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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的《鬓边待诏》80-86

    第81章 有孕

    永嘉二年春, 太医署来显阳宫中为帝后请脉。

    时春风乍起,杨花逐柳絮,红鲤仰湖波, 抬头忽见百鸟盘旋,久久不去。

    老太医再三确认后才敢起身行礼道贺:“皇后殿下身怀有孕,已二月有余。”

    虽是意料之中,也是求了一份心安。裴望初给她披了一件披风,随她去廊下看这满院热闹的春光。

    “高兴吗?要辛苦好一阵子了。”

    隔着衣服, 他的掌心落在谢及音的小腹上, 有些好奇,但更多是忧虑, “可惜我一分一毫都不能替你分担。”

    谢及音笑他:“不能分担便罢, 你倒是先替我紧张上了。”

    裴望初确实有些紧张,纵然知道太医署医术高明,她的宫寒之症也调理得很好,但怀孕生子这种事, 总归还是在冒险。

    天授宫的藏书里有教妇人如何吐纳调养的内容, 裴望初先自己练了半个月,确有五感通畅、气血充裕之感, 并无不适的反应, 这才在晚上睡前慢慢教给谢及音。

    见她耷着眼皮坐在床上,裴望初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年节的时候不该喝那么多酒,算算时间, 孩子是那时怀上的。”

    “是担心孩子吗?太医说眼下未见不足之症。”

    “不是……”谢及音欲言又止,转身面朝里躺下, “罢了,睡吧。”

    她若是心里有事,晚上必然难眠。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上,猜测道:“莫非是想喝酒了?”

    “不能喝。”谢及音声音很轻,但态度坚决。

    确实不能喝。只是这样忍着,会叫人心里不自知地烦躁,而裴望初比她自己更见不得她忍。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裴望初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谢及音心中一动,坐起来往帐外张望,过了一会儿,见他转过屏风来。

    “梨花白酒性温和,我叫人兑了一半的水,放在炉上煮透,等会送上一盏来,你用筷子蘸着,略尝一尝味道。”

    谢及音拥衾望着他,无奈道:“你不能这样,巽之。”

    “哪样?”

    “我如今受怀孕影响,或不能自持,你应从旁劝诫,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这……你这还不如识玉能劝得住我。”

    裴望初坐在床边,揽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轻声笑她,“你指望我拒绝你么,让我在旁看着你有求而不得,这分明是折磨我。”

    谢及音颇为无语,过了约小半个时辰,识玉将酒盅端了进来,有些埋怨地偷偷看向裴望初,想不明白他怎么敢纵着殿下胡闹。

    酒盅里只有浅浅的一个底,要靠近了才能闻得见酒味,旁边还搁在一根用来尝味的筷子。

    谢及音将酒盅端起来又放下,再次端起,却是递给裴望初,“你喝掉。”

    裴望初将那一盅底兑了水的梨花白喝下,甚至不够咽到喉咙,就已在舌尖弥散。

    识玉见状放了心,端着酒器退下,谢及音将他拉上床,见他半阖的眼里含着笑,似是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谢及音面上一热,扯过缠金绡帐用的绛红软绸,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话得很,任凭摆弄,叫他不许动,于是他连呼吸也屏得很弱。

    柔软的触感覆上来,仅仅是一触即离,蜻蜓点水尚有涟漪,她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靠近过。

    或许她同样有几分不甘心,挺翘的鼻尖在他唇边轻轻挨蹭,想从他轻浅的呼吸里捕捉一点未散尽的酒意。

    明明是梨花白,却有如兰似麝的薄香,只教人五感未醉,心已先醉七分。

    “很久以前,我曾梦见过这个场景,”裴望初启唇轻声道,“梦见殿下让我跪在床上,亲手解开我的衣衫。你说我是你救回来的,生死都当由你,若是不能尽心侍奉,你就要拿沾了盐水的鞭子,亲自把我骨头抽断。”

    是嘉宁公主府第一次广宴宾客,她于席间命他作宫体诗,后又以忤逆为由让人抽了他三十鞭,那一夜十分难捱,他断断续续做了梦。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抛开种种因由不谈,他其实……

    有些迷恋她难得的骄纵。

    谢及音却对此话大吃一惊,辩白道:“你不要瞎说,我怎会如此!”

    “只是做梦而已。”

    “做梦也不能污蔑我!”

    她从前救他,多半是见他可怜,纵有暗中思慕,也绝不会作出此等强人所难之事。

    听她一番急声自辩,裴望初幽幽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可惜。”

    谢及音瞠目哑然,气得拧了他一下,倒头就睡。这么一闹,想喝酒的那点念头也散了,困意很快涌了上来。

    裴望初摘了覆在眼前的红绸,也在她身旁阖目而眠,睡前难以自禁地又回忆了一遍那个久违的梦。

    自皇后怀孕后,太医署的太医见皇上的次数比见皇后还要多,只因除了日常汇禀外,他们陛下还要悉心请教妇人生产的相关道理,似有精研此道的意思。

    洛阳城里有一位极善接生的稳婆,曾多次成功令妇人生下寤生子、脐带绕颈的胎儿,极有盛名。裴望初派人查探干净后,将她请来为皇后接生,对她态度十分敬重。

    稳婆年纪约四十多岁,瞧着十分面善,恭声回话道:“数年以前,胡人入关时,民妇一家曾托皇后娘娘福荫,一同前往建康,于乱世中得以阖家保全。民妇一家皆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若能为娘娘接生,民妇不求荣宠,但求娘娘生产顺利,母子顺遂!”

    此事裴望初已查到,所以才敢让宫外的稳婆入宫。他态度和善道:“皇后生产那日,我想在她旁边陪侍,是否会让你觉得拘谨害怕?”

    稳婆从容道:“只要陛下不忌讳血光,自然是陪在娘娘身边更好。”

    五月底,太原传来好消息,王瞻和王旬晖已经控制住王家,厘清王家私产,发现王家记在家奴名下私屯未报的田地竟然有一万亩之多,王氏坞堡之内,还蓄养着被迫沦为家奴的百姓七百多人。

    他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恢复这些百姓的良民身份,又将兼并的土地以当初价格的一半退还给他们,许其先耕种,三年内交齐赎地的银钱。

    洛阳朝廷也收到了王家补交的二十万两税银,这笔钱被裴望初拿去扩建太学,从各郡县简拔寒门弟子进入其中修习,以备将来在朝中为官。

    在世家把持九品中正的局面下,这并非是件容易事,二十万两银子砸进去,真正能进入太学的寒门弟子不过百人左右。

    天气渐热,炎日之下,洛阳宫像一座巨大的蒸笼。谢及音热得睡不着,裴望初一边给她掌扇,一边将朝中的事讲给她听。

    “我拟诏嘉许了太原王氏,以后王家直系子弟为官可直升七品,怎么样,不算亏待子昂兄吧?”

    谢及音支颐而笑,“这自然是优待,只是大魏世族惯于贪得无厌,下能兼寒门之地,上能窃君王之器,你给的这点好处,未必能打动他们效仿王氏,说不定他们背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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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笑话王家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裴望初不以为然,“眼下他们看不起朕给的芝麻,等他们都跌了跤、砸了瓜,才能明白什么是明智之选。”

    “七郎有何明计?”

    屋里再无他人,裴望初却偏要她附耳过去。

    她钟爱檀香,冬日香浓,夏日香薄,随着团扇轻风迎面送来,别有一番沁人的风雅。

    见他许久不言,鼻尖蹭来蹭去又闹得人痒,谢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裴望初见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条活路,陈留蔡氏指了一条死路。”

    “陈留蔡氏……你是说,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点点头。

    永嘉新朝,曾经的三公或身死名陨,或黯然退场。裴望初从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选了温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继任者,只有蔡宣是个例外,他脾气火爆、为人贪婪好斗。

    谢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来你早就琢磨着要拿他开刀,我还以为你那时是真的醉心丹药,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再死。等我死了,这大魏的皇帝让子昂兄来做,他早晚也得收拾这群老东西,等内朝焕然一新了,再迎娶你为皇后,你们才能和和美美过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声调柔和,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听得人牙酸。

    不知怎么又踢翻了醋坛子的谢及音十分无奈,拍了拍他的脸,重复她那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宁公主,大魏皇后,你一个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听不厌,温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实乃望初之幸。”

    今年长夏难捱,连月未雨,太阳灼得人皮肤疼。

    朝堂上渐渐多了不少烦心事,譬如世家们以天旱为由,联合上书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并下罪己诏,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裴望初不敢让谢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轻松的事与她说。谢及音并非对此全无知觉,只是不忍多问,每日派黄内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里也热,裴望初常彻夜给她掌扇,谢及音睡得安稳,梦里也是习习凉风不绝。

    待熬过了八月,天气日渐好转,八月末一场暴雨冲洗了连月的闷窒,连窗外的蝉鸣声也是清润的,似是一夜之间桂花含苞、葡萄红紫,明明是夏尽秋来,却教人精神一天好过一天。

    改制仍在软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为一个范例已经初显成效,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条明路。太学中出现第二种立场,论才学、风骨、见识,这些历经层层阻碍才进入洛阳太学的寒门子弟,并不逊色于世家子,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身后无数的寒门,他们都会站在永嘉帝这一边。

    尖锐的矛盾正在酝酿,时机渐渐成熟,一封弹劾陈留蔡氏的折子递到了永嘉帝案前。

    折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锐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寻访陈留郡,搜集到蔡氏为祸乡里的铁证。

    陈留郡守世代为蔡氏垄断,朝廷郡县俨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仅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还常以朝廷名义征役百姓,为自家兴土木,深坞高楼,其雄伟华丽不逊色于洛阳宫。

    更有族中子弟为祸乡里,行径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欢掳他人/妻女为妾,陈留方圆两百里,若知道谁家要娶妻,当夜必带家丁上门,若女子貌美,则掠为妾奴,若女子貌寝,则当场杀害。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这封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书者同悲,几近下泪。

    裴望初读完之后默然许久,暗中召见徐之游与郑君容。

    “从谦,你从钦天监调些得用的人给徐卿,让他先行往陈留郡去撒网,待今年年底,朕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把蔡氏拔干净。”

    郑君容领命去点人,裴望初又仔细叮嘱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盘踞乡间,必然有恃无恐,我知徐卿是意气冲怀、不抒不快之人,朕给你一个陈留的线人,若你遇到危险,及时给朕递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沟壑,明白吗?”

    徐之游深感皇恩,郑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动身前往陈留,每月都会有密信传来,向裴望初禀报陈留的情况。朝堂上,他愈发偏袒蔡宣,凡有弹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赏抚慰,这令蔡宣更加目中无人,放肆狂妄。

    秋尽冬来,天气转寒,转眼到了十一月。

    眼见着要到了谢及音分娩的日子,两人都有些紧张。前朝后宫两重事,压得裴望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种情绪从不曾在谢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为她绾发描眉,陪她去院中抚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来年。

    谢及音宽慰他道:“这孩子乖得很,太医署和稳婆都说他胎位很正,临产时不会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轻微的动静,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日渐苏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额头轻轻抵在她肚子上,低声道,“你娘辛苦太久了,还是留着力气出来折磨你爹吧。”

    第82章 铺路

    腊月初四, 谢及音有临盆迹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边,待她睡着, 才寻隙走到外面处理急务。

    严冬风雪寒,冻得郑君容脸有些僵,他将陈留递来的急信念给裴望初听,“……徐之游已将近一旬未与线人联络,怀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觉, 下了毒手。”

    “陈留还有别的动静吗?”

    “上个月中旬开始, 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烧炭。”

    “这时候烧炭, 到底烧的是炭, 还是别的东西?”

    身后的显阳宫里有了动静,开始叫人往里端热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问郑君容:“王瞻到哪里了?”

    郑君容半个时辰前刚收到信, “今夜因雪歇在涿郡, 最迟后天就能到达洛阳。”

    屋里隐约传来痛吟声,裴望初转身朝里走, 飞快吩咐郑君容:“叫王瞻别磨蹭, 等他一到洛阳,咱们就动身去涿郡, 你速去准备。”

    “是。”郑君容领命即走。

    风雪渐烈,屋里的火盆噼啪作响,稳婆在旁边走来走去, 谢及音疼出了满身汗,向身侧一抓, 握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是裴望初。

    “好疼啊,七郎……”她眼里有了泪光,“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好,都听阿音的,”裴望初想给她擦汗,手抖得险些拿不稳帕子,低声恳求她,“劳你辛苦些,把这个平安生下来,好不好?”

    谢及音含泪点点头。

    稳婆只当他是拿话安抚皇后,也顺着话安慰她:“您不必害怕,这孩子胎位很正,是个孝顺的!”

    这话不全是安慰,谢及音确实养得很好,子时开始发动,寅时初就成功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将婴儿擦干净,检查一番后,用红缎襁褓裹住,递给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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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儿哭得中气十足,谢及音闻言,缓缓转过脸,裴望初将孩子抱给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咱们的女儿,生得很漂亮。”裴望初低声道。

    是很漂亮。听说有的婴儿刚出生时又红又皱,像个刚刨出地的红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润莹莹,像个裹了粉的团子。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啊!”识玉在外间惊呼到。

    谢及音闻言轻笑。

    新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裴望初小心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温暖的柔软的锦被里,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你们。”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着的时候,裴望初用热水拧了帕子,帮她把身体擦拭了一遍,这事他夏天时也做过许多次,从未惊扰过她,这次也一样。

    身上十分干爽,被子里柔软温暖,谢及音懒洋洋翻了个身,觉得有些饿了。

    细长的指节挑开床帐,裴望初正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炉上温着参汤和甜粥,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谢及音却道:“我想吃米饭和羊肉羹。”

    “胃口这么好吗?”裴望初着实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

    他将小公主递给她,回来时端了一碗红枣参汤,“羊肉羹还要等一会儿,先喝点参汤,别饿坏了。”

    小公主在怀里睡得正香,谢及音小声问道:“定好名字了吗?”

    依大魏风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两人此前尚未讨论过。谢及音睡着的时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几个,写在纸上,让她挑个喜欢的。

    “个个皆含祥瑞,会不会太招摇了?”谢及音思忖道。

    裴望初却道:“这是你我的女儿,大魏的公主,未来的皇储,名字大一些,是为了能承住国运。”

    “你要立女儿为皇储,那朝堂上……”

    “你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以后皇位当然都是她的。”

    见她神思凝结,裴望初安慰她道,“别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给女儿选个名字吧。”

    谢及音指了指第一个,“清麟。”

    裴清麟,乳名卿凰。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圣人之于民。”大魏帝女一出生,就被寄予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厚望。

    膳房送来米饭和羊肉羹,谢及音大快朵颐,吃得额头冒汗。识玉说郑君容正在显阳宫外打转,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

    见他眉间微蹙,似有挂心之事,谢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是陈留郡,线人已经查清,徐之游确实被蔡氏扣押在私牢里,他们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证据。”

    “那蔡宣……”

    “要先动蔡家,才能动蔡宣,”裴望初坐到床边,低声与谢及音商量道,“我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

    “去多久?”

    “今夜动身,最迟上元节回来。这段时间劳你在中宫掌政,凡事有所决断。我已将王瞻秘密从建康召回,宫外有他,宫里有岑墨掌禁军,你不必有所顾忌。”

    谢及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

    当天下午,洛阳宫中传出诏旨,中宫皇后诞下公主,为表庆贺,自今日闭朝休沐,朝廷官员按品秩增发俸禄,洛阳百姓也能按户到惜薪司领取过冬的新炭和棉衣。

    洛阳城里喜气洋洋,有人提前庆新年,在一声声爆竹中,裴望初与郑君容匹马悄然离开洛阳。

    蔡宣与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诞下嫡长子,竟也能如此张狂,新帝对这位皇后未免太纵容了。”

    心腹知晓他的心事,奉承道:“看来这位谢氏出身的皇后是个没有福气的,听说生得模样也怪,本不配做中宫皇后。令长媛嫁在赵家,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可谓妇德充沛,令幼媛也过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宫里的皇后贵妃也做得。”

    蔡宣闻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此话大不敬,可不能乱说。”

    心腹闻言愈发口无遮拦,将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马能废立君主,此为朝廷计,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区区皇后,有何动不得的。”

    这话说在了蔡宣心上。他刚收到永嘉帝亲笔题写的匾额,书曰“辅弼清辉”,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为权臣名相、帝王肱骨,闻此言后愈发猖狂,当即心生一计,命人将幼女锦怡传来。

    他对蔡锦怡道:“过几天让你娘带你入宫,替为父叩谢皇恩。见了谢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见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吗?”

    母亲常说她有皇后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含羞点头,“女儿明白。”

    宫中昼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刚生完公主,岂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谢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宫拜见的请帖,随意搁置在一旁,对识玉道:“先压几日,叫她们腊月二十七再来,去宣王瞻和王旬晖入宫。”

    她在显阳宫偏殿接见了他们,王旬晖资历老、官拜尚书省,是王家名义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权。

    建康的水土养人,两年不见,他风姿愈发出众。

    两人未见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谢及音并未解释,请他们上前,将侍墨女官抄阅的折子拿给他们看。

    谢及音缓声说道:“眼下虽是年节,百姓休养,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来,陛下多次命尚书省厘清各郡县土地,屡屡受到阻碍,王尚书,是不是?”

    王旬晖忙跪地请罪,“确实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该万死。”

    “你有错,但并不全是你的错,起来吧。”

    谢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纵然再与新帝一条心,也不能贸然与其他世家撕破脸皮。

    她缓声道:“新朝初立这两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将临,凡事都要有所决断。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学里的寒门子弟联袂上奏的,关于如何敦促各郡测量土地的章法,本宫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

    识玉奉上一盏红枣姜茶,给她的手炉换了两块新炭。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声与识玉吩咐了几句话。

    王旬晖在下首小声诵读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测,各郡将所测数额与量测人上报朝廷,朝廷打乱顺序,随机将量测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复数回,取其均值,则与实际土地数量相差无几。若有舞弊,应严惩不贷。”

    王瞻先读完,合上了折子,说道:“这只是测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护,干扰测地量税。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晖突然咳嗽起来,王瞻看向他,挨了几眼瞪,只好暂时闭嘴。

    谢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书嗓子痒,还不快奉茶?”

    王旬晖面上一红,讪讪从识玉手中接过茶,道了谢。

    “徒法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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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自行的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子昂说的难处,正是要二位出面解决的,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淡声说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风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负君主的信任,自然会有其他识相的人,明白吗,王尚书?”

    她的语气与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晖想起了从前被帝王心术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为新帝效力,必当鞠躬尽瘁!”

    王瞻见此亦附声道:“瞻但凭驱驰。”

    得到二人的承诺,谢及音颇为满意,让他们将抄阅的折子带回去,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七郎在陈留郡一切顺利,来年正月扳倒蔡氏,必会再有一批世家望风而偃。

    打铁需趁热,这正是厘清税制的好时机。

    二人领命告退,谢及音单独留下了王瞻,让宫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请他同往赏雪饮茶。

    王瞻面对她时拘谨了许多,接过茶盏时不忘行礼谢恩。

    谢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还把人养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轻慢。”

    “你与巽之见面时,也这样说话么?”

    王瞻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及音宽慰他道:“巽之将你从建康调回来,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铉,不要胡乱猜忌他。本宫希望你们能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这大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并没有将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这是在给他留脸面。他将杯中茶盏一饮而尽,应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

    还是这副字字掷地语气,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恶鬼,会随时怀疑他的用心。

    谢及音让宫人将梅花树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来泡茶,亲自斟了一盏递给他,“犹记多年以前,子昂曾说要请本宫扫雪烹茶,此事拖来拖去拖没了影儿,如今反倒是本宫请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离,王瞻笑了笑,“岂止是一席茶,我还欠殿下一副画。”

    从前想为她描一副画像,总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适。所以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所幸谢及音并没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墙宽的支摘窗,听说外面雪停了,谢及音叫宫人把窗支起来,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识玉将貂绒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规劝道:“这才几天,怎么敢吹风,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责。再说开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过来了。”

    “她睡醒了吗?”

    “刚醒,奶娘正抱着。”

    谢及音吩咐道:“等会把她抱过来,认识一下王六郎。”

    王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听闻要抱小公主,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清麟公主人未到声先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见她嘹亮的哭声。王瞻见过自家小侄刚出生一个月时的模样,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公主殿下声气很足。”

    “有些太壮实了,闹得很。”谢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会儿,待她熄了声,轻轻递给王瞻,“先让卿凰认识认识你,她认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顿时一软。

    他轻声说道:“公主殿下的长相,有七分都随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谢及音好奇,“这么小就能看出来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会识人骨相,不会看错的。”

    谢及音却闻言叹息,“这孩子越像我,以后的路就越难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贵的皇长女,娘娘此话何意?”

    炉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滚水续在杯中,水雾氤氲升腾,湿润了眉眼。

    清麟正试图伸手去抓王瞻的发冠,谢及音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说道:“因为卿凰此后走的不是公主的路,这是我与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储君。”

    “什么?!”王瞻惊愕失色,“您想让公主做储君?”

    谢及音笑了笑,连王瞻都是这副反应,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王瞻缓了几口气,问道:“莫非是您的身体……”

    “伤了根本,不易有孕。”谢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闻言蹙眉,“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搞成这样?”

    “现在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扶卿凰做储君,这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这样做。”

    谢及音抬手为王瞻斟茶,缓声道,“今日在偏殿里,我与王旬晖说的都是场面话,若想要王家长盛不衰,不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对储君。我知道,这是条十分难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你王家的辅助难能可贵,是不是?”

    王瞻许久不言,心如窗外飞雪,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十分不是滋味。既为她的野心感到惊叹,又因她的筹谋感到失落。

    原来今日与他兜了这么大圈子,并不是为叙旧。

    第83章 倒蔡

    午后天转阴, 王瞻出宫时,新扫净的宫道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谢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目送他远去, 眼见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宫门,消失在层层红墙之外。

    识玉塞给她一个手炉,见她面有怅然,开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欢卿凰, 但我却不敢凭借这点喜欢就视他为同盟, 他虽是君子,但我与七郎却要对他以利相诱。”

    谢及音轻声叹息, 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雪花片片十分美丽,落在掌心却瞬间融化。

    她问识玉:“卿凰睡下了吗?”

    “还没有,刚哭够了,奶娘正在抱着喂奶。”

    小公主哭起来能闹得整座显阳宫不得安宁, 仿佛要将在娘肚子里时未能折腾的那股劲一口气发泄干净。谢及音常被她吵得头疼, 要将折子搬到最尽头的偏殿去批阅,方能得几分清净。

    她认命道:“能折腾也是好事, 最好是满朝文武都折腾不过她, 以后也能少受些气。”

    识玉失笑,“她连您和陛下都不怕, 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黄内侍送上一封陈留郡来的密信,封题的字迹乃是裴望初的手笔,谢及音接过后拆开, 却见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

    “请皇后安,吾身已抵陈留, 心仍滞洛阳,愿天公作美,时序如常,明春将随雁信归卿旁。”

    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黄内侍:“只有这个,没了?”

    她心里牵挂陈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顺利,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谁要听他说这句不痛不痒,写来腻歪的酸话?

    黄内侍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来时就是这样……许是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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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另有高明?”

    “这个混账东西。”谢及音气得骂了一句,将信纸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什么另有高明,只是故意吊着她,好教她心里念他罢了!

    陈留郡内风声日紧,明明是年末,却并无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是一派苦相。

    蔡家的私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嚷嚷着要抓南晋的细作,裴望初和郑君容知道,他们真正要找的是徐之游的线人。

    他俩扮作堪舆道士混入陈留郡中,借堪舆风水的机会前往蔡家摸了个底,入夜,裴望初在灯下观览陈留郡的坊街图,点着蔡家所在的位置对郑君容说道:

    “仅有营建逾制和蔡宣堂侄掳掠民女这两条罪证,并不足以将蔡氏连根拔起,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虽是恶行,面上毕竟是合法的手段。端掉蔡氏容易,要其他世族心服而偃是件难事,必要有一条罪证,令蔡氏无法翻身,其他世家避如蛇蝎。”

    郑君容似有所悟:“宫主指的是……”

    裴望初轻声一笑,“造反。”

    陈留郡四周多山,山上多松木,秋天常有百姓入山,伐薪烧炭,后来这些山头被蔡家的几个旁支划地自占,成了他们的私产。

    今冬蔡家四处征役百姓入山烧炭,常常只见人进山,不见人出山。陈留的线人早就查出了此间有猫腻,徐之游也正是因暗中探访此事被蔡氏知觉,所以不顾他御史的身份也要将他抓起来。

    裴望初带着几个擅隐匿的天授宫弟子进入山中,要亲往探查蔡氏的猫腻,为以防万一,叫郑君容带人在外接应。

    这一夜时闻山中猿鸣凄厉,郑君容提心吊胆了一夜,平明时分终于等到裴望初回来。

    他们这一行很顺利,不仅查清了蔡氏在山中的猫腻,发现了他们抛掷尸体的死人谷,还从死人谷中救出来一个摔断腿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自称姓刘,世居陈留郡务农,“……今夏大旱,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虽然减了税,但郡中反而增税。交不起税就要拿地来抵,若是连地也卖完了,就要与蔡家签卖身契,入山烧炭。”

    郑君容持纸笔录口供,闻言抬头问裴望初:“真的是烧炭吗?”

    裴望初从夜行衣换回了一身鹤氅,又是一副超脱红尘的仙人模样,手里把玩着塵尾的银丝,不知在想什么。

    “从谦不妨猜猜看。”

    郑君容想起天授宫从前的行径,猜测道:“莫非是在屯养私兵,私铸兵器?”

    “这么点地能屯几个兵,再猜。”

    “那……”

    郑君容想象力有限,刘姓男子忙说道:“山里有金矿和铜矿,蔡家人在悄悄挖金矿,铸假/币!”

    郑君容闻言吃了一惊。

    裴望初道:“蔡家并不缺钱,那矿山的规模,说是日产斗金也不夸张。有了钱,朝中自然有人,家里也不缺兵,倘十年八年下去,待朝廷被蛀光了,就是蔡家揭竿而起的时候。”

    郑君容感慨道:“还真准备造反啊。”

    “是啊,”裴望初一笑,“朕可从不冤枉好人。”

    他让刘姓男子在口供上画了押,以作事后清算的证据,又让郑君容携虎符前往别处调兵,“尚不知这些驻军被蔡家腐蚀了多少,此事只能你去,若我孤身露面,怕他们生贰心。”

    又将天授宫的人留为己用,“山中尚有许多百姓,我怕事情败露后蔡氏会杀人灭口,要先派人进山将他们带出来。你将兵调来后,就埋伏在山脚下,听我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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