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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婚
◎敢碰我你就死了。◎
清冷的月光自窗外流淌进来, 化作一团银白的幻影。
月下有美艳少女歪头看着白衣书生。她的眸子明亮,眉眼华贵,如云的发髻间一枚红玉簪上光影流转, 映得她面若桃花, 灿若星辰。
祝子安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垂下眼眸,慢慢地摇着头笑了笑,似是喃喃自语:“……酒后胡言,当不得真。”
他的举手投足间全是醉意, 神情慵懒倦怠, 姿态如一位微醺的贵公子。此人连醉了也极风雅, 举杯饮酒,月下小酌,对着江上清风,飘飘然似乘风欲去。
“祝子安……”姜葵轻声开了口, 却又收住了。
说什么呢?
说……你心里有我吗?
初八那一日, 他沉沉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为去蓬莱殿还是长乐坊而争执, 此后囫囵一觉、久久不醒——所以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他无知无觉,并不知道她曾经看见过他系在腕间的红绳,也不知道他曾在睡梦里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别碰我”。
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心里明明有她,可是却从来不说、也从不靠近呢?
现在她明白了。
他是乡野之人,市井之徒。
她是世家小姐, 将军幺女。
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若她只是江湖上一方游侠, 而他是市坊间一介书生, 或许他们就可以载酒同行、共游天下吧?
可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她的婚姻是朝堂政局上的筹码。
明日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子,他们的婚姻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政治结盟,背后涌动着权力的暗流。
有朝一日也许她会为后,母仪天下,眷顾天下万民。
这是她要走的路,亦是她要行的道。
“祝子安……”她又轻声开了口。
月华如霜,雅室内一片寂静,身旁的人没有回应。
他坐在案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姜葵偏过头,望着他在月光里的脸庞。他的醉态实在是极好,言辞克制,举止合度,哪怕是醉得过分了,也不会失言,只是囫囵睡一觉罢了。
待到次日醒来,他便什么都忘了。
“祝子安……”姜葵第三次轻声喊他的名字。
她察觉到他已经睡得很沉了,于是俯身过去,低低地在他的耳边说:“你笨啊祝子安。如果你为一个人付出过真心……她是能感觉到的。”
而后,她仰起头,任月光如水,流淌到她的脸上。
敬德八年的八月十五日,她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有时候千种哀愁,都是因为说不出口。
而有时候万般遗憾,都是因为说出了口。
那些话,两人都没有说出口。
一个是放在心里不想说,另一个是知道了却不说-
浮光明烛,红妆十里。
八月十六日昏,皇太子乘金辂出宫,至于将军府大门外道西侧,回辂南向。太子妃服褕翟、花钗,立于东房,在箫鼓声中静候。
一团火光自不远处亮起,忽忽煌煌,犹如烛龙衔光。
姜葵扬起脸。她身着褕翟之衣,首饰花九树,一对博鬓如雾,一身金玉灿烂如霞。华贵的赤莲花钿在她的额间恣意绽放,点亮了她的美。
谢无恙执一盏明灯,从金辂上走下来。他一身绛红衮冕,在满地潋滟霞光里,朝她静静一揖。那道影子颀而长,被烛光勾勒成一抹流淌的熔金。
“以兹初昏,奉制承命。”
那一瞬,烛光焰焰,照亮她要走的路。
箫鼓声俱静了,灯与风一同升降,忽亮忽暗,忽幽忽明。
于是她在漫天霞光里望见了他的脸。
他的面庞温润而沉静,似神明执笔而画,眉如石棱,眸若星辰,气度雍容华贵,直教人想起雪后初霁、长月彻明,衬得十里灯火忽然失色、满座明烛黯然无光。
世人盛传天家诸子皆有惊人的美貌,其中更有皇太子光风霁月、不染人间凡尘,似一位自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他走下来的时候,仿佛连风都屏息而止,恍然有星光垂落下来、凝结了时间。
两人安静地行过礼,站在长阶上向将军府诸人道别。
父亲戒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小姑命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亲迎礼毕,谢无恙执烛上马,姜葵升辂落座。他在前方为她驾车,驭轮三周,于十里灼烁烛光中翩然而行,最后一同前往东宫进行同牢合卺之礼。
御幄设于内殿室内西厢,皇太子之席东向,太子妃之席西向。
谢无恙从西阶上走来,长揖而入。姜葵跟在他的身后,左右是一名执扇者与一名执烛者。两人对立,辉煌的灯火自上而下,落在他们的衣袂之间。
青布幔内,明烛高悬,一位司仪入帐,西面而立,高声跪奏:“具牢馔。”
另一位司仪即刻高声应道:“诺。”
同牢而食,合卺而酳,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各怀心事。
姜葵凝视着手中的白玉合卺杯,杯身上的小巧凤凰一身华羽纤毫毕现,一段红线缀在凤凰尾巴上,从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红线那头,握住玉杯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肉停匀。
谢无恙仰头,一饮而尽。他仰头的时候,烛光流淌于他线条流畅的颌骨上,在下方喉结处落成一片弧度好看的阴影。
司仪北面而拜:“礼毕——兴——”
接着,一人引皇太子入东房,释冕服、换袴褶,一人引太子妃入御幄深处,褪衣。
夜宵深,灯火灼。连珠帐内,织金锦床上铺满了金银钱币和罗绮花果,两侧的翠绿玉质烛台上点着朱红蜡烛,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偶尔劈啪作响。
晚风吹动帐上的暧色轻纱,拂过床边少女的脸颊。她安静而乖巧地端坐着,低垂眼眸,藏住了眸光里跃动着的不怀好意。
哼,谢无恙。
她今日一定要查清楚此人的真实目的。
尽管祝子安否认了她的怀疑,但她仍认为谢无恙此人十分古怪。
他恰在将军府陷入困境的前后提出求娶她,恰在她入宫被人推入水中时出现在偏僻的通化门,恰在秋日宴后她遇刺时在附近的小船上饮茶。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怀疑此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是为了拉拢将军府?或是为了夺取将军府背后的兵权?他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抱着坏心?
姜葵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借着这个名头,若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谢无恙很可能有办法获得对白陵姜氏所领那一支左右卫的掌控。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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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各方势力觊觎的兵权。
她已经想好了,今日必要制服此人、仔细审问。
一阵风动,有人在御幄外长身而拜,旋即徐徐而入。
隔着帐前的红纱,姜葵低头看着一团绛红色的影子簌簌靠近,织金的衣摆经过烛火潋滟的金砖,拉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个人影停在她的面前,静了许久,终于抬起一只手掀开了红纱。
她蓦地抓住那只手,腕上发力!
“撕拉——”红纱扯落,她跃身而起,足尖在床边金砖上打了个旋,带起满头金簪琅琅作响,一身绯衣翩跹飞舞。
她扣住他的手指,指尖嵌入他的指缝间,动作看似缱绻深情,眸光却寒冷肃杀。
下一刻,她将谢无恙按倒在床上,一手抵住他的胸口,一手拔剑!
一层层的重锦婚服下,藏着一柄青蟒鞘的软剑,以牛皮带子捆在她修长漂亮的小腿上。
她拔剑的动作简直像鬼魅的诱惑,葱白的手指一寸寸掀起层层叠叠的华贵绸缎,自下而上地露出姣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线条美妙的长腿,最后是那件透露着杀伐之气的兵刃。
那柄软剑是铸剑阁小白大师送她的生辰礼物,剑名“青蟒”,以昂贵的精铁为她量身打造而成,刀身的弧度贴合着她小腿的曲线。
这是一件贴身武器,作为防身之用。当姜葵出入不便携带兵刃的场合时,偶尔会携带上这柄软剑,以备应急。
此刻她以长剑相抵,压在谢无恙的身上。流转的灯火流泻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张明艳的脸犹如一只昳丽的妖精,勾引得落魄书生将七魂六魄都奉上。
她俯身而下,眼瞳里映着他的脸庞,歪头轻笑道:“敢碰我你就死了。”
盈盈笑语低而勾人,含着森冷的杀意。
江湖传闻,落花点银枪江少侠在对敌的时候,常笑。精灵少女的轻笑又动听又可怕,常常令对手惊心动魄、神思昏乱。有人说,那是因为点银枪嗜血,枪尖沾血便兴奋。
其实不是的。起初,她笑,是为了掩饰情绪。
师父教她,面对敌人时,不能露怯,须得神情淡然、面不改色,叫对手摸不清自己的实力,方能乱敌、惑敌。可是姜葵做不到。她无法面不改色地把兵刃刺入对手的胸口。
最后师父长叹一声:做不到面不改色,那便笑吧。
于是姜葵在对敌时便笑。她生得绝艳,挺枪而立,美而肃杀,笑语盈盈间,时常惊得对手又惧又疑,从而乱了阵脚。
久而久之,她在对敌时笑,成了一种习惯。她一笑,对方就乱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没有乱。
整个过程中,他似乎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静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任她压在身上。
少年夫君闭目躺平:“任夫人处置。”
……此人犯怂的速度似乎有点快。
姜葵没有轻易饶他,而是推了推手中长剑,不耐烦道:“睁眼,看我。”
谢无恙只好睁开眼睛,望向她明净的眼瞳,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己的面庞。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夫人饶命。你是有话要问我?”
姜葵突然挑眉,单刀直入:“听说你喜欢我?”
谢无恙一怔,轻轻眨了下眼睛。
恰逢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劈啪一响,打出一个灿烂火星。
她盯着他的眼睛,因此没发觉,凌乱发丝间,他耳廓微红。
第33章 私会
◎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
寂静之中, 两人对峙。
连珠帐以珍珠织成,琉璃床上有翡翠匣、玳瑁枕、五色玉石器,铺以三千鸳鸯被, 饰以无数奇花异叶。
在这样极尽奢华的陈设里, 琳琅万物都化作一团缭乱的光影。
光影里, 谢无恙垂下眼眸,低声答道:“不曾。”
风吹影动,烛光透过红纱,在他的面庞上投落下流转的绯色光芒。
姜葵勒令他抬眸, 逼视着他的眼睛, 冷冷确认道:“你当真没有喜欢过我?”
谢无恙面不改色:“我没有。”
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人往往不会撒谎。他的回答否认了皇太子爱慕将军府小姐的传言,符合姜葵之前的猜测。看来此人说的是实话,还可以继续逼问。
姜葵的长剑凝然不动。她进一步问:“说,七月初八, 通化门附近, 我落水之时,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谢无恙答:“路过。”
……有谁会信吗。
姜葵轻哼一声。她才问出一句真话, 又得到了一句假话。
她歪起头,依旧微笑着看他,剑尖挑起, 从他的颈间徐徐落下, 挑开他的领口,停在他的胸前,隔着衣服划了个叉。
随即, 她俯身而下, 以纤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 在他的耳畔轻轻吐气:“不想死的话,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音色动人而杀机凛然。
谢无恙被她的力道托得稍稍仰头,她冰凉的发丝掠过他的眼睑。他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回答:“……好。”
姜葵再问:“七月廿七,秋日宴上,有人刺杀我,你在那里干什么?”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喝茶。”
……这个人实在是鬼话连篇。
姜葵正要挑剑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只听见谢无恙叹了口气,说:“夫人,我没骗你。”
“谢无恙,你求娶我,有何所图?”她打断他,冷冷问道,“你是否对将军府怀有不轨之意?”
谢无恙又垂了一下眼眸,被姜葵勒令抬眼看她,于是他抬起眼睑,凝望着她的眼瞳,低低地说:“……你救过我。”
姜葵怔了下:“什么?”
“很多年前,你救过我。”他轻声说,望着她眼瞳里的烛光跃动,“我听说将军府有难,求娶于你,是想报恩。”
姜葵眨了下眼睛,低头看他。他的眼瞳干净明朗,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连同无数摇曳的烛光。他的五官轮廓被烛火勾勒得很清晰,仿佛以玉石琢成般,华贵又清寂。
他确是不像在骗她。
可是姜葵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思来想去,没有想出一个结果。不过她曾救过不少人。也许他是她曾经救过的许多人中的一个,在茫茫的记忆里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过一朵微末的浪花。
姜葵还想问她是如何救的他,可谢无恙似乎并不想说。
“你对将军府一事知道多少?”她又问。
谢无恙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低声说:“噤声……隔墙有耳。”
果然。姜葵转头往外一看,隐约望见青幔帷幄外有影影绰绰的人流。
甚至有宫人在小声嘀咕,声音压得极低,以姜葵的武功却听得见:“方才帐里那么大动静,怎么这会儿突然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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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太子殿下常年抱病,莫非确是不大行?”
“……”他们在关心什么。
……但她确实不能让宫里在新婚当夜就流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传言。
姜葵回头剜了一眼谢无恙,冷声道:“躺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
灯火里,姜葵一把撩开花瓣似的裙摆,伸出笔直漂亮的小腿,弯身将长剑重新绑上,动作干脆迅速。那柄软剑再次紧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菱形的蟒皮鞘反射着片片烛光,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缓缓收起了牙。
姜葵利落地回坐在谢无恙的身上,抬手拢了拢发髻,而后双手按住床架,猛然发力!
她将整张床抖得吱呀乱响。
帐外重又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闭嘴。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低下头,恰好撞见谢无恙抬眸看她,他的眼瞳明净,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沉静。
“你不许看我。”姜葵小声说。
“好。”谢无恙小声说。
他的眸光掠过斜插在她发间的那枚红玉簪,微微动了一下,立即落下去。
乱作一团的绮罗珠翠间,他再次闭上眼睛。
朦胧的光晕里,他的身边坐着那个明艳的女孩。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颈间,体香淡淡地传过来,温暖而真实,像一场缱绻绮丽的大梦-
直到夜漏三更,繁星依天。
一对同心烛渐渐燃尽了,焰光陷落在繁花之中。
姜葵睁开眼睛,从婚床上起身,抬眸望了一眼谢无恙。
她睡在床上,谢无恙睡在地板上。两人都不想同床共枕,之前就此问题争执了一阵,谢无恙坚持让姜葵睡床,自己在帐边地板上躺下了。他背对着她,起初偶尔低咳几声,后来渐渐地安静了,应当是睡着了。
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大约是真的很差,姜葵甚至有些担心他睡地板会不会着凉。他的咳嗽声没有刻意闷在嗓音里,但是很轻,断断续续,听起来十分虚弱。姜葵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好几次想跟他换一下位置,却又想起他坚持的眼神。
他的眼神有时候显得很倔强,沉默又固执,满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此时夜已深,东宫里一片安静。姜葵探身望了一下帐外无人,决定悄悄溜出东宫。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无恙。他合衣而卧,埋在发丝里的肩头微微起伏,呼吸声时不时因一声低咳而中断一下,似乎睡得不太好。
迟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转回连珠帐内,拉下那床鸳鸯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把被子角拉到下颌附近。微暖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描画着挺拔的侧颜,他睡着时静谧得像一尊神佛小像。
姜葵盯了他一会儿,他阖着眼睛,一动不动,连睫羽都没有颤一下。
……这个人睡熟的程度和祝子安有得一拼。
姜葵褪下繁复的婚服,只穿一件白纱单衣,静悄悄地钻出帷幄,离开了东宫。
月光下,守在殿门口的一名小太监突地醒了。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个翻出宫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头,喊醒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其中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此时的东角楼书坊笼罩在清冷的月色里,说书先生柳清河正在梦中仙游,忽地一段敲门声惊醒了他。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门口,望见门外站着白衣如雪的少女。
“江少侠,这么晚了,可有急事?”柳清河打着呵欠问。
“清河先生,可否让我进去坐坐?”姜葵朝他行过礼,“我知道这会儿蒲柳先生不在。夜深了,我没地方去,想来这里发会儿呆。”
“江少侠请随意。”柳清河又打了个呵欠,慢慢回里屋去了,边走边摆了摆手,“蒲柳先生在二楼,这会儿大约也没睡。”
姜葵怔了下:祝子安竟然在,而且也睡不着么?
她飞快地上了楼,推开雅室的门。紫竹屏风前的那个人坐在一张案几前,正啜饮着一盏淡茶。月光自窗外洒落到他的肩头,他穿了一身素白长衫,披着一件大氅,头发懒懒地束起,分明作书生打扮,却犹如一位白衣贵公子。
微凉月光里,他抬起脸,望着她笑,声音里含着一丝揶揄:“大半夜的,太子妃娘娘可是逃婚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姜葵既高兴又难过。她喜欢他声音里的笑意,可是那一声“太子妃娘娘”,意味着她已经嫁做人妇,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止步于朋友。
“哼,我要是逃婚了你会很开心么。”她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低头掩盖着心里的情绪,“睡不着觉,来这里坐一会儿。”
祝子安垂眸笑了一声,为她沏了一盏茶,慢慢道:“昨夜我被你逼得醉了酒,一下子睡了大半日,此刻倒是很清醒,可以陪你闲聊几句。”
“你的酒量怎么会那么差?”姜葵饮了口茶,小声嘀咕,“……不过酒品倒是很好,套不出什么实话。”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吗?”
祝子安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忘了。不小心说了你的坏话么?”
“好啊祝子安,原来你私底下会说我的坏话。”姜葵哼了声。
两人对坐饮茶,从近日之事漫谈到过往旧事,三两句正经话里带一句调笑。姜葵渐渐地困了,她垂着眼眸,打了个呵欠,听见祝子安低声问她:“你觉得……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倦倦地想,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奇怪的执着,可是姜葵不知道他想听怎样的回答。她略带困意地想了一想,答道:“嗯,他蛮乖的。”
祝子安哼了一声,姜葵看不出他的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他似是犹豫了片刻,又问,“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哼,”姜葵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好看。”
祝子安垂下眼眸,低笑了一声,他似乎莫名的有点高兴。
“你困了么?”他说,“我去楼下抱床被子给你。”
天边微朦地起了一层白边,姜葵靠在窗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不听话,歪歪斜斜的,像一只十分不乖的猫。
祝子安从楼下抱了一床被褥上来,推开门的时候,恰好望见朦胧的天光打在她的脸颊边,浮尘在她的眼睑前跃动,像一粒一粒漂浮的碎金。
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感。
那个瞬间,祝子安怔住了,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静立在浮光里,长久地凝望着她。
寂静之中,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
……许是想要记住,又许是想要遗忘。
而后,他提起那床被褥,在竹席地板上铺成一个柔软的床。他走向前,弯身抱起她,扶着她躺平在床上,再为她盖上被子,一点点地掖好被子角。
他的动作很轻,可是她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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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分,在睡梦中歪着头,动来动去的。
最后,他终于安顿好了她,起身离开,她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祝子安愣了下。她仍闭着眼睛,似乎只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俯身下去,想松开她的手指。可是他的手一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动了动手指,捉住了他的手。
那样白皙漂亮的指尖,紧紧地扣在他的指缝里。隔着缠满手指的白麻布,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她也感觉不到他的。
可是他低声问:“……你不怕冷么。”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月落西山、东方既白-
翌日,皇太子与太子妃从御幄中出来时,都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两人前往太极宫行过礼,回到东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一名小太监趁着太子妃去更衣的间隙,经过太子詹事的批准,来到皇太子面前,长长跪拜又深深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奴才有一要事禀报。”
皇太子正在殿前沃盥,任流水冲洗过他的手指,再取了一方白帕擦拭。闻言,他抬眸看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小太监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禀报说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在东角楼下的书坊里私会某人。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太监离开后,皇太子只是摆了摆手,低头笑了一声。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绿我自己。
第34章 很凶
◎她很凶吗?◎
大婚次日, 清晨时分,天光自镂花格窗洒进来,落在窗下少女的脸上。
“江少侠, 可起来了?”
说书先生柳清明在门外喊醒了姜葵。
姜葵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被子角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放着一叠糕点和一盏香茶,都是温热的。茶盏一旁还搁着一个小竹筒。
祝子安已经不在了。
姜葵打开那个竹筒,里面的桑皮纸上笔迹潦草地写着:“晨安,落跑新娘。”
她简直能读出那个人戏谑的语气。
姜葵飞快地吃掉了那些糕点, 一口气喝完香茶, 一路飞檐走壁, 从东角楼溜回东宫,蹑手蹑脚地钻进帐内。
新婚帐内一切未动,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那对同心烛早已燃尽,托在下方的翡翠烛台在熹微的晨光里华彩流转。
她躺回床上的时候, 偏头望了一眼谢无恙。他还是背对着她睡在帐边, 身上披着她为他盖上的那床鸳鸯被, 安安静静的, 似乎并没有醒来过。
于是姜葵放心地入眠了。
仿佛才沾枕,就有宫人在帐外唤新婚夫妻起来更衣。姜葵起身的时候,谢无恙已经醒了。他披了一件绯衣, 倚在门边, 抬眸看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阳光堆叠在他的肩上, 衬得他的气质温润而儒雅。
姜葵“嗯”了一声, 实在说不出口“夫君”两个字, 低着头不说话。谢无恙也不再说话,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并未同枕而眠,两人毕竟也同室而居,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气氛奇异,既生疏而拘谨,又旖旎而暧昧。
姜葵缓缓开了口:“谢无恙,我还有话要问你。”
谢无恙转身即走:“夫人,晨膳时再见。”
“喂!”姜葵喊他,只望见一抹绯色在帐边一转,消失不见了。
……他是在犯怂么。
想到昨夜她才拿长剑抵过他的喉咙,此人有些怕她问话也是正常。
此外……姜葵隐隐察觉他似乎总在避开她的目光。
姜葵在宫人的侍奉下洗漱完毕,前往正殿与谢无恙共用早膳。每当姜葵想开口问几句话,谢无恙就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面色苍白,半张脸埋进手掌里,肩头微微颤抖……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有多年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此时竟被她的夫君弄迷糊了。
用过早膳,皇太子与太子妃前往承天门行礼,又在太极宫面见天子,此后前往宗祠祭祖,再逐一见过宫里一应嫔妃。两人忙碌了一整日,姜葵仍没有寻到机会向他问话。
等回了东宫,姜葵在内殿更衣后,刚踏出殿门,就听见太子詹事来报,称皇太子身体不适,正在西厢殿补眠,晚膳不一起用了。
姜葵挑眉:“本宫这就去看望他。”
她在一众宫人半是簇拥半是阻拦的陪伴下前往了西厢殿,一把推开漆金的梨花木门。黄昏的光从门外斜照进去,落在昏黄的殿内,一盏琉璃灯搁在门边,烛火黯淡。
殿里一片寂静。雕花木床前,深红的帷幔垂落,半遮住床上躺着的人。
走近了,姜葵看见她的夫君侧躺在床上,阖着眼睑,呼吸很轻,时不时低咳一声。一点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晕,衬得他的睡颜沉静。
姜葵盯了他许久,他面不改色,分毫不动,只偶尔咳嗽一阵。
犹疑着,姜葵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他的皮肤冰凉,甚至冰得有些吓人。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脸上,冷和暖的温度相抵,两个人都轻轻颤了一下。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确实身体不适。
姜葵心软了一下,暂且放过了他。
她转身出门,坐在正殿上,艳丽的指甲轻扣鎏金扶手,唤太子詹事进来:“顾詹事,本宫要见东宫的全部宫人。此外,把一应文簿账册都呈上来。”
太子詹事姓顾名怀,是一位清秀的青年。他应过声,低眉顺目地退下。
姜葵啜饮着一盏花茶,慢悠悠地等着。
棠贵妃提过,东宫势弱,皇太子多年抱病不出,直到近日外放的太子太师凌聃和温亲王谢珩回京后,太子党才隐隐有起势之意。太子党在当今圣上的默许与支持下,开始成为与岐王党相抗衡的势力。
然而东宫疲敝多年,皇太子也不大管事。据宫城里传闻,东宫上下一团混乱,宫人常有好吃懒做者,呈往内官宫的账目往往一塌糊涂。出嫁前,棠贵妃叮嘱,入主东宫后,姜葵务必逐一核查文簿账目,彻底整肃东宫。
片刻后,两名宫人抬上来一张檀木桌案,放在姜葵面前。又有数名宫人抱着大小纸卷与成堆的文书,一摞一摞地放在桌案上。
紧接着,东宫诸宫人一一到了。太子詹事顾怀在前,随后是少詹事一人、丞二人、主簿一人、录事二人、令史九人……乌泱泱上百人齐聚在殿外,恭敬地行礼,等候太子妃发落。
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殿前刻漏的声音在响。
姜葵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文簿账册,旁边的掌书女官为她提了一盏烛灯,明晃晃的火光照亮卷上的字迹。寂静中,纸张翻动的声音窸窣可闻,殿外的宫人都悄悄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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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掌食出来。”姜葵淡淡地说。
东宫掌食一职,从八品,掌管膳食、美酒、灯烛、柴薪、食料与器皿供给。此刻这名掌食内官瑟瑟缩缩地踏上前一步,略有些紧张地垂着头,长拜过后,恭声回话:“请太子妃娘娘吩咐。”
姜葵连眼皮都不掀,手指拨弄着一页纸,平静道:“罢官。”
掌食内官整个人如遭雷亟,身子一软,摊在地上跪拜:“娘娘……小臣不知何错……”
“你贪了多少银子?”姜葵这才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食内官呆住:“小臣……”
“灯与油的数目不对。”姜葵打断他,“三百盏灯,用不上三千两银子的油。你在账目上做手脚,胆子倒是很大,谁包庇的你?”
“娘娘,”顾詹事小心地发问,“罢官之事,是否先禀报太子殿下,再做处理?”
“本宫说罢就罢。”姜葵的语气平和,“太子尚在小憩,稍后本宫会亲自告知。”
掌食内官一面跪下咚咚磕头,一面被几名宫人拉下去带走了。
殿内外再次陷入死寂。
姜葵低头,继续翻阅文簿账册。纸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连同不远处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一起,响在殿外宫人们的耳边。
人人自危。
良久,姜葵收了账册,慢慢道:“本宫乏了。今日便看到这里。都退下吧。”
潮水般的脚步声中,大小内官与宫人一一行礼退下。
姜葵命人收起案上的文簿账册,转身前往内殿用晚膳。在掌书女官抱起那叠纸卷的时候,她垂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暗暗记住了两个名字。
那是两个小太监的名字,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
姜葵罢免掌食内官,既是杀鸡儆猴、震慑群官、整治贪腐,也是为作掩饰。她实际计划的,是先从东宫文簿上下手,查看宫人名录,检查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而这两个小太监,恰是文簿上最不可疑的两人。
文簿上记载了每名宫人的履历,一般不会有人专门查看。宫人们往往曾在宫中各处任过职,兜兜转转,经过内官宫层层拣选,最终才转入东宫。这些履历冗长复杂,读起来无甚趣味可言,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但是姜葵察觉到,这两个小太监的履历,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到像是有人刻意把他们塞进东宫的。
昨日新婚帐内,谢无恙对她说“隔墙有耳”,似是并不信任东宫里的人。
那么,谢无恙知道这件事么?-
此刻的东宫西厢殿内,谢无恙披着一件大氅,膝上放一个暖炉,坐在书案前回复一叠书信。他低低咳着嗽,似乎极怕冷,时不时把手靠在暖炉上捂着。
他执笔写了一阵,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叩击声。太子詹事顾怀步入殿内,朝他深深一拜:“殿下。”
“怎么?”谢无恙随口问,懒得抬头。
“太子妃娘娘……”顾詹事斟酌着措辞。
谢无恙停了笔,抬眸望着他。
“娘娘她在……整顿东宫。”顾詹事憋出来了半句话。
“嗯,”谢无恙低笑一声,“她很凶吗?”
“娘娘震慑了东宫百官,当场罢免了一个小掌食,还查看了一应文簿账册……也许是察觉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无妨。”谢无恙提笔蘸了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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