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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诚布公说得十分坦诚,乔老太太听了却难免更是吃惊——“求娶为新妇”,莫非……

    “这……”乔老太太也难得口讷了,“夫人的意思是……”

    姜氏侧首看了宋疏妍一眼,神情越发柔和几分,说:“疏妍兰心蕙质淑贤雅韵,令我那独子倾慕已久,只盼老夫人悯其一片真心,能允疏妍嫁入方氏为贻之之妻。”

    “妻”字一出满堂皆惊,不单是乔老太太、便是良景堂上一干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独坠儿一个头昂得最高,仿佛胸前挂着什么极大的功勋;乔老太太侧首看了眼贴在自己身边坐着的外孙女,见她面色绯红神情躲闪、便知其已与那位侯爷私定终身,一时心中千回百转,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既是诚心求娶,许多话便都该仔仔细细说个明白,”姜氏又继续道,语气稍沉重了些,“去岁长安之乱老夫人应也有所耳闻,眼下我儿大孝未过、于礼尚不能行婚娶之事,是以此来欲先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待两年之后再三媒六聘广邀宾朋迎疏妍进门。”

    话至此处她大约已有些愧疚、神情更显出几分为难,点头示意身后几个婢女捧着若干锦盒上前,随后才又道:“我知疏妍知书达理金尊玉贵、亦是老夫人与宋公呵护多年的掌上明珠,如此慢待实在不妥……只是自古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她与贻之既是心意相投,若因故不能相守却未免令人惋惜……我族非轻诺寡信之门,今虽未可下聘、却欲借几件薄礼聊表诚心,恳请老夫人收下,以成此姻亲之好……”

    锦盒一一打开,皆是束帛加琮贵重无比,她话间的礼重与谦卑几乎让乔老太太接不住,回头再看外孙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早就巴巴盯着自己瞧,哪有半分不愿意?

    唉,这……

    乔老太太深深一叹,纵是真想拒绝一时也找不到由头,斟酌半晌只好先说了若干表达感激的场面话,随即又道:“疏妍能得夫人如此抬爱自是她的福气,只是乔氏毕竟只是她的母族,要说婚姻大事,还是……”

    姜氏已然会意,深知对方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唯恐他们绕过宋氏令这婚约不伦不类不成体统,于是连忙又道:“老夫人于疏妍有养育之恩、自是她最爱重的长辈,我想着该先得了这边首肯再去同宋公详议,该有的礼方氏一样都不会少,还请老夫人放心。”

    这话是说得太过周到了,不单做足了体面、更将祖孙二人多年来深厚的情谊也一并纳入了考量,说得乔老太太心头发酸眼眶发热,再看向姜氏时便实在再说不出任何一句推脱的话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热泪,或许在那一刻终于也有几分释怀,亦感到对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儿有了一番交代。

    “……往后疏妍便要劳烦夫人多多教导关照了。”

    方氏主母亲临,于乔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张罗起席面要请姜氏赏光共用晚膳,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悄悄打起算盘,暗道这些年果然没有白养宋家那个女儿,待他日对方果真成了侯夫人岂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着沾光的,只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为乔家人觅一份官职,他们便也就能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乔老太太尚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儿媳已抱定了此等窝囊无状的奢想,彼时只乘着喜悦与姜氏相谈甚欢,用晚膳时兴致格外好,甚至还久违地多饮了两杯果子酒,亲自将姜氏送出府时人已是摇摇摆摆,宋疏妍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却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额头,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身边的丫头婆子见状都是捂嘴笑个不停,孙妈妈更感慨:“咱们老太太是多少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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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这样欢喜了,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乔老太太可不肯认,一边摆手一边叱孙妈妈“胡说”,转头看向外孙女时又露了满眼的笑,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颇有些孩子气地笑骂:“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审你这先斩后奏的小猢狲——”

    说完便在婢子们的搀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孙妈妈用热帕子净过面便沉沉睡去,也着实称得上是荒唐;宋疏妍边笑边摇头,待与孙妈妈一同将外祖母伺候妥帖才与坠儿一同从良景堂离开,春夜里夜风尤凉,却无论怎么都吹不熄她那颗亢奋炽热的心。

    ——她在为什么而躁动?

    为总算等到姜氏登门、庆幸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还是仅仅因为……她变得越发思念那个人了?

    想见他。

    想被他拥抱。

    想……

    迷茫与悸动同时在鼓噪,她已被折腾得有些难以招架,莫名的热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坠儿的腿脚尚不便行走,她便打发对方回了屋子自己独自在后园中四处游逛,大半个时辰过去尤未能静心,反而感到情思缠绕成死结、越发难以收束了。

    徘徊之际却又见坠儿一蹦一蹦地从远处跳了回来,一到近处便紧紧抓着她的手,迭声说:“小姐,方侯来了——就在、就在府外等着呢——”

    第65章

    那时已是酉戌之际。

    她深知自己不该出去见他, 有教养的贵女怎能在深夜与男子私会?遑论她刚刚受过外祖母的敲打,明日还要去受审呢;规戒的话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府外跑去了, 从未有哪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又急切,好像只要能再见那人一面便可如飞蛾扑火般捐弃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面等她。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矜贵俊朗的男子长身立在江南檐角之下,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笼为他投落一点阴影,被月色一兜又显得清淡了;唯独他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是深郁的,浓墨重彩淋漓尽致, 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 往后也会一直这样静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区区两日的分别竟已像是绵绵无期,奔向他时全然无法思考, 荒唐得径直扑到人家怀里;他自会稳妥地伸手接住她, 宽厚的怀抱令人安心,只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风的凉意,大约的确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贻之……”

    她叫着他的名字, 声音哑得仿佛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怎么了?”

    他的掌心已变得温热,一手照旧紧紧搂在她的后腰, 另一手则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 彼时声音同样低沉微哑,却只压抑着情动问她:“……是今日与母亲谈得不顺利?”

    他大约还没来得及回去探望姜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赶着来见她了,她一颗心暖融融的、又隐隐开始发烫,悄悄在他怀里摇一摇头,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变得越发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变重了, 一点微弱的变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况他还低下头轻轻捧住了她的脸,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缠绵,“……被一些事耽搁了。”

    她讨厌他过分的克制,实际只有真正得到一个吻才能餍足,他却并不知晓她的心意,舍近求远地另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给她;她已感到几分不满,却还是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声音拐着弯问他:“这是……?”

    他的双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点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时风流无限、分明就是在种毒下蛊,诱着她说:“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干他家的礼、个个贵重得令人咋舌,此刻从他手中递来的这个看着最是寻常,只用一个素色的锦袋装着,一时倒瞧不出是什么。

    她一边看他一边慢慢解开系起的绳子,不多时里面的东西便轻飘飘落在她手心,是一个精心装裱的卷轴,徐徐展开一看……竟是《洛神赋图》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过此图的首卷,是去岁在长安时二哥寻来赠她的,只是次卷一直罕见、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却竟就这么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顾长康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画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别离,洛神乘着云车向天际而去,六龙腾飞鲸航围绕,连细微处的云纹都精细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远去,两人对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惊叹,伸手抚摸纸面简直爱不释手,再抬头看他时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时天上高悬的弦月更为明澈。

    “喜欢么?”

    他果然又问起了,好像只有她的一句“喜欢”才是稀世珍宝。

    “怎么又送我礼物……”她却不答,神情间透着一股无师自通的妩媚,“……这次算是正经的聘礼了么?”

    每个字都沾着蜜,她眉梢眼角全是甜甜的笑,落在他眼里令他百般心软,可眼神却微微沉下去,答:“……是生辰礼。”

    他记得的——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

    她一愣,却忽而感到一丝不妙——明明后日便是她的生辰,何以他偏要提前……

    “你要走了?”

    聪敏如她自能很快回过味来,整个人便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的热全散了,甚至忽而感到一阵冷。

    “……要离开江南?”

    他已看到她神情的变化,令他神迷的笑意一一消散,宛如花期将过的琼英被冷风吹落寒枝,他要轻轻伸手把她接住,绝不肯让她自此沾上半点污泥。

    “中原有变,战事将起,”他的声音低沉极了,眉眼之间风流褪去、却又隐约染上几分肃穆,“陛下已下旨召我还朝,稍后……我便要启程北归。”

    他说得利落简单平平淡淡,在她耳中却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尤其那“稍后”二字……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了么?

    “这么快……”她已有些慌了,揪住他衣襟的手无意识攥得更紧,“那、那夫人……”

    “我已派人去接母亲至津渡,”他说得很快,离别之际的匆忙之感因此愈发浮露,“此后先送她回颍川、我再转归长安。”

    啊……

    她已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还能寻个什么借口将眼前这个男子再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刻,明显的张皇令人心疼,他与她说话的语气已温柔到难以描摹。

    “你我婚约之事我会亲自致书与宋公陈情,绝不会背约辜负于你……”他郑重对她说着,手指还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逆王遁入陇右致边境生变……疏妍,我不得不去。”

    他其实不必同她说这么多。

    她早就明白,秦王西逃遗祸无穷,颍川方氏生为国之剑戟必会带兵平乱,他北归是迟早的事,何况即便没有这场战争他也不可能终日陪她在钱塘度梦。

    可……

    “可那是战场……”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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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声音已有些发抖,原本红润的脸色如今苍白已极。

    “你……”

    ……你会受伤的。

    甚至,你会……

    她心跳如雷、却连在心底将那字暗想一遍都不敢,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怕他在外耽搁太久延误婚事,于是又哄:“我会尽快回来——如若战事顺利,也许半载便能还朝……”

    她拼命摇头,那一刻的确有眼泪夺眶而出,心痛到再次紧紧抱住他,她早已渴望与他相依为命。

    “我不在乎那些……”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胸口,令他灼烧般的疼,“我只怕你会受伤……”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颍川方氏有多少先烈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会否同样……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眼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柔软——方氏之人最善离别,他的父亲在生死面前尚且不曾落泪示弱,他又怎会优柔寡断而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为此忧愁伤情?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低声与她耳语,又若有若无地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大捷过后陛下必然欣悦,彼时或将亲自为你我主婚——我会来迎你回颍川、回长安,只是母亲近年多病无力打理内宅、四处恐怕都会有些凌乱,等你来了便可随着自己心意收拾装点,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又是哄人的话,且又与昨日她在表兄婚宴上的奢想不谋而合,原来他也同她一般遥遥设想过两人的未来,人之一生如此艰难漫长,可若有对方作陪却又好像令人无限神往。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留在钱塘或回金陵都好,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你继母和三姐姐会不会欺负你?我另给你留几个人?”

    他们此前还从未谈起过她金陵家中的事,未料他却早将她在宋氏的处境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心里感到熨帖,当时也就破涕为笑,轻轻打了他一下,又嗔:“她们欺负我还不都是因为你——假好心……”

    这一声又令他心软失笑,眼底埋藏的不舍却是愈发浓烈,他又将她圈得更紧一些,说:“不过你若回去的话,我倒还有另一份礼可以送你。”

    她挑挑眉,下意识先问了一句“是什么”,随后心又凉下来,落寞道:“这次又是什么礼?……明年的生辰礼?”

    难道明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过么?

    他知她还难免伤情,心中怜爱之意更盛,就又耐心地哄:“就算补去年的好不好?……笑一笑?”

    她撇撇嘴,其实还想哭的,当时勉强忍住了,又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礼,还偏要我回金陵才能送?”

    他淡淡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反问:“你可知金陵有一位画师名叫张简?”

    张简?

    自然知晓的——那是江南第一丹青手,过去还曾在宫廷画院供职,为人性情洒脱不羁,据说就是因不耐受帝宫规矩束缚而早早辞官还乡,自此终日游历名山大川,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二哥说你素来喜画,只是过去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老师,”他的眼神比春夜更深邃、又比月色更温吞,“张简与方氏有些交情,我可请他去宋府教你。”

    这……

    她又不知如何答复了,并非仅为觅得一位过去不敢企望的良师而欣喜,更为眼前这个男子对自己恳切的用心而动容——她并没有那么金贵的,在父亲眼里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在继母和姐姐眼里更是面目可憎惹人厌烦,他却仿佛待她如珠似宝,哪怕一点有关她的琐碎都细细留心。

    “三哥……”

    她又被招下了眼泪,不敢相信他只用这独处的短短几日便教会了她如何去哭,两手藤蔓一般搂住爱人的肩颈,过于高大的男子必须弯下腰来才能让她平视。

    她已沉溺在他柔情的眼波,而对方眼尾那颗眼泪般的小痣更令她神魂颠倒,她根本不知未来这段分隔两地的岁月该如何度过,毕竟连这区区两日的分别都已让她手足无措;轻轻在他的注视中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她已感到自己被烧尽了,飞蛾的残躯像花一样凋零,灰烬之中残存的唯有烈火钻心般的热意。

    “那我等你回来……”

    她拼命压抑着在那一刻亲吻他的欲望,并不知晓那日之后再与他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境,岁月残忍际遇无情,甚至下一个像此刻这般悲伤的拥抱都在无数个苦痛的晨昏朝暮之后。

    “等你回来接我去颍川、去长安,等你说的高朋满座三书六礼。”

    “但其实也不用这些……”她又摇头叹息起来,忧愁终于多过了甜蜜,“……只要你能早些回来便好了。”

    第66章

    次日钱塘下起了雨。

    说来也有趣, 江南仲春本该淫雨霏霏,偏他在的这几日始终晴光潋滟,如今人一走又故态复萌, 像是诚心与留下来的人做对。

    宋疏妍自又是一夜无眠,伏在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月色, 天色将明时又开始听雨, 一双细白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他临行前赠她的画卷,图上分别的洛神与曹子建恍惚间也成了她和他,只是或许他才是洛神,留在岸上的那个凡人是她自己。

    坠儿深知方侯走了小姐伤心, 却还难免要替孙妈妈传话唤小姐到良景堂去, 老太太这会儿已醒了酒、正要提审昨夜轻轻放过的外孙女呢。

    宋疏妍去时外祖母正在梳头, 她便替了伺候的婢女亲自上了手,老人家在镜中看她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就笑问了句:“怎么, 如今就要做了侯夫人,给外祖母梳一回头也要摆脸色了?”

    这自是逗趣的话,却哄不来宋疏妍一个笑脸, 她搁下梳子伏进长辈怀里,细瘦的模样瞧着有些可怜。

    “外祖母……”

    她的声音也哑了。

    “他……回长安去了。”

    这是老太太不知道的事, 实际原本她还打算亲眼瞧一瞧那位位高权重的外孙女婿, 如今听了这话神色一顿,却是有些担忧地问:“是为公事回去的?可曾与你打过招呼?”

    宋疏妍讷讷点头,有些含糊地答:“中原像是要兴兵了,他要回去平叛。”

    她年岁尚轻、自出生以来还不曾经历过战乱, 乔老太太却是见多识广,一听要兴兵神情便立刻变得沉重了, 过一会儿又轻轻抚摸上自家心肝儿瘦弱的肩膀,叹:“毕竟是方氏之人,焉可不赴国难……”

    顿一顿又轻笑,反问:“你过去不也知晓他的家世么?如今是后悔应下这桩婚了?”

    后悔?

    宋疏妍摇摇头,一提起那人眉眼便不自觉变得温柔,答:“自是不后悔的……外祖母,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何时她也跟坠儿变成一个样了,“很好很好”同“顶顶好”能有什么分别?都是词穷时不得已用上的单调的话,其实连对方千百分之一的好处都讲不清;乔老太太也是失笑,先淡淡应了一声“是么”,又问:“那你便同我说说,他是如何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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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

    她终于轻轻弯起眼睛了,语气也在变得轻盈。

    “很坦荡,很温柔,很细心……”她一一数着,“还很……”

    又语塞了。

    情爱中的小女儿总是娇得可人,乔老太太看得眼中含笑,一时心底又是欣慰又是忧愁,过一会儿又逗着她问:“那他又生了一副什么模样?听闻长安还曾有人为他写诗,什么玉楼什么雪风……”

    说起这个她果然精神更好了一些,微微坐直身子去同外祖母掰扯,说他有多么高、声音有多么好听、眼尾的小痣有多么漂亮……总之桩桩件件都是好,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得让她寤寐思服魂牵梦绕。

    “要是这回他不曾被公事绊住一定也会来家里拜见,”她细声细气地说着,甜蜜之外又有深深的遗憾,“或者再等一段日子,等我的丹青精进了便亲手画一张他的像给外祖母瞧……”

    乔老太太听言开怀,捏着心肝儿的小脸眉开眼笑,一边连声说“好”一边又慨叹:“这样好的外孙女婿我自要亲眼见上一见,往后更需勉力多活几年,能亲自送你出嫁才好。”

    这又是宋疏妍不爱听的了,皱起眉头埋怨人:“外祖母……”

    老太太笑笑,看着她的神情变得更慈祥,同时语气也更深,说:“一年前你同我提起这位侯爷,我说他并非你的良人、盼你能将他忘了,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你还是中意他,他也喜欢你、更请他的母亲亲自登门说和,既是如此两情相悦那应也便应下了,没什么好说的……”

    “那位夫人所言在理,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往后过日子的门道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你既已做了选择,那便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如若你们的确有缘,眼前这关自然能过,反之若是不能……终归也算有过一个结果。”

    那都是太过透彻清明的话,沧桑之外又隐隐带着几分希冀,大约年长者总深知世事无常,又都指望那些残酷的道理在自家儿孙身上莫要应验;宋疏妍一一听进了,只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与方献亭之间会没有结果——她已说了会等他回来,那么就会如约一直等下去。

    如何说呢?

    ——她早已将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了。

    江南之地春风送暖细雨连绵,北方中原却尚寒意萧索枯枝遍野。

    汉水之上江潮滚滚,却已不似一年前那般落寞孤冷,官船开道旌旗翻飞,前后三十里皆禁私船下水,沿岸各州官员俱知那是天子亲赐颍川侯西归长安的仪仗,遂纷纷派人严守两岸关隘,绝不许出一点乱子令方侯增忧。

    近凤翔府时官道上已有方氏族人率兵远迎,方大公子方云崇、方四公子方云诲皆在其列,另有其余掌兵叔伯兄弟若干,见了方献亭皆垂首敬称“主君”;长安城门已然洞开,文武官员泰半出城相迎,宫中内侍则手捧天子御赐玄甲金冠于明德门下静候,准允方侯先归府邸沐浴更衣再行入宫觐见。

    “方”之一姓天下至贵,自先国公自戕后却远出西都,今在此风雨飘摇大乱将生之际再次归朝,自令长安百姓喜出望外,遂纷纷夹道欢呼恭行拜礼,盼颍川方氏能一如往昔护国安民。

    巳时正刻方献亭换甲入宫,望仙门下左右监门校尉皆不敢除其剑履,步入御庭后亦可见天子步出太极宫亲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无一人胆敢对一年前遭先帝贬公为侯的方氏新主不敬。

    “贻之——”

    天子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介臣僚伸出了手,从龙之功非同小可,遑论先国公还为保其储位毅然舍身;颍川侯本已与今上少时相识,如今不仅与天家有亲、又得其先考深恩荫庇,想来日后必益发贵不可言,当为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

    群臣思疑间颍川侯已双膝而跪叩见天子,新君则亲自双手扶他站起,君臣并入太极宫,大殿之上威严肃穆,卫钦神情间的动容已是难以遮掩。

    “方卿丁忧之期未过,今应召归朝实是忠义无双之举,朕甚为欣慰,亦应代天下人称谢——”

    这一句又是荣宠无限,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颍川方氏就是深得圣心,方献亭则再拜叩首,复:“臣惶恐,为君驱策本为人臣本分,为国平患亦乃我族之责,实不敢受陛下过情之誉。”

    天子连连点头,再请方侯平身,俄尔又道:“方氏忠烈天下皆知,先国公为我朝肱骨建功无数,不幸却为奸人所害含冤受辱,而今也当为其昭雪……”

    百官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也明白陛下这是要为先国公平反,想来他是受够了先帝的气,如今在起复方氏新主的当口做出此等决断,既可给过往种种做个了结、又可以新恩笼络颍川侯,实是一举两得。

    “骊山金雕一案本为逆王一党构陷,先国公无辜受过实令朕痛心……”

    天子字字清晰地说着。

    “……而今卿已归朝,当复国公爵位,一切封邑形制皆如旧时,其余封赏另作细论。”

    这些安排本在群臣预料之中,只是“其余”二字意蕴颇丰,令人不禁想象方氏还会再得何等恩赏,虽知其一族劳苦功高本当如是,却仍难免……

    太极宫中一时气氛微妙,颍川侯却在此刻再次屈膝而跪,朗声道:“先父蒙冤困臣久矣,今得昭雪当万谢陛下深恩,只是眼下逆王西逃战事将起、国家动荡殊为不易,臣寸功未立实无颜晋爵,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无颜晋爵”……

    颍川方氏功勋卓著,莫说一个国公之位,便是封个一字并肩王又有何不可?方献亭这番推辞分明是做给群臣看的,要的就是免除百官猜忌妒恨,令方氏一族在朝中更易腾挪行事。

    天子闻言沉沉一叹,默然良久后方才再次开口,感慨道:“方卿风骨深肖乃父,有良臣如此是朕之幸——也罢,便允卿之所求,待此次得胜还朝再行晋爵,以昭方氏勋绩——”

    方献亭眉眼不动再拜叩首,即便姿态如此谦卑在众人眼中也是顶天立地肃穆雍容——“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原来并非单言其貌,更意指颍川方氏卓绝之节。

    众人只听他答:“臣叩谢陛下。”

    天子复请其起身,君臣二人遥遥相望,却是历朝罕见的敦睦笃信之相;片刻之后君主收回目光,继而眉头深锁面色冷下,沉声曰:“先帝驾崩举国同哀,逆王卫铮却借机作乱妄图谋逆,两镇节度使钟曷及其党羽吴怀民欲据陇右而拥立之,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顿,天子之威更盛,朗声道:“娄啸、方献亭——”

    一令之下两将俱出,正是当世两大将门的主君,关内娄氏亦叱咤一方,娄啸将军年近五十威严赫赫,同样也是忠肝义胆勇猛无双。

    “朕命你二人领兵二十五万,娄啸为镇军大将军,方献亭为征西大将军,同赴陇右平定边患,生擒逆王及其同党,即日点兵早日开拔,固我大周基业,护我山河无恙!”

    语罢,两大名门将领双双单膝跪地,肃声应答:“臣领旨——”

    第67章

    朝会终了群臣退去, 天子独召颍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这当是朕与你阔别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后卫钦匆匆免了方献亭的礼并令王穆赐座,与旧友同坐时神情分外和煦,却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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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违露出了些许松弛平和之态。

    “自方氏回迁颍川已一载有余……贻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确然等得辛苦,毕竟历来将方氏视作腹心, 自先国公去后便终日惶惶, 此前先帝驾崩时若非方献亭早早遣其余方氏族人远归护驾,他的不安恐怕还要更多些。

    方献亭亦对新君十分惦念,两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时相识一路扶持的情谊,此刻同样颇为感慨地应和了两句;卫钦又着人给他添茶, 随后问:“听闻你在江南盘桓半月有余,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自然泰半是为了儿女私情, 只是眼下国家动荡他又大孝未过,想来还是不应大张旗鼓将自己与疏妍之事向外说, 方献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间仍声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请之为陛下效力。”

    这自是合情合理的说辞, 卫钦听了神色却是不豫,声音也凉了些:“宋氏……当初方公去前曾将朝事托于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后不过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惊弓之鸟,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须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罢!”

    如此情状分明是还对宋氏怀怨,恼对方在他境遇最为艰难之时未予助力,照理说此等事方献亭本是不耐管的,但如今念着宋疏妍, 还是……

    “宋氏毕竟清流出身,当初又涉案甚深受先帝迁怒, ”他隐隐替宋氏开脱着,“如今陛下登位万象更新,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际,若……”

    点到即止。

    的确,过去朝堂已被方钟两党一分为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钟党之众自然要被清洗,眼下朝堂半壁几乎皆被革除、能用之人本就稀少,若天子肯放下对宋氏的心结,那么……

    卫钦叹息一声,也知方献亭所言在理,沉吟片刻后又摆摆手,说:“这些文臣任免说来倒在其次,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你与娄啸征西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有些不安了,稍后衡量着说:“贻之,你应知朕视你若手足,自是万事以你为重……但娄啸将军毕竟年高德劭,此次平乱朕以他为正而以你为副,你……”

    这话是说得太体恤了。

    镇国大将军本是从二品,征西大将军则是从三品,这意味着此次平乱方献亭将为娄啸副手,在战场上更要听其调遣;颍川方氏虽是当世第一,但方献亭毕竟才不过二十二岁,那娄啸将军当初是与方贺称兄道弟的,如今又岂有对方献亭一个晚辈俯首听命的道理?

    “陛下此言过重了,”方献亭会意后立刻接口,“关内娄氏忠勇过人,娄啸将军亦是臣的世伯,此次以他为正本就是理之所在,臣必当恪守本分听凭安排。”

    卫钦闻言长舒一口气,一边拍着方献亭的肩膀一边连说三个“好”字,又慨叹:“你自是顾全大局通晓利弊的,有你在朕才放心……”

    话到一半却又忧虑起来,一默后再道:“只是此次兴兵另还有一桩难处……”

    其实即便天子不说方献亭也明白,是军饷筹措出了问题。

    方氏族人遍布朝野,尤其兵部更在他伯父方廉辖下,是以即便这段日子身在长安之外也知晓朝廷在筹措粮饷时遭遇的重重困难——先帝暮年好兴土木,单是数次东巡便耗费甚巨,遑论又多次修缮宫室新造道观,连年下来共计花去数百万贯;朝廷为守边地设下十方节度使,而因钟氏数番作梗削藩多年来皆不见成效,这几员大将不单手握兵权、更掌属地财政大权,近些年上交朝廷的税赋接连折损,分明是饱其私囊贪赃枉法。

    人祸之外又有天灾,譬如此前棣州水患便令朝廷损失惨重,一桩桩一件件堆叠在一处,致使新君一登大位便面临国库空虚无钱可用的窘境,而此次平叛要调动二十五万兵,大军在外每日消耗钱粮无数,至少也要打上半年,这其中需要的军饷……

    方献亭眉头深锁,在此一道上却是难以为他的君主分忧,毕竟方氏本是将门,涉及税赋新政之事总还需那些文臣良相斟酌操办。

    “朕本不想在你出征前同你说这些,但资费之事也确需你心中有数……”卫钦沉沉一叹,原本就多病的身体在这一年中似变得越发孱弱了,或许那时已然感到了帝王之责是何等沉重,“征战之事千难万险,若有可能朕还望你能速战速决——朝廷拖不起,若耗时超过九个月,恐怕就……”

    九月之期按说并非绝无可能,只不知若钟氏被逼入绝境、会否……

    一个极不祥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方献亭的眼神一瞬显出几分凝重,再观新君神色、分明已是格外不安,于是终究压下心底隐忧,垂首答:“……臣必尽心竭力。”

    卫钦点点头,似乎只要得到方氏之人一句承诺便可定心安神,此刻终于放松了一直微微紧握的左手,又对方献亭道:“那便好……朕等你凯旋,也信你定不会令天下人失望。”

    君主信重自是臣子之荣,方献亭却难免在这一年未至的长安帝宫中思及先帝——如今卫铮窜入陇右意图谋反,祭出的旗号便是当今天子杀父弑君得位不正,他自然相信卫钦仁孝品行端正,只是……

    方献亭心中隐约残存一丝疑虑,但以而今形势论自是无法宣之于口,沉默片刻后又向天子一拜,敛声道:“陛下,臣不日便将领兵征战,不知行前……可否去拜望皇后?”

    皇后……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方冉君。

    天子闻言神情一凝,一双经年的怨偶至今已折磨得彼此都疲惫不堪,他的语气显得更倦怠了,终于还是看着方献亭点了点头,又说:“去吧……你们应也已许久未见了。”

    皇后所居的清宁宫与紫宸殿相距不远,方献亭顺宫道向北行不足一刻便可窥见殿宇的檐角。

    如今已是二月末,虽则中原气候寒凉未若江南那般花团锦簇,可终归也已显出几分秀色,帝宫之中尤其繁花烂漫,皇后所居寝殿却显得寂寥,院落之内只有一片苍冷的绿,竟是半点花色也不见。

    他皱眉徐行而入,庭前洒扫的宫娥认出他后皆匆忙向他行礼,其中几个是当初从晋国公府陪同方氏嫡女入宫的,见了他情绪尤其激动,纷纷含着泪唤了一声“公子”。

    他免了众人的礼,心中已然感到几分萧索,轻轻推门走入殿阁,金碧辉煌的楼宇也显得死气沉沉,室内一片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由外转入里间去,终于在窗侧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一年前最后在父亲灵堂上相见时更加瘦削孱弱,华贵锦绣的凤袍都撑不起了,似乎只是一缕游魂、勉强被幽禁在一副奄奄一息的躯壳里。

    “姐……”

    他忍不住轻声叫她。

    那其实不合礼制,他该下跪称她一声“娘娘”,即便过去在家中也是唤“长姐”的,那时却不知何故以很亲近的方式叫她,也许他已知道她过得很苦、且比当初在骊山时更怜悯她。

    她的反应却很慢,像是没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好半晌后才迟钝地回转过身,一双原本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涣散得宛如一潭死水,看到他时木然了很久,像是已然认不出他。

    “姐……是我。”

    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她又分辨了半晌,僵硬的面容仿佛套了一层结实的壳、某一刻终于被敲开一道缝,于是总算瞧见了外面,也总算知道站在自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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