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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头判官(二十二)
隆庆元年, 是?季罗一家的命运彻底改变的一年。新皇登基,新政初行,国家?一片欣欣向荣, 每一位赴京科举的学子都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鼎力支持, 是?以,就算是?穷困潦倒如?季家?,也能够在?官府的扶持下,凑够了季罗进京的盘缠。
季喆到现在?都记得兄长离家时回眸的那一瞬,当真是?少年意气, 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那样的兄长,季喆此后都再也没有见到了。
数月之后,京城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季罗科举舞弊, 为警效尤, 要斩首示众。庄户人家出身的父母吓坏了, 敲遍了亲朋好友的宅门?, 膝行而前, 作揖叩头, 直哭得母亲双目流血, 也没有凑齐上京的路费。
但?是?对于不肯伸出援手的亲朋, 季喆不恨亦不怨。兄长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别人躲避唯恐不及, 又怎会倾囊相助呢?季喆咬紧了牙关,连夜出发?,他便是一路行乞也要走到京城, 见兄长最后一面。
然而,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那四?九城中, 兄长早已问斩,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偏生季喆心性坚忍,他混迹于乞丐之中,四?处打探,竟真让他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原来,会试中确实有?人徇私舞弊,但?却不是?兄长,而是?朝廷高官的独子?,官员买通当时负责封卷的副考官吴舒,将自己独子?的试卷与季罗的试卷对调,让季罗做了替罪羊。
季罗人在?家?中坐,滔天?大祸直降而下,蒙在?鼓中的季罗不知内情,只能哀哀喊冤,可这样一个无?根水一般,无?亲无?故的穷人家?孩子?,又怎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这样,季罗满腹冤屈,死?在?刑场之上,死?前喊出惊天?之语,要成为判官再回人间复仇。
季喆大哭一场,敛了季罗的衣冠,离开了京城这片伤心地。他尚有?父母要侍候,不敢耽搁太?久。然而,待他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却发?现父母尽皆亡故,季家?一户,家?破人亡,只剩他茕茕一人而已。
自那一刻起,季喆再无?牵挂,决定用自己的余生为兄长与父母复仇。他追随一过路的戏彩班子?行走江湖,凭借自身的坚忍与刻苦,学了一身本领,长了一身见识,倒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
然而,他志不在?此,在?得知当年与季罗试卷对调得中探花的高官独子?赴潮州赴任之后,季喆便叩别了戏彩班主,孤身前去复仇。他特意在?‘探花郎’的必经之路上当街表演,一手登云梯人人叫绝,人头攒动?之中,季喆看到了探花郎好奇而痴迷的眼睛。
他连夜寻到了探花郎,直言探花郎乃文曲星降世,他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探花郎本就沉迷此道,岂有?不从之理?。是?以,季喆与探花郎白日里学习戏法,夜里伴烛畅谈,深得探花郎的信任。
数日后,探花郎自以为学成了登云梯秘术,将暗藏机关的绳梯往半空中一抛,绳梯便如?竹竿般直挺挺地立住,探花郎大喜过望,卷裤腿挽袖子?就往绳子?上爬,谁料爬到绳梯顶端,还不待他欢呼雀跃,那绳梯便如?活过来的蛇一般痿然坠地,探花郎大头朝下,摔得脑浆迸裂,当场交代了卿卿性命。
杀了探花郎,季喆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罪魁祸首——吴舒。恰逢又一届春闱将至,季喆便想以考生的身份再回京城。然而,季喆因兄长的罪衍波及,无?法再走科举赴试的路,他思来想去,巧设妙计,偷走了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的路引,此人就是?霍子?谦。倒霉的霍子?谦丧失了春闱的资格,反倒成全了季喆。
季喆赶到京城,住进了登云客栈,为了给兄长复仇造势,他利用戏彩班子?中学会的技艺,伪装成捧头判官,借神?鬼之名杀人,也顺带洗清自己的嫌疑。孰料,也许是?命运的作弄,他第一次扮作捧头判官之时,就被夜里风驰电掣赶路的程彻撞见了,这才将捧头判官一案拉开序幕。
待捧头判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季喆便巧扮漆工,潜入吴府,将自己多方寻来的数种毒药混在?一起,涂在?房梁之上,以蜡封缄。待吴舒用茶之时,蜡壳融化,蜡中的毒液滴入杯中,吴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不多时便毒发?身亡。
探花郎与吴舒双双身死?,季罗与父母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堂上跪着的季喆讲得动?情,堂下的诸人也听得惊心,这帮日日以读书为己任的学子?们又怎能料到,这朝夕相伴的“霍子?谦”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捧头判官呢?然而,季喆所言,在?情在?理?,再加上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宽厚忍让,深得诸位学子?的喜爱,是?以堂下的学子?之中不少为他鞠了一捧辛酸泪。
戚继光和姚一元也是?听得叹息连连,他们在?朝为官多年,又岂能不知这官场之中狗苟蝇营,人命如?草芥的道理?。季喆的行为骇人听闻,亦不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罢了。
“可是?,此事又与施砚之、刘钦有?何?干系?你何?苦伤及无?辜?”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捋着长髯,低声问道。
季喆缓缓抬头,不卑不亢道:“学生并未伤及无?辜,施大人与刘大人的死?与学生并无?关系。”
戚继光一惊,转头看向沈忘:“沈解元,这是?何?故?难道凶手还另有?其人?”
“回戚大人,姚大人,季喆的确未曾伤害二位大人的性命,而潜藏的另外一位凶手就在?堂下众人之中!”
满堂哗然,众人皆是?互相对望,生起忌惮猜疑之心。沈忘踱到堂中,目光如?刀,一一剐过堂中人苍白的面皮:“这位凶手行事狠辣果决,心机颇深。他先?是?利用捧头判官甚嚣尘上的传言,先?后杀死?施砚之与刘钦刘大人,割掉他们的头颅,放于尸体的手掌之上,伪造成捧头判官之态,妄图混肴视听。”
“后又将剖验尸体的柳仵作与易姑娘锁在?屋中,纵火焚烧,妄想杀人灭口。其行骇人,其心可诛!”
沈忘声色俱厉,显然那日的熊熊燃烧的烈火,至今还灼痛着他的心。沈忘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让他本就漂亮的眉眼如?同冰雪雕琢般寒意彻骨,堂下的众人被他的目光一扫,登时敛容息声,叽叽喳喳的悄声议论也偃旗息鼓,堂上堂下皆是?一片安静。
“然而,凶手百密一疏,他没有?想到身死?之人,也能开口作言,指认真凶。”
捧头判官(二十三)
“在施兄身死之前, 我们在登云客栈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施兄乃是本届春闱的?副考官,只觉得?他亦庄亦谐,隽言妙语, 与他相谈甚欢。当时, 施兄曾给我们看过一卷由他创作的话本《沈郎探幽录》。”
“《沈郎探幽录》?”姚一元有些好奇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接过由柳七递过来的?话本,动作?轻柔地翻看起来。一旁的戚继光也斜靠过来半个身子,与姚一元共读。二人看了一会儿,皆露出了恍然的?笑意?, 但很?快,这抹默契的?笑就被痛失英才的遗憾所替代,引得?二人不由长叹。
姚一元抬头问道:“沈解元,这本《沈郎探幽录》上并没有作者的名姓, 如何证明此乃施大人所书呢?”
“大人请翻开第一页, 这一页已经被人粗暴地撕扯掉了, 还余着些许碎纸残片。那晚, 施兄告诉我们, 他创作?话本使用了化名, 而这个化名被他以谜题的形式记录下来,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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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本的?第一页, 也正是被撕掉的?那一张。”
“原来如此。”戚继光点头道。
“这本《沈郎探幽录》是我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当?时的?场景鲜血淋漓, 极是骇人,触目惊心?,而这本书卷被胡乱地塞在几卷画轴之下, 书的?皮面已经褶皱不堪。施兄是爱书之人,对自己亲手创作?的?作?品更是珍惜, 绝对做不出这般损毁心?爱之物的?行为。是以,当?时我猜想,这是凶手恨极了施兄,这才?在杀人斩首之后,还要?折辱其作?品,甚至撕掉了创作?者的?姓名。”
沈忘一边说,一边在堂中踱步,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心?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一般:“而同样的?情况,在刘钦刘大人的?死亡现?场也出现?了。刘大人乃当?世出名的?爱棋之人,虽然我与大人未曾谋面,但也知晓大人棋艺超绝,与国手李开先亦伯仲难分。然而,刘大人的?尸身前却摆放着一副崩碎的?白玉棋盘,棋盘之上尚有一局残棋,地上则滚落着一枚从中间断裂的?卒子。”
“爱书之人毁其文,爱棋之人毁其局,当?真恶毒。”姚一元姚大人闻言怒斥道。
沈忘却缓缓摇头道:“然而,柳仵作?的?尸检却让我彻底推翻了原先的?论断。柳仵作?,请你来为大人详细讲解尸检的?结果。”
柳七排众而出,拱手道:“秉二位大人,经过勘验,刘大人脖颈处的?伤痕方向、轻重皆不统一,血荫有异,可?知刘大人是自戕而亡,后又?被人割下头颅。”
“自戕!”戚继光和姚一元皆异口同声地惊异道。
“没错,确是自戕无疑。同时,卑职还在刘大人手部的?创口处分离出数片细小的?玉石碎屑。”柳七一边说,一边将包裹在手帕中的?证物呈上。
戚继光接过,瞪大眼睛看着手帕上几乎一口气儿就能吹飞的?玉石碎屑,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那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沈忘毫不避讳自己的?错误,朗声道:“刘大人手上的?伤口,正是击碎玉石棋盘所造成的?,而创口中混杂的?玉石碎屑也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是凶手在杀人斩首之后,再损毁死者的?心?爱之物,反倒是死者自己,在死前就作?出了这样的?行为。”
“可?这又?是为何?”
“这是因为,死者有话想要?告诉后来人。”
在沈忘的?示意?下,柳七又?呈上了一份物证,那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决定性?证据。戚继光和姚一元看着那一团辨不分明的?白色物件,互相对望了一眼,皆不知所云。
沈忘走上前,用镊子轻轻将白色的?物件展平,那竟然,是一张被腐蚀了一半的?白竹纸。
“二位大人且看,这张纸便是从施兄胃中发?现?的?。也就是说,施兄在临死前,将这张纸吞入了腹中。”
众皆哗然,更有人忍无可?忍,当?即喝骂道:“沈忘!你……你竟然损毁死者尸身!你大逆不道!有违天伦!”
沈忘冷笑,回身嗤道:“凶手逍遥法外你不痛心?疾首,我探案查证你倒蹦出来说有违天伦?当?真是读了圣贤书,明白大道理啊!若有一日?,你被凶手砍了首级,曝尸荒野,还望你谨记今日?所言,宁可?让凶手逃之夭夭,也绝不动你尸身分毫!”
若只是说他自己也便罢了,这儒生却是弯弯绕绕把剖验的?柳七也带了进去,一并骂了,沈忘又?岂能容忍?柳七为了这个物证,差点儿与那灵堂一起化作?一抔焦土,他还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管什么圣人规矩几纲几常!?就算是头上一道天雷劈将下来,这规矩,他沈忘今天也要?给破了!
戚继光的?眸光一亮,脸上倒是起了一抹惜才?之色,这般铁骨铮铮不弯折的?好儿郎,不在他的?军中倒是可?惜了。他想也没想便替沈忘打起了圆场:“若是能揪出真凶,相信二位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沈解元的?。沈解元,你继续说,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重要?之物,要?让施砚之在临死之际,还要?吞入腹中?”
沈忘这才?将目光从堂下窃窃私语的?众人面上移开,重又?道:“回大人,这张纸便是那被撕掉的?话本第一页,因为被吞入了腹中,所以纸上的?字迹已然看不真切,但若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西’‘水’‘九’等字。”
闻言,堂下的?程彻一怔,一首谜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四方不见北西东,有木代替河水中。十分成色已去九,林夕上下睡朦胧。”
他虽是经常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可?因为那晚他对记载了自己英姿的?《沈郎探幽录》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是以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沈忘一提那首小诗,他便当?即记诵起来。
沈忘听见平日?里大喇喇的?程彻竟能一字不差地将谜题背诵出来,也是惊喜,点头道:“正是此诗。”
“南柯一梦?这便是施大人的?笔名?”姚一元已经很?快猜出了谜题,疑惑道。
“没错,南柯一梦便是施大人的?笔名,也是施大人想要?留给我的?最后的?证据。”堂上的?两?位大人都露出了不解之色,沈忘也并不解释,继续道:“同样,我和柳仵作?也将刘大人砸碎的?棋盘重新拼凑完整,发?现?棋盘碎裂之处正指向一个字!施大人与刘大人用心?良苦,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已将凶手的?姓名昭然若揭。”
“我想,这也就是凶手一定要?杀死柳仵作?的?目的?。在场的?这位仁兄,我沈无忧,此时与死去的?施砚之大人,刘钦大人共同指认你,你还不现?身!”
姚一元当?先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场中一人,瞠目道:“难道……是你?”
捧头判官(二十四)
所有人都顺着姚一元惊愕的目光看了过去, 脸上也都跟着浮现出近乎迷惘的表情,也许,除了沈忘和柳七, 没有人对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受害人的保护者竟然就是凶手本人,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本在楚槐安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此刻迅速散了开?去,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沈忘却是不闪不避,向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 反倒是极具威胁性的楚槐安下意识地向后退却着。
“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有言,东平人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 与金枝公主生了五男二女, 荣耀一时。因此南柯一梦, 亦可写作:一枕槐安!”
“而象棋棋盘上的分界线便是楚河汉界, 其中的“楚”字, 恰恰是卒子猛烈击打之处。有施砚之吞书为证, 有刘钦破局为佐, 楚槐安, 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面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转化为顿悟的恍然。如?果?凶手不是楚槐安, 何以事事料“敌”先机,无论如?何防范都能杀人于无形?如?果?凶手不是楚槐安,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锁门纵火, 差点儿让柳七身死当?场?这?事事件件看上去并无关联,可细想起来却愈发的蹊跷, 唯有凶手是楚槐安这?一点,方能解惑。
沈忘直视着楚槐安已?经开?始闪躲的双眼,冷笑道:“当?然,就?如?刘钦刘大人所暗示的那样,你也不过是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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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而已?,刘大人与施大人师徒相承,同气?连枝,正欲在朝中一展拳脚,大有作为。而本届春闱,亦正是选拔人才之机,你偏偏选在此时将二位大人斩首,只?怕另有图谋。我倒要看看,你背后所藏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还不及楚槐安回答,程彻就?急急忙忙地挡在了沈忘身前:“无忧……无忧你先等一下!你说这?一切都是楚兄干的,可是当?日?大火四?起,你我能及时赶赴现场,还是楚兄遣人通秉的啊!而且,而且楚兄当?时也在奋力扑救,不似作伪啊!”
沈忘的动?作微微滞了一下,眸中浮现出悲悯之色。他怎会不知程彻与楚槐安的投缘,他们皆是习武之人,又?性格相近,他对施砚之的死有多痛彻心扉,此刻程彻对楚槐安的罪证就?有多难以置信。
他怎么?忍心告诉程彻,楚槐安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他惊觉火场之中有易微的存在,戚继光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绝不敢为了一己私利枉送了恩人外甥女?的性命。而愈是如?此对比,他心中对于楚槐安的愤怒便愈发强烈,易微的命是命,那柳七的命便不是了吗!
他再无犹疑,直视着程彻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清晏,信我。”
程彻眸中巨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让了开?去,如?果?说心是一杆秤,无论秤杆的另一端是谁,秤砣永远都是他的无忧兄弟,他无法做出任何违背他意志的选择。
然而,也就?是这?瞬息之间,楚槐安的手就?已?经摸到了腰间,仓啷啷利剑出鞘,直指向前:“沈解元,你很聪明,但我也不会闭目待死,你莫要逼我!”
程彻面色大恸,也毫不犹豫地剑指对面,和楚槐安对峙道:“你敢!”
千钧一发之际,楚槐安身后响起一声怒喝,那声音雷霆万钧,气?势磅礴,直震得场中二人剑尖微颤:“槐安!”
楚槐安不需回头,便已?知道断喝之人正是戚继光,于他有知遇之感,提携之恩的戚继光。他依旧保持着对立的姿势,可所有人都看出了他面上的动?摇之色。
此刻他身后全无防备,只?要戚继光出手,楚槐安几乎是避无可避,然而戚继光却绝不可能做出背后出手的行为,他仍然想要拉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这?个?下属一把,痛惜道:“槐安,你若是有苦衷,不妨对我和姚大人直言,我们定能为你做主!虽然你犯下滔天大罪,但至少能不罪衍家人!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你快些道来!”
家人……
楚槐安的目光从闪着寒芒的剑尖逐渐向上,望向天窗外面那一片湛蓝的天空。他做的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家人……
他还记得那个?冷得呵气?成冰的冬夜,他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行在京城的大街上,身上虽冷,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正六品的小小西城兵马司指挥,竟然能得到朝廷大员的召见。
他在这?个?官位已?经徘徊了多年,虽有戚大人的青睐,可却鲜有向上攀升的机会。此时,若能得到这?个?大官的提拔,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如?愿升迁,将跟着他从未享福的妻子孩子接到京城里来。
他就?这?样心中窃喜着,祈望着,一路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然而接待他的,却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楚槐安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庶吉士毕竟是天子进臣,前途非他这?等低级武官可比,楚槐安便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敬以对。
“高大人本不想用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让高大人尽可放胆一试,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楚指挥。”堂上坐着的年轻男子隐在一片黑暗之中,声音却是清冷异常,高不可攀,只?这?一句话,就?已?经让楚槐安心里打起了鼓,赶紧俯身拜倒。
“谢大人栽培提携之恩,若日?后……”
“日?后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言现在。楚指挥,我且问你,高大人赏你的‘公事’,你敢不敢做?”
这?声线的威压感让楚槐安几乎抬不起头来,他喏喏道:“敢问大人是何事?”
“我只?问你敢不敢?”年轻男子直接打断了楚槐安的问话,近乎威胁的补充道:“若此事你干好了,日?后平步青云,封妻荫子,我都能替高大人许了你。”
“敢。”楚槐安想也不想,拼了命也要抓住这?难能可贵的登云梯。
“敢?杀人,你也敢吗?”那声音里带着笑,就?像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又?寒意彻骨,让楚槐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见楚槐安有了一丝的犹豫,原本倾着身子与趴伏在地的楚槐安说话的男子立刻直起了身,振衣欲走:“既是惧怕,那楚指挥便回去好好想想吧,想清楚再来,只?是不知高大人是否愿意等……”
“我敢!杀人,我也敢!”下一秒,楚槐安猛地抓住了男子衣服的下摆,抬起了头。清凌凌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终于照亮了年轻男子隐在黑暗中的面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白皙冰冷得如?同霜塑冰雕一般,宛若雪中白梅,凌寒盛放。
他看见那精致的薄唇张合翕动?,吐出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希望凶手只?有你一个?。”
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徒留现实的一地狼藉,楚槐安泛起一抹苦笑,原本指向沈忘的利剑转而向内,他仰天长啸,字字千钧:“凶手只?我一人,与旁人无关!”说罢,利刃一挥,脖颈处脆弱的皮肉如?花绽放,喷涌的鲜血溅了与他相对而站的程彻满头满脸,身材高大的楚槐安晃了晃,轰然倒地!
“槐安!”眼见楚槐安自戕,戚继光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稳稳地扶住了楚槐安如?同一片飘零枯叶般坠落的身躯。
“槐安!是何人逼迫于你,你对我说啊!何苦如?此,何苦啊!”戚继光痛心疾首,眼里已?然有了泪光。
楚槐安张了张嘴,粘腻的血泡从口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只?能听见他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却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戚继光却是懂了:“卿卿,你想说卿卿是吗!”
楚槐安几乎涣散的眼神骤然亮了亮,宛若爆开?的灯花,霎然而隐。
戚继光长叹道:“你放心,你的妻女?我不会薄待,你放心……”
楚槐安拼尽全力点了点头,却是笑了。他的目光从戚继光悲怆的面容向上移,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找到了。
他的卿卿此刻正带着一双儿女?走在从老家赶往京城的路上。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了,卿卿长及脚踝的黑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和她年少时的样子,一般美丽。他在京城为她们买了一栋小小的宅院,局促了些,但一家人住着刚刚好……一家人……
呵……终究是南柯一梦啊!
楚槐安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云聚(一)
隆庆四年, 春。闹得京畿重地人心惶惶的捧头判官一案,在沈忘等人的合力探查之下,终于以西城兵马司指挥楚槐安的死, 落下了血腥的帷幕, 化身霍子谦的季喆也被关入了府衙大牢,等待着秋后宣判。朝廷再次遴选出三?位考官,主持推迟多日的春闱。一场科举下来,曾经的沈解元成了沈探花,而贫苦人家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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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蔡年时竟然高居榜首, 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还真应了沈忘当初的那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
殿试结束以后,沈忘信步走出殿外候旨, 正看见朱红的柱子旁, 新科状元蔡年时正扶着栏杆, 哆哆嗦嗦地敲打自己的小腿。
“年时兄。”沈忘温声唤他。
蔡年时?一个机灵, 抬头看向沈忘,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沈兄, 我……我实在是胆子小得紧, 适才得见天颜, 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让沈兄见笑了。”
沈忘微微一笑, 抚慰道:“我倒是丝毫没有看出年时?兄有紧张之感,年时?兄在殿中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气呵成, 当真是文采风流,技惊四座。圣上?惜才, 此番将年时?兄留用翰林院之中,日后定然大有作为。”
蔡年时?被沈忘夸得面红耳赤,慌忙摆手:“沈兄可别?再羞臊我了,我和沈兄,犹如燕雀比之鸿鹄,哪当得起沈兄这?般夸赞。再说,若不是沈兄和易公子慷慨解囊,我哪有机会参加本次的春闱啊!”
说着,蔡年时?便?拱手向沈忘行起了大礼,沈忘只得笑着拦阻,却听蔡年时?又道:“我本以为,以沈兄之才,留在京中当是易如反掌,我也能和沈兄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可我没想到,沈兄竟然主动请缨,请赴济南府,这?……这?是为何呢?”
“京畿重地,不适合我这?种悠哉闲人,恰好济南府有所?空缺,这?便?毛遂自荐了。”沈忘眉眼弯弯,眸子莹莹有光,仿佛回忆起了某段温柔而明妍的时?光。
“可是,我却听闻那济南府的历城县衙已经接连死了三?任县令了,据说是不祥之地,沈兄你这?番前去,我怕……我怕……”
“果真?那我倒愈发等不及前去赴任了。”
蔡年时?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脸上?的忧虑也逐渐化作释怀的笑意:“说得也是,沈兄连捧头判官都不怕,又怕什么……”
说到一半,蔡年时?便?止住了口,垂头看向自己脚上?的布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二人皆是心中怅然,半晌无言。
“沈兄,我今日想去探望霍兄,你……你与我同去吗?”蔡年时?试探着问道。
沈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想必霍兄也并不愿意见到我。”
蔡年时?低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了。”
沈忘微笑着拍了拍蔡年时?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就仿佛他们?二人依旧是登云客栈之中备考的举子,命运的长河尚未来得及翻涌起滔天的洪波。
见沈忘转身欲走,蔡年时?鼻子一酸,也忘了此时?正处深宫之中,冲着沈忘的背影大声道:“无忧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你可要保重啊!”
“年时?兄,山水有相逢!”春日的微风里?回荡着少年的朗朗清音,愿你我二人再见之时?,且共从容,把酒东风。
作别?了蔡年时?,沈忘又成了孤身一人。今日的殿试之中,只有他一人毛遂自荐补了济南府的缺儿,而其余人等都留京待职,运气好的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和京中的高门贵女定下姻亲,而这?场新科进士们?与豪门世家的相互筛选,几乎也可以算作是决定命运的第二场“科举”了。
沈忘倒不作此想,他心中早已有了嘱意之人,现在只是一门心思?思?忖着,怎么将柳七从松江府要过来,想得入神,脚下却是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沈忘只听地上?传来一声如同受伤小狗一般的哀嚎,赶忙垂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捂着屁股,气冲冲地怒视着他。
那小公子穿着讲究,唇红齿白,粉嘟嘟的小脸儿上?挤出了两?道浅浅的肉褶儿,可见身份非富即贵。沈忘自知?理亏,赶紧柔声劝慰道:“对不住了,小公子,可有受伤?”
小男孩儿坐在地上?,下巴一扬,命令道:“扶我起来。”
沈忘心中好笑,这?小公子年纪尚轻,倒是颇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气度,搭配上?那圆滚滚的脸蛋儿,让人不禁莞尔。沈忘憋着笑,让小公子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小公子刚一站定,就开始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衫,直到将衣襟上?最后一道褶皱抹平,方才沉声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忘字,殿试已毕,正要前往礼部领取官印与文授,心中焦急,这?才冲撞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终有礼端方,小男孩儿皱着的眉头也随之逐渐舒缓起来。
“先?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新任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原谅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处做什么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儿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好奇问道。
“我?”小男孩儿见沈忘盯着他的手,连忙将那树枝撇到一旁,脸上?竟起了几分?腆然之色:“先?生说我字写得差,我不服气,便?跑了出来。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练字,竟是愈写愈觉得糟心,到现在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沙地上?确有几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笔态尚幼,却煞有介事,极有规矩。小男孩儿顺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习字,心中羞恼,几步冲过去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踢散,边跺脚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不给你看!”
这?小男孩儿喜怒无常,倒和那被宠坏的易微姑娘有几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温声道:“跟字发什么脾气,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儿疾口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规矩了些。”沈忘捡起地上?的树枝,蹲下身来,信手写就,边写边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横平竖直是没错,可若是太?过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几分?飘逸自在。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抚掌叹道:“当真是自在潇洒!写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别?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儿的天真之语逗乐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儿圆鼓鼓的脑袋瓜儿,笑道:“好学生是自己悟出来的,差学生才是先?生教出来的,沈先?生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这?小男孩儿习字了,便?将树枝递给他,温声道:“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再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说罢,便?大踏步地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小男孩儿呆呆地拎着树枝,转身看向沙地上?的两?行字,轻声读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正呆愣着,忽的平地起了一阵疾风,将沙地上?的字吹散了。
云聚(二)
“太子殿下!”沈忘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宫墙深处, 小男孩儿便被一声沉稳厚重的呼唤吓得立时站直了身子。
“张……张先生?!”小男孩儿抬起头,恭敬而瑟缩地看着逐渐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子,男子颀面秀眉, 须长?至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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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举一动都极为庄重端肃,此人正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张居正。而这位被张居正称为太子的小男孩儿,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 未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夫子跟我?说,殿下课上到一半儿便跑了出来,是为何故?”虽然?是君臣有别,然?而张居正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与其说他面对的是国家未来的储君, 倒不如说他真正把朱翊钧当成了亟需教导的学子顽童。
朱翊钧被问得哆嗦了一下, 向侧方让开了一步, 露出沙地上自己刚刚写就的大字, 那?笔迹有着明显的雕琢模仿的痕迹, 可见沈忘所说的字句都被住朱翊钧记在了心里:“张先生?, 我?……我?刚才在练字。适才夫子说我大字工整, 却无神韵,我?思忖了许久, 确如一位……”
“殿下”,朱翊钧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张居正打断了, 他的面容和缓了些,但音色却依旧听不出半分的柔和, “帝王当以德治天下,至于书法这等微末小技,帝王无需深究。”
朱翊钧见张居正并没有苛责他从课堂上逃走一事,便大着胆子反驳道:“可是先生?,本王极爱书法,也想要练出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
张居正长?眉一扬,语重心长?道:“殿下可是忘了,史书上记载的汉成帝、粱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哪个?不是当世大家,可他们沉湎萤火之光,不修朝政,终是成了昏庸之主。”张居正身子缓缓前倾,凝视着朱翊钧黑亮的眼睛:“殿下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啊!这书法课,以后便停了罢。”
也许,年长?之人都想要用自己的好恶来规劝初入俗世的年轻人,张居正如此,沈念亦是如此。他看着刚从礼部领了官印出来的沈忘,唇边泛起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他这个?顽劣又?聪慧的幼弟,从来不肯按照自己潜心铺就?的道路行走,他不是故意拐进某个?阴冷的胡同,就?是摇摇晃晃走上高耸的悬崖,而作为兄长?的自己,除了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就?别无他法。
“无忧。”沈念开口叫住了沈忘。
沈忘回转过头,在看到兄长?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冷漠、不解、疏离与沉痛的神色,那?表情如此深挚,不加任何掩饰,让沈念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无忧,我?听礼部说,你自请补了济南府的缺儿?为何一定要去?济南?”沈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因为喜欢。”沈忘垂着头,五官都隐在房檐投射下的暗影里。
“无忧,选官一事可不能任性,京畿之内的发展升迁可不是外省所能想象的。哥哥已经安排好了,由高大人出面,给你在翰林院谋一个?位置。但你既然?选择了去?济南历城县,那?也无妨,年内我?就?烦请高大人将你调回京中,咱们兄弟二人再?聚首……”
沈念絮絮地说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悦的潮红,在他的规划里,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绝难行差踏错,只要沈忘肯听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们沈家的未来,都将直挂云帆,固若金汤。
“听说,兄长?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抬眼,看着兄长?出尘俊逸的脸。
沈念话音一滞,微笑点头道:“虽是尚未公示,但是为期不远矣。”
“人命与高位,孰轻孰重,兄长?心中可有计较?”沈忘幽幽道。
沈念脸上的笑意褪却了,那?眸子里莹然?闪亮的祈盼与希冀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无光的黑。对面的幼弟依旧带着小时候的倔强与叛逆,那?颗小小的种子枝蔓丛生?,将内核紧紧包裹,终究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理解的样子。
“无忧,莫要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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