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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璘问:“你说,你在那里做什么?”说完没等他回话,随后又道:“若有人在陆家祖坟旁做苟且之事,你觉得看祖坟的管事会将那人怎么样?”

    “什么苟且,我没苟且,我就是……”陆跃略有些心虚地辩解:“我们就是走累了,正好那里有棵大梧桐树,就坐下休息一会儿,那坟没砌砖,还隔着一丛玉米地,我都没看到,谁知那人就从旁边地里蹿出来开始骂我。”

    听他这样说,陆璘大约知道了始末。

    之前在船上,陆跃便与两个姑娘调情,搂着蔷薇的手就没放下来过,他们两人去了岸上,又是四下无人,怎会老实?说是坐着休息,定然比船上还过分,施家三叔在旁边田地里做事,他们没看到,但施家三叔一定是早就看到他们了。

    蔷薇也在一旁委屈道:“陆大人不是知县吗,怎么能由他们这般辱骂欺负,就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打顿板子!”

    陆璘朝她扫一眼,目光严厉而冷峻,她立刻吓得闭了嘴,陆璘则看向陆跃道:“你们不在坟边苟且,也在行猥亵之事,若在京城,被主人家张扬出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人家只是骂了你几句,狗也没咬伤你,你竟还觉得自己委屈,哪里委屈了?”

    “没咬伤我也吓了我一大跳,而且他那样说,那旁边还有人,人家指不定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呢,那不是污蔑我……”

    “那是人家祖坟,他就算真上前打你一顿、放狗咬你又怎么了?”陆璘打断他。

    “你只是觉得这是乡野之地,主人家无权无势,所以就该敬着你这京城来的贵人;见你在那里行止猥琐,就该非礼勿视,假装没看到,他却不只不藏起来,还敢站出来骂你,便是胆大包天,折了你的面子,你要用强权惩治他,也是他活该。”陆璘看着他说。

    陆跃被说得哑口无言,撇开脸去。

    他的确没伤什么,伤得最多的就是面子,那么气愤,也就是为了找回面子。

    陆璘此时说:“你要我将人家抓起来,是要我身为知县,却以官威欺压百姓,他日你看中了一个农户家的姑娘,是不是要强抢民女?再或无意与人结了仇,是不是要找家丁去将那人打伤打死?致沉,等走到这一步,你便是为恶乡邻的恶霸了,身为陆三公子,这是你想要的?”

    “我……”

    “更何况你知道的,那是我岳家的坟。”

    陆跃小声嘀咕道:“现在不是了,已经和离了……”

    本以为二哥要再训斥他一顿,毕竟他心里也明白,虽是和离了,但总是姻亲一场,该有的尊重要有,刚才的确是他冲动了,可他说这句话后,却迟迟没听到陆璘的声音。

    抬眼看过去,只见陆璘神色黯然,不知想着什么,下一刻,他就起身又去了船头。

    回到家中,日头已开始偏西。陆璘在书房中踱步,看着天色,想着施菀从施家村回来的时辰。

    她回来是坐那每日早晚往来的渡船,算上脚程,还有一会儿才到。

    今日的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向她道歉。他也想,如果她与她三叔同意,就带上陆跃去施爷爷坟前赔礼道歉。

    但是,陆跃说的那些话,他不知如何解释。

    他说了那些话,他们的关系也当着周围几个人暴露,会不会很快这消息就传到县城来?

    其实他自然是无所谓,他是知县,没有人敢议论他,就算议论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可她却不同……要让她不被流言飞语所伤,只能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无论是刻薄寡恩还是宠妾灭妻,甚至是有隐疾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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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因为他的种种不是,所以她才主动和离。

    她想要怎么向人解释,都由她,他会主动配合。

    还有那青楼姑娘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提起来向她解释,告诉她那是陆跃找的,自己没那意思,也没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他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说,太阳就要落山,是她到家的时候了。

    心里开始着急,但再一想,此时人多眼杂,也许还有人从巷子里路过,说不定她不愿意他去找她。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儿,到傍晚来临,天又还没全黑,才从后门出去,一步一步走向雨衫巷。

    到她门前,巷子里同样是以往那般静谧。她门前的三棵杏树已经开始泛黄,就快要成熟,一颗一颗挂在枝头。

    今夜是月头,弯钩似的一线弦月早早出来,伴着湛亮的金星挂在天边,街旁砖缝草虫里,已有阵阵虫鸣,一只萤火虫带着光亮自墙边飞来,在她门前盘旋。

    这一夜似乎是很宁静美好的夏夜。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她的院门。

    没一会儿,她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后问:“是谁?”

    陆璘来不及清嗓子,有些涩哑地开口:“是我。”

    门后没了声音,他赶紧道:“我为白天的事而来,致沉的事,我替他向你和三叔道歉。”

    门开了,施菀站在门口,问他:“他腿上没伤吧?”

    陆璘摇头,“没有。”

    施菀说道:“三叔家的狗有些凶,爱咬人,所以很早就给他把四颗尖牙钳断了,它咬人也咬不伤。”

    陆璘说道:“我代他道歉,他说他其实没看见墓地,是无意的,那样凶狠也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而已,所以才嚣张跋扈,口不择言,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若是可以,你和你三叔说了,我带他去爷爷坟前磕头赔罪。”

    施菀轻轻一笑:“不必了,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爷爷是什么人,怎么受得起二位去磕头?”

    陆璘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很快道:“我是真心的,再说我也曾是他孙女婿,却从未去祭拜过,无论为不为这件事,我都要去祭拜。”

    “真的不用,既然已经没关系了,也没必要了。”施菀说。

    陆璘顿了顿,无奈道:“那……我去向你三叔道歉?今日致沉的得罪之处,还有他口出狂言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是那样的,以前是我不好,我……”

    “陆大人——”施菀打断了他:“你如果真如你所说,有些歉意,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提起我们曾经那段关系,我当初的确是鬼迷心窍不自量力找上了你们家,可那信物是你们给的,也没有人和我说其实你们不想娶我进门,我不知道你们问我愿不愿嫁只是客气,不知道你们想要我主动说不嫁,更不知道你还有个王姑娘等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湿了眼眶,红着眼看他道:“我只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小姑娘,人又蠢笨,不知道察言观色,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你好像不喜欢我,才发现自己阻挠了别人的姻缘、降低了别人的门庭,这么多年,我也得到了苦果,我成了京城的笑话,失去了……”

    她哽咽一声,继续道:“我失去一切,才回到家乡,我只想好好做个大夫,平静度完余生,从没想过要和你、和你们家再见面,可你却来了……

    “陆璘,曾经是我恬不知耻,现在我改过自新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提起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和你、和你们扯上一点点的关系,我们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待你升迁便安稳离开这个穷酸地方,我盼你步步高升,娇妻美眷,平安顺遂,从此我们就能永不相见,好吗?”

    第64章

    陆璘回家时,陆跃就在后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立刻拉着他问:“我听长喜说二嫂就住这后面?你刚是去找她了?”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她真的没再嫁吗?怎么会没嫁呢?就做大夫啊,女人怎么还做大夫?”

    “照说她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嫁才是,她怎么会去做大夫呢?真有人找她看病?”

    陆璘陡然回过头来,冷声答道:“为什么没人找她看病?她不只是大夫,还是城里医术与口碑最好的大夫。”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陆跃在他身后嘀咕:“做大夫就做大夫呗,你那么凶做什么?二哥,我当时忘了你和她关系别人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后面不会传到县城来吧?会不会对你官声有影响?”

    陆璘站在了屋前台阶上,看向他:“致沉,这种事,对女人的影响永远比男人大,你该想的是,对你二嫂会有什么影响。身为女子,靠自己在这城中立足已属不易,却还要因这种事而遭受非议,你不觉得这才是你该歉疚的么?”

    陆跃微微垂下头,声音小了些:“那我当然……第一反应是关心你,你以前都没在意她,现在倒这么替她说话了,不是和离了吗?”

    陆璘抬眼看向天边,天边那轮弦月仍是弯细如钩,却更亮了些。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她在他面前垂泪。

    上一次施菀哭,是在张家人逼上家门时,气势汹汹骂她是淫妇。

    这一次是三弟大庭广众那样说她。

    其实,那就是三弟的真心话。三弟怎么敢呢?因为他觉得可以。

    没有人替她撑腰过,没有人维护过她,所以三弟一边叫着他二嫂,一边那样肆无忌惮讥讽她。

    所有人都是如此吧,三弟如此,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就是那让所有人看轻她的第一人。

    温善如她,只是说不想见到他而已。

    他怎么会有勇气,去让她再嫁自己一次呢?

    陆璘泛出一丝苦笑。

    许久,他沉声道:“关于当年,我娶你二嫂的事,有人说我们‘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那时觉得无法接受,想反驳,现在却觉得还真是这样。”

    陆跃立刻道:“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什么道理!谁说的,凭什么这样说?”

    他一脸愤慨,陆璘却是平静而失落,缓声回答:“至少也算欺世盗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愿意,却还要迎她进府,作出一番信守诺言的样子,然后又对她不好,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或家人对待。所谓诗礼之家,清正门庭,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这……”陆跃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但我们家也没有对她不好吧……说和离不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吗?又不是二哥休的。”

    “京城人觉得是我休的,是因为不相信一个孤身女子会主动和离,换言之,当年的确是她自己走的,却是被我们逼走的。”

    陆璘看向陆跃:“致沉,我们那时按婚约与平头百姓结亲,传遍京城,名声高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和离,对我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对她却不是,她失去的是半生、是得到一段正常婚姻的可能。

    “我们在富贵之家太久了,久到忘了低头去看,自认为天之骄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嘴上还说着‘天下为公’,实际却从心里瞧不起普通人。这样的想法平时被我们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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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很好,但在娶你二嫂这件事上,人人都显露出了真实想法。”

    “但是……”陆跃辩解道:“人不是本来就有尊卑大小的吗?那件事换了别人,就京城任何一家,肯定是直接将她们赶走,不会认这件事,我们认了,倒反而成了欺世盗名了?”

    他满脸不悦道:“我不认同,而且我觉得二哥你这次特别为她说话,好像我们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们不是都和离了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你说的那种人家叫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如我们这种,便叫虚伪。不管我和她是不是和离了,但当初确实是我们错。”陆璘说。

    陆跃还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辩,他也不在意,最后问:“那你去找她说了什么?不会真让我去磕头吧……那得丢多大的人?”

    陆璘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没有人要你去磕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覆水难收,破镜不会重圆,他知道了她厌恶他,在她的泪水与诉求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答应她,再也不会去打扰她。

    心底空空的,似乎被剜去了一块,透着风。

    他也失去了那种可能,那种……还能和她有所牵绊的可能。

    他以为他到安陆来是他们真正的开始,其实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结束。

    陆跃不知他心底痛楚,只在一旁松了口气:“不要我去磕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们也和离了,我后面也不会和她碰面了。”

    许久他才道:“你这两天就回京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玩的,我也有许多事要做,没空陪你游山玩水。”

    陆跃回道:“回去就回去,我还没兴致在这儿玩呢!”

    今天的事让他丧气,也没了精力,说完看向他:“那父亲那里你给他回信,母亲那里你怎么说?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让我回去怎么交差?”

    陆璘只看着天边不说话,陆跃想了想,突然问:“该不会……你说的就是二嫂吧?你这样为她,除了是你喜欢她,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不管我说的是谁,我都不会同意母亲为我订亲,你只须带我的话回去:就算她为我订了亲我也不会娶。信我也会给你。”陆璘说完,进了屋中。

    三天后,师爷李由和陆璘交待完公事,看着四下无人,便凑近他道:“大人,听说……你和馨济堂的施大夫以前是夫妻?”

    陆璘从卷册中抬起头来,问他:“此事你在何处听说?”

    李由赶忙笑了笑,一副随意的样子,避重就轻道:“就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而已,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来问问。”

    “怎样无意?听谁说起?”陆璘问他。

    见李由一时不回话,陆璘又道:“这事是真的,但我不想这事传出去,所以我只是想看看城里有多少人知道。”

    李由放下心来,回答:“我有个多年前的同窗路过安陆,我请他到吉庆楼喝酒,听那里的姑娘说的。”

    陆璘这时明白,消息大约是从陆跃那天带的那两个姑娘嘴里说出去的。

    不只她们,施家村的村民也会传。李由向来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所以是第一批知道,下一批便是县城里的普通人了。

    前不久还发生了张家的事,这两桩事加在一起,都会让施菀站到风口浪尖。

    只要是与男女之事有关,不管那女子有没有错,最后都会有错,而对男子来说,不过是一件艳谈而已。

    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城中百姓的饭后谈资,施菀就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该被人谈起的是她的医德医术,而不是和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混在一起,被人在男女之事上评头论足。

    陆璘沉默许久,突然道:“明天,贴出告示,将徐仕与黄正鸿、黄正甫审查结果公之于众,需归还的田亩也附上,以及,连续三天,游街示众。”

    李由意外,问他:“游街示众吗?但按律法,死刑犯行刑之时才游街示众,他们三人就徐仕是死罪,那也得送到朝廷,由朝廷复审后再到秋后处决,现在游街,只怕不合规矩,会受弹劾。”

    “以儆效尤而已,就算受弹劾,也不过是受训或罚俸,算不得大事。”陆璘说。

    李由忍不住再确定一遍:“真要这样?其实游街示众只是热闹而已,对大人政绩着实没好处,还得担风险,大人要不要再……”

    “我知道,就这样。明日就将他们三人游街的告示张贴出去,同时让衙役大街小巷锣鼓告知,再过三天,待城中都知道这消息了便开始游街,也是连游三天。”

    陆璘说得果决,李由只好应下,不再劝,叹声道:“那这几天可算热闹了,贴告示,游街,还有后面的抄家,还田,我看过年也就这样了。”

    陆璘回道:“是要热闹,游街也是,交待下去,办得越热闹越好。”

    李由本不明白陆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热闹”二字,突然让李由有了灵感。

    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热闹,红红火火演上半个月,那谁还有空去谈施大夫和陆大人的那点事?

    等游街结束,这消息早成了旧消息了,大家伙儿也懒得去议论了。

    所以这便是大人的用意吧?但是……他又不是本地人,还是个当官的,就这么怕被人议论?

    有陆璘亲自下的令,李由督办,第二天告示果真贴了出去。

    徐仕身上有人命案,还有无数桩强占民田的罪状,被县衙判了死罪,徐家被判抄家;黄正鸿与黄正甫在杨柳店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被判徒刑和流放,同时两家须罚没巨款。

    三人于三日后游街示众。

    告示贴得满城都是,十多名衙役分着小队敲锣打鼓,与当初让村民去告案一样,走街串巷的喊话,果然全城沸沸洋洋,都等着看游街示众。

    馨济堂内,因为暑热而上药铺的人多了起来。

    有的是吃坏了肚子,有的是中暑,还有的是风热病。施菀看病到下午,一名施家村婶娘带着儿媳妇进来。

    因为是认识的,施菀主动唤了人,问过病情,给那年轻媳妇把脉。

    这时那婶娘凑近她问:“菀丫头,那新来的知县,真是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婶娘立刻转头去看,看敲锣的人还没到,就走出药铺大门去张望,便见到一队衙差举着幡子,敲着锣打着鼓,从街头过来。

    她不认识那幡子上面的字,张起耳朵听了一下,听到衙差喊着什么“游街示众”,便回头道:“这是什么,他们说什么呢,谁游街示众?”

    药铺内伙计自然早知道了消息,很快回道:“不就前不久抓起来的那徐老爷,还有县城杨柳店的两兄弟,判了,过两天游街示众呢,您要喜欢热闹,过两天赶早来看。”

    “判了?死罪啊?那不是还能看杀头?”婶娘兴奋道。

    伙计摇头:“不杀头,就游街,那徐老爷好像是杀头的罪,但听说这种罪都要交到京城皇帝手上给审批,再杀头,杀头也是秋后杀,不是现在,现在就游行。”

    “嘿,现在还兴这个,不杀头就游行,我看就游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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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杀千刀的坏人,是该让大家都看看!”婶娘恨声道。

    这边婶娘家的儿媳妇看完了病,也跑大门口去看了,与婆婆说着徐家的案子和游街的事,说自己娘家有亲戚就真的还了田。

    施菀看着她们围在门口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经上次坟上那么一闹,几乎整个村就传遍了,知道她当初嫁的就是新来知县,也从陆跃的只言片语中开始议论她在京城怎么了。

    眼看消息就要从施家村传到京城来,县衙却出了告示,让审了数月的徐家案落下帷幕,还游街。

    她那点流言飞语,便被这消息冲散了,没什么人议论。

    她不知道这事是陆璘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但陆家人向来在意名声,兴许是为了官声。但不管是为什么,也不是她该去猜想的。

    趁着那婶娘婆媳俩在讨论游街的事,她起身去了后院,正好避开她们。

    第65章

    徐仕三人的游街示众,让县城热闹了好多天,不知是哪里以讹传讹,说三人游街后要砍头,还惹得乡邻都赶去菜市场看,守了几天,见确实没有砍头,才慢慢相信是谣言。

    这场热闹持续了半个月才落下帷幕,县城又重新回归平静。

    这一日,天正热时,一名妇人着急抱着个幼童到了药铺,才进门就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她指甲全破了!”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药铺内打盹的人都惊醒了。

    施菀坐在里间,正写着手上的行医手扎,听见声音不由抬起头来,就见前面的周继正替那孩子看着。

    孩子是个两岁的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一边哭着,一边由抱着她的妇人拿着手给大夫看,急道:“她自己在玩,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把两只手指甲都摔破了,我看了,就一点点还粘着肉,这还是个女娃,没了指甲可怎么办……”

    周继看了看那女娃的指甲,叹声道:“伤得太严重,将她放这边床上来,我替她将指甲拔了上药。”

    妇人连忙抱着孩子去一旁的小床上,才放上去,后面又追来一个男人,问妇人:“大夫怎么说?”

    妇人几乎哭了起来,回道:“得先把指甲拔了上药,孩子得有多疼,就怪你,把那凳子放路中间,让她摔倒了……”

    男人回道:“怎么会要拔指甲,你忘了上次隔壁的春婶,被石头砸破了脚,洒了些药,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往里面看了看,看到施菀,立刻就抱着孩子往她这里来:“施大夫,你给看看,这怎么办?”

    施菀看看那孩子的手,又抬眼看看周继,犹豫一会儿,回道:“若不想拔也可以,我试试给她上些药,若是慢慢在长好,就没有大碍。”

    “是吗?”妇人问,“真可以?”

    施菀点点头。

    然后拿了棉布浸了药汁,替女娃将快要剥落的两枚指甲敷了敷,交待道:“回去看着她,别碰水,别再摔跤,指甲……也别碰,会长好的,不会影响手的样子。”

    男人松了一口气,问:“这该给多少钱?”

    施菀回答:“就一文钱吧。”

    没有施针拔火罐,也没有开药,一文钱只是那一点点绵布和药汁的钱。

    两人给了钱,对施菀再三道谢后离开了。施菀看一眼前面的周继,他还是端正坐在诊台前,从背后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施菀明白,周大夫是不高兴的,但她做不到和那对夫妻说,前面大夫说的没错,就是要拔掉指甲清洗上药,每日换药,持续五六天。

    那样自然是能好,还能多赚些药钱,但那么小的女娃,却要多受好几天的罪。

    幼儿指甲脆弱,的确容易脱落,但女娃的指甲还生在皮肤上,对伤口便是天然的防护,反而不易恶化,也不用遭那样大的罪生生被剥掉指甲。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对这伤口的判断和自己的救治方法,也是她作为大夫想尽心治病救人的准则,周大夫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傍晚歇诊,施菀从后门回家去,枇杷说要跟着一起去拿些金银花泡茶喝,便和她一起出去。

    等离开药铺,枇杷就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师父,昨天结工钱,你拿了多少?”

    施菀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枇杷回道:“我见到你那钱袋了,没多少,看着好像就一吊钱的样子,但我看你以前都是发银子的,铜钱都数不过来。”

    施菀笑她道:“不好好学医,尽操些没用的心。”

    “你就说拿了多少嘛!”枇杷拉着她问。

    施菀无奈回答:“行了,你猜对了,就是一吊。”

    枇杷吃了一惊:“才一吊,师父你知道药铺这个月挣了多少吗?”她用手比出一个数,施菀回道:“我知道,我在药铺这么多年,看生意就知道药铺能挣多少。”

    “那你竟然能忍住不和小周大夫吵!叫我才忍不住,这里面有多少人是直接奔着你去的?不是我夸张,全城的女人有大半都是找你看吧?你外出看诊,钱也都交回来了,药铺挣的那些钱,除开药钱、伙计什么的,怎么也得有上百两是你帮忙挣的吧,就说算工钱,拿个七八两也不为过,以前生意没现在好,还有个三四两,现在竟然只有一两,也太过分了!”

    施菀回道:“我上个月好几天都不在药铺,也要扣除的。”

    “那也还是过分!”枇杷说:“这一定是小周大夫吩咐的,要不然师父去和大周大夫说?”

    施菀摇摇头:“师父现在都不管药铺的事了,哪里敢去让他劳这个心,算了吧,反正我钱多钱少都是那么过,周家对我有恩,少一些就少一些。”

    “他们对你有恩,你不也对他们有恩吗?老周大夫不在了,人家都信不过小周大夫的,还不都是冲着师父去。”

    此时两人进了院子,枇杷又小声道:“今天的事小周大夫肯定放在心里了,师父应该和小周大夫同一个说法的,毕竟他是东家是不是?”

    施菀回道:“我明白,但我不想做这样的大夫,我学医是为救人,不是为从商赚钱。”

    “那下个月账房估计还是给一吊钱师父。”枇杷说。

    施菀回:“一吊就一吊吧,倒是你——”她看着枇杷道:“什么时候能从账房也领钱出来,而不是交食宿费?”

    枇杷嘿嘿笑,转移话题:“师父快给我拿金银花吧!”

    施菀无奈,不再说她,转身去屋里拿干金银花。

    她本就是温婉的性子,就算是徒弟,也做不到严厉,至于枇杷,一来她生性活泼散漫,二来她家中有些积蓄,没有什么人和事逼着她要她快些出师,所以她便继续散漫着,相对来说,严峻作为男子比她更刻苦一些。

    施菀没想到,就在她们提起老周大夫的当夜,老周大夫过世了。

    他本就年迈体虚,身上有些旧疾,所以将药铺生意都交给了儿子周继与施菀两人,自己不再出诊,想的是轻松些安度个晚年,结果夜里摔了一跤,正好摔到头,到第二天有伙计起床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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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馨济堂暂时关门了,门前挂上了白布和白灯笼,专心给老神医办丧事。

    时值盛夏,周家倒有心多守几天夜,但尸体不能久放,哪怕周家专程去买了冰来陈放尸体,也只堪堪坚持了三天,便不得不送葬了。

    葬礼当日,周继请了道师,法师,唢呐队,锣鼓队等等许多人来,又因老周大夫半辈子行医,许多人都来吊唁,这葬礼可谓是风光无限。

    到要抬棺送葬时,后人便都依亲疏换上丧服。

    周继是长子,穿的是生麻布做的斩衰,衣摆与袖口都只有缺缺漏漏的半截,拿哭丧棒,这便是孝子的地位,也是家族继承者的象征。

    周老大夫还有次子,一名未嫁女,三名孙子,都是斩衰。

    施菀是周老大夫行过拜师礼的徒弟,若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言,她便也是服斩衰,但葬礼之事都是周继在安排,之前见他们准备丧服时,施菀与他提过,他却说此事族长会统一安排,让她不用挂心。

    此时待斩衰麻衣已经发完,施菀便明白,周继并不想她以女儿或大徒弟身份送老周大夫。

    本以为会给孝轻一些的齐衰给她,谁知也没有,直到最后,她与所有伙计、学徒一样,被安排在袖子上系一条麻布巾。

    这只是安陆当地,普通的远亲好友服丧之礼,以示对逝者的尊重。

    伙计与其他学徒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只是帮工,没拜周老大夫为师,而且出师了也不一定会在馨济堂坐诊,但施菀却是当药铺是自己半个家的,也当师父是自己的恩人,她有服丧之心,只是显然周继并不这样想。

    心里有些落寞,但也不好反对或质疑,她与枇杷一起接了那麻布巾,在袖口绑好。

    没一会儿,丧夫抬棺出门,纸钱洒得漫天飞舞,浩大的送葬队伍在家眷们的哭泣声中出发。

    陆璘站在街边,与城中其他人一起看着这葬礼。

    他是在刘老二口中得到的这消息,当时他便想,施菀与老周大夫是师徒,又有老一辈的恩情,加之周老大夫为人不错,所以施菀在馨济堂是很安稳的。

    但如今老大夫去了,小周大夫成为新的东家,哪怕是药铺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知施菀和这小周大夫的情分怎么样,今后会不会有什么龃龉。

    当时只是想想,到今日这葬礼他便看出来,这小周大夫是想让施菀与老周大夫的关系与恩情降到最小,换言之,他要告诉众人,他是周家药铺的继任者,也是周家医术唯一的传承。

    施菀原先在药铺中,因师承周老大夫,医术也好,所以和小周大夫可以平起平坐,但现在小周大夫成了周家医术的传承者,又是东家,他与施菀便是上下级的关系了,他是个如此心胸狭窄的人,到时候施菀的日子必定会难过一些。

    施菀此时与两名徒弟一起站在送葬队伍里靠后的地方,脸上哀婉而落寞,安静得似一朵莲花。

    他想,这一切她都是能明白的,只是无可奈何。

    师父的葬礼,自己却被剔除在外,她此时也是难受的吧。

    就在他如此想时,一个人从街边队伍里蹿进了送葬队伍中,站在施菀身旁,拿出一把折扇来给她扇风。

    那是丰子奕。

    施菀侧过头,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将扇子收起来了,却依然挤在送葬队伍中陪着她。

    他想起,她到京城时,也是她爷爷新丧不久。

    他没给她爷爷服过丧,也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否想家,是否想爷爷。

    她那时在陆家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她三婶,后来她三婶回家乡了,她还有谁能说话吗?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心中一痛,看着丰子奕与她说话,他神色黯然收回目光,隔了一会儿,却又看向那方。

    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看她,哪怕她身旁还有另一人。

    第66章

    送葬队伍离开后,陆璘也回了县衙。

    李由见他回来,告诉他已经派人盯着张家人了,但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这原本是陆璘之前的吩咐,但此时他却兴趣缺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李由问:“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高兴?”

    陆璘只是失神坐着,久久不说话。李由知道他平时不爱多说,更不愿意和人提起心事,正准备离去,陆璘突然开口问:“若有一件事,求不得,该怎么办?”

    李由问:“什么样的事?”

    陆璘却又不说话了。

    他只好想了想,回道:“那就放下?”

    求不得,可不就得放下么?凭李由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这个答案是完美的。

    但陆璘却回道:“放过,但放不下。”

    李由回道:“那如果换个方式求呢?或者换个放式放?就看大人是更愿意求,还是更愿意放,选择一个,竭尽全力。”

    陆璘又是沉默许久,说道:“但我怕她厌烦我。”

    这便是要选择求了。李由问:“是为人?一个女子?”

    明显,陆璘不会回答。

    但李由却猜出来了,城里的施大夫。

    陆大人在安陆只和这一个女子有交集,而且桩桩件件,只要与施大夫扯上关系大人就不正常。

    李由很好奇他们当初因何而和离,和离后陆大人为何又念念不忘,但他能判断,陆大人的希望可太渺茫了。

    施大夫能成为全安陆,或说他所见的唯一一个女大夫,证明她是个不被世道或他人意志所裹挟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风骨和想法;而拒绝丰子奕的求娶,则代表她无心嫁人,或是对所嫁之人要求极高。

    连丰子奕这样一个出身富贵,又对自己痴心不改的男人都不嫁,她为什么要嫁一个已经离开过一次的男人呢?

    和离一次,证明心灰意冷;陆大人和离四年都没来安陆,现在偶然来安陆做官,说要回心转意,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不会同意吧?而且陆大人看上去都没丰子奕痴情。

    李由回答:“怕人家厌烦,那就换个不让人厌烦的方式去求嘛,然后在她的求娶者中胜出,那么当她想嫁人时,也许就会择中大人呢?”

    “是吗?”陆璘喃喃问。但他总觉得施菀还是怪他的,她不讨厌丰子奕的靠近,但就是讨厌他。

    李由却没有给他肯定的回复,而是说道:“但我还是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大人无论在江陵府,还是在京城,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各式各样的家世好品貌好的千金小姐,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陆璘知道这的确是理智的做法。

    但他不想娶别人,不想过那种一眼能看到一辈子的日子,见到她之前可以,见到她之后却无法接受,如果要那样,他宁愿不要。

    “天涯的确处处是芳草,但我这辈子,怕是只能遇到一个她了,而且我曾经离她那么近,只是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好好看看她呢?为什么就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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