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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100(第2页/共2页)

起来,站好。

    “你不脆弱。”

    刘枢的目光变得难得的柔和,在黑黢黢的牢房里,心中所有的关切在此时都暴露无遗,她托着郦壬臣的手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也怔住了,她从没见过刘枢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君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自从郦壬臣替高傒封驳了那封王命之后,刘枢就再也没有召见过郦壬臣,好像真的已经放弃了她,把她打成了高傒一党。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刘枢的心里埋着很多事,对于君王而言,在没有十分把握能保护一个人的时候,那么保持疏远便是最好的保护。

    这便是君王与普通人的区别。

    有些话是刘枢没必要说出来的,但是看着郦壬臣此刻的神情,她决定再破一次例:

    “你知道寡人这几天没来,是在干什么吗?”

    “……”

    郦壬臣不言,刘枢也不再在乎什么面子,自顾自的说下去:

    “寡人在翻律法。”

    “寡人比任何人都想找到一条能赦免你的律法。”

    郦壬臣抬起头,暗淡的眸子和刘枢的相遇,蓦然触动。

    刘枢扬起一抹富有温度的笑,那是从前谁也没见过的一种笑,

    “好在寡人找到了。”

    刘枢朝外朗声唤道:“闻喜!”

    “唯。”闻喜又出现在狱室门口。

    “念判决。”

    闻喜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帛书,念给她们听,郦壬臣听着听着,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律法,竟然都用上两百年前的案例来佐证了?可见要把她的情况生搬硬套进去有多难。

    全沣都城的人都说,幸亏相国大夫鼎立相助,郦壬臣才能免于刑戮,可真实情况怎样,只有刘枢心知肚明了。

    “寡人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让你受这样的苦。

    她真情流露的话叫郦壬臣惊讶又迷惑,可刘枢没有给她看透的机会,接着道:

    “照这样的判决,寡人不仅能赦免你,还能升你一级爵位。”

    此次救驾,着重强调用了高傒的剑,高傒便是一等功臣,郦壬臣紧随其后。

    刘枢的语气中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态度,“你想要什么官职?说来听听?”

    明明牢房里这么昏暗,可刘枢此刻的笑意似乎在发光。

    “臣想要,王上就会给吗?”

    “只要你说。”

    郦壬臣不言。

    汉王一笑,朝外道了句:“闻喜,宣诏!”

    闻喜又展开了另一封帛书:

    “侍中大夫郦壬臣,恪尽职守,忠信仁勇,践寡人治国之道,乃汉之肱骨辅弼。

    寡人闻国事劳于九卿之功,遂择之典章,加封——廷尉。

    赐银印绯绶,秩二千石。敕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王命中凡有“使明知寡人意”这样的句子,都表示是汉王亲自书写的王命。

    郦壬臣吃了一惊,这封王命竟是封她为九卿之一的廷尉。相国也同意了?

    她欲叩谢王恩,却被刘枢扶住,不叫她跪。

    “怎么样?可还中意?”

    郦壬臣有点不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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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可是……原先的廷尉大夫如何是好?”九卿可不是能够随意任免的职位。

    刘枢道:“他没能找到赦免你的律法,已被寡人免职了。”

    “……”

    第093章 探病

    探病

    七月流火, 金风送爽,王宫里比外面更早地起风,刘枢比高傒先一步知道他派人去北境秘密洽谈的结果。

    一切都在按设计步骤发生, 她的计划网正在慢慢收拢。

    高傒可能到现在也百思不得解,为什么和狁方的接洽以失败告终吧。

    恰在此时,盟会在即。

    齐王于将盟会的地点选在了郑国的鄄城, 这是正好处在天下中间位置的城池,方便各国国君从四面八方前往。

    鄄城也是郑国第二大商贸城市,以郑伯的脾性, 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大生意的机会,于是很乐意的就同意了齐王于想将此地作为盟会主办地的请求。

    消息送到沣都,汉廷开始筹备启程事宜, 虽然上一次刺客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背后源头,但是汉国也不会因此爽约。

    刘枢大半夜还在宣室殿里翻阅随行人员名册, 其中自然也有郦壬臣,目光定格在这名字上,她想起来又是旬日没见过郦壬臣了。

    “闻喜,你说……怎样才能叫一个女子开心呢?”

    正忙着沏安神茶的闻喜走过来, 摸不清汉王的意思, 便道:“这可问住老奴了,王上您也是女子,不妨想想,您会因何事而开心呢?”

    “寡人嘛……”刘枢理所当然的说:“叫上下群臣、内外百姓,都乖乖听命,寡人自然就高兴了。”

    闻喜:“……”

    他怎么就忘了, 自家这位主子是和寻常女子不一样的性子。

    刘枢放下名册,又拿起另一卷竹简, 问道:“怎么久不见郦大夫的奏疏呈上来?廷尉司的职务交接这么慢吗?”

    闻喜这才反应过来汉王兜这一大圈的目的,就道:“只怕郦大夫还未接手廷尉司呢。”

    “为何?”

    闻喜道:“因为郦大夫已告假好几日了。”

    “告假?她为什么告假?何时告的假?寡人怎不知?”刘枢合上了卷轴,一连串的追问。

    这一大堆问题叫闻喜听出了其中的焦急,搁在从前,汉王是从来不关心臣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他俯身道:“王上,九卿告假都是直接与相国大夫说的。”

    “哦。”刘枢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就忍住不再说什么。

    闻喜接着道:“听闻郦大夫有一阵子不来了,据说是告的病假。”

    “她病了?!”

    刘枢又无法淡定了,放下奏疏,站起来,自语道:“一定是上次在狱室呆了二十日,染了病气。”

    弯月出于宫阙之上,时辰有些晚了,闻喜见她站起来,他以为她要睡,便端来安神茶。

    刘枢皱皱眉,“喝什么茶!寡人要出宫。”

    闻喜惊讶道:“出……出宫?现在?王上……这阵子去通知准备仪仗可来不及。”

    “要什么仪仗?寡人自己去。”刘枢命道:“去准备一件普通的衣裳来。”

    闻喜明白了,汉王想要悄悄微服出访,看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闻喜只好按她说的去准备了。

    这也不是刘枢第一次偷偷溜出宫去,该注意什么闻喜都知道。最近汉王越来越大胆了。

    一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马车循着小道就停在了郦壬臣院子门口。

    不得不说,郦壬臣的小院子实在过分偏僻,过分难找,也过分狭小简朴了。

    刘枢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险些要惊掉下巴,很难想象,郦壬臣马上就是要做九卿大夫的人了,住的宅子却和她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

    上弦月高悬,天上星光点点,刘枢没想多做停留,只想看一眼郦壬臣而已,看看她病的重不重,不然的话,她根本没法放心。

    主仆二人都下了车,闻喜也穿着普通人的打扮,走上前去,敲了敲连个牌匾也没有的木头门,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要跟着主子晚上出来探病,真是累到没脾气。

    小院里连个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几声敲过,里面无声无息。

    刘枢低声道:“如果主人已经睡下,就算了吧,我们明日早点来。”

    主仆二人正要转身,却听到里面有人拖着草鞋披衣走过来,隔着门问:“何人至此?”

    闻喜赶紧贴上去,不答名姓,隔门只说:“深夜叨扰,我们是来探病的。请问你家主人已经歇下了么?”

    里面的人感到很奇怪,将门打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打量门外的人,这开门的自然是田姬了。

    田姬先是打量了一眼闻喜,随后又飞快看向刘枢,然后“砰!”的一声快速关上门,徒留主仆二人在门外,没说让进,也没说拒,更没提她家主人是否歇息。

    刘枢和闻喜面面相觑,不明不白。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院里亮起了灯,一盏两盏……大概有四五盏灯样子,灯影透过门缝交映重叠,似乎提灯的人们在快速的忙着什么。以这个宅院的规模来说,也只够住四五个随从了。

    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打开,这一回不是只开一道缝,而是全部洞开,甚至连内堂的门也都打开了,大大敞着,举目望去,一览无余。小院虽小,但干净整饬,像它主人的气质。

    灯火映照下,刘枢惊讶地发现从大门通往内堂的道路已经都被扫过一遍,并且撒上了清水。院内所有的随从——虽然只有四个——全都恭恭敬敬的侍立两边,提着草灯。

    通门清道,出警入跸。

    即使规格再简陋,但刘枢完全看得出,这是迎接王驾的礼制。

    而郦壬臣也早就到了堂屋外,端正而候。

    刘枢一脚迈进大门,所有人都整齐的跪拜下来,虽然没有呼王号,但行的都是大礼,随着她往里走,他们贴地的脑袋和双手也跟着小幅度挪动,始终朝向她的脚尖。

    此情此景,连常年服务于王庭事务的闻喜也惊呆了,在极短的时间内,郦壬臣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刘枢走到堂屋前,弯腰扶起了郦壬臣,看了看她的面色,憔悴万分,一看就是病还没好全,就道:“还病着,整这些虚礼做什么?”

    两人走进屋里,郦壬臣站在了客位上,把中间上首的主位空了出来,于是刘枢就只好坐到了主位上去。

    刚一坐定,田姬就进来奉茶奉点心——这些东西显然也都是刚才准备好的。

    郦壬臣垂首道:“不知王上微服莅临寒舍,接驾仓促,万望恕罪。”

    她气息虚弱,虽然尽力保持身子坐直,但依然耐不住偶尔发颤。

    刘枢一肚子关心关怀的话都被她们从进门到现在的架势给弄得讲不出口了,只好无奈道:

    “既然知道寡人是微服出访,还操劳这些礼仪干什么?你就当寡人是寻常人来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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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壬臣道:“王上就是王上,臣就是臣,无论何时,礼不可废。”

    瞧着郦壬臣忍受病痛还要尽心接待她的模样,刘枢的心渐渐沉下去,来之前的担忧和冲动逐渐包裹上了一层隐隐的痛楚。

    她没想这样的。

    此刻,刘枢的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虽然她们明明只隔着一席之地,但又好像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山万水,隔着位阶的沟壑,永远也不可能处在同一个座位上。

    她不忍心再说郦壬臣,就转眼看向田姬,“你这随从倒是眼尖,怎么就一眼认出寡人?难不成以前在王宫里当过差?”

    “小人没有。”田姬口拙,只说了四个字,就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郦壬臣就替她说道:“王上您的气度,就算穿上寻常人的衣服,也是卓尔不群的,田姬怎么会猜不出呢。”

    说完,郦壬臣就示意田姬可以暂时离开了,毕竟陪侍君王这种事压力是挺大的,一般人还真顶不住。田姬如释重负的走到堂下屋角站着去了。

    堂屋里就剩下两人,刘枢眼睛一直瞧着郦壬臣,直到把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才尴尬挤出一句:

    “寡人……给你带了点宫里的补品,每日进用一点,病气消得快。”

    说着她就从袖管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要递给郦壬臣。

    “谢王上恩典。”郦壬臣双手接了,心里面也微微惊讶刘枢竟然亲自带着这些东西。

    按照常理,刘枢这时候也该说几句对臣子勉励的客套话,但是她没说。刘枢很不想郦壬臣把她这次探病看成一次所谓的“王恩浩荡、圣恩垂怜”的行为。但是如果不当成这些,又能当成什么呢?

    于是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刘枢叹了口气,她想说:“你去榻上歇息吧,不用管我,我只是来探病的。”

    但是她也没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以郦壬臣的脾气,怎么可能自顾自去榻上躺着,当她这个王上不存在?

    “咳咳……”咳嗽声打破了这片静默,堂屋本就不大,使得这两下咳嗽显得尤为清晰。

    是郦壬臣的咳嗽声。她的喉咙正火辣辣的痛,她实在没忍住才咳出来的。

    刘枢一听这咳嗽声就知道她病得不轻,立马去看她脸色,见她在默默擦汗,就道:“你……你不会是……你在发热吗?”

    郦壬臣道:“王上恕罪,臣的病还没好,怕污了御体,还请您回宫中歇息。”

    刘枢霍然站起,“今晚寡人不想再听到恕罪两个字!”

    刚一说完,她自己就先后悔了,这哪里是看望病人的语气啊。如果换做别人,刘枢才不会反思这些语气方面的问题,但郦壬臣是不一样的。

    “臣……”郦壬臣也听出来她的坏脾气犯了,正想说点什么,脑门上却忽然覆上来一双温凉的手,是刘枢的手。

    “这么烫。”刘枢抽回了手,皱了皱眉,“你可真能忍,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接驾?”

    接着,不管郦壬臣要说什么,她直接走过去,弯腰把人一下横抱起来。

    “王上!”

    郦壬臣惊呆了,堂下的田姬也惊呆了。这……这怎么回事?

    好在田姬还没有太呆,她马上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又眼疾手快的关上了堂屋的门。

    “寝殿……嗯……卧房在哪?”刘枢垂眼看她,淡淡问道。

    郦壬臣了解汉王的脾气,当刘枢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最好不要逆着她说话。

    “在……堂屋东侧。”郦壬臣小声答道。

    刘枢就抱着她大步流星的走进卧房,一言不发的把她轻轻放于榻上,手触及到床铺,刘枢又道:

    “床褥还是温热的,说明在寡人来之前你已经歇下了。”

    所以,是后来听到她微服驾到的消息,才又急急忙忙爬起来,一通准备。

    郦壬臣垂着眼皮,没法反驳,只好默认。

    想到这,刘枢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她今天就不该跑到这来。

    刘枢放开了郦壬臣,拉开被子给她盖上,扭头朝外说了一句:“来个人,煎药。”

    田姬隔门应了一声,刘枢就坐到了榻边,卧房里有一扇窗户,夏季一直开着,透过这扇窗,可以望见满天繁星。

    卧房没有点灯,但映着月光和星光,她们能够看到彼此的轮廓。

    刘枢看了窗外片刻,道:“这里的星光和王宫里是一样的。”

    她的语气平和了一些,但总带着股淡淡的落寞。

    郦壬臣道:“小小窗扉,不及王上的观星台。”

    刘枢看了看榻上的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从口中溜出来了:

    “听说人死后会化作一颗星辰,于是寡人儿时总会数遍所有星星,想找到那一颗。”

    她自嘲一笑,不过现在已经不必找了,那颗星星就在她的眼前。

    药很快煎好了,解表散热的草药不需要熬太长时间,一刻钟内即可,热乎乎的一碗汤汁端上来,刘枢开门接了,又关上门,动作很自然的坐回榻边,端着碗,搅动汤勺,凉着药。

    郦壬臣差异的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心里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个汉王是不是被谁掉包了,实在太奇怪了……

    药温差不多了,刘枢舀起一勺,郦壬臣以为她这是要喂她的架势,赶紧坐起来,正要开口婉拒,谁料汉王一把将药碗塞到她手里,语气淡淡:

    “喝吧,别嫌苦,敢剩一滴试试。”

    郦壬臣:“……”

    哦,没错,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汉王啊。

    郦壬臣乖乖喝了药,放到榻边托盘上,刘枢叫她重新躺下。正在郦壬臣默默狐疑汉王要呆到什么时候为止的时候,那双温凉的手又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她只好闭上了眼睛。

    “寡人若走了,你不必起来送。”

    “可……”郦壬臣觉得不妥,就要睁眼。

    “这是王命。”刘枢淡淡补了句。

    郦壬臣只好安静了。

    手掌拿开了,郦壬臣没有睁眼。借着星光,刘枢凝视着榻上的女子,女子的轮廓在暗夜中那样的轻瘦,像一叶扁舟,随时会消散一样。

    某种游丝般的暗昧气氛氤氲在她们之间。也许是发烧的原因吧,感受到那股盯着自己的视线,郦壬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刘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郦卿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臣不曾。”

    “那你可从从司马门外走进过宣室殿?”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分别吗?郦壬臣不明白,但还是闭着眼答:

    “亦不曾。”

    静默片刻,刘枢道:

    “寡人走过。很多次。”

    汉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完全学会怎样掩盖内心的情感,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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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条路很长,长到还是小孩子的五岁的我根本走不完。”

    “那条路也很险,险到十五岁的我在冰雹的雨夜里脚下打滑,压根摸不到尽头。”

    刘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说起这个话题,她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在这个简陋的小卧房中,在郦壬臣身边,可能只有在离开汉王宫的地方,她才能暂时以刘枢的身份存在吧。

    郦壬臣听到她说这些,不解,默默想着,王宫是王上的家啊,谁会在自己家里走不到头呢?

    没有人回答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始终安安静静的,郦壬臣已经被烧糊涂了,分不清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了,药物的作用也使她昏昏欲睡。

    榻边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因为她已经睡过去了。

    ……

    轻简的马车赶回王宫,刘枢却没有安寝。她独自登上观星台,她仰望苍穹的银河,星垂平野,漫天壮阔。

    有些话,还不是说的时候,无论对谁。

    闻喜知道每当王上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看星夜。

    一颗流星溜过天际,刘枢忽然想起体弱多病的母亲曾教给她的那些话。那时她还很小,很多话都不明白意思,很多话也都忘了,但始终记着一句:

    “好孩子,知道怎么为君吗?为君就是——只要别人做的事,便绝不能跟着做。该高兴的时候,却不要高兴。想哭的时候,也绝不流泪。失意的时候,绝不叹气。同样,对自己喜欢的人,也绝不轻易告诉任何人。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这是你生来就要忍耐的。”

    刘枢想到这,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

    她重复了很多遍,直到荧惑星从一面滑行到另一面,直到东方既白。

    第094章 鄄城之盟(1)

    鄄城之盟(1)

    郑国的宫冶氏最近简直忙到脚不沾地。作为鄄城的城主大夫, 公冶泰忙里偷乐,天天盼着盟会日子的到来。

    想想看吧,到时候七国国君携部下皆至鄄城, 那将是多么大的商机,如此多的达官显贵齐聚鄄城,他们要吃喝, 要玩乐,要挥金如土,那将给鄄城带来巨额的利润。

    也许在盟会以后, 他公冶氏将超越范卓公,成为郑国最富有的氏族,而鄄城也有可能会在贸易上胜过郑都曲沃呢。在郑伯亲切的关怀下, 公冶泰决心定要将这次大会办出彩。

    他在鄄城的中心修建起高高的“襄台”作为各国国君议事的场所,又操练了一支熟悉礼仪的歌舞队作为盟会华丽的点缀。他还私心将自己的小儿子安排成了替国君唱赞名的副官。

    骄傲的公冶长却很不满意父亲这样的安排, 作为郑国最高贵的世家公子之一,他以才学显于朝廷,加之姿容倜傥,深受王太后的宠爱, 王太后视之如亲子, 伯夫人认他做表兄,他不逊于世,连郑国卿大夫都不放在眼里,觉得满朝文武皆不如己,哪里肯乖乖去做那繁琐盟会的礼赞官?

    只不过,公冶长也很好奇, 其他国家的国君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很快就会看到了。

    秋,九月初六, 云上于天,齐王姜于的王驾率先抵达了鄄城。兵车滚滚,彩旗飘扬,齐国俨然一副准盟主的架势。

    鄄城六处城门全部洞开,迎接齐国的车驾,按礼节,在进入盟会城池时,齐王姜于应站在王车车板上,扶栏致意。

    只见姜于一身灰紫色的王袍,领襟处露出一截墨绿色的衬袍,腰悬琉璃碧玉,站于王车上,车横木上系着紫色丝带,整个车厢的青鸟图案也都涂成紫色。

    众所周知,齐王于偏爱紫色,而齐国的国色却是朱红色。

    自从姜于登基以后,便将王宫内外能用上紫色的地方全用上了紫色,那些臣子们为了讨好新王,也纷纷开始穿带点紫色的衣裳进出王宫,以求博得新王的好感。这招果然管用,齐王于见了他们便要夸赞几句。

    一时间,“齐王好紫衣,举国公卿皆服紫”。紫色渐渐凌驾于朱红之上,成为最贵气的颜色了。

    “此乃恶紫夺朱之相也。”

    公冶长风度翩翩地站在城楼上评价道,他举目观望齐国的车马队,这时候他本该同国君一起在行宫里迎接齐王的,但他懒得去。

    齐王于的车架驶进了鄄城行宫,郑伯姒好早早等在殿外,双方见礼。接下来便是等待其他路远的国家首脑抵达了。

    隔天,九月初七,陈国国君至。郑伯与齐王同时迎接。

    九月初九,申、蔡两国国君结伴而至。郑、齐、陈三国国君同列相迎。

    那蔡国国君夏晟的仪态看起来庄重中带有一丝滑稽,总爱仰着头走路,只看天,不看脚。

    公冶长觉得好笑,他原以为只有郑国的贵族一副酒色财气的模样,没想到其他国家的君主和大夫也各有各的“毛病”。

    “时无英豪矣,时无英豪矣……”他百无聊赖的念叨着,决定不再看下去了。

    九月十三,鲁国的车驾至,但牵头的并非鲁公,而是他的三叔康公季友,鲁国人一般称他为康公友或者鲁叔友,天下人则习惯称他为康叔友或康季公……哎呀呀,鲁国贵族的名称总是比他们的菜谱都多。

    至于鲁公本人,则跟在叔叔身后。

    连郑伯都纳闷,怎么天下最刻板于礼法的鲁国能够允许国君落于臣后呢?

    原来,鲁国三公室这些年势力越来越庞大,为了削弱鲁公的权力,竟然摆出“孝道为国本,尊长为纲要”的治国主张来,认为鲁公应该对三位德高望重的叔叔保持最大的尊敬,于是鲁国的礼法也被三公室改写。

    国君出行,叔长当先,如今天下也只有鲁国了。

    提前来到鄄城的五国国君也同时迎接了他们。

    九月十四,按照脚程,这一天该是最遥远的汉国国君到来的日子,但是眼见金乌西斜,残阳如血,也不见汉国车驾的影子。

    九月十五,还是不见。

    “想来是路途险阻,耽搁了。”郑伯提议道:“待孤谴人去沿路问问便是。”

    传令官去问了,果然如此。说是潏江上秋风大作,拖慢了汉国的速度,汉王嘱托若九月二十日前不能抵达,叫六国国君不必多等。

    九月二十日就是盟会的日子了。

    刘枢的这条口信无疑叫齐王于舒了口气,她终于放心了两点,其一,汉王枢并非不来,而是真的误了行程。其二,盟会日期是她定下的,如果因为汉王而延后,恐怕其他国君会有非议,可如果不顾汉王,如期举行,万一惹恼了汉国,也不好。

    这下有了汉王枢的保证,她便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

    九月十九日,戊午,有霜。

    汉国的车驾终于全部赶过了潏江,加快进度奔赴鄄城,若不出意外,赶在二十日前应该能够抵达。可是不巧,半上午的辰光,天上飘起了雨滴,气温骤降。避免马车打滑,队伍只好又放慢速度。

    刘枢倒是不急,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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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否会迟到,也不在意成为盟会的主角。这几日,她没叫任何人来王车里解闷,只是独自一遍一遍想着后面的计划,她眼睛落在随行人员的名册上,心里却想着那些没来的人。

    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些没来的大夫才是属于她的人。

    她将他们留在沣都,就像渔夫向池塘里撒下渔网,渔网会顺着水势快速张满,只待她回去,便是收网之时。

    初秋的郑国官道上吹起凉飕飕的风,夹杂着细丝一样的冷雨,车轮咕噜咕噜的向前滚动,刘枢想着郦壬臣就在后面不远的某一驾轻车中,也许正在陪着高傒聊天呢。不过她始终没有传唤她。

    ……

    九月二十日,己未,雁南归。

    泠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鄄城将近,侍女早早服侍汉王换好了礼服。

    刘枢走出车厢,登上车板,看看天色,卯时已过,鄄城就在三十里外。

    “再快些。”她淡淡下令。

    “诺!”御马的车府令扬起马鞭,卖力赶路,带动着身后的几十乘马车都快了起来。

    盟会将在辰时举行,他们恐怕是赶不上了,但是赶不赶得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汉国的态度。所以汉王才早早便换好礼服。

    一个时辰后……

    “汉王仪仗到!”

    郑国的城头传令官大声通告,城门本就是敞开的,刘枢像其他国君到来时那样,身着王袍,手扶车横致意,穿过城门。

    这时候,六国的国君已经依次登上典礼“襄台”,听到节节传报声,均回头去看,汉王的车马刚到,来不及停在行宫,直接停在了襄台之下。

    刘枢抬头看去,只见六国国君皆隆重衣冠,立于高台,台下左右是六国的仪仗,依次排开,各国群臣装容整肃,也排成六个阵营,将高台围拢一圈。

    旌旗蔽空,钟鸣鼓擂,万众庄严,兵马在列。盟会刚刚开始……

    这是第一次,天下七国国君同聚于一处,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镇得住此情此景。刘枢不用见惯大场面,她自己便是大场面。

    她步下王车,步履从容不迫,表情镇静从容,虽然迟了几刻,但丝毫不慌张,她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

    襄台是只有国君和少数几个随从大夫才能上去的场所,其余的仪仗队伍和大夫们都留在台下,列在其他国家队伍之侧。

    公冶长作为郑伯的礼赞官,立于郑伯身后,他自然也见到了刘枢缓步而上的情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一段记忆。

    只见连绵几日的细雨稍歇,天边的云层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汉王一下马车,郑国的礼仪官便奔下高台去迎接。她沿着土黄色的夯土台拾级而上,步态端庄又不失一种松弛感,与那些古板谨慎的国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长得以看清汉王枢的样子:丹凤目,悬胆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杂着赤色的夔龙纹,腰间一柄长剑,垂一排玉组,头上一顶蟠螭纹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公冶长从没见过能将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气势的人。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第一面都会被震慑的。

    这才是高悬于汉国上空的太阳。

    公冶长自诩清逸之士,眼高于顶,全郑国什么样的王庭勋贵没有见过?哪怕这几日又见了许多天下名流、国君将相,也不能使他为奇,唯独汉王枢,于七国君王中,给他独一份的感观。

    汉王枢抵达台上,与齐、郑、申、陈、蔡、鲁各国国君见礼,六国国君也以平礼回之,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刘枢年纪虽轻,却只带三名大夫上来,可见其底气十足。襄台上置祭坛、帷幔、旗帜、桌案,七国国君围合而坐。郑伯姒好作为东道主,先站起来发出第一道外交辞令:

    “日中则移,月满而亏,天下之势,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宾式燕!”

    既然是正式场合的外交辞令,规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话来说了,而是要引经据典,骈四俪六,这是作为国君与贵族必备的礼仪技能。

    郑伯这么一说完,身后的礼赞官公冶长立马就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向各国表示欢迎光临,于是他朝台下高声宣道:

    “郑乐府,奏《嘉宾》之乐!”

    这也是国君们举行会议时必备的一个环节:诗而和之!

    既然是《诗》,那便是要唱出来的,台下早坐着各国的乐府团队,都是各个国君自己带来的。郑国的乐师们听到礼赞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开始吹吹打打起来。

    一时* 间,编钟与石磬同鸣,讴者与舞伎同起:

    “敦彼行苇,牛羊勿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女,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诗经·行苇》)

    讴者们连唱四阕,乐曲欢快,这是一首热烈欢迎宾朋的诗歌,顺便表达了兄弟姐妹团结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毕,大家都很满意,尤其齐王于最满意,她欣然瞧了郑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齐王为首的各国国君轮流发表了几句夸赞和感谢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锦绣。

    各位国君即使平时在自己的宫闱里玩乐无度,但是到了这正式盟会的场合里,谁也不落下风,表面文章做的一个比一个好。

    国君与文人不同,他们从小学习的一切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为国家的代表,他们在集体盟会时要能即兴赋诗,出口成章,拉近与宾客的关系,不能只会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国君们都彬彬有礼的赞谢一轮,随后郑伯适时提樽,邀各位共饮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外交辞令,在天下公认的礼仪中,以上过程叫做——诗赋外交。

    这样的外交方式,虽然非常繁复累赘,但是用诗赋作为外交辞令,对于一些不便明讲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针对敏感的问题,就可以作弹性解释,婉转而又微妙;

    国君与外交官们用吟诵诗赋的形式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或颂扬或恐吓,或友好或嘲讽,或请求或承诺,或逢迎或拒绝……即使不合双方之意,也不会撕破脸,伤了国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进退有度。

    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够为谈判创造模糊的空间,一切实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计都暗藏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中了。

    等郑伯姒好坐下了,汉王枢自然而然站了起来,为表失期歉意,她理应在东道主做完开场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谈正事的盟会中,这种礼节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处境将比较尴尬。

    所以她切入的时机非常合适。

    刘枢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无能暴戾,践祚二十三年还未亲政的女王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刘枢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语调在高台上扩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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