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乐寿却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到后面更是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出。
这顿饭还没完, 梁冲突然进来, 在皇帝耳边禀报了什么, 皇帝便放下了筷子,边往外走边说撤了吧。
乐寿刚喘了口长气,又听皇帝嘟囔了句,今天这香也不对。
可是殿上燃的香也都是按照香谱调的, 什么天候用哪种合香, 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要说不同……
唯一的不同。
乐寿心脏猛抽了下,把收尾的事交给旁人,便魂不守舍地往自个儿住处走。
半路上却还是叫师父给抓着了。
何四喜端着一副慈祥的模样,淡淡开口:“乐寿啊,你刚来那会儿,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乐寿忙道:“师父教诲从不敢忘。在宫里伺候,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得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何四喜拢拢袖口,哼了声:“光记在嘴上,没记到心里。除了这个,你还得想明白了,哪些东西是你该想的,哪些啊……是放在脑子里都该死的。”
何四喜拍拍乐寿肩膀,叹道:“事已至此……是造化还是劫数,全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你是个聪明孩子,别让我失望。”
乐寿应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久久才能迈出步子。
回到空无一人的住所,闩了门,才从衣裳里层小心解下一只荷包,又从荷包里掏出残破的石青色连蝉锦香囊。
乐寿望着香囊,苦笑:“你说说你,针线活不怎么样,调香的手艺倒是一流。”
即使香味快散尽了,独一无二的余调,还是叫何公公给闻出来了。幸亏陛下最近心事重,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想到这,乐寿倒抽了口凉气……应该是的吧……
陛下虽年轻,论精明可能还超过何公公,万一过后想起来……
乐寿后怕地闭上了眼。
其实不必何公公提点,乐寿又何尝不懂,即便这香囊残破不堪了,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当初他抢下这香囊,当真也没想太多,只是见不得一番心意化成灰烬。
可过后,真的将她亲手做的香囊握在掌中,却又不一样了。
妄念丛生。
那个人,是最早对困境里的他伸出援手的人,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帮他不求回报的人,更是令他感受到亲近和温暖的人。
乐寿知道,她的目光从没放在他身上过,对他的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对程宝缨来说,他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他一直将这点虚妄的心思深藏心底,所求也不过是……把这点余香留住,好像还能陪伴在身边。
然而也还是不行。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补救现在的局面?
更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竟真从杨会嘴里套出了密钥,打开了墓穴。陛下英明!”多日不见的魏嬷嬷边呈上文稿,边衷心称赞。
符清羽只是淡淡笑了下,接过文稿来,仔细查看。
他从来不吃马屁,更何况,从杨会嘴里套话也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
实际上,经过一场行刺风波,身体疲乏不堪,精神却亢奋,再灌下几杯烈酒,不需要符清羽多问,杨会自己根本合不上嘴。
在杨会面前救下杨灵韵,更是让杨会触动颇深,一下子将符清羽引为知交,说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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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没的。
杨会生母和杨平本就是家族联姻,盲婚哑嫁,又早亡,做夫妻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深情。杨平很快续弦,把发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交给乳母,便也再没上过心。
在更多子嗣出生后,一比较,更是越发嫌弃杨会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杨会说起父亲的冷淡,眼泪汪汪的,说要不是杨灵韵被选为皇后,杨平早就想改立宗子了。
“外人看我们风光,”杨会自斟自饮了一杯,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好些年都是臣跟小妹,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如今可算雨过天晴……陛下如此爱护小妹,把她交给陛下,臣也可以放心了。”
再后来,符清羽随意提了几句,那密钥便像长了翅膀,从杨会嘴边溜了出来。杨会大醉一场,第二天再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着实太顺利了。
符清羽将手中的文稿丢给梁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有这个,应当够给杨家定罪了。”
梁冲接过一瞧,念出上面的文字:“《良驹赋》……嚯,这说的是高祖皇帝向杨家借马的典故。”
符清羽翘翘嘴角:“没错。”
大夏立国之前,北方经历了三十多年动乱,数个势力并存,今儿个你打我,明个儿我打你,争扰不休。那时,以杨家为首的几大世家没有随前朝皇室南渡,而是留守中原,高筑门户,收养流民,招募私兵,形成一方割据。
因前朝丢了塞上和凉州,中原再也没有良马产地,难以训练骑兵。而杨家当时的家主颇有远见,和一支突厥人搭上了关系,得以引入突厥马良种蓄养。是以在符清羽的曾祖父和高祖父起事争夺天下时,也不得不登杨府门槛,借来百匹战马。
这篇《良驹赋》便是为颂赞杨家家主的功绩而作。
魏嬷嬷只是粗通文墨,梁冲把这里头的典故讲了出来,她还是不明白:“老奴不懂,杨家借马给高祖,怎么反而成了罪名呢?”
梁冲讥笑:“同样的话,说话的人不同,那表露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世之伯乐,舍公其谁?这话,要是高祖自个儿说的,可能算是君臣之间一段佳话。可惜啊,却是杨用说的……”
符清羽冷声道:“他这是相马呢,还是说,须得叫他杨家相看了,高祖才登上皇位呢?”
“可不是,”梁冲轻蔑笑笑,“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往后翻了翻:“后面的倒没什么……是杨家历年跟突厥人买的……飞电……白骢……都是马的名字。”
梁冲将文稿放在案上,随口道:“直到现在,杨家豢养的良马也是最多的,和突厥人的交易一直没停啊。”
符清羽道:“中原缺少大片草场,马儿难得自由驱驰,就是天上的龙种,几代下来也成了驽马,只有不断引入野性未驯的良种才能维系。如今御苑的马也是采取这……”
他忽地顿住。
目光落在那页写满了良马名字的纸上,衣袖里,手掌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
梁冲和魏嬷嬷都不明所以。
“你刚才说……”符清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一直没停?”
可是,若是停过呢?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下剧情,明天让女主离开。
29 ? 〇二九
◎结束掉这个错误◎
梁冲又拿起那份文稿, 这回仔细看了那几页名马。单子列得详尽,每匹马后面都记载了马龄、马种、出处,以及入栏的时间。
叫人在意的便是这些马匹进入杨家马场的时间——乍一看不明显, 比较起来才能发现。大抵是由于马场占地所限,每几年里入栏的马匹大体维持在同一个数目上。偏偏中间有段时间, 突兀地停掉, 打破了这一规律。
好巧不巧, 正是光化十七年,武烈皇帝北征惨败的那一年。
梁冲抽了口凉气, 伶俐的口齿打了结:“这、这……”
几乎不敢往下想。
要是印证了这一猜想,杨家的罪过可不止是僭越无礼, 分明是叛国了,简直罄竹难书。
符清羽抬起眼, 深沉的眸子里一片血光:“这些年来,当年那场战事究竟是如何泄的密, 怎会叫突厥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始终是众说纷纭。兵部和中书省查不出,三司会审查不出,连暗卫也理不出头绪……前前后后处置了不少人, 却都叫冤。若真是这样泄露出去的, 那可……”
目眦欲裂, 他合了合眼。
当年杨用不惜和皇家撕破脸也要抢先接管朝政,原以为是政见不合,抑或是权欲熏心,现在看来, 却不仅如此。
也许更是因为, 杨家经不起细查, 若真让符铄还朝,或是让任何一个强有力的皇子控制朝政,事后清算杨家便要遭遇灭顶之灾。
杨用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铤而走险,强行夺权。
而他成功了,在杨家一手操控下,事后的追查只怕也被误导了方向,怎么查都是一笔糊涂账。
“好啊……”符清羽怒极反笑,“他们这些世家,在乱世里宅门高筑,隔岸观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将君王和万民放在家族之后,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何况,当年天下大乱,杨家坐山观虎斗,未必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可惜这一等,就错过了下场的时机,叫符氏为首的泥腿子们壮大实力,打下了江山。百年世家不得不给中下层出身的武将俯首称臣,本就不情不愿,哪会真正忠心呢。
若说原还顾忌对世家和天下人的影响,想着给杨家留个体面,这下倒是不用了。
根本不必他去捏造什么罪名,杨用的墓里,竟是给他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符清羽厉声道:“给朕彻查!”
“是!”
部署完大事,魏嬷嬷又道:“前些日子在宣化殿探头探脑的那几个,老奴已经查清楚了,陛下想怎么处置?”
符清羽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被杨灵韵收买,暗中监视程宝缨的几个奴才。
都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人,做事糙得很,留下无数马脚。却像那苍蝇蚊子,无关痛痒,只是恶心人。
他按按眉心:“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
就让杨家再嚣张几日吧。
捧得越高,才能跌得越惨。他很乐意成全。
睫毛颤动了下,符清羽忽然又吩咐道:“魏嬷嬷,杨家的案子可以过到明面上了。剩下几天,你替朕去掖庭走一趟。”
魏嬷嬷不安地瞥了眼梁冲,梁冲却低眉垂眼,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
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陛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保护您的安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还能飞出宫墙去么?”
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便说。
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实战本事也不差,在这等时节,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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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大的事,值得她亲自出马?
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
符清羽笑笑,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看好了她,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
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最后争辩道:“至少也得把胡六、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跟了姓叶的这么久,什么都没探出来,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
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一个月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符清羽沉吟片刻,接受了提议。
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最后又嘱托了句:“陛下记得用药。”
魏嬷嬷脚步刚远,梁冲嘟囔了句:“上了年纪……越发啰嗦了。”
“随她吧。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
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
梁冲好奇道:“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
符清羽抿了抿嘴,没有否认,却说:“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依朕看,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决心站在朕这边,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
梁冲心领神会:“……想控制袁高邈,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低声道:“……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
皇帝这句话,听着倒有些酸溜溜的——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说,转转眼珠,也告退了。
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
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
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铁了心和他抢人。那日在佛堂,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他嘴里一片铁腥,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
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
袁逸辰想带人走,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给袁逸辰送上“天赐良机”。
若袁逸辰敢犯,便以儆效尤,永绝后患,从此拿捏住袁高邈。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
左右人是丢不了的。无论哪样,都稳赚不赔。
可是,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这几日,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她会跟袁逸辰走吗?
自打从皇陵回来,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先是闯入私库,随后,明知违抗旨意,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
他警告过她了,许多次。
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不是不管不顾的人,她应当知晓轻重,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可另一个声音却说,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入宫十年算什么,被安排侍寝算什么,一遇到青梅竹马还不是丢了魂,接连做出抗命之举。
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
在程宝缨家族覆灭,孤身漂泊的时光里,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十年后才突然出现,最难捱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
十年里,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带她走出困境的,保护她的人,又不是袁逸辰,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
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强压下去,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刺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跟着一窒。
原来,他竟是委屈的。
自己也觉得可笑。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每日忍着怒火,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殪崋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反倒忍不得了。
香炉里死灰复燃,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符清羽深吸了口气。
香气,依然不对。
他要求严格,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却还是不对。
这才几天,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人独处时,竟旷寂到陌生。
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少了她,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离开,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
“真是……”符清羽扔了香勺,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
在九岁的他看来,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家破人亡,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救驾失败,父皇未必会死。往更远了说,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
祖母说,为人、为君都要学会宽恕,符清羽勉强应了。可是,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宽恕”。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所以让步了。
谁知后来,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符清羽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失了理智,那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
他承认,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但是,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能够同他作伴,让他活的正常些……符清羽暗想,什么胡话,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借口吧。
符清羽自幼聪慧,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责任先于一切,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那时他想,他不需要陪伴理解,不需要感情,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
多年后的今天,却忽然懂了。
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他只是感觉很累。
偏偏在这个时刻软弱,靠自己几乎没办法撑过去。想见到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想有她在身边,不用交谈什么,但他觉得她都能懂。
没有人比程宝缨更知道怎样照料他,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有一个相伴许久,知道他一路如何走来的人,也已经很好——正如祖母所言。
符清羽浅浅叹了口气:“祖母,我终究拗不过您啊。”
几番挣扎推却,终还是陷进了温柔乡。哪怕开始的混乱荒唐,事到如今,符清羽知道,他需要程宝缨。
她是他必须习得的宽容,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是他不愿正视的弱点,也是救赎,是快乐。
是心之所向。
PanPan
符清羽的动作,宝缨自是一概不知。
从踏出宣化殿那一刻起,这个人连同纷纷扰扰的过往,都像一场长梦,离她越来越遥远,痛楚也不那么真切了。
眼下最大的困扰反而是手上的冻疮。
从前在宣化殿养尊处优,结果是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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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养得娇嫩,捣衣的活计做了没几天,手指上已经布满了小而痒的红斑。
每天傍晚,宝缨匆忙吃过晚饭,便急忙烧上热水泡手,才能稍微舒服一点。只是第二天又要吹冷风、浸冷水,几天下来,倒是越发严重了。
每到夜里,钻心的痛痒,叫人辗转难眠。
然而,每个浣衣婢都得经历这一遭,比宝缨严重的大有人在,许多年老的仆妇手上遍布溃烂,指节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实际上,宝缨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已经是何四喜关照过的结果了,其他的婢女们挤着大通铺,别说求医问药,连烧热水的木柴也没有,只能生忍着。
所以连宝缨所受这般优待,也足以叫人眼热。
掖庭里收容的皆是戴罪之人,有进无出,是宫里最没有盼头的地方。在这儿待久了,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也有少数人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尖酸刻薄。
朱秀娘就是后者,见宝缨与旁人不同,暗暗心生不满。
最初几天,朱秀娘摸不清宝缨底细,倒还管得住嘴巴。后来见宝缨和众人一同做事,像是要在掖庭长久待下去的模样,便也不再收敛,见着宝缨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天晚饭后,宝缨随着人流往住处走,手上又痒了起来,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按摩手指。
按摩的手法是从前学的,符清羽写字累了,经常叫宝缨替他按手指。宝缨不晓得能不能缓解冻疮,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随意试试。
朱秀娘看见,翻了个白眼,跟相熟的妇人嚼舌:“嗬,一点冻疮就受不了了?又是按摩,又是泡水的,真当自个儿是千金之躯呢?”
朱秀娘根本没放低语调,宝缨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停了手上动作,快步往回走。
好在很快到了,宝缨走进院子,转身要闭门。没想到朱秀娘也走到她门前,撇嘴一笑,重重的往地上踢了一脚。
宝缨关门的手便僵住了。
这一片都是土路,积雪叫行人踩化了,合着尘土,形成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泥水坑。
宝缨爱洁,平素走路都小心提起裙摆,朱秀娘这一脚却是猛力踢出,泥水飞溅,月白的裙子霎时沾染了十数个泥点子。
抬头,看到朱秀娘面露得色,宝缨心下叹了口气,“砰”地关上了木门。
朱秀娘在门外嗤笑道:“每天拾掇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当是哪位娘娘呢?还不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另一个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你说的,我听说人家从前真伺候过皇上……万一哪天又回去了呢?可不是秀娘你得罪得起的。”
朱秀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反过来想,既然都在御前伺候了,那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贬到掖庭来?是她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么?……她是不死心,整日戴两个明晃晃的珠子,以为皇上能看得见?!”
另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宝缨还愣在原地。
珠子?
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摸上耳垂,摘下了一对东珠坠子。
是符清羽某次随手赏的,珠子晶莹灵动,却不是顶大——宝缨图的就是这份低调,即便是她,戴着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也正是戴习惯了,宝缨将这些年的赏赐都留在了宣化殿,唯独漏了这对坠子。也不曾想到,东珠耳坠在宣化殿算是极为低调不惹眼的物件,到了掖庭却显得过分华丽,招来了不必要的是非。
宝缨摇了摇头,将坠子收进怀中。
“你就由着她嚼舌根?不反击回去?”
身后突然有人问。
这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呀。
宝缨震了下身子,惊恐地转过头。
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身形细瘦,肤色偏暗,脸上皮肤皱起,与其说是宫人倒更像乡下朴实能干的农妇。
她拢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宝缨不知她来了多久,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您、您是……?”宝缨谨慎地问。
对面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皱眉道:“小姑娘有没有规矩?把老人家问你的话当耳旁风?”
宝缨一噎。
老嬷嬷盯着她,又问:“她说不让你戴耳坠,你就不敢了么?没出息!”
想来刚才那一幕,都被这古怪的老嬷嬷看见了。
宝缨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想,别人说几句闲话,既不会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改变她自己的处境,有口角之争的功夫,还不如早点回来烧热水暖手。耳坠嘛……她说的没错啊,浣衣女婢是不该用,我先前疏忽了。”
那老嬷嬷见宝缨一脸没脾气,好像比她本人还生气,撇了宝缨一眼,气哼哼地拧身朝里走。
宝缨见她推开隔壁的房门,纳闷道:“嬷嬷您也住在这儿?我一直没见着您,还以为那间房子是空着的。您怎么称呼?”
老嬷嬷头也不回,只说了句“姓魏”,便关上了门。
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宝缨愣了愣,也回了自己房间,脱下棉袍,用打湿的软布小心清理裙子。
朱秀娘得寸进尺,宝缨也不是不恼,只不过是……顾不上生气。
她已经准备要离开皇宫了,如果顺利,此生再不会见到朱秀娘这些人。如果不顺利……她会粉身碎骨,那么也不会再见。又何必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就好像,她已经不想再留在符清羽身边,又怎么还会在意那对东珠耳坠?她本就不想再有牵连,不戴就不戴罢。
既然她和符清羽之间只是一个错误,那就结束掉这个错误。
宝缨默默地洗衣,生火,烧水泡了手,借着火光翻看了几页《本草经》,将与袁逸辰商量好的计划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平静地上床睡觉。
……
又梦见了母亲,尽管面目已然模糊不清,宝缨却知道,那一定是她的阿娘。
阿娘笑的温柔极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说他给阿娘的宝贝受委屈了,咱们不要他了。
回家,回到阿娘这儿。
宝缨想要答应,话到口边却说不出。
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爹爹和两个哥哥战死后,阿娘从四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跟着去了。
尸骨惨状可想而知,三哥死活不让宝缨去看,阿娘留给宝缨最后的记忆便只有一座孤坟了——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
所以,她又怎么能回到阿娘身边呢?宝缨悲哀地想。
大概阿娘也想到了这点,泪水悄然划过面颊,宝缨抬手,想替阿娘抚去泪珠。
可是阿娘的脸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粗糙,竟扎得手掌生疼……
好疼啊。
被激的打了个颤,宝缨急促地喘气,猛然睁眼。
额上一片冰冷的汗珠,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掌中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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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了一捆干药草。
这下完全醒了,宝缨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凑到窗边,在泛白的微光中看到,捆着草药的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手疮。
这是叶怀钦的字迹,宝缨顿时想到,却想不出叶怀钦是如何将药草送进来的。
房门明明从里面关上了呀,现在也关的好好的……宝缨掐了下脸。
嗯,会疼,说明这不是梦。
不管怎样,有药就用嘛,她记着《本草经》上有缓解冻疮的方子来着……宝缨顺手解开皮纸,又一次呆住了。
皮纸的内侧,还有三个小而清楚的文字——小心魏。
小心,魏?
眉尖渐凝成一个结,宝缨心念闪动。是她想的那样吗……魏嬷嬷?她究竟是什么人?
叶怀钦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还是高估自己手速了,写到现在就这些,只能明天开启火葬场了。
30 ? 〇三〇
◎朕错过了花期◎
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 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宝缨明明每天都觉得浣衣的时间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可一日日重复下来,光阴竟也飞快流淌过去了。
旧岁过去, 新的一年平静到来,马上就是玄和十年的正月了。
以往到了年节时分, 要应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祭祀, 宣化殿上每个人都端着喜气却紧张兮兮的面容, 走路带风,逢人就说吉利话。
掖庭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除夕之夜,掖庭令也象征性地祝福了几句, 底下的人却只是木然地笑,疲惫压过了欢喜, 也只在领赏钱的时刻才透出几分真心。
对他们来说,一串铜板, 这个年就算圆满地过了。
何四喜还记着宝缨喜欢吃甜软的食物,叫人送了热气腾腾的年糕过来。宝缨分出半碗,坐在火炉边上,小口小口地咀嚼, 甜意在舌尖化开, 一路顺到肺腑里。
脸颊被火烤的嫣红欲滴, 未尝饮酒,却有了微醺的意境。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响了一声。
宝缨推开门,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嬷嬷说:“嬷嬷, 我这儿有热年糕, 一块儿吃些暖身子吗?”
魏嬷嬷斜眼看她:“无事献殷勤, 平白讨好我做什么?”
她性情古怪,说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呛人的,宝缨不以为意,解释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嬷嬷哼哼哧哧:“就知道没那么好心,剩下不要的才能想起老婆子我。”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脚迈进了宝缨的屋子,在积了雪的地面上,留下一行清浅足印。
宝缨缓缓眨了下眼。
被叶怀钦提醒后,宝缨偷偷观察起魏嬷嬷,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比方说,魏嬷嬷看起来瘦弱干瘪,力气却不小。尽管一到刮风下雪的天气就嚷嚷着腿疼,走路却轻快灵活,连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宝缨自己的脚印浅了许多。
关于魏嬷嬷的来历,官面儿上的说辞是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宫外已经无亲无故,才被送来掖庭养老。
宝缨却大概有了猜想。
不管怎么说,十几天相处下来,宝缨倒觉得魏嬷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讲话难听,却在有些事情上暗暗关照了她。
宝缨没有证据,只是在朱秀娘第二次上门挑衅被魏嬷嬷瞧见后,当天夜里朱秀娘去茅房,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
宝缨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所以一定事出有因。
只是,符清羽将隐藏的高手派到她身边,不是要害她,那就只能是防范她逃跑了?
那个人敏锐的过分,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可若只是防她,符清羽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宝缨理解不了符清羽的想法,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溜走,那么就一定要接近魏嬷嬷,令她放下戒心。
宝缨压下起伏的心绪,洗了手,给魏嬷嬷拿来年糕和热茶。
几块年糕下肚,魏嬷嬷神色稍缓,看看窗下宝缨折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宝缨头上的红头绳,有些一言难尽地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反倒是过得挺舒坦的。折腾那些玩意……又没人来,给谁看啊?”
宝缨笑了:“自己看着也高兴啊……过年了嘛。再说嬷嬷不是看到了。”
少女的笑容天真无邪,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对着一个乐观快活的小姑娘,也很难继续冷着脸。
魏嬷嬷在暗处藏了那么久,见识过各色人等,从前还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叫皇帝另眼相看,虽然长得好,可是皇宫里何曾缺过美人?
如今倒有些恍然。
魏嬷嬷吞下一口茶水,突然说:“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精是傻……”
“嗯?”宝缨不解。
“皇帝就要成婚了。二十八日那天,说是要去杨府亲迎呢。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后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堂堂天子上门迎亲。”
宝缨心想那毕竟是杨府嫡女,符清羽当然得给足面子。而且他大抵也很看重杨灵韵,为了保护杨灵韵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魏嬷嬷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呢?
宝缨嗯嗯啊啊了两声,笑吟吟的不为所动。
“你都不妒忌?”魏嬷嬷反而急了,“你被赶到这种地方,他却要迎娶皇后?”
宝缨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嬷嬷说笑……他总归要迎娶皇后,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哪有我妒忌的份儿?”
莫不如说,宝缨才是这场关系中的意外。要没有太皇太后一个善念,不曾意外承受恩宠,早十年她就应该来到掖庭。
长乐宫和宣化殿,只是旧日一场美梦,她从不属于那里符清羽也这样想,所以才认为他们之间是个错误吧。
心脏微微抽痛了下,却被宝缨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魏嬷嬷吃惊于她的淡定,越发高看了宝缨一眼,有点生硬地说:“倒还懂点事理,要是当真这么想,就安生些。老实在掖庭待着,你还年轻,不会是一辈子的。”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帝交待的任务,只是看宝缨乖巧可怜,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话已出口,魏嬷嬷有些后悔,借口要休息,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宝缨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见是魏嬷嬷,迷懵道:“嬷嬷,怎么了?”
魏嬷嬷冷脸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宝缨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是块银锭子。
魏嬷嬷不自然咧了下嘴:“给你的,压岁钱。”
宝缨没有推辞。
她不需要银钱,但这份“压岁钱”代表魏嬷嬷终于认可她了,愿意让她亲近了。
那之后,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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