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王爷在这里喝酒,亲自做了两道小菜来给王爷添食。”季玉禾道。
女使微微颔首,步子上前,先是取了银针探得菜中饭食有无问题,而后又开始搜奶娘的身,确认没有利器加身便又来到季玉禾身边。
季玉禾微微张开手臂,女使照例检查,直到将摸到腹上的时候,季玉禾才喝止道:“月份已经大了,腹上一触便会胎动不已。”
话只说七分,那聪明伶俐的女使便已经不敢再动手,瞧着那圆滚滚的肚子,怕也藏不住什么,好歹里面是王子,哪是她这身份可以得罪的,便步子朝后退去,让开路。
季玉禾这才与奶娘前行入了玉醉阁。
才行至门口,便听到里面鼓乐夹杂着欢笑之音,时而传来崔初白的狂笑之音,惹得季玉禾心中一阵恶心。
一想到同这样的人结为夫妇还有了孩子,便更让她心痛不已。
好在,她从未爱过崔初白,一点也没有,因而在面对他时,她一直都是冷静的,永远都能做出对自己或是最有利的选择。
她并非妒妇,崔初白身边向来有许多莺莺燕燕她也并不在乎,可一入了阁中,见着里面花红柳绿的场面,仍觉着刺目辣眼。
崔初白亦不喜欢她,一见了她便觉得晦气,可是今日听说她带了亲手制的小菜过来,想来这是跑过来服软。
他倒是想要看看,那素来眼高于顶的季家大小姐当众朝她服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果真,她一入门,鼓乐之音便停了。
众女子目光皆齐齐朝她投来。
对于这位不受宠的王妃,她们早就见怪不怪,拿她当个笑话罢了。
季玉禾亦是将这些奇奇怪怪的目光收入眼底。
崔初白嗜酒如命,这还不到晚上,便喝得五迷三道,眼红唇白。
明明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他却仍只顾着享乐,似乎那晖帝的江山来日便唾手可得。
他吃的是什么?无非是之前乌龟一样缩在京城,借着他父亲从前积攒下的威望还有崔枕安的舅舅之流所贪污留存下来的钱财招兵买马。
借着朝中多事,再来此一击,幻想着就此稳得江山。
见他如此,季玉禾便知,他就算今日侥幸胜了,明日也会输在崔枕安手上,可这个蠢货还尚不知晓。
与其让这种人来日葬送了她全家以及腹内的孩儿,倒不如让她现在先取了他的狗命去崔枕安那里做一个顺水人情。
以保来日季家百年。
一想到这,季玉禾强忍了心中所有的不适,勉强稳住心神,甚至扬起一丝笑脸道:“这么早就饮酒,怕是伤胃”
听她张嘴又是说教,崔初白脸色一沉,才想开口破声骂上几句,便听她又接着道:“妾身特制了两样小菜,过来给王爷加酒。”
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样低,低到不符合她的身份,一如谄媚的其他女子,使上混身解数,只为博君一笑。
此言既出,那崔初白沉脸变为得意,并未放开搂在他怀中的姬妾,只是手腕一动朝她招招手,示意近身。
季玉禾上前,同时示意奶娘将菜食放下,周围女子颇为玩味的看着她,季玉禾只是无视,反而目光落在他身后玉壁之上所悬的宝剑之上。
“王爷,妾身有事要同你讲。”言外之意,让他暂屏退众人。
“有话直说便是,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崔初白眯了眼道,同时又引得众人发笑。
这样的情境,季玉禾早就习惯了,也早就想到了。
“事关紧要,怕是旁人不便听”
听到这,崔初白不情不愿的推了左侧之人一把,可那美妾走得不远,也仅仅是给季玉禾让了一人位。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季玉禾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齐膝的桌案,随之来到崔初白的身前,因为身子笨重,坐在那里便占了很大的位置。
无人留意,就在她坐下之时,藏于腹下衣袍内的短刀被她握在手中,那崔初白沾了一身的醉意,只觉着她身子稍稍朝前探来,随之便觉喉咙处一阵说不出的刺辣之感。
而那不长的短刀,早就不声不响的扎入他的喉咙,近乎穿透他的脖子。
此刻,那崔初白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一双眼珠子近乎瞪出眼眶,脸上因涨血而变得肿涨通红,血色从唇角连到脖子。
将那匕首自他喉管处拔出,血溅三尺,那人高马大的崔初白失了重心,重重朝后仰去,后脑亦摔在青砖石上,发出一声沉响。
匕首入骨,无声无息,且季玉禾宽大的衣袍做掩,旁人跟本没有留意,直到崔初白倒地,那血色近乎染白了身前的衣襟,阁内的女子才惊叫起来。
尤其是离得季玉禾最近的那姬妾,尖叫声近乎穿破人的脑髓,惹得季玉禾一阵烦闷。
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手持匕首,另一只手撑住桌案站起身来,迈过崔初白的尸体将那只悬于玉壁之上的长剑拔出,刀光剑影间,众女子四走奔散!
“都站住!”——季玉禾虽身怀六甲 ,却也中气十足,面上染血,高声一喊,众女子立即被吓破了胆。
她们说到底不过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姬妾,虽她是个孕妇,可那一身的鲜血,还有手里的刀剑,足可让她们不寒而栗。
平日里一个个叫嚣打闹的姬妾,就在此刻,在季玉禾的面前缩怕成了一团又一团。
那奶娘自也吓的傻了,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事,不过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护住自家小姐。
“我看谁敢动!”这会儿季玉禾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怕。
人也杀了,血也溅了,她反而不懂怕了,只是长剑指着那些人,高声吼道:“谁敢乱动,我便一刀要了她的狗命!”
这会儿连乱叫的人都没有了。
众人眼中,素来软弱可欺的王妃,竟有一日会拔刀相向,甚至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北境王,都显得渺小许多。
一下子,阁内都安静了,季玉禾反而身心更加沸腾,只见她长剑一挥,桌案下又是两下血溅,随之一颗人头顺着她的衣裙滚落。
众女子吓的快傻了,有人见着这般场面已经吓晕了过去,有人已经控制不住的叫嚷起来。
门外护卫听到里面声音不对,忙提刀闯门入阁。
可他们入门之后,所见之景,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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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王妃,正一手持剑,一手提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立于桌案之后。
见了众护卫的第一眼,她便扬了扬手里的人头道:“反贼崔初白已死,我看谁还敢造次,众将皆听我季玉禾号令!”
这些人是崔初白的人不错,可不代表命也是他的,崔初白并不算得人心,他们也还没蠢到以身试险。
好歹是见过血光的男子,细细辨认那人头的确是崔初白的之后,面面相觑,皆放下手中兵刃,朝着季玉禾跪拜下来。
王爷已死,拿事的自是王妃。
这些人拎得很清,且识时务,该倒则倒。
见众人皆跪拜下来,季玉禾只觉着肚皮阵阵发紧,这会儿却也不晓得什么是怕了。
可是她先前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做的事,也仅仅能料到这步,再往深下去,该如何做,怎么做,她都想不通了。
只能直愣愣的杵在那里,甚至都未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拎着个人头。
“都出去”她双腿在发抖,几乎站立不住,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兵符!反贼崔初白的兵符在哪?”
反贼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众人亦清楚这两个字的份量,季玉禾自是朝廷的人,如有异心者,此刻不顺朝廷,无非是自寻死路,哪轻哪重,这些人还是知道的。
崔初白不得人心,先前他父亲的心腹不顺他意者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他初站不稳,野心颇大,也没什么可用心腹,这也是为何,他必败之因。
有崔枕安的心计,却无崔枕安的缜密,且凡事把持不住自己。
众人出了阁去,房内仅剩下残败的一切,望着脚下的尸身,她似才反应过来惊吓,将那人头和手里的剑一齐丢出去,可是手上的鲜血却是如何都蹭不干净的,季玉禾吓的捂了肚子连连后退,因惊恐的缘故,宫缩也越发频繁。
那几乎被吓傻了的奶娘这时候才从地上爬起来忙去扶住她,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反应过来的季玉禾,只能背贴墙壁吓得哭出声,“奶娘,怎么办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我肚子疼肚子疼”频繁宫缩引发的不适让她更加害怕,完全不似方才的果敢,亦可说方才执手刀剑的似她体内的另一个灵魂。
这辈子季玉禾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出这种事来,果真,人一当了母亲,体内的能量是无穷尽的。
她恨崔初白入骨,怕他害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却不得不走了这一步。
“小姐,你别哭,别动气,稳住,现在还不足月,你一定要稳住”奶娘尽力安抚她坐下。
“奶娘,现在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办?谁能帮我们,谁可以帮我们?”
这奶娘大字不识一个,这辈子都围着季玉禾打转,从来都是季玉禾出主意,她服从,这回轮到自己出主意。
眼珠子胡乱转了两圈儿,脑子里仅能记起季玉禾先前喊的那句“反贼”。
“反贼反贼他是朝廷反贼,小姐你杀了反贼,为朝廷除了大害,咱们回京城,咱们这就回京城”
奶娘这回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也似在混乱之中拉了季玉禾一把,她双目茫然却猛点头,“对,对,他是反贼,朝廷不会怪罪于我,不会怪罪于我的孩子,咱们不能回京城,现在不是时候,咱们要去找崔枕安,他一定会保我的!他一定会!”
这是她长久以来,对崔枕安的信任,即便那男人眼中心中从未有过她,不过她相信,那男人一定会保她,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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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正文完
春末的夜渐渐变长, 黎明来得更早。
援军于半夜里来到黎阳城,无疑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众人浅眠片刻便醒, 好在姜芙给崔枕安配了些养神的药材,他才支撑到了天亮。
太阳从东面一点点升起,晨曦的第一缕明光同时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方柳急奔而行, 来到城楼之上,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有人来了。”
“谁?”崔枕安很是警惕, 这个时候, 出不得黎阳, 北境亦不可能来。
“不知是何人,只知是一辆马车停在城门之外, 仅有一位车夫, 马车里是谁皆不清楚。”
“马车”崔枕安凝神念叨, “我去看看。”
“太子殿下, 怕是有诈,只怕城门一开,万一中了埋伏”方柳所担忧不无道理。
自前夜起, 停在黎阳城中的兵马便开始戒备, 想来问题不大,崔枕安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崔初白一战, 有诈又如何。
“传令下去,兵将整顿,待我下令, 一齐攻出城去。”崔枕安十分干脆, 崔初白若不来, 他便去。
姜芙心里一阵慌乱,忍不住上前,他似听到了身后的步调,侧过头来正与她对视。
恰好看到姜芙眼中的担忧。
他眼中的凌厉刹时化成一团柔雾,似在同她道,无妨。
随之自一侧长侍手中接过长剑,朝城门阶下行去。
姜芙目送他离开,随后又回到城楼之上,朝下张望,城门前的确停了一辆马车,在此刻空荡荡的黄土大地之上,倒显得有些诡异。
不由她捏紧了拳,也跟着提心吊胆,会不会马车里有埋伏,会不会待崔枕安一出门去,便有歹人自里跃出来,会不会有人在里面放冷箭
医馆不远便有处茶楼,楼上有位说书先生,声线高亢,每日讲的都是这些,姜芙听了不少。
果真,在生死之间,一切都是可以抛在脑后的。
她现在只是担心,担心那崔枕安真的死在崔初白的诡诈之下。
黎阳城门大开,一队盾兵率先出城,随之崔枕安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单手持长剑。
与那马车还保持了一段距离。
车夫见有人来,忙侧过身到一旁,而后将马车门打开,正是这缓缓开门之际,在场所有人的警惕之心已经提升到了极至。
连崔枕安亦是紧紧握了手中的长剑,随时准备拼杀出去,一双长目似鹰眸般凌厉,直盯着前方,近乎眼都不眨一下,更不放弃任何一个细节。
方柳挡在最前,以防万一。
不过紧接着,让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自马车里钻出来的,竟是一个女子。
她连帷帽都没戴,车门打开后,便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她手里还拎了件方正的物件,以绸布所包。
虽已到了孕晚期,整个人照比先前丰腴不少,亦带了些浮肿,可五官未变,方柳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是当今北境王妃季玉禾。
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竟是一身的血污之色,看样子那血色似早就在衣衫上停留许久。
脚踏平地,季玉禾一抬眼便正瞧见那马上之人。
他风光依旧,宽肩直背,一如当年。
而自己,早就成了人妇,怀了不爱的人的孩子,还这样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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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血衣她有意没有换下,目的就是为了让崔枕安看着,那乱臣贼子崔初白,是她亲手杀的!
方柳十分谨慎,生怕马车里还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带了两个人,将那马车检查了两遍,确认无事之后,又给崔枕安使了个眼色。
可他仍旧不敢放松警惕,马车里无事,不代表旁处无事,他眼观六路,一处细节不敢略过。
来人竟是季玉禾,还是这副狼狈模样,一时让崔枕安捉摸不透。
想她如此,可是遭逢什么变故前来投靠?
话未问出,且见那形单影只的季玉禾原地跪下,随之将手中绸布物什放在膝前,慢慢将其活结打开,绸布内所包之物,是一方粗糙的四方高盒。
将盒盖打开,相近的官兵皆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儿,兵士们常年征战,对此更是不陌生,一眼便辨认出,里面是一颗人头。
将那盒中之物朝前又推了一推,她颤着手自怀中掏出一样放于掌心,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随后扬起所有中气朝前高喊:“反贼崔初白已死,季氏女季玉禾亲自将其斩首,北境兵符在此,还请太子殿下过目!”
这几句话,她说的铿锵有力,近乎用尽了她毕生气力。
马上的崔枕安一字一句皆听得清楚。
在场之人无一不震惊,甚至不敢相信。
那短短时间便夺下几座城池的崔初白,竟会死于北境王妃的手下。
崔枕安生性多疑,更是不敢相信。
方柳下了马,大步前去,大着胆子拎起地上盒中那颗人头,为了好辨认,季玉禾命人将崔初白脸上的血色皆拭去,方柳只肖一眼便认出,是他错不了,方柳又惊又喜,猛扭过头朝崔枕安高喊:“太子殿下,是反贼崔初白没错!”
在外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听方柳这般说,他也一时不敢过于欢喜,仍旧存着一丝疑虑道:“呈上来。”
他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崔初白。
直到他亲眼见了那颗被快刀斩下的人头,才终于肯相信,那真的是崔初白,不过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方柳将那枚兵符自季玉禾的掌中接过,再次呈到崔枕安面前。
这东西亦是当初晖帝亲赐于崔初白的,不会错。
只是,他仍不懂季玉禾的意图。
见时机成熟,季玉禾终于仰脸道:“反贼崔初白大逆不道,人人得以诛之,季玉禾虽嫁与他为妻,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更不愿让家族蒙羞,因而斩下乱臣手级,望太子殿下赎妾身鲁莽!”
“妾身所求,不过安稳!”
这也是实话,若非崔初白不顾黑白辱她,还要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还一时下不了这决心。
长痛还是短痛,她分得清。
与其把命放在旁人手里,倒不如来个主动。
“好,不愧是季氏女!季大人为我朝忠心不古,季玉禾亦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不愧是忠良之后,”崔枕安此刻脸上神情仍旧镇定,目光却似着了火焰一般热烈,“传令下去,北境王妃季玉禾诛逆有功,传书回京,理当重赏!”
令出,尘埃落定。
原本季玉禾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无力坐于黄沙地之上,目朝东方,此刻朝阳正刺目,却好似照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污。
朝廷几乎兵不血刃便平反了此次战乱,无疑是近年来最好的消息。
兵符在手,北境军皆重归朝廷之手,毕竟此势之下没人再敢当出头鸟,剩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亦草败收场。
季玉禾被人送回京中,与家人团聚。
她亦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季家的处境,崔初白造反,连累的自也是季家之名,这回,季氏非但无罪,且还有功。
天下太平,北境落败一事让百姓心安。
因为没有任何事比国泰民安还要重要。
大事一平,原本苦苦支撑着的崔枕安终于再次倒下。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他大病才愈,当真吃不消。
以往每次闭眼之后,姜芙都会离他而去,而这次再睁眼时,姜芙仍旧好端端的陪在他的榻前。
与先前每一次的心境皆不同。
这一回他什么负担都不存在了。
手上一阵温热传来,原是在他睡着时,姜芙正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
这种感觉仿若隔世,一下子将他带回几年前,他身上伤病难起,姜芙日夜照料在他身边。
只是彼时他根本看不懂那女子没来由的深情。
“现如今身子倒真是差到极至,见乎见风便倒。”姜芙半是揶揄,半是调侃。
他不怒反笑,“姜芙你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她明知故问。
“我欠你东西”
“你欠我的多了,你指的是哪件?”
“欠什么,还什么。”
将帕子朝水盆里一丢,溅起水花,“随你便吧。”
而后起身,出了门去,崔枕安知道,她这便是答应了。
第一次,他笑的合不拢嘴
是夜,黎阳安宁,城中百姓燃灯庆祝,比过年还要热闹,城中百姓几乎人人奔到街上,互道欢喜平安。
黎阳城内张灯结彩,站于高阁之处朝下看,似有星辰落凡尘,又似游动错节蜿蜒。
姜芙喜欢这样的热闹,更喜欢站于安静处欢看这太平盛世。
崔枕安以命护百姓平安,在黎阳城内外传为一段佳话。
高阁名为摘星,是立于黎阳城中为了观测火情所建,今日姜芙朝闻会明讨了一道特令,得以登高处观城中夜景。
高处风大,夏初夜里还有些凉,可姜芙全然不在意。
身后木阶传来声响,姜芙知道有人来了,可这步调听着熟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直到那人的身影停在身侧,姜芙才将目光飘过去。
随之肩上一沉,丁香色的披风搭在身上,姜芙看到那人修长的指节。
“到处都找不到你,从闻会明那里才知道,你跑到这来了,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上街?”
他的肩与姜芙的碰到一起,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贴到了一处。
轻扯了扯身上的披风,随之手搭在前方粗木栏杆之上,“所有人都在称颂这位太子殿下仁义爱民,可笑的是,他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坏。”
现如今姜芙时常便喜欢揶揄他两句,似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乐在其中。
这些都不错,崔枕安承认。
从前他有愧,无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他无言以对。
骂也好,打也好,只要她愿意理他,就是好意头。
“还好,我活下来了,”他意有所指,总是试图提起前些日子生死之间的话头,“明日我就要率军回京了,你会同我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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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这个问题,他十分忐忑。怕她说不,如果她真的不愿回去,也不会勉强,也可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勉强她任何事。
“当然不会。”姜芙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崔枕安,你可别忘了,你的太子妃,我可从来不稀罕。”
虽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崔枕安心里仍是一颤,有些委屈,也有些失意。
他抿了唇角未说话,随之大着胆子迈步朝后,而后姜芙觉着背上一沉,是那人拥了过来。
他的下巴正好杵在她的肩窝之上。
“我知道,你不稀罕。”他长臂收紧,声线低沉,似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落,“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再骗你,也不会再逼你。你少年时是为了我崔枕安而活,只是那时我不知道。”
“我崔枕安对天发誓,我的后半生都只为你姜芙而活,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不会有旁的女人,我活一天,这世上无人敢欺你,你想要的生活,尽管去寻。”
“哪怕”他想说的是,哪怕他去找钟元。
可这话他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终还是舍不得的。
“不敢奢求你再给我机会,但只要这样也好,这样一辈子也好。”曾经有一个这么好的女人爱他,疼他,在意他,已是偏得。
他知足了。
“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当年她记在叶子上的话,崔枕安记得清楚,每一片经她手所写下的,他都清楚。
微闭双目,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泛红的眼尾隐于黑夜之中,无人发现,“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似仅用气声,却已道尽了全部。
这一瞬,那三个字击于心灵,那叶子上的话,她早就忘了,早就不敢记了,再一提起,好像又将年少的自己拎在眼前。
环住她的手臂微松,那人后退一步。
姜芙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身后。
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姜芙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缓缓才道:“我想去到处走走,做一个游医,能救更多的人。”
自打不必再寄人篱下,姜芙便爱上了这样的日子。
“好。”身后那人只当这是道别,没有半句废话。
既选择了好好爱她,自会任事都宠着她,让着她,给她最强大的后盾。
他也想学着她当年的样子,默然思念,是苦或也是甜
城中热闹近乎直到天亮,崔枕安今日离京,她是清楚的。
大军得胜归京,所有人都乐得欢喜。
闻会明带着守城官兵相送,姜芙却未露面。
她带了些银钱,仍旧习惯性的带了两个金镯子在身上,还有一件随身所带的药箱,一些行李,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而今小锦和玉书已经可以撑起一间医馆,姜芙是时候放手,打算出去走走。
这个决定很突然,却也是暗谋许久。
李娘子自是不理解,嚷嚷着不让她走,可闻会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取了两张银票出来塞到她手上。
“在外面,也要吃好住好,为了救人,什么都不顾了。”闻会明才送了军队出城,着一身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唰得一下,姜芙的眼泪便下来了,她握着银票,扑到闻会明的怀中,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爹”
“好孩子。”闻会明知道她的脾气,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爹知道,你这是出去救人,也是救自己。从前的不快都过去了,往后咱们的日子永远是坦途,等你在外游走够了就回来,爹在家等着你。”
“谢谢爹”姜芙庆幸,老天不算薄情,还留给了他一个亲人,闻会明会永远给她留一盏回家的灯,她就当作是个游子,家中永远有人惦念她。
亲自将姜芙送出门去,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姜芙觉着自己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是娇弱不能自理,凡事都只能靠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不敢伸手的弱女子,她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
踏出的每一步都似能生出花来。
从长街头走到尾,所见之景,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她爱这样的安宁,爱这样的自由。
一路出城,姜芙四顾望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凭着感觉罢了。
因为前阵子打仗的缘故,官道上的茶水摊都收了,这时也未支起来,走了近乎一个时辰,竟是一个茶水摊子也不见。
夏时已至,日头顶天,行走起来身上出了一身细汗。
路上偶有散商来往。
身上背着药箱和包袱,便觉着有些疲累,寻不到歇脚处,只能就近在路边寻个阴凉处稍歇歇。
才寻到一处树荫坐下,姜芙便有些后悔,本来还以为路上能寻到茶摊,谁知没有,便连水也没带。
抬起袖子拭额上的细汗,谁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盛满了水的竹筒将她吓了一跳,顺着握竹筒的手臂看去,崔枕安的脸就在眼前。
这人竟不知何时从树后冒出来,无声也无息。
姜芙满目错愕,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你怎么在这里?”
上下打量他一遍,他一身常服,此时应该率军回京的人,却像突然变出来的一样。
“你不是回京了吗?”
瞧见姜芙满目的惊色,他得意笑笑,将那竹筒又朝姜芙面前送了送,“回京城没意思,我也想出去见识见识民间疾苦。反正京中还有我父皇,反贼已去,足可消停一阵子。”
他行出城去,便将所有事情交待给路行舟,而后换了常服一路折返回黎阳,方知姜芙走了不久。无人知她去了哪里。
他随意丢了一枝木签子,指到哪里便朝那个方向追去,果真走到半路,便看到姜芙身影。
崔枕安觉着这是天意。
既是天意,便不可违。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
他只是想她了。
眼中的惊色一去,姜芙自己也没想到,竟还有些小小的欢喜,长路无方且漫漫,竟真的没有想到,崔枕安能跟过来,放下手里的一切跟过来,只是为了一个不知结果的未来。
“渴了吧。”他晃晃手中的竹筒,里面的水几乎快要洒出来。
姜芙接过,痛饮半筒,身心畅快。
二人就静静的这样坐在树荫里,多余的一句话也没说。
那路行舟回京会面对怎样的一切,姜芙不敢想也不敢问,一切是因果,前人种后人乘,不该她的事。
天光正好,路上行商越来越多,崔枕安撑着树干站起身来,拎起她脚边所放的医箱还有包袱背在身上,长臂一伸,掌心正好落在姜芙面前,“时辰差不多了,上路吧!”
他掌心的纹络清晰明朗,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指腹轻轻抿在一起,一如她犹豫的心,不过最后,她还是将手搭了上去,那人用力一扯,便将她自地上拉起。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两个人一齐自树阴下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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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东。
“你这是要去哪儿?”崔枕安背着东西与她并肩而行。
姜芙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走到哪儿算哪儿。”
“你真不回京?”
“不回。”
“明天回吗?”
“明天也不回。”
“那何时回?”
“你何时回,我便何时回。”
“如果我一辈子不回去呢?”
“那我就”崔枕安一顿,“想你一辈子。”
阳光正好,两个人行在路上,与寻常百姓无异,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偶尔撞在一起。
也不知何时,崔枕安趁着姜芙不留意,借机拉起了她的手。
这一回,她没有挣脱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接下来会不定时修文以及番外。路和棠的最终结局会在番外,他本身就是个BE,设定有些惨,不忍心写在正文,他的番外不喜可跳。
会给钟元一个好的番外,我很喜欢他。感谢观看,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写连载,以后正文存稿完了再发,再写连载我就是个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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