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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诸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与言语, 让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郑国与水家门人尚未回过神来,嬴政眸光已倏地一冷。

    君王正要上前抱回小崽, 却听见明赫稚声稚气的疑惑声音传来,“老翁,您怎么知道我叫小九呀?我一直在人世间的呀, 可我并不认得您, 也不认识您师父哦”

    说着,他便费力挣脱对方双手的束缚,努力探出脑袋, 一如既往笑嘻嘻对父王眨了眨眼睛:我没事的哦父王,别担心!

    其实, 刚才他被水家掌门抱起来的第一时间,系统就启动了紧急检测防护装置, 检测出对方并没无恶意。

    而水家这些人, 却是郑国辛辛苦苦, 跑去楚国求来帮秦国修路的, 明赫不希望因为眼下这个突发事件, 让父王与对方撕破脸皮——反正他毫发无损。

    再说,这个老爷爷既然对他没有恶意, 又哭得这么伤心,说不定真有什么缘由呢, 如果是认错了人, 能抓住机会帮助他解开心结, 说不定水家就愿意一直留在秦国, 助父王修路甚至肯开课讲学了!

    君王见小家伙语气平缓,条理井然, 言语间还有试探对方之意,神色间亦如往常一样天真烂漫,一颗高高悬起的心便慢慢放了下去,往后看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带着卫尉想冲上去的蒙毅。

    虽然他并不喜对方擅自抱自家崽崽、亦不喜对方说甚“送回人世”这等不详之言,更不明白对方为何知晓自家小崽叫“小九,但既然小家伙这般用心良苦地急切想稳住自己,他便选择相信小崽的判断、尊重小崽的决定。

    他暗暗运气调息一番,暂且静观其变罢,对方若是敢伤吾儿分毫

    诸昭听了明赫的话,并未恼怒,仍是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柔声纠正道,“小九要唤我师叔才对呢,你”

    反应过来的郑国,急忙扑上来紧紧抓住诸昭的衣袖,苦苦劝道,“师兄想来定是认错人了!此乃我王之幼子,还请师兄速速将我家九公子放下啊!”

    因诸昭先前那番话而陷入痛苦回忆的班泽等人,亦如梦初醒般上前围住诸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师兄,莫要吓坏了这孩童,快放下他吧!”

    “是啊师兄,小九早就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纵便重返人世,也该而立之年了”

    “师兄,当年之事并非你之过错,莫要再自责了啊,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晓实情,亦绝不会怪罪师兄的”

    在众人声声泣血的劝说中,诸昭隔着泪眼朦胧,细细打量着怀中睁大乌溜溜双眼的孩童,终于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认错了人。

    眼前这孩子,年纪虽与小九相仿,但无论长相与服饰皆是截然不同的

    但他抱着这软乎乎、白生生的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眼睛,仍是舍不得放下——这孩子饱含清澈纯真的眼神,与他记忆中的小九却完全一样啊!

    他看着明赫的眼睛,眼中晃动着几丝喜悦,问道,“好孩子,你也叫小九?”

    明赫脆生生道,“我叫嬴明赫,是我父王第九个孩子,所以我阿兄他们喊我小九老翁,您说的小九到底是谁啊?”

    方才面对秦王态度十分冷淡的诸昭,此刻却忍着回忆带来的锥心刺骨之痛,认真答着这孩子的话,“他是我师父唯一的血脉”

    在诸昭的讲述中,明赫这才知晓,那个也叫小九的孩子,是水家老掌门齐春子的外孙,当年那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到来之时,自知年老体迈逃不远的齐春子,便将这年仅三岁的孩子托付给了大弟子诸昭。

    但在逃亡途中,这孩子竟悄悄为救他,中了魏军射来的冷箭,当场便没了呼吸

    而抱着他的诸昭,既亲手感受过这孩子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变硬的惊惶无措,更痛恨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托付,此事,便不可避免地成了他多年的心魔。

    诸昭抬袖拭泪道,“当日中箭身亡的,本该是老夫啊那飞箭射来之时,本该穿透老夫后背的,是小九突然扑上前,为老夫挡了箭啊”

    当日,苗氏将魏王要派三万大军剿灭水家的噩耗传来时,齐春子便罕见地疾言厉色、以师命之名勒令众人,皆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奋力逃出去,绝不可故意留下送死,纵便他死在魏军刀下,纵便小九死在魏军刀下,纵便任何一个师兄弟死在魏军刀下——任何人不得回头返身相救,必须全心全力设法活着离开魏国,水家之道不可灭!

    若无师父这番叮嘱,心如死灰的诸昭等人,在小九去世后,是绝无半分生机之意再活下去的,但师命不可违啊。

    他们隐居云梦泽这三十年间,一直在暗中收拢新的门人——至于新门人来日肯不肯出山为列国效力,已非他们这些老骨头能左右的,但他们活着时是绝不行的。

    郑国离开水家之时,齐春子并未有孙子,也难怪他浑然不知晓此事,但此刻听闻此事亦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哀痛不已。

    魏王后来与信陵君握手言和,亲自派人前往赵国将对方接回,重新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融融亲情,绝口不提信陵君叛国之名,仿佛他从未猜忌愤恨过对方

    信陵君的“公道”姗姗来迟了,可为此遭受无妄之灾的水家数百条人命、与苗氏全族与侍卫数千条人命,他们的公道又在何处?!

    明赫伤心地瘪了瘪小嘴,终究还是将泪水逼退回去,干巴巴地安慰道,“老翁,想来,那孩子如今在天上也能过得极好的”

    他刚才从父王口中听到的水家覆灭一事,是站在旁观者冷静的角度观看的,但此刻随着诸昭饱含感情与愤怒的语气,系统不知道又悄悄用了什么道具,让他脑中栩栩如生呈现出当时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画面——因为,画面里抱着孩子疾奔那个人,明显就是年轻时候的诸昭,而他怀中的孩子,明赫虽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忍不住生出强烈的亲近之感。

    身临其境跟着他们逃亡一回的明赫,真切地看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看到了面目慈祥的齐春子倒在血泊之中,看到了才十多岁的水家弟子被魏军砍成两截,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对师父和师兄弟的担忧、对魏军的恐惧、对魏王的仇恨在这种百感交集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再说出更多苍白的安慰之言。

    在他看来,这些经受过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人,能保持今天这番举止,已是心智极其坚韧之人——每个人都有权力保留他们想保留的记忆,也有权力为悲痛的往事而哭泣。

    看着或呜咽或嚎哭的师弟们,诸昭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又不舍地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这才将小家伙轻轻放回地上。

    向来行事极稳重的蒙毅,此刻却等明赫一落地,便上前一把抱起自家九公子,好似生怕旁人来抢一般。

    诸昭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隆重地朝一直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拦他的秦王深深一拜,

    “老朽此番错将贵公子认作故人,冒犯之处还请秦王多多包涵”

    说着,他又指着哭作一团的师弟们,解释道,

    “我等远离世事、身居楚地山野多年,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于世间礼仪更多有生疏之处,他们这般失态实乃情之所至,绝无半分不敬秦王之意,还请秦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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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言语之间颇为恳切,已再无先前倨傲冷漠之态,默默垂泪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嬴政自然敏锐地捕捉到这差别,忙上前扶起对方,语气一如既往诚恳道,“先生还请勿要多礼,怀念尊长师门,乃是列位重情重义之举,更何况,齐春子众人当年乃是惨死乎?魏王当年所行之事,我秦国亦有所耳闻,若先生不嫌,寡人可即刻派人调查,早日将真相公诸于世,以还水家一个公道”

    诸昭闻言浑身猛地一激灵,忽然福至心灵,反手紧紧抓住嬴政的手臂,颤声道,“秦王郑国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不知秦王可否求仙人,替我等查出当年诬陷我师门之人?”

    旁的老者连同郑国在内,亦急忙停止悲哭,满怀期待地朝秦王看来——水家虽隐居多年,实则暗中一直在筹备复仇之事,随着末代魏王父子的死亡与魏国的覆灭,他们将目光瞄准了当年诬陷水家的魏国奸臣,可惜查出的几条线皆对不上。

    嬴政见对方态度已软化,忙趁机邀请众人进宫详谈,一行人走在宫道上,君王既欣慰对方“有所求”,又隐隐有些担忧,若不能助他们寻出诬陷之人,秦国想来便留不住这群水家大才了

    可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魏国业已荡然无存,那些归顺的魏国官宦权贵,又有何人会站出来指认?

    至于向仙人求助一事,小崽今日既已亲耳听闻水家所求,能想出有法子定会主动告知他,可若连他亦无计可施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被蒙毅如临大敌紧紧抱在怀中的明赫,正在悄悄问系统,“统子,你刚才悄悄用了什么道具啊,为什么我能看到诸昭的回忆啊?”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宿主,我没用道具啊,我什么也没做哦,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啊?”

    明赫忙将自己身临其境经历那场大逃亡的事情说了出来,系统的语气顿时慎重起来,说要先去查查,正常情况来说,宿主是不该对平行时空的人生出这种“共感”画面的。

    直到明赫被蒙毅抱着踏进章台宫,系统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而这一回,却比刚才还惊讶,只听它郑重其事道,“宿主,还记得一开始我在邯郸跟你说过的吗?你能得到这一世绑定福星系统的机缘,是因为你是十世福星大善人,在不同的十个时空中,你都是因救人而死的”

    明赫尴尬地搓了搓手,“我肯定记得这个啊,其实我前世救人的时候,以为自己能顺利游到岸边呢不是,这事扯远了啊,跟我这一世能看到诸昭的回忆没关系吧?”

    系统忙解释道,“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我查到了,在这个时空里,齐春子那个为了救诸昭而中箭死掉的外孙,正是你十世救人而亡的其中一世,在这一世你只活了三岁因为你跟水家灭门惨案有关系,所以,这一世的你不但能看到诸昭的回忆,还能在脑海中随意穿梭进在那个时空离世前的世界,可以看到任何你想看到的场景”

    明赫愣愣道,“我没听懂你的意思难道说,这时空我本来是来过的,但因为早早死了,所以才有机会来第二趟?”

    系统忙认真核对着他手上的资料,摇头道,“不是的,这个时空你是第一回 到来虽然在每一个历史时空中,每个朝代都会因为微小的蝴蝶效应,最后走向不同的故事轨道但在很多时空中,水家都经历了这场灭门惨案,而宿主你,只是在其中一个时空里,成了水家掌门齐春子因救人而早逝的外孙我们现在所处这个时空的水家,刚好也遭受了同样的悲惨遭遇,而成为秦始皇崽崽的你,却被系统规则自动识别出曾经是水家那个“小九”转世,所以,它自动为你开启了共感和记忆穿梭的权限”

    系统这么细细一解释,明赫总算听懂了——他并不是这个时空里的水家“小九”,但他某一世曾经是水家“小九”,所以,他才会随着诸昭的话语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才会产生强烈的共情,才会对那个总也看不清面目的“小九”,生出许多亲切感

    想到这里,他听着父王与诸昭的交谈,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急忙问道,“你确定我可以在脑海中,随意穿梭到那时期的魏国,看到任何场景?哪怕是那个小九没经历过、也没亲眼看到过的场景?那些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系统马上诚实地回答,“是的哦宿主,将一切生前真相,袒白于十世福星大善人的本尊面前,是系统规则必须遵守的时空法则之一。”

    明赫假意困乏地趴在蒙毅肩头打瞌睡,对系统道,“真是天助大秦也!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帮父王,查出陷害水家那个奸臣了,这样一来,水家一定会长长久久留在秦国的。你快教我怎么进入‘奸臣向魏王进谗’的场景哈!”

    系统眼睛一亮,“宿主,你好聪明啊!好,你稍等一下,我先查看一下具体方法哈”

    一人一统以意念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蒙毅不动声色瞄了瞄肩头“睡得正香”的九公子,却暗暗松了一口气,王上有多重视九公子他是知晓的,方才,他见诸昭抱起九公子,吓得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一番交谈后,诸昭再次对嬴政躬身深拜,承诺道,“老朽再次恳请秦王助我等查出罪魁祸首!若秦国能为我水家找出奸贼,老朽愿收回五年之期,令水家门人世代居于秦国,为秦王献上绵薄之力!”

    嬴政大喜过望之时,难免又压力颇大——此事,若秦国能设法查出背后真凶,自能与水家结下善缘;而若秦国随意指认一个幕后黑手,来日若露出分毫马脚,恐怕水家定会与秦国反目成仇

    他迅速盘算一番后,正准备直言相告之时,却见殿中半空,出现一块他跟练五禽戏见到的巨大仙界矩形光幕,见惯此物的蒙毅宫人自然并未惊慌,水家之人与苗不嚭却是大惊失色!

    但下一瞬,随着矩形中出现水家逃亡那日的画面,他们面上的震惊之色,立刻被不敢置信取而代之——这画面,与他们三十多年而未褪色的记忆,完全一样!

    仙迹神画,秦国真有仙人也!

    嬴政心知小崽定已想出法子,遂自信笑道,“诸位勿须担忧,此乃我秦国仙人神通也!”

    众人以为嬴政暗中已联络了仙人,忙兴高采烈拜谢秦王,对秦王亦愈发恭敬起来。

    亲耳所听,比起亲眼所见而言,着实太过微不足道,看着画面中血腥的屠杀场景,这下莫说蒙毅与宫人,便是嬴政亦生出几分苍凉之感。

    因为魏王派出的,乃是数万执坚披锐的魏武卒甲士,而他们的对手,只是几百名既无盔甲护身、亦无利刃迎敌的水家平民!

    纵便有奸人挑唆,魏王行事,着实亦太过暴虐无常。

    殿中响起这群老者压抑的啜泣声,正在嬴政微叹一口气,准备安抚一二之时,却见那光幕场景倏然一变来到了魏国王宫,众人急忙重新抬头去看。

    一人正上前道,“魏王有所不知,外臣以为,水家之人表面虽投靠魏国,实则却是心不在魏,乃受楚王指使暗藏祸心呐!无论西门豹,史起,还是历任水家诸人,无不以修渠治水一事,四处收买人心如今,齐春子提出迁都之计,乃是想魏王之龙气啊,再者,当日贵国信陵君亦提出迁都之言,据外臣所知,齐春子早已暗中与信陵君有所勾结”

    水家众人登时明白,此人便是背后进谗之人,一时目中怒火愈发沸腾起来,恨不得透过这光幕将对方烧死!

    但令众人不解的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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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并不认识,且这人自称“外臣”,可见并非魏国之臣。

    此人究竟是谁?

    更令他们惊诧的是,纵便对方如此诬陷,魏王却并未相信,反是笑道,“汝太过多心了,水家虽是楚人所创,却已侍奉我魏国数百年,齐春子对寡人亦是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分不忠之举”

    这时,只见那人取出一张绢帛,呈给魏王,压低嗓音劝道,“若水家当真对魏王一片忠心,齐春子又岂会纵容其门下弟子与龙阳君暗通款曲?这便是那诸昭与龙阳君来往之书信,唉,天下谁人不知,龙阳君乃是魏王最宠爱的美人”(1)

    话音未落,魏王已气咻咻起身一把夺过绢帛,边看边怒道,“好哇,好一个齐春子!好一个诸昭!竟敢觊觎寡人之美人,狗胆包天呐来人,即刻命军中备齐三万甲士弓弩手,三日后,于戌时出发绞杀水家学室,半只飞蛾也不准放走!”

    跟随意念来到这个场景的明赫,正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边观看,边让系统用远程时空设备实施传播——这也是他“本尊”身份才有的特权。

    但明赫已经气得小脸通红,他冲上前出脚想踢魏王和那个奸贼,不要脸的狗东西,造黄谣这魏王有龙阳之好就算了,还是头蠢猪——可惜,这些存在于记忆中的人并没有实体,他的脚踢到对方身上,不过只穿透一层空气罢了。

    而章台宫中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迟迟到来的真相竟比想象中更不堪万分——魏王灭水家,不是为了他们知晓的“齐春子与信陵君暗中有所勾结“一事,甚至不是为了任何光明正大的国事。

    仅仅是因为,有人诬陷诸昭与龙阳君有染,魏王便不经查证,勃然大怒地派出三万魏武卒要灭水家!

    嬴政负手而立,眸光冰冷看着光幕中气急败坏的魏王,为君者,当公私分明,当赏罚分明,当兼听兼信,当投桃报李

    魏国东有颖河与淮河,西邻黄河,境内更有数条河流分支贯穿而过,乃是易受水患之国。

    当年,魏文侯肯重用水家西门豹治理邺县漳水,正是出于此缘由。

    后来,水家更助魏国挖渠修坝,将北面黄河之水引入圃田泽,再将鸿沟连通大梁城,二十年后,水家又引圃田泽之水东流,开凿引渠将溢满之水经由荥泽流往淮河,如此一来,大梁城便打造出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蛛网,连接豫东平原众多核心地带,魏国凭此航道兴旺,商业繁荣,富庶的国库为魏国国力提供极大支撑。

    水家诸人虽向来淡泊名利,齐春子更在魏国无一官半职,但在嬴政看来,这般身怀绝技之大才,这般为国忠心耿耿之人,君王本该尊之重之,切不可自毁栋梁——魏王偏要为了个男宠,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何其荒谬?

    不过,他看着神画中这诬陷之人,总觉得莫名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何人。

    蒙毅也暗暗握紧了拳头,可惜这昏君死得太早,没看到魏国是如何被秦国灭掉的。

    诸昭喃喃念叨着,“不,老夫从未见过龙阳君,更不会与他有甚书信往来”

    郑国等人忙又轻言细语劝着他,这时,光幕忽然一转,出现一个孩童在花园中快乐地奔跑,诸昭骤然睁大了眼,高兴惊呼道,“小九!”

    班泽数人忙抬眼看去,眼中亦露出惊喜,这孩子的长相、发型、穿着,确确实实是师父家的小九!

    那孩童蹦蹦跳跳摘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来到光幕前站定,歪着脑袋疑惑道,“外翁,师叔他们真能看到我们吗?”

    霎时间,孩子身旁又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衫慈祥老者,他抚须笑道,

    “一晃就三十三年了,老夫虽想念他们,却又盼着他们能活至百岁,将我水家之道授予一代代门人,助千千万万之世人摆脱水患、泥患、石患之灾水家之道,不可断绝啊诸昭啊,你可有记下为师当年之言?来日你我师徒相见,切莫令为师失望啊老夫观玄武气势愈盛,乃是秦王仁德泽被半个中原天下之故,不知诸昭等人可有前去秦国效力”

    诸昭猝然见到阔别多年的师父,哪还顾得上这是秦宫之中,哪还顾得上繁文缛节的规矩,众人早已扑到光幕下惊喜交加喊着“师父”跪拜起来。

    嬴政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小崽使出的“视频通话”之法,还是真将去世的齐春子等人请来了,他静静立于一旁,并未出言打扰这群老人。

    他有一种预感,今日有小崽助力,秦国必能成功收服水家之心。

    诸昭涕泪横流地望着光幕,哽咽着喊道,“师父,小九,真的是你们吗?你们如今还好吗?师父,诸昭对不起小九,对不起师门啊,我方才知晓,当日魏王下令杀水家,竟是因为”

    这时,光幕中那孩子欣喜地弯下腰来,望着屏幕大喊道,“诸师叔,我听到你的声音啦,你在吗?我和外翁还有师叔们、还有苗氏众人,如今都过得很好哦,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它叫”

    画面中的齐春子忙抱起孩子,嗔笑道,“小九,天机不可泄露!你诸师叔班师父众人,还要留在人世整修四海河渠道路,匡扶苦难庶民,岂可将他们早早召来?走罢,走罢”

    随着他抱着孩子的背影愈行愈远,光幕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并未发生过。

    但诸昭等人眼中,却亮起了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滚烫目光,因为这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仙人神迹,让他们翻来覆去愧疚自责遗憾的内心,重新恢复了满怀希望的平静——逝去之人,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而他们只要按照师父的心愿为秦国效力,往后也能前去与师父他们团聚!

    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与他们念念不忘的故人相聚,这巨大的诱惑,足以让他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将掩藏了三十多年的壮志重新翻出——老骥虽非少年时,但他们愿用毕生所学,为秦国开桥搭路,治水凿河,让天下不再受水患泥患而粮食满仓。

    说干就干,这般最年轻也有五十来岁的老者们,当场便跪请秦王收留他们,纵便仙人无法为他们查出幕后黑手,水家亦愿遵循师父之令永世留在秦国。

    而苗不嚭在骤然获悉,苗氏全族亦生活在那美好的世界后,也主动坦白身份,直言苗氏有一本制作三弓巨弩秘法,乃是先祖苗贲皇亲手所书,当年,他便是靠着亲自监督制造这可连射三箭、射程可达一百步之远的巨弩,屡屡为晋国击败楚国及周边诸国,以楚国叛臣之身,一跃而在晋国站稳了脚跟。

    随着苗氏后裔的日渐平庸,他们便以失传之名,再不肯将此法示人,但在舍命护水家那日,族长将秘法塞给了领路人苗不嚭。

    嬴政大喜不已,当即下令为他们在咸阳傅籍,并赐下府邸田地,但爵位与奴仆,皆被众人极力推拒了。

    一番商议后,水家诸人皆同意入职前些时日新设的工部,而在郑国“不敢僭越”的执意恳求下,嬴政同意改命水家掌门诸昭为工部令。

    在殿中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耗巨资为那些可怜的老人买来道具解开心结的明赫,却睁开眼趴在蒙毅肩头,苦恼地猜测着:那诬告之人,究竟是谁呢?

    一晃来到十一月,当集齐七国详细山川勘绘舆图的秦国,开始紧锣密鼓筹划修出旷古未有之四通八达大道时,上回因以方士谋杀秦王未遂、而被鞠武连连修书嘲讽的后胜,终于在收到探子的消息后,等到了一个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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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气的时机。

    他劝齐王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燕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秦人修路自顾不暇,燕王欲与寡人携手成就大业乎?

    第112章

    燕王姬喜历来是多疑之人, 他连亲生儿子尚且不肯信任,更何况是朝臣。

    实则他早就通过暗卫知晓,鞠武前些日子暗中打着他的名义、贿赂后胜以齐国方士刺秦一事, 但他并未就此事惩戒鞠武,反是叮嘱暗卫假做不知,大有隔岸观火之意。

    燕王如此做派, 自是有一番盘算的。

    他前些时日虽因连失两城而心灰意冷, 认为秦国乃是有天道守护之国,燕国往后当安生偏居北方,绝不可再生事端以免再次惹怒秦国, 这心意固然是真的,但对他姬喜而言, 反复无常更是常有之事。

    不然,当年他岂会前脚派相国栗腹与赵王结盟攻秦, 后脚听归国的栗腹宣扬“赵国青壮皆死于长平”后, 便认为伐赵比攻秦更容易, 立刻反悔撕毁盟约派三十万大军伐赵?利益, 才是他唯一的关注点。(1)

    正因如此, 他虽暗下决心不再招惹秦国,但若鞠武要设局谋杀秦王, 他亦是乐见其成的——

    此番齐国谋杀若能成功,秦王死而太子未立、秦国长公子年纪尚幼, 必引发秦国朝堂后宫之内乱不止, 燕国趁此良机, 非但能发兵夺回上谷武阳两郡, 还可一举吞并代郡雁门一带;

    若谋杀不成乃至事情败露,秦王亦绝不会将怒火迁于他燕王身上:人是齐王派的, 主意是后胜出的,纵便后胜向秦国出卖鞠武,但他相信以鞠武的手段,那些“亲笔信”绝不会留下任何真实把柄,归根到底刺秦一事,关他燕国何事?

    思及此,燕王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殿外的冬日景色,有些怀念地回忆起一桩陈年旧事,当年,他正是凭借此事为燕国报了一场敌国宿怨,成功取悦了卧于病榻之上忧心忡忡的君父,得以从蓟城王宫诸位野心勃勃的公子间脱颖而出,正式被立为燕国太子,次年,君父卒,他便成了新一任燕王

    此事,真乃他此生最得意之事也!

    他重新看向手中绢帛,慢慢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偞,不满地叹了一口气,可惜齐人行事不力,而秦王又太过狡诈,此番刺秦一事竟败了,若能不战而先耗秦内斗数年,又何须寡人此刻出兵

    这时,见君王半晌不开口的鞠武,以为燕王无意与齐国结盟,忙心情急切地提醒道,

    “王上,齐王提议之事,老臣以为大有可行呐,据我燕国探子来报,秦人此番修路,并非重铺几处旧路,而是欲将秦赵韩魏四地旧道沟渠尽数规划重建!如此庞大之工程,纵便百万青壮劳力同时施工,亦少不得需耗费十年之力,其间消耗之钱粮更以数百万为计”

    燕王满意地勾唇笑道,“爱卿言下之意,莫非也认为秦王此举过于张扬?”

    鞠武见君王有赞同之意,忙一派胸有成竹笑道,“王上,韩赵魏三国,落于秦人手中不过两三年之机,而世间尚有我燕楚齐三国犹存,这天下,并非秦国一家之天下!来日,韩赵魏三地倘若再次易主,亦非绝不可能之事。而秦王在天下局势尚未明朗之时,便敢如此大肆挥霍铺张大修各地道渠,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啊”

    他笑眯眯倾身向前,微微压低了嗓音,“可见,当今秦王,纵便继承了几分嬴稷老匹夫之狡诈,可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如今不过三国之地在手,秦王便以为整个天下在手了”

    燕王听闻此事后的所思所想,正与鞠武一样:秦国若是修补破损道路也就罢了,秦王竟敢动整修半个天下大道之心?看来,这位年轻的强秦之主,着实是太过狂妄了!

    而古往今来,狂妄之君,正是一国由盛极而走向衰落之源头啊!

    燕王掩下心中狂喜,上前拍了拍鞠武的肩膀,假意叹气道,“爱卿所言极是啊!唉,当年寡人尚未莅登太子之位时,便将爱卿视为臂膀心腹,亦是爱卿助寡人夺得太子之位,寡人万分信重爱卿,先前任命你为太子太傅,本是想让爱卿为我燕国辅佐储君哪知秦王如此歹毒,竟逼着寡人亲手了断我与姬丹之父子情分,寡人思及此事,每每夜不能寐啊”

    他知晓鞠武先前谋划刺秦一事,定是想为姬丹报仇,这才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窝囊废儿子。

    鞠武对秦王的无边恨意,正好能成为他手中射向秦国最锋利的剑刃,成为他攻秦最忠诚的同盟——暗中谋划此事是何等机密,若与旁的大臣密谋计策,他还担心被对方捅到秦王面前去呢。

    而先前燕齐楚三国联军攻赵,却因未提前约定利益分配以致中途内讧,燕国不但损失人马数万,还白白耗费军粮却未捞到半块土地,吃一堑长一智的燕王,这回便留了心眼,打定主意要让鞠武先拟出盟约细则,待齐王同意后方肯派兵。

    鞠武乍然从君王口中听到“姬丹”这名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慌乱地往殿中四处瞟了瞟,还好,此刻是白日!

    他如今立志要杀秦王,正因时常在梦中见到无头的姬丹,而巫师亦断言,只有秦王死去姬丹的亡灵才会安生——如此一来,鞠武虽被迫不得不为姬丹复仇,但他早先对对方的那些师生情谊,却早随着日复一日的恐惧而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君王莫要再提此人,但终究君臣有别,只得默默将这大逆不道之言吞进腹中,勉强笑着改口道,“臣自当为王上、为燕国尽心竭力!”

    燕王等的正是这句话,忙转阴为喜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爱卿寡人不敢再信旁人,是以,至于何时攻秦、先攻哪座城池、待秦亡后我燕国又该如何与齐国分配秦地城池,便只能托付爱卿劳费些心神,好生为寡人谋划一番了”

    鞠武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急忙躬身谢君王信任之恩,待他转念一想,又赶紧提醒道,

    “王上,依老臣之见,秦王素来狡诈,纵便他将国中青壮皆打发去修路,少不得亦要留下二三十万秦卒守国,依照秦军之凶猛,恐怕仅凭燕齐之力,还是有些不妥啊,不如再联手楚国”

    燕王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起来,下意识一把松开鞠武的肩头,一改方才的礼遇之态,冷哼道,

    “怎么,我燕齐若联手增调士卒,合军至少有五十万之多,还打不过秦人这二三十万人?爱卿莫非不知,若我燕齐两国联手,秦国土地城池只需分作两份,而若喊上楚国一道攻秦,却要将土地城池分作三份,莫说寡人不乐意,便是齐王亦绝不会答应此事!”

    他见鞠武仍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之言,想到还要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不由又放软语气劝道,

    “爱卿且想想看,若放在旁的时候,纵便齐王来信,寡人又哪敢与他合谋攻秦?此番我燕国起意攻秦,正是因秦王自得而欲大肆修路之机此事,不但会让秦国消耗大量劳力与钱粮,更昭示着,秦王那小子因接连攻下三国之顺境,早不把我齐楚燕三国放在眼中!”

    “君王尚且如此狂妄自大,何况士卒乎?所谓骄兵必败,秦卒岂能免俗?而如今我燕齐两军,却皆是多年饱受秦军羞辱之哀兵,我燕国,前些日子才刚被秦国夺走两城,复仇夺城士气正旺”

    说到此处,他眼中先闪过一抹恼恨,继而又涌起一丝得意,“当年,我燕国三十万大军贸然攻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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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败在了赵国不足十万之哀兵手中,如今,燕齐五十万哀兵,岂能打不过秦国二三十万骄兵?爱卿只管放宽心尽快筹划此事,旁的勿须多想!”

    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放开,忙奉承道,“王上言之有理,是老臣方才想差了!洋洋自得的秦军战斗力,想来确已大不如前,如今我燕国之处境,却与昔日经受长平之辱后的赵国一般无二,国中民众士卒,抗秦之心必会空前高涨”

    君臣二人又密谋了半晌,与齐共同伐秦一事便算定了下来,鞠武急急告退,前去拟写结盟条约及攻秦具体事宜——燕王一再叮嘱,待攻下秦国,咸阳城必要归燕国所属,为表结盟诚意,他愿多让出旁的五座城池赠予齐国。

    看着鞠武的背影,燕王重新返回殿上跪坐,命宫人端来高价买来的秦酒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

    秦国连出六代明君又如何?当今秦王运道再好又如何?德不配位之人,到手的一切皆是虚妄罢了,历代秦君之功,将尽数归于寡人也!

    往后,这美味的秦酒,这香甜的澡豆,这高产的粮种,这满山的黑煤,这韩赵魏秦四国土地城池,将有一半在来年归属我燕国!至于另一半么

    燕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这寒冷的冬日,他胸膛中却迅速涌动出万丈雄心——想来,将另一半尽收燕国,亦不过两三年之间!燕国有骑兵铁蹄,齐王那蠢货傀儡拿什么跟寡人争?

    乱世天下七国之间,唯有我燕国先祖召公姬奭,乃是西周王族正统,乃是文王姬昌之子,我燕国姬氏后裔的身上,流着世间高贵的血脉,将天下重归于姬氏,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这般想着,他又心情舒畅地连饮了几杯,随着火热秦酒下肚,燕王眼前仿佛已出现自己入主咸阳、一扫六合的画面,不由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十二月的章台宫中,秦王嬴政全然不知晓刚安分了数月的燕王,竟又不安分地生出如此妄念。

    当然,纵便他此刻便知晓此事,亦绝不会有半分惊讶之感,六国君王一个比一个癫狂的举动,早已让他生出了免疫力。

    譬如,今日便有探子传回消息,称楚王上月刚下了一道诏令,命楚人赶在冬日犁地之际,将国中官田往常一两尺宽的田垄行距,改为半尺之宽。

    这道消息是早朝时分传进章台宫的,满殿群臣足足沉默了数息,一时竟摸不准,究竟是楚王疯了,还是探子叛变了?

    在无比重视农耕的秦国,自从商鞅发布《田律》后,上到君王,下到庶民,再到中间层层经手的官员,无人不知晓几分农耕之道。

    纵便如今在吞并韩魏赵三国后,秦国土地数量倍增,但在一年之中,哪个郡县受了水灾旱灾、灾时长达多久、稻谷小麦何时抽了穗、第一茬成熟的粮食与顷亩几何这般大小事务,嬴政亦是一清二楚。(2)

    连多年养尊处优、刚到秦国不过三年的右丞相韩非,亦在阳武郡四处走访,摸熟了农耕大致流程。

    殿中之人,纵便未曾亲自下田耕地,亦多少见识听闻过庄稼生长之法,知晓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依照数代农人农官总结出的行垄间距播种、按时施肥浇水

    是以,楚王这与农耕生长之道背道而驰的诏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这才有许多大臣怀疑,这批常驻楚国的探子被收买了。

    胡乱折腾农耕一事,若造成粮食减产,对君王并无半分好处,反之,饥荒还会引发国内动乱不安,纵便楚王真有这般糊涂,楚国宗室大臣们总不能任由他胡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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