调:“我找杨慧。”

    “妹妹,妹妹……”杨刚慢吞吞收拾起饭盒,“算了,你跟我出来说吧,她有话带给你。”

    两人站到了食堂外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叶依兰记得,中秋时候杨慧央着她偷摘了不少桂花,说拿去做桂花糖冬天蘸烤糍粑吃。

    糖做了一大罐,糍粑还没吃上,人却不见了。

    杨刚告诉叶依兰:“她其实没给你留话,只留了东西,说你要是来问就给你,不问就放着,东西我放在家里,下午开工前我回去一趟给你带来吧。”

    “现在就去吧。”叶依兰说:“我跟你去拿。”

    杨刚低头琢磨会儿,说行,“那走吧。”

    他饭只吃了一半,饭盒攥手里,叶依兰没心思管他饿不饿,只想快些拿到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走,叶依兰走在前面,快到小区门口,杨刚跑起来,“等着,我去拿。”

    叶依兰明白他意思,小区里人多嘴杂,他怕有人误会说闲话。叶依兰是有点讨厌他的,因为杨慧工作那事,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到他头上,但杨慧又说哥其实很好,只是懦弱,常私底下塞钱。

    慧慧善良单纯,厂里铁饭碗让出去,一月给她塞百来块钱,她还觉得人好,其实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叶依兰站小区门口等,杨刚抱了个大纸盒子出来交她手上,“她本来是写了信的,后来撕了,我问她要不要留两句话,她说不留了,算了。”

    “撕掉的信呢?”叶依兰不死心问。

    杨刚说:“她当场就吃了。”

    叶依兰:“……”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吐出来的话,又吃回去,就不会留下把柄,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她们之间的关系,包括她的亲人。

    叶依兰谢过杨刚,抱着纸盒回宿舍,屋里杨慧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她假装她没有离开过,却无法避免时间为它们蒙上灰色的浮尘。

    纸盒平放在书桌上,叶依兰发现封口处胶带有二次粘贴的痕迹,果然是被打开看过,慧慧很聪明,吃掉撕毁的信是明智的。

    盒子里有双针勾拖鞋,一对手套还有条围巾,尽都是蓝色,深浅不一的蓝,由她亲手织就。是了,叶依兰记得,她说过最喜欢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

    早晨、中午,还有傍晚,晴朗的夏天,不时变化的蓝。是慧慧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杨刚说:“她跟男朋友去南边了。”

    叶依兰回想自己当时反应,应当还算平静,是意料之内,“什么时候的事?”

    杨刚说:“半个多月前。”

    “她男朋友是姓郑对吧?”叶依兰记得她提过,她们分开那晚。

    杨刚爽朗笑起来,“原来你知道啊,是叫郑耀,家里承包工地的,你俩关系挺好,最后怎么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吵架了啊?”

    围巾捂住脸,叶依兰趴匍在桌面,温热的眼泪润湿一片柔软馨香。

    过年放假,叶依兰收拾起东西回老家找爸爸,整日裹着大被躺在床上哭,爸做好了饭端上桌也不吃,哭累了倒头睡去,醒来望着灰灰的天发神,半个月瘦了十多斤,头发也大把的掉。

    爸爸问:“你要殉情咋滴?”

    叶依兰吸吸鼻子坐起来,“她肯定是在报复我,用自己报复我,我当时如果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爸爸筷子一拍,“那也得吃饭!”

    叶依兰重新倒下去,被子蒙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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