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的酸水。
见县令尚能保持镇静,沈忘便蹲下身,指着许老爷深可见骨的伤口道:“大人请看,这处创口极深极重,正是造成许老爷死亡的致命伤。而此创口隐约可见的白骨之上,有一处被锐器磨损的骨茬。”
县令心中暗骂,他在堂上已?经觉得难以呼吸了,这不开眼的沈解元竟然还要叫他下堂来细细辨认。当即挥了挥手,让仵作替他观瞧。那仵作蹲下身,在沈忘的指点下仔细端详,起身回禀道:“回大人,确实如沈解元所说。”
见仵作认可了自?己的分析,沈忘冲着张坦点了点头,张坦会意,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递给?沈忘。沈忘将匕首呈上,道:“今夜,我设局伏击常氏师徒,徒弟常友德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躲在暗处,伺机杀人。这把匕首,正是常新望手中所拿,只要略加比对就可知?,那创口处的骨茬正是此匕首所造成的。”
这次,还不待县令吩咐,那老仵作就主动接过匕首,蹲下身勘验,半晌抬起头,冲沈忘露出?敬佩之色,喃喃道:“又被沈解元说准了。”
“那又如何!”常新望再次愤怒地喊了起来:“我……我只是碰巧经过,行夜路心里慌乱,是以才?带了利器,你……你凭什么说我杀人!”
“是啊,沈解元,这……这确实也说明不了什么啊!”县令也急道。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县令与常新望皆在胡搅蛮缠,抵死不认,老仵作的脸上也露出?隐隐的鄙夷之色。铁证如山,他们竟然还妄图抵赖,真是丢了靖江县的大人。
沈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相反县令和常新望愈是丑态百出?,他笑得愈天朗气清,声音也愈发清婉柔和。此正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他缓缓踱到常新望身边,笑着往常新望怀中一探,常新望吓得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做什么!县太爷在此,你这是想……”
他的声音凝滞在空气中,化?作徒劳的喘息,沈忘已?将一物托于?掌中,展示给?在场的众人。那竟是一具完整的犬类头骨!怪不得常新望身材矮小,四肢瘦弱,腹部却?鼓鼓囊囊,便是因为?这副头骨藏匿其中。
沈忘已?经不想再向县令发问了,转过身和颜悦色地对老仵作道:“请问这位仵作,可识得这副头骨?”
经过沈忘的一番细致推理,老仵作早已?对他起了敬佩之心,此时见沈忘温文?有礼地向他询问,连忙躬身回道:“识得识得,这应是一副犬类的头骨,看犬牙的长短,这副头骨应该……”
突然,老仵作一怔,继而脸色大变,猛地扑下身,细细察看那数具尸身,瞠目结舌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正是如此!合该如此!沈解元真是断案如神啊!”
而沈忘的身后,常新望已?经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向背脊,后背塌湿了一片。
“大人认为?,此案是寒云道人操纵尸魃杀人,其中一点重要的证据,便是所有遇害的尸身之上都有诡异骇人的咬痕,如同尸魃啃食一般。然而,这所有的咬痕,都是利用这犬类头骨所伪作。是以,尸魃一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沈忘!本官看你说的才?是无稽之谈!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尸魃,你如何说!”
“大人说得是董大吗?”沈忘手臂一摆,只想堂中躺着的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董大。
白布一掀,董大残缺不全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竟是只余头部和四肢,剩下的尸身已?无处可寻。沈忘这举动来得突然,堂上堂下没有一个人有所准备,皆是突兀里被眼前血淋淋的惨状一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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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时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干呕之声,众人叫苦不迭。
沈忘的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情,依旧保持着那端正有礼的笑容,朗朗道:“今日学生与众人伏击常氏师徒之时,徒弟常友德正借董大的尸身装神弄鬼,被我们一举擒获,堂下诸位皆是人证,我料常友德抵赖不得。”
沈忘明言常友德抵赖,实则暗讽靖江县令指鹿为?马,县令本就直反酸水,闻听此言更?是勃然大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沈忘!你……你……你莫要为?了欺世盗名,便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两师徒身上!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仅凭二人之力,便能连夜将十具尸身运上茶山?又能故布法阵,设计于?那妖道?现在你又说常友德利用董大的尸体装神弄鬼?”
县令拍着桌子嚷道:“你是不是以为?本官好糊弄!这师徒无非是两个混吃等死的惫懒汉,何来如此通天之能!”
“通天之能?”沈忘笑了,“学生看倒也未必。方才?大人所说之事,若是普通人确实难以完成,可对于?常氏师徒来说,却?易如反掌。适才?学生曾言,这对师徒趁着大疫,北上做死人生意,大人可知?,这二人是做什么行当?”
“速速说来!”
“此师徒正是湘西赶尸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目瞪口呆地看向跪在堂中的师徒二人。
沈忘继续道:“赶尸之术,需得师徒二人,二人先将尸体一次排好,用竹竿穿过尸体腋下,用草绳固定,师徒一前一后抬起竹竿,竹竿中间的尸体便如同自?己在行走一般。而正因竹竿穿过腋下,尸体双手便呈现出?端举之态。竹子本身极有韧性和弹性,尸身缚于?其上随着行进?过程上下晃动,不知?情人观之,恰如蹦跳而行。”
“县令大人,有此本领,夜运十具尸身,是否易如反掌?”
“赶尸人本就熟知?道法,学着道人的样子布下法阵更?是信手拈来。春山曾告知?学生,寒云道人斗大字不识一筐,根本不可能布下石穴中的复杂阵法。大人若还是不信,只要找到常氏师徒与外界的往来书信,略作比对即可。”
“再说回董大,为?了能利用其尸体制造出?尸魃的传言,掩盖自?己谋财害命的真实目的。常氏师徒利用赶尸人处理尸体之法,仅留下董大的头颅和四肢,用竹竿固定,外套一件宽大的罩袍,徒弟常友德躲在其中,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见机行事,以锐器取人性命。”
县令已?经听得怔住了,只是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侍立一旁的师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沈解元,你说的情况的确有可能,但你凭什么认定这二人就是赶尸人呢?”
沈忘早就料定有此一问,朗朗而答:“学生的凭借总共有三点。其一,长相。赶尸一行起自?湘西,师徒相承,绝不外传。为?保守行当之密,走南闯北的赶尸人长相愈丑陋,愈不被人所喜,便也愈加安全。”
“其二,手艺。因为?赶尸需长途跋涉,尸体极易腐烂,为?了能顺利将尸身运回家乡,赶尸人往往只保留尸体的头部和四肢,而用稻草扎制其形体。既减轻了重量,又大大减缓了腐坏的危险。常氏师徒一手扎草人的好功夫靖江县人人皆知?,正也是由此而来。”
“其三,味道。学生初入靖江县,便时不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论?是这些尸身之上,还是常氏师徒制作的草扎人之上,甚至是常新望的妻子身上,皆有这种味道。学生便询问了堂下的李老丈,得到了一张草药的清单。”
沈忘将清单呈于?堂上:“赶尸人为?防止尸身腐坏,会利用多种草药熬制的汤水浸泡尸体,尸身由此不腐。而其中一味药,正是唯有湘西才?有的高良姜。”
在沈忘条理清晰地分析中,县令终于?缓了过来,他看向堂下垂头跪着的李四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这沈忘仗着有几分才?气压他一头反倒罢了,这老头儿又是什么玩意儿,敢和他一争高下!当下便怒道:“这老乞丐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李四宝抬起头,瞟了一眼县令,翻了个白眼,又把脑袋垂了下去。沈忘笑道:“李四宝说的县令大人不信,那李东璧说的,县令大人信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四宝,不,现在应该叫他李时珍,也抬起了头,双目炯炯地看向沈忘。他没想到,自?己隐藏多时的身份,终究被这多智近妖的沈解元看了个清明。
沈忘也回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时珍,整冠肃容,恭谨而拜:“学生拜见东璧先生,前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先生海涵!”
李时珍也不再隐藏,振衣而立,长髯飘飞,端的是仙风道骨,他朗声大笑:“无忧小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尸魃之祸(十九)
沈忘看着面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眉眼弯弯。东璧先生的大名在这?个时代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当世之奇人。
嘉靖三?十年, 他因治好了富顺王朱厚焜世子的病而医名大显, 成为了楚王府的奉祠正,后?又进京做了太医院的院判,风头一时无两。世人都以为李时珍好风凭借力,扶云九万里,结果他只做了一年的院判便辞官归隐, 还?乡创立了东璧堂,广医天下人。
在初识李时珍之时,这?位老人风风火火,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就给沈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隐约察觉这位老人的身份绝非他自?己说得那般简单。
有一日, 春山晚饭后?腹痛如搅, 躺在床上疼得汗如雨下, 程彻急得要出门?去寻郎中, 被李时珍一把拦住。他取出药匣中的数枚银针, 一扎一抖一提, 不消片刻,春山的腹痛便悄然而隐。其后?, 李时珍又将数种药草捣烂,制成药贴,敷于春山的肚脐之上。没过多久, 春山便眉目舒展,呼呼大睡。
李时珍当时对奇经八脉的熟稔, 对药草药理的通晓,让沈忘从他落拓不羁的外表之下,看到了世所罕见的医者仁心。
而李时珍那独特的针灸手法,也让沈忘心下起疑,这?哪是一方普通的游医能有的本事?
再后?来,当李时珍仅凭一把?稻草上残留的气味,就将完整的草药单子列据给他之时,沈忘就更是笃定了李时珍的身?份。
初见时,李时珍曾在酒桌之上夸下海口,“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李四宝书万方,今日二位小友相助之功,日后?必当彪炳史册,百代流芳”。现在想来,非但不是狂妄之言,反倒有点自?谦之嫌了。
但这?些话,沈忘却并不想在公堂之上与众人分享,他只是笑道:“春时有疾,加清凉之药;夏时有疾,加大寒之药;秋时有疾,加温气之药;冬时有疾,加大热之药,是不绝生化之源也,此即为四时。药为珍宝,四时用药,又称四时珍宝。”
沈忘在虚空中轻点指尖,一字一顿道:“四时珍宝,李四宝,即为李时珍。”
李时珍的眼睛亮了,他颇为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沈忘:“无忧小友,你还?懂医理!”
沈忘摇了摇头,温柔的眼神里混杂着难言的怅惘与孤寂:“无忧有故,在勘验之术上天下无双,医理之学也颇有建树,这?些都是她教与我的。”
李时珍抚掌大笑:“既是如此,以后?有机会,老朽可要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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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忘与李时珍言谈甚欢,被晾在一旁的靖江县令老大不痛快地咳嗽了一声:“你说他是东璧先生他便是了,我看他倒没有……”
话音未落,一方方正正的物件儿就拍在了县令的面?门?上,那准头之妙,不输程清晏。沈忘一转头,恰看到李时珍施施然收回手,昂然道:“你自?己看!”
先是扔草鞋,后?是扔路引,这?李时珍的暴躁脾性倒是和医者仁心毫无相关。沈忘心中暗自?腹诽。
待县令怒气冲冲地看过路引,确认了李时珍的身?份,面?上的怒容终于收敛消散,陪着笑脸拱手作揖道:“院判大人!”
“可别!”李时珍可不吃他这?一套,大袖一摆:“老朽我无官一身?轻,何来什么院判之名,还?不如老乞丐听?着舒坦。”
靖江县令心中叫苦不迭,这?才迎来一个?沈解元,又跟着一个?李院判,这?昭昭大明,怎么各路名人都往他这?小地方挤啊!可他深知自?己理上有亏,只得把?肥嘟嘟的大嘴巴咧得更大了些,笑容可掬道:“李院判哪里的话,一日为院判,终身?为院判,您就算是归隐田园,那也是我们头顶青天,马虎不得!”
李时珍掉转过头不搭理他,沈忘也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医院院判为正五品,一县县令官阶分为三?档,而靖江县县令为正七品。李时珍虽已?辞官,但余威仍在,名满天下,可就不仅仅是官大一级这?么简单了。
沈忘本对这?种官场倾轧最为深恶痛绝,在此案之中却又不得不依凭于此,实?在是可悲可叹。沈忘轻叹一声,道:“县令大人,此案你当如何?”
县令连忙起身?道:“院判大人在此,何须问询下官的意见。院判大人说怎么判,就怎么判,这?常氏师徒为财索命,实?在该死,一切祸端皆出自?此二人之手,来人啊!给本官……”
话音未落,沈忘突然扬声道:“可此案的凶手,并不仅仅是常氏师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其中阮庆的反应最为激烈,当先喊了出来:“沈解元!冤枉!不是我啊!我只是……我只是……”
沈忘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偷拿了齐老爷的玉佩,典当在赌坊之中,是也不是?”
阮庆全?身?一抖,苦着脸哀哭道:“是……小的……小的罪该万……不是,小的只是贪心,罪不至死吧……”
县令此时找到了自?己可发挥的空间?,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阮庆才是发现齐老爷尸体的第一人。当时,他从赌坊输得精光出来,正一肚子邪火无处撒,却发现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心下起疑,便向?长街当中走去,差点儿一脚踩进血泊里。他惊骇万状,几欲晕厥,慌乱之中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鼻尖正好对着齐老爷死不瞑目的脸。
这?一摔,阮庆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都失了魂,若不是发现滑倒自?己的是一枚晶莹闪亮的玉佩,只怕那丢掉的魂魄至今都找不回来。阮庆本想一把?扯下玉佩揣怀里带走,可忙中出错,他扯又扯不下来,解又解不开结,只得着急忙慌地回家取了剪刀,将玉佩连接的挂绳剪断,只是由于过分慌乱,阮庆不仅剪断了挂绳,也剪断了玉佩下方的穗子。
无巧不成书,沈忘和程彻夜访义?舍,为了躲避值更人的搜查,沈忘情急之下躲进了盖着齐老爷尸身?的布单之中,布单扬起之时,一缕穗子悄然落下,被沈忘看了个?正着。此正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远报儿女,近在己身?。苍天有眼,报应分明。
见阮庆伏法,县令陪着笑脸道:“沈解元,案子到此可算结了吧?”
结了吧,快结了吧!县令心中暗自?呐喊,只要让他顺顺当当结了这?案子,以后?见着姓李的和姓沈的,他一定绕道儿走!
天不从人愿,沈忘却定定答道:“此案尚未了结,县令大人难道忘了,那参与商会起梁的十名壮汉之死尚未言明,怎可说是了结了呢?”
县令被堵得满脸通红,支吾道:“难道不是……不是这?常氏恶徒所为吗?”
沈忘摇了摇头,道:“我虽厌恶此二人已?极,但这?十名壮汉的确非他们所害。他们只有搬运之能,却无一夕之内连杀十人的手段。”
“那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害啊?”李时珍也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与其说是被人所害,不如说……”沈忘缓缓转身?,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上尹焕臣和漪竹姑娘。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跪伏,漪竹姑娘显然已?经不堪其重,上半身?半倚半靠在尹焕臣的肩上,而尹焕臣则用后?背顶住这?位柔弱的清倌人,让她能跪得舒服些。
这?对曾经心心相印的璧人,因着人心的可鄙,命运的捉弄,不得不面?对分离。而如今,昔日的恶人一一死去,他们却依旧无法相偎相依。
沈忘本以为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想要在逃跑之前杀死商会中的三?名仇人,却不料他们仅仅做了逃跑的打算,并不想报复。因此,他们才在梳拢之日命芍药代替漪竹出现在宝船之上,为他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可惜,因着许老爷的死,县令封闭城门?,不许城中任何人出入,这?才让他们无法逃出生天。
如果那天他们能成功出逃,该多好……
“尹焕臣”,沈忘问道:“商会起梁当日,你是否在商会门?口的长街之上贩卖豆干?”
尹焕臣老老实?实?地应道:“回解元大人,小人当时的确是在商会门?口卖豆干。”
“当时,你是否发现豆干的异样?”
“异样?”尹焕臣喃喃道:“大人如果说有异样,当时的确连日阴雨,豆干上长了霉,可我舍不得扔,洗干净了贱卖,一上午都没卖出去一张,直到那天下午,董大见我这?豆干便宜,便全?买走了,说是给卖力气的兄弟们解解馋……后?来,他们干完了活儿,还?曾对我说过,那豆干有些苦味儿……”
“哎呀!”李时珍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急道:“尹焕臣,你怎地如此糊涂啊!”
尹焕臣吓了一跳,奇怪地看向?李时珍,小心翼翼地问道:“院判大人,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时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豆干一旦发霉,是万万不可食用的,更何况都已?然发苦,你怎地还?敢拿出去卖呢?”
“我……我便宜卖的啊……”尹焕臣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那些壮汉死前是否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李时珍问道。
“院判大人真乃料事如神!那些死者确乎如此!”县令赶紧应着,恨不得把?所有高帽都戴李时珍的头上。
李时珍看了一眼尹焕臣,摇头叹息:“那些人,便是死于你的豆干啊!冤孽啊!”
尹焕臣呆立在当场,眼光闪动,来回咂摸着李时珍话中的意味,半晌后?泪流满面?,叩头道:“小人确实?不知会有这?般后?果,如果诸位乡亲确实?因小人而死,小人甘愿偿命!”
他的身?后?,那本已?力竭的漪竹姑娘,惊呼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雨落(一)
尸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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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的情由始终总算大白于天下?。然而, 一案终了,沈忘非但没有觉得畅快释怀,反而胸中郁郁难言。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贪图小利的阮庆也挨了板子, 因无心之失害了十条人命的尹焕臣也已关入大牢,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一切算得上圆满,可又果真圆满吗?
如果没有李时珍官职相压,凭他一人之?力,能?破得了此案吗?
这朗朗青天之?下?, 又该有多少?无望的呼告,深夜的哀哭,濒死?的呐喊,不曾被人听到呢?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救?他救得过来吗?又有人在乎吗?
正自想着, 沈忘的衣襟突然被人扯住, 他垂头看?去, 正是泪眼朦胧的纪春山。小道士的额上?有一块斑驳血污, 正是今日为沈忘叩头求情时撞击出来的创口。
沈忘心念一动?, 缓缓抬起手, 极尽轻柔地抹去伤口上?的污泥, 唯恐弄痛了他。
至少?他听?到了春山的哭声。
至少?他救了春山。
至少?……春山在乎。
他拉着春山的手走出县衙,正碰上?候在门口的程彻。程彻许是等得急了, 不住地往门内探头探脑,脸上?满是焦急。就好像这座门庭深深的靖江县衙会吃人,会把他的无忧兄弟吃干抹净不吐骨头一般。
沈忘不由微微勾了勾唇, 若不是这场惊天大案,他还不知程清晏在绿林之?中一呼百应之?威。那晚, 程彻从他奋笔疾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李时珍罗列的草药清单,一眼就认出这乃是赶尸人密不外传的浸尸之?法。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最终织就,为引出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沈忘与程彻定下?一计。由程彻出面?,联系绿林中人,乔装改扮为外地来此的富户,大张旗鼓,弱点尽显,以诱使常氏师徒再度出山。
程彻幸不辱命,单枪匹马而去,不过一日,便完成了沈忘的嘱托,摇身一变,成为了胆小如鼠,不肯示人的外地富商。
二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是不依靠官府之?力最终破获尸魃案的关键。
想及此,沈忘牵着青山迎上?去,还未开口,程彻的大嗓门就急吼吼地炸开了:“无忧!可了不得!有位姑娘寻你呢!”
这一嗓子,清晰嘹亮,宛若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在晨曦未明的长街之?上?唤来了冉冉而升的太阳。这一场塌天祸事带来的阴霾与晦暗,也终究随着那东升的日头,烟消云散。
经过一夜的沉降,青石板的路面?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汽,此时的水面?迎着晨光,朝华灿然,洒金碎银一般。而那踏着波光昂首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多日的柳七柳仵作!
她风尘仆仆而至,面?上?的疲惫不减其?丽质,反更增其?傲然。她愈走愈近,脚步铿锵,沈忘的笑?容也愈发温润明朗。
“停云!”沈忘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春山的手,大踏步向柳七迎去,如迎向长夜终明的昭昭天青。
两?人相对而立,柳七当即肃容拱手,姿态端方:“沈兄。”
沈忘慌忙还礼,这边厢头还没抬起来,那边厢柳七便沉声问道:“案子可破了吗?”
那种熟悉的被紧盯被鞭策的感?觉又回来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沈忘欣然接受。
“不负停云所托,破了。”尾音自豪地上?扬,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奖赏。
柳七的脸上?这才有了莹亮的笑?意:“如此甚好。”
程彻一直在树荫下?不远不近地看?着,直到见柳七面?色缓和这才凑到了沈忘身旁。他看?着面?前?两?人奇怪地相处方式,不由挠了挠头,心道:我还当是千里追夫,现在看?倒是不像。听?这训诫的语气,怕不是无忧兄弟的阿姊吧?也不太对啊,这阿姊的年纪看?着可比无忧兄弟还轻啊……
程彻正想着,沈忘已经主动?介绍开了:“停云,这便是程彻程清晏,骑龙山上?连发两?枚梅花镖之?人,便是他。”
程彻憨憨地笑?了,张口就喊:“阿姊好。”
身高腿长的八尺汉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喊一个娇小少?女为阿姊,沈忘见状忍俊不禁,饶是肃着脸的柳七也被逗乐了,看?大家都心情畅快,少?年心性的春山也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程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也跟着傻乐,但犹是不知大家在笑?什么。
“清晏,你喊她什么?”沈忘忍笑?着问。
“阿……阿姊啊……听?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应该是你阿姊吧?”程彻怔怔地回。
此言一出,沈忘也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柳七当先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见过程兄!”
程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沈忘提起过多次的柳仵作,骑龙山上?遥遥见过一回,却不料是位飒爽女子。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将这三位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此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停云,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三人叙了一会儿旧,沈忘这才问道。
“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我师父。”柳七道。
沈忘和程彻互相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师父?”
愣了片刻,方才异口同声地喊道:“李时珍!”“老李头!”
“是谁在喊小老儿我啊?吵得紧!”正在这时,从县衙方向传来李时珍懒洋洋的答应声。为了破案,沈忘不得不将李时珍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这可吓坏了靖江县衙的一干人等。
案子告破之?后,靖江县令说什么也要请李时珍府中一叙,李时珍本不想去,可听?那县令信誓旦旦地保证,府衙后院种着奇花异草,异彩纷呈,任他采撷,方才答应了下?来。
这边厢耽搁了一会儿,把药匣装满,李时珍方心满意足地走出县衙。才出大门,就听?见沈忘和程彻两?位小友疾呼他的名讳,他还当又有什么要事相商,直到看?清对面?之?人的面?容,才登时吓了一哆嗦,掉头就往县衙里跑。
“师父!”身后,柳七的声音已经直刺里追了来。
“我说了,我不回去!你休想拘我回去!我的书稿尚未完成,此时回去,你我二人就是历史之?罪人!日后要下?阿鼻地狱的!”李时珍一边跑,一边抻长了脖子大叫大喊,脚下?没留神,自己把自己绊了个大跟头,摔在地上?。
柳七追到他身旁,肃着脸说:“莫要耍小孩子脾气。楚王允了你,只要把王妃的病治好,就许你再出来采药,不必在府中坐堂。”
李时珍这一下?可摔得不轻,揉着膝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师徒俩一逃一追,倒像是颠倒了身份,着实有趣。沈忘,程彻,纪春山也赶了过来,程彻将李时珍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忘则看?向柳七,询问情况。
李时珍一边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浮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正与柳七说话的沈忘。相处多日,这位才高八斗,急智聪敏的小友极得李时珍的喜欢。而沈忘眉眼间始终不曾消泯的愁绪与郁色,李时珍自然也看?在眼里。
可此时,那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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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般的小友,眉眼弯弯,笑?容明亮,何曾还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颓然之?感??
李时珍心中有了计较,猛地一蹲,再次坐会到地面?上?,蹬直了两?条腿,大剌剌道:“让我回去也行,我还有一个要求。”
柳七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撒泼耍赖的脾性,叹了口气,道:“你说,如果我能?办得了,自当答应你。”
李时珍一拍大腿:“还真就你能?办得了!之?前?,我答应过无忧小友,保他平安进京,可现在你却要拘我回去,这可如何是好?我李东璧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那你说该当如何?”
“师父去不得,徒弟还去不得吗!你就代替为师送无忧小友进京赶考啊!”
此言一出,沈忘、柳七和程彻都愣住了,倒是春山眉眼带笑?,开心得不得了。
“东璧先生?”,沈忘恭敬道:“停云毕竟还有要职在身,不可疏忽随意,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李时珍恨铁不成钢地嚷道:“仵作在哪里不能?做!这次她要是在,还用这么费劲吗!”
“可毕竟,无忧兄弟身边也没衙门口儿那么多案子,阿姊一身好本事,不都浪费了?”
“浪费什么浪费!你怎么知道他身边没案子!我看?他以后案子多了去了!”李时珍胡搅蛮缠地无心之?语,倒是一语成谶。日后沈忘每每想起,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好,我答应你。”柳七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算不得欢喜,但也绝非犹豫,她伸出手,递给李时珍:“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李时珍知道柳七重然诺,一旦答应了就绝无转圜,当下?站起身,冲沈忘一阵儿挤眉弄眼,后者则躲闪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笑?意却止不住从嘴角漫了出来。
此正是,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雨落(二)
正午, 城外官道之上。
饯行宴后,才刚刚重聚的众人?们又将各奔东西。李时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 返回楚王府为王妃看诊;而沈忘、程彻和柳七, 则要继续北上,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众人皆有所往,唯独小道士纪春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倒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纪春山的眼泪自踏上官道起就没有断过,此刻眼见李时珍转身拍马,毫无留恋,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看着纪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单背影, 沈忘心中一软。他其实早就为纪春山想好了出路, 如果春山还想学法修道, 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观里为春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云道人?的后尘, 那自己也可将他带在身边读书识字, 以求练达。
他走上前, 正准备喊春山过来, 却听得?已然行了几步远的李时珍扬声道:“怎地还不跟上?还要为师请你啊?”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 马背上的李时珍见无人?应他,便气冲冲地回过头, 冲春山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么?还黏着无忧小友不肯走?为师可是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们掉眼泪。”
春山瞪大了眼睛, 用食指指着自己红彤彤的鼻尖儿?,哽咽道:“是……喊我吗?”
“不喊你还能?喊谁?你可是喊过我师父的, 怎么?,喊完了又不认账啦?”他的表情虽然满是不耐,可声音里流露出的慈祥温和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无犹疑,转过身,猛地跪倒在地,冲着沈忘和众人?连叩三个头,爬起来就朝李时珍跑去。
“仔细了!再摔着!”李时珍见纪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担心地嘱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飘然远去,沈忘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后却应景地响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声音。沈忘一转身,见程彻正举起胳膊用力在脸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程彻一边摇头一边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脏了……”
最后一缕离愁别绪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彻厚实的肩膀:“走吧清晏,请你喝酒。”
就这样?,天涯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五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彻和柳七先是策马疾驰,抵达长江沿岸,又顺水路由长江转道京杭大运河,经扬州、高邮湖、洪泽湖、枣庄、济宁、聊城、德州、沧州、通州,直奔京师。由于时间充裕,盘缠足备,一路上三人?赏名山,游乐水,享美食,饮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开?始,性格最为古板守成的柳七还担心沈忘耽于玩乐,误了学业,是以整日催着他温书,日日督促,时时抽检。到后来,柳七也?不得?不承认沈忘的确有过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忧虑颇有些多?余,便也?放松了对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来,三人?从月落乌啼霜满天走到北风卷地白草折,从城里夕阳城外雪走到绝胜烟柳满皇都,一路行来,相偎相伴,无怨无尤,感情日笃。
却说这一日,三人?行至临清县。
临清,为漕运必经之地,是以广聚四方货物,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称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自宣德年间,更设有临清钞关,与杭州、浒墅、扬州、淮安、河西务、崇文?门并称运河八大钞关,而临清钞关赋税最巨,可见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汇聚之所,争食的鸦鹫便愈发难以驱散,这一次的热闹,偏巧又让沈忘三人?给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风如梦,空气里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湿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儿?,混杂成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独特味道。沈忘饮了两杯酒,不胜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时正坐在船尾吹风。
柳七则借着摇晃的烛火,阅读着李时珍寄过来的书稿。船舱中,程彻平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柳七将自己誊写整理完的笔记分类排好,正欲再行校对,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烛泪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纤尘不染的白竹纸上,红得?触目惊心。柳七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一种天然的对危险的嗅觉,让她?猛然抬起头,望向舱外黑黢黢的江面?。
与此同时,酣睡的程彻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边的青锋剑!
“沈兄,快回舱来!”他听到柳七不容置疑地命令声,和沈忘窸窸窣窣起身,脚步虚浮地踏在船板上的声音。
来不及了!
程彻心中烽火顿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舱门,向沈忘迎去。当是时,沈忘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船尾行至船中,虽是酒意?上涌,但?他从柳七的声音里也?觉察出了问题,见程彻当先向他伸出手?,便也?抻直了胳膊去抓。
下一秒,利箭破空之声陡然而至,其疾如风,箭落如雨!数十支燃烧着的箭矢,宛若划破天际的流星,彻底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与晦暗,在空气中平添一丝甜腥的铁锈味儿?。
程彻一抖剑身,砍落数支直射过来的羽箭,正待将沈忘一把拉过之时,却不料扑了空!沈忘的肩上绽出一朵血花,闷哼一声,那箭余势不减,竟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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