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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面,恍惚之间,好似他们是于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随身侍从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汤药,进到船舱内的书房之中。
在那里,她不光见了烂醉如泥,身下散了满地画卷的贵人。她还见着了画卷之上,一笔一划精致勾勒出来的女子容颜。
将醒酒汤随手搁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开画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颜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带给过她无线折辱的“贵人”,眼睛只怕也是个瞎的。
若她为清丽,那画上女子,便如国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为繁星,那画上女子,便如灿烂炽烈的艳阳。
这天与地一般的鸿沟,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华贵的衣裳,在这女子的画像面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萨衣衫的猢狲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将她当成这样一人的替代了呢?
画卷徐徐展开,右下角题字内隐隐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却令佘青蕊一时于喉头涌上酸水阵阵。她捂着嘴,不顾收拾这被她偷看过的画卷,飞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那画上的题字,以及暗藏在诗句之间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锥子,砸进她的脑仁,叫她头疼欲裂。
这,这,这
不知廉耻!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耻!无耻!肮脏!肮脏至极!
佘青蕊用尽毕身所会的所有言辞来唾骂那人,心头,却也因此诞生出一个冒险,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转过身,将那人倾注了心血,精心描绘,却在无形中可以毁掉一位艳如骄阳一般贵女的画像,用剪子剪了个稀碎。
然后,她一件件脱去繁重的织锦宽袖袍,摘掉头上累赘的簪钗,却在贴身的小衣里缝上一个袋子,在里头塞进几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这东西,是那人打来供她扔着玩儿的。纵是少了几颗,也并不显眼。
深夜,当船只行驶到离岸不远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却知这附近时有渔船在拂晓前出没的江段时,一声投水声打破寂静,了结了佘娘子的一生。
————
话音落下,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没入灯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余青蕊看着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贺七娘,浅笑着揽过她的肩,不顾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泪珠,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一些。
“船上无人知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太过伤心,这才投江寻死。”
“好在老天怜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时,还真让我遇着了前来打鱼的渔船。我给了那位渔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却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责哀哭许久。”
“我在她家中休养,她为我送信给青伍。当我见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时,这才知晓,因我早亡,姑母过于自责,业已重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青伍与小妹因我怨上了那家,自此,也变卖田地,离开绵水,去了邻县的书院求学”
“这再后来,便是我们姊弟三人奔走天涯,改了姓氏躲来伊州,好不容易,在这里活了下来。”
余青蕊虽是轻描淡写带过了他们姊弟三人离乡背井之事,但贺七娘凭着当初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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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各处游走之时的残存记忆,也能猜出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有多难。
抬手回抱住余青蕊,贺七娘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撒娇与耍赖。
“我不管,反正我只认余家阿姊,旁的,我不认得。你是余阿姊,青伍是余五郎,小妹是叫我柒柒阿姊的余家小妹,反正就是这样!”
此后,贺七娘送着眼里带泪,嘴边带笑的余青蕊回了她的屋子,自己却是望着窗外的月,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喝完汤,贺七娘站起身,正打算去收拾收拾曲室,好借此驱散睡意之时,来宝却是奔到院门后,呜汪呜汪地叫唤了起来。
推开门,却是远松带着一板车的东西,还有一些穿着黑衣的护卫,站在外头。
见了贺七娘,远松面露笑意,一面指挥着身后的人带着东西进院子,一面同她解释道。
“娘子,奉郎君吩咐,属下带了些人过来,为您把估计被毁坏了的曲室重新搭一搭。”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收拾好!你这,赶紧将人带回去。”
得了意料之中的拒绝,远松将双眼弯起,笑得更像他那似狐狸一般的郎君了些。
“娘子莫急,您且听属下说完,再行定夺也可。”
“呃,那你先说”
“娘子,郎君托属下同您带话。若您这边时间得宜,预计十日之后,我等便启程往庭州去,还请您再此期间,先行收拾好行囊。”
对上贺七娘一时茫然的眼神,远松好整以暇,再余青蕊和余小妹惊讶的视线中,亮出自己的手。
“属下算过了,重修曲室,制曲,制曲砖,酿酒备用,若您没被其他事情耽误,且有人从旁出力的话,不多不少,正需要十日。”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这一局远松是王者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蝉鸣阵阵, 盛夏已是热浪逼人,白日里稍一动弹,便是汗如雨下, 整个人连内里的头发都能湿个彻底。
所幸,伊州的晨与夜, 只待戈壁呼啸的风随日落西沉而褪去暑热, 便会送来一阵接一阵的清亮, 让人能够趁机会,赶紧处理要紧的事情。
不过寅末,宽阔的马车便已停靠在巷口, 随行的护卫劲装着身,腰后缠着箭袋, 手持缰绳立于各自的马前, 静静等候出发。
“柒柒阿姊”
“七娘,此行路途尚远,务必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一旁跑过的康令昊, 在忙着往自己的马背上添置行囊之余, 更是抽空插话。
“担心什么,还有我咧。这趟, 我跟着一起去, 余娘子你俩可安心着吧。”
瞪一眼自那日起就闹腾着一定要与她同行的康令昊, 贺七娘拍拍靠在余青蕊怀中, 满是不舍之情的余小妹的脑袋。
眄一眼前头快步走开的远松, 见他将她带上的最后一样行囊送上马车, 她这才收回视线, 轻轻点头。
“阿姊放心, 我会的。小妹要乖,等柒柒阿姊回来,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今日,正是许瑾先前所安排的,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算好路上的行程,他们这才定了此时出发。这样乘朝霞出发,避日挂正空,再赶在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之前,他们正好可以抵达下一座小城休憩。
短短十日之间,她与许瑾各自皆是忙得脚不点地。
她借着远松送来的人与物,重修了曲室,净手制曲,又利用最新制好的曲砖酿了一批酒,正好足够这月要给各个主顾送去的数量。
前儿个贺七娘又新封了几瓮,可以用来在她暂离伊州之时,对外零星售卖。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日在人前毁了那些被污水浸泡过的酒水之后,这几日,主动上门来打酒或者询问如何定酒的客人,倒是一日日多了起来。
人来人往,看的隔壁得等新货送到的安娘子都同他们说起了玩笑话,直问需不需要聘了她过来当短工。
听着这话,贺七娘和余青蕊皆是乐得不行。虽不会当真,但好歹也能借此驱散心头萦绕不散的,最后那一缕对于这场突降的洪涝所带来的,前路未知的担忧。
这头,贺七娘正同余青蕊姊妹二人依依惜别,再三叮嘱她们夜间一定要锁好门,院里有来宝护着,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想来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听罢这话,原本也依依不舍蹭在她裙脚哼哼唧唧的来宝忙是俯低身子,龇出一口亮白的獠牙,发出低沉的,似威胁一般的咆哮声。
见状,贺七娘先是一愣。然后在反应过来,来宝这是在有意朝她展示它的“凶猛”与“靠谱”之时,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一声声夸赞着“好犬”,笑得连眼泪都要掉下来。
感受到来宝用它湿润润的鼻头蹭了蹭她的掌心,贺七娘看着它年岁稍大以后,越发健壮得跟头小马驹一样的身子和四肢,还有黝黑油亮的毛发,不由得在心中腹诽。
稍后上马车见了许瑾,她一定得问问,来宝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原先幼崽时期,她满心以为它只是只看家护院的农家小土狗,眼下看着它一日日长大,倒是越来越不像了。
是了,虽是现在还未见着许瑾的身影,但贺七娘就是隐隐有种预感,他眼下当是正端坐于马车之中,或许,还正透过窗上的轻纱,再往这头看着
这短短十日,许瑾可以说是以雷霆手段,将这座受了灾的城带回到灾前的正常生活之中。
为何要说是雷霆手段?
那便是那日执旗卫士策马奔过时,所传令的那项针对胆敢售卖为污水浸泡后的货物,那些胆大妄为的商户所受的惩罚了。
城中熏艾、分药,府衙上下带着各处借调而来的劳力,清河岸、清农田、帮着受灾严重的百姓重起屋舍,忙得都有些焦头烂额了。
有些为银钱蒙眼,心生贪婪的商户便借着这个机会,生出了两头赚钱的心思。
他们一面在刺史府遣来的账房处登记了各自受损的货物损失,另一面,则借着连日的大日头,将那些东西收拾齐整后,上到各自铺子里,卖给那些百姓或是行商。
要说,这桩事会被闹出来,并让众多商户见识到刺史府行峻言厉、法不徇情一幕的那家,还跟她的酒坊,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那家被行商告上府衙,售卖的酒水内有异味的铺子,恰恰正是那位次次见了贺七娘都要言辞挑衅,阴阳怪气的刘掌柜家的酒坊。
行商依前头定下的数量,从刘掌柜酒坊拖走的货物里,被有意搀进了几坛叫洪水浸泡过的酒水。
酒坊伙计得了掌柜的授意,将那几坛酒水打散开来,放在了牛车最里头的位置,想着如是这般,定不会叫人发现。
结果,谁知道那行商虽是个胡子拉碴,看上去马马虎虎的相貌,家里头,却有个精打细算,很是仔细、精明的夫人。
那夫人也出身商户,家中父兄都是做行商买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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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规矩,便是次次定回的货物,都要刻意挑那最里头、最下头的位置,随机检查、品鉴,直到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沿着商路,送往各地。
这个规矩,自是随着她的出嫁,一并到了夫家这头。
所以,那行商当天上午将酒水拖回家,不过晌午时分,先是发现酒瓮封口与陶瓮相接处竟有缺口,然后撬开封口后先是闻着一股子酸味儿,浅尝一口后更是吐了出来,脸色难看至极的夫人,就已撵着自个儿夫婿,带着契书、被挑出来有问题的酒水,告上了府衙。
后头,贺七娘她们曾听人说,那行商本是不愿意的,觉得告上府衙太过折腾,他只需带上家中伙计,去砸了那刘掌柜的铺子即可。
可那位直觉极其敏锐的夫人,却在行会此次与刺史的配合与接触情形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揪着她家夫婿的耳朵,就将人给骂的不得不火急火燎跑到了府衙告状。
其后事实,也正如那位夫人所料,刺史府缺得就是杀鸡儆猴的理由与“鸡”,确认事实无疑后,竟是连一夜都不等,当天傍晚,各家各户忙着关门的时候,就是一队人马杀去了刘掌柜的酒坊。
刺史的亲身护卫,带着刺史府的官吏,查封了酒坊交代出来的所有污酒,用显眼的封条封了酒坊铺面,带走了当家掌柜、主事还有几个大伙计,丢进府牢,关了整整五日才放出来。
而且,次日一早,还在城门贴了告示,大大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写清了事由、铺子位置、名字等信息,罚了刘掌柜银钱不说,还划去了此次受灾后,他家铺子报上去的一应损失。
那两天,整座城都知道了刘掌柜酒坊的臭名声不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在一应卫士的巡查下,还揪出了好些个干了同样事情的商户,一一报上去,遭了同样的惩罚。
行会的石大掌柜也借此机会,表明行会绝不与此等奸人同路的决心,将刘掌柜等人逐出行会,并代刺史,亲自返还了那行商蒙受损失的银钱,还言辞勉励了其人和其夫人一番。
自此,那位夫人在夫家可谓是说一不二,一步步带着夫家的人,干成了陇右往云中城而去商路上数一数二的大行商,此为后话。
所以,贺七娘纵是这段时日,包括现在都没见过许瑾,但对于他所做的那些为城中百姓口口称赞的“大事”,倒也是一件都没落下。
她知道,他定是很忙很忙,甚至,还因为要遵守十日后带她去往庭州的约定,许是忙得夜不能寐,也是有可能的
眼见东方破晓,原本黑沉沉的天极逐渐沁出幽深的蓝,蛰伏的山脊下隐隐有刺破云霄的金光显现,贺七娘也不再耽搁,同余青蕊姊妹二人道别后,转身朝巷口停着的马车处走去。
走近其前,已经将她的行囊安置好的远松正垂手站在车前,牵着他的坐骑,笑吟吟地招呼。
“娘子,请上车吧。”
说罢,又往身后微敞开了一条缝的马车觑了一眼,指了指从门缝里偷溜出来的一条烛火光亮,刻意压低声音同贺七娘解释道。
“郎君忙着在写上报户部与圣人关于此次灾情的文书,打昨儿个夜里就开始写起,这还差了最后一些,所以就没能下来迎娘子,还请您勿怪。”
摇头表示她并不在意,贺七娘瞅一眼马车檐下悬着的铜铃,脑内隐隐浮现出许瑾埋首疾书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纳闷。
“既是这般重要的事情,我们稍缓两日再启程也是可以的。何必急在这一时?”
远松同左右颔首示意,听着这些护卫整齐划一的上马声,这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同贺七娘低语。
“说出来还望娘子莫恼,眼下已近七月,郎君猜想,您定是想在中元之际前去祭拜三郎君的。此去庭州,约莫也要花上一段时日,所以”
像是一瞬间被人看穿了暗藏心底,自以为不为人所知的那点小心思,贺七娘怔楞一瞬,然后,不自觉地蹙眉。
她虽的确是这样想,这样安排着,可这般心思从许瑾口中道明,不由让贺七娘怀疑起,他是不是也早已看清了她故作原谅、亲近之下,藏着的其他心思?
若是如此,那她,还能够顺利弄清楚,眼前的许瑾,同前世的“许瑜”之间的联系吗?
“娘子,请吧。”
远松一声轻唤,打断贺七娘的胡思乱想。
她猛地回过神,先是回头看一眼同样已经骑上马背,正朝她咧嘴笑得灿烂的康令昊,而后才勉强弯了弯眼,同远松轻道一声多谢后,踏上马车下的脚凳,并打算抬手去开车门。
指腹恰恰触碰到朝露下尤还带了丝凉意的车门门扉,下一瞬,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门,已然被人自内打开。
一只修长、手背骨节分明,指间佩了一碧一金两枚戒子的手探入眼帘,继而,贺七娘的指腹下,触及一片似浸泡在井水中的玉器一般的沁凉。
“七娘,我扶你。”
明显难掩嘶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阵被刻意压低的急促咳嗽声钻入双耳。
贺七娘不自觉地拧紧眉头,面露不满地抬眼看向烛火笼罩之下的许瑾,随即,惊呼出声。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许狗:只有我人不人鬼不鬼脑婆才会心疼才能干掉外头那个傻大个儿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
马儿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响鼻, 伴着原地踏动的步履,带得檐下四角的铜铃轻响。
指腹触及掌心的凉,下意识抬眼, 待对上许瑾那双幽深的眼眸,及至看清他的此刻的形容时, 贺七娘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缩。
不为别的, 只为这短短近十日未见, 贺七娘印象中的,虽因旧伤未愈而气色不佳,但所幸身子骨看上去也勉强还算康健的人, 眼下看去,整个人已是削瘦、憔悴得都快不成样子了。
许瑾那双在她记忆之中, 惯是含笑带情的狐狸眼, 眼下因着眼窝凹陷,还有那浮于眼周下方的明显青灰色,看上去倒叫人觉着其人森冷、深沉,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匆匆与彼此对视的一眼之下, 也让贺七娘看清了许瑾眼底挂满的血丝, 她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的。
许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 许是因为没能彻底康复, 眼前的许瑾瘦骨嶙峋的, 全然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就连那身被他重新换上的, 往日看上去只觉雍容端肃, 猜想其是否身份贵重的玄色衣衫, 如今套在他身上, 都没了以前的感觉。只是空荡荡的, 仿若是被随手挂在了皮包骨的一副架子上一样。
纵使在临行之前,贺七娘曾再三告诫自己,此行一路,应当心存警惕,保持和许瑾之间的距离,万不可再对其心软而因此落入他的圈套。
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询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也彻彻底底,忘了挣开她被许瑾扶进掌心的指尖。
“让七娘你受惊了,”许瑾粲然一笑,一面搀扶她进到车内坐下,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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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过就是最近忙了些,没能好好休息罢了。”
马背之上,策马引缰、靠近马车的两人见了贺七娘被许瑾牵引着进车坐下,面上表情一冷一喜,显出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情。
远松先是同对面的康令昊对视一眼,随即在他的冷哼中冲其很是恭敬地笑了一笑,最后,这才朗声招呼左右随行的护卫,一行人启程往城门处去。
颇有些志得意满地端坐于马背之上,远松的马背上备了长弓、箭袋,他将脊背挺得笔直,看似英武不凡,实则,那双眼却是时不时的,就往侧后方缓缓行进的马车,瞟上一眼。
想起这段时间郎君的不眠不休,远松在心内泛起了嘀咕。
他就不信了,他家郎君在面对贺家娘子时,还能做到如面对他时一样,彻底将他当成摆设,坚决不予理会。
此间不过拂晓,车轮辘辘,引得路边小院之中,鸡鸣声声,犬吠阵阵,但这座城,俨然还沉浸于酣睡之中。
一路行出城门,隐有凉风从车窗外钻进来,贺七娘凑到窗后瞧了一眼,本因城门紧闭的时辰,在许瑾的马车行过之时,却于城门两侧静立着整装以待的卫士,垂首候其出城。
收回视线,贺七娘眄眼看向身侧,许瑾自扶了她进来之后,便又再次俯身案前,正提笔仔仔细细书写着文书。
偶尔,他还要单手握拳抵住唇前,在烛火的摇曳晃动中,于喉间涌出一阵阵被刻意压抑住的咳嗽声。
她静静地看着,随着许瑾躬身咳嗽的动静,他后背处的衣物,似是都要被那凸起的肩胛骨给划破了去。
这人,怎么就有本事将自个儿给糟践成这般模样呢?
下意识皱起眉,贺七娘抬手倒了一盏热茶搁到许瑾的手边,在他乍然绽出的笑意中,生硬地别开脸,抱怨道。
“你倒是也不怕半道上,给自己咳死了去?”
闻言,许瑾只是搁下手中毛笔,双手接过茶,浅浅喝了一口。笑意蕴满眼底之际,却是答非所问。
“今日起得这样早,七娘可要再歇会儿?”
循着他的眼神,贺七娘扭头看向身下落座的小榻。
在另一头相连的矮柜上,倒是褥子枕头俱全,一看就是备来供人歇息的。
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贺七娘将目光移向再度低头饮茶的许瑾,然后移到那明显窄了一截的书案上,心道怪不得一上来,她就觉着车厢的摆设与以往有所不同。
感情,他是将书案空了一截位置出来,换上了这个小榻。
但是,谁说她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睡大觉了的?
贺七娘心头冷笑连连,看一眼许瑾捧着茶的、就连戒子挂在上头,都似乎变得松垮了一些的手,冷着脸思索过一瞬,便直接探手将身旁的车窗推开。
在迎面扑来的晨间清爽凉风中,她朝外探头,看向远松所在之处,小声招呼。
“远松,远松?劳你过来一下。”
趁着远松策马行来的间隙,贺七娘单手撑在窗沿处,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过一番,见左右皆无人关注,这才抬眼看向马上不明所以的远松,眨眨眼,故作好奇地出声询问。
“远松,你们自住的宅院,或者说刺史府,是不是没有生火的灶间,还有厨娘啊?”
“啊?”
远松被问的一时愣住,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啊,府中有厨娘。我们随郎君这段时日暂住在刺史府,那里也是有灶间,然后厨下还蛮多人的啊。”
“哦”
贺七娘语调拖出长长的,略微向上扬起的尾音,语气奇怪地应着。
落在许瑾耳中,就像是她捏了一支柔软的幼鸟羽毛,正轻轻沿着他的耳廓轻扫,让人整个都痒了起来。
只是下一瞬,待看清贺七娘故意瞥向他的冷然眼神后,许瑾眉梢微挑,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
那股子若有似无得痒,也于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
她,定不会轻轻揭过的
此般念头涌上心头的一瞬,贺七娘已是再度看向远松,语气疑惑。
“那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打算就此辟谷,奔一奔成仙大业?”
顿感头疼,许瑾忙是彻底坐直了身子。静静向远松投以警告的目光,然后在贺七娘回望之前,看似淡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继续喝他手中的热茶。
他,总是知道她性子的
这话一说,远松自是明白了贺七娘的用意。选择直接忽略掉许瑾前头暗含警告的视线,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无所谓,他早已经时刻准备着,即刻动身去往突厥,亲寻栴檀了。
“娘子您是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郎君是饭食也不好生用,药也不按时服。他日日临近拂晓才睡,最多卯时便,这满打满算,也就睡上一个时辰。”
“属下们是怎么说也不听,怎么劝也不理。最后实在没得法子,只得由着郎君去了。”
“哦这样啊。”
贺七娘头也不回,似全不关注身后之人,只继续问道。
“远松,既是如此,那我还得多嘴再问一句了。你家刺史若不能顺利得道成仙的话,那你们为他备好丧仪了吗?他好歹是个刺史,这棺木总不能用太差的不是?”
“呃”
远松身形猛地顿住,视线越过贺七娘,望向已经默默自茶盏之中抬起头,幽幽看向他的郎君。
识时务者为俊杰!走为上策!
正打算驱使马儿赶紧溜走,车窗内,素白的一只手自内里探出,手心朝上,并且还冲他勾了勾四根手指。
“嗯?”
远松一脸疑惑。
贺七娘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冲他扬了扬手,勾勾手掌,轻声道:“药不在你那里吗?”
“啊,哦哦哦!”
见远松连忙从怀中掏出药瓶,毕恭毕敬地放进她掌心,贺七娘将药瓶凑到耳畔,晃了晃。
听着里头不明显的晃动声,知晓里头明显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当即是似笑非笑地侧身靠在窗沿,扭头看着许瑾,一言不发。
摇头叹气,许瑾放下手中茶盏,也不多说,只笑着伸出手去。
“给我吧。”
贺七娘坐正身子,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药瓶。
眼神扫过许瑾眼下青灰,然后也不搭理他,还是直接探出头去,揪住正打算骑马悄悄溜走的远松,问道。
“你们刺史昨夜可歇了?用过膳食?”
“未,未曾。”
“哦”
这一声语调七拐八绕的哦,叫远松后背没来由一凉。
总觉着,若是他再继续待下去,这火迟早得烧到他身上来!忙是匆匆道一句属下去前头探探路,然后催马扬鞭,一溜烟儿跑开。
冷冷地看向静坐于案后,好似面不改色的许瑾,贺七娘撇了撇嘴,起身凑到他身边,用手背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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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手打开他身侧的矮柜屉子。
依照以往,这里总会放些甜口的糕点吃食
用来在服药前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谁知她将屉子一打开,发现里头竟是除了细细包好的几包蜜饯果子外,再找不出丁点儿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
不满地狠狠瞪了许瑾一眼,贺七娘猛然发现,他面上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许慌乱。
眼见许瑾眼神躲闪了片刻,最后终是失了从容。
“城内急于修整,一时忘了吩咐他们,再备些你爱吃糕点”
懒得同他解释,贺七娘也不想去猜他究竟误会了什么。
不声不响地找出特意让远松放在车内的小包裹,从里头翻出早间新炕的胡饼,连同外头的油纸一并丢到案上,她语气不耐。
“吃了,用药,歇息。”
“我还需”
“怎么着,棺木这是已经备好了?”
见许瑾静默须臾,终是打开油纸,掰了小半个饼子就着茶吃,贺七娘这才收回视线,从小包裹里翻出未做完的针线。
“这是,做给他的?”
身后响起许瑾的声音,贺七娘并未应他,只是继续拿出包裹里的青色布料,然后头也不抬地挪了个地儿,将原本由她坐着的那方小榻让出来,侧身背对着许瑾。
“用完药,你自己歇着。”
车内静了半晌,然后,她才再次听得许瑾拔开药瓶木塞子的动静
看似专注于手下未缝完的新衣,耳边,却是留神听着车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到身后响起均匀平缓的呼吸时,贺七娘这才无声叹了口气,松下手中攥着的布料,转头看向小榻的方向。
小榻之上,许瑾和衣而躺,矮柜上的褥子和枕头皆是齐齐整整的,许瑾并未使用。
轻手轻脚地起身,贺七娘探身拿过褥子,展开,将其盖到许瑾身上。
然后才坐回去,就着窗外一点点跃出地平的朝阳,低头继续缝制着手下的青衫。
时隔多年,她终是,再一次为阿瑜亲手缝制衣衫。上一次,还是他离开洛水村之时,那身他细细收在行囊里,舍不得穿的青衫
在贺七娘垂眼之时,小榻上那个呼吸平缓,看似已经沉睡之人,却是缓缓张开眼睛,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窗前之人的侧脸。
曾几何时,她虽无法再捻针拿线,却也会似眼下这般,坐在霞色四起的窗前,在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听着她屋中的小婢女,为她读话本子。
直到小婢女见了他的身影,停下诵读,彼时的她,也会将无神的双眸看向他这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他握上她双手之时,柔柔地说上一句。
“夫君,你回来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许瑾躺在小榻上,身前的薄被上似乎还残留了贺七娘指尖淡淡的香气。
连日的疲惫压在额前,眼帘越来越沉,直至彻底阖上,使他沉沉睡去。
待他彻底睡去,贺七娘放下手中未制完的新衣,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瑾熟睡的模样。
目光里,是自上车之后,从未显露在外的冷意。
冷淡的视线沿着隆起的褥子移动,直至其腰腹之间,她指尖捏着针线轻捻,盯了片刻,这才敛去周身冷意,收回眼,继续专心缝制衣衫。
车内自此陷入静谧,而车外,一轮朝日终是跃出山脊,逐渐在戈壁之上,洒下遍地金光。
作者有话说:
远松: 不敢动
许狗: 不敢动
七娘:冷冷亮针 我看谁敢动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一行人耗费数日, 终于抵达庭州,得见那座饱经风霜,浑朴古拙的边塞重镇时,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漠之上,落霞化作缕缕烟紫, 点缀在尚未完全落了余晖的天际, 半是湛蓝, 半是烟紫,仰首便可见其间鹰隼啼鸣,展翅翱翔之势, 恰似利箭划破云霄。
雄关漫漫之外,血样的夕阳落满城郭, 黝黯的城墙无言屹立于天地之间, 不消只言片语,便于众人眼前拉出一卷金戈铁马、白旄黄钺的昔日画卷。
这座城,虽看似已陷入安宁的沉睡之中十余年,但其间的肃杀之气, 却仍未褪去分毫。
不管是井然有序, 正排队进城的百姓、商贩,还是城门两侧负责查验的卫士, 皆是肃静寂然的样子, 除开行走之时发出的声响, 竟连半点嬉笑打闹的动静都没有。
甚至于, 就在贺七娘探头往外望去的这下工夫里, 她还眼尖地发现有守城的卫士似对他们这一行人生出疑虑, 往这边看了几眼之后, 此时已往城墙上跑去了。
估摸着, 是去同上峰禀告去了
如这般猜想着,贺七娘倒也没因此生出什么担忧、害怕的心思来。左不过,这车上还有个许瑾呢。
他好端端一位伊州刺史,总不能在庭州被守城卫士当成什么匪贼拿下吧?
调转视线,贺七娘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后,借着窗扉半开的空隙,左右环顾、观察着眼前的这座城池。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阿瑜的家乡、故土,也是阿瑜的埋骨之地。她想,好好地了解这座城。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加靠近阿瑜一些
不过,此来庭州一路,愈往西行,越可见风土人情之上,与中原之地的不同之处。纵是秦州、伊州这样的同处陇右之处,较之庭州,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在路上的这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督促许瑾按时用饭用药,按时歇息的活计,到了时辰,就直接将东西往他手边一放,然后便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直到他自觉放下笔墨,用饭、用药、歇息之后,贺七娘才会坐到另一边,继续去缝那身青色的外衫。
这段路程,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沿着马车的车辙前行。
许瑾终是渐渐如远松所期望的那样,将身子养得康健一些之余,有时自书信之间抬头,见了贺七娘趴在窗前,对外头满是好奇的样子,也会主动为她讲述这沿途各处的风景、习俗或是当地有趣的传闻。
既是解了她的疑惑,也稍稍排解了些贺七娘在车内久坐生出的困乏。
不过,这一切,贺七娘并未告知与他。
思绪乱飞到身后正在服药的许瑾处,左右环顾的视线,却因一处熟悉的形状而骤然顿住。
贺七娘微微坐直身子,牢牢盯住同马车隔了几人的,一列留了络腮胡的高大汉子。
微眯起眼,当她的视线从那一列汉子的腰间划过,脑内将那弯月一般的形状与记忆之中,那险些令她丧生于戈壁荒野上的一道寒光匹配上时,回忆霎时涌上心头,叫贺七娘不由自主地冷了脸,目光似冰锥一般,死死盯住那些人。
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原本正老老实实服完药,打算轻咳两声唤回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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