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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车内 锱铢必较
贺敏之亲自开口, 徐冰砚自然很愿意应约,只可惜眼下战事未定、他还要尽快赶回皖南,于是只能婉拒长辈的美意。
他客气地推辞了, 白清嘉怕母亲心里不舒服, 便又追着替他解释了几句, 还说:“下回吧, 这次太匆忙了,他再待一会儿就要走了。”
仔细得很。
其实她母亲又怎么看不出这位年轻的将军行色匆匆呢?一听闻他是百忙之中专程抽身到这里来探望她们一家的心便也跟着软下去了, 绝不会计较这一顿两顿饭;只是她看着小女儿此刻这副着急护人的模样心中也是难免感慨,暗道姻缘一事果真强求不得,不喜欢的怎么都是不喜欢,喜欢的就算改了脾气也还是要拧着劲去喜欢, 没法子的事情。
“那便等回到上海吧,”贺敏之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渐渐慈爱起来了,“到时还请将军拨冗赏光。”
白清嘉和徐冰砚一起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腕上的表, 惊觉再过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要走了。
她盼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没想到现在见面还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再次面对分别, 即便她的性子一向可以算得上是坚强眼下也难免感到伤情, 此时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她踩在大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着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发呆,气氛安静又夹杂些许沉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有些迟疑地问:“……去车上坐坐么?”
她抬起头, 这才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张颂成和褚元都在车里等,此刻看到他们将军出来了便从车里下来向他敬礼。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抬头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他咳嗽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局促,后来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她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跟他一起走到了车子旁边。
他亲自为她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她上车时还听到他在对自己的两位副官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让他们避嫌吧;她没管,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了,过一会儿他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门闷闷地关上,封闭的空间显得特别安静。
他们都没立刻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流逝着——她不是不懂得珍惜的,相反是太珍惜了才动辄得咎,无论说什么都觉得不够合适,于是最后就只剩下沉默。
这真是奇怪的心情,明明以前都不会这样的,她懊恼于自己的别扭,最烦躁时却忽而感到手心一热,是他再次牵住了她,低低的声音在车内散逸,有点模糊地落在她耳里,说的是:“好像好一些了。”
她一开始没听懂,就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正在端详她的手——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的手,一月前在军营的时候就很在意她手上的伤,如今又在细细地盯着看,似乎一点痕迹也不想放过。
她被这专心的注视打动了,压在心底的感情又泛滥起来,一边撇嘴一边偎进了男人怀里,那只没有被他牵住的手还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说:“我不想让你走……”
……委屈得要命。
他又在叹气了,似乎永远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一边轻轻搂住她一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这次很快,”他的声音像亲吻一样温柔,“一周之内就会结束。”
这消息十分令人惊喜,她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又疑心他是在哄人,遂又警惕地问:“真的?……你别诓我。”
“真的,”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这次我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家里打算如何料理你外祖母的丧事。”
他说的是下葬的事。
正所谓落叶归根故土难离,长辈离世之后大多都要葬在家乡,遑论贺家的祖坟还在柊县,倘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老太太必然也是要葬在那里的;如今形势特殊,之前家里人也讨论过此事该如何处理,舅舅说要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先让老太太葬在皖北,等之后世道太平了再将坟牵回柊县。
这办法虽然解了一时之急,却终归扰了老太太清静,白清嘉心里不太愿意,此时一听徐冰砚问起,忽而便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一边从他怀里退出来一边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直接带外祖母回老家落葬么?”
本来只是不抱希望地信口一问,没想到他却对她点了点头。
“眼下战事虽然未平,但柊县一带已经恢复稳定,”他慢慢对她说明着,“如果你和家人愿意,等七日守灵结束后我可以派人来接你们回去。”
啊。
这……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甚至完全称得上是这一年来她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她真是喜不自胜,漂亮的眼睛终于又开起了明媚的花,他带着笑意看她,又轻轻把人搂回怀里,说:“所以情况还没那么糟,你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说着,伸手碰了碰她因连日失眠而青黑的眼下。
她抬头看着他,心脏跳得好快,明明他跟过去也没什么分别,眼下也并没跟她说什么海枯石烂的情话,只是一个安静的拥抱,只是一句普通的关心,却已经让她心动得要命,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即便生命就在此刻结束也毫不可惜。
她又抱住他了,那么缠绵又那么依恋,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粘人,她还以为自己会更争气一些、起码不会一见到他就露出一副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是跨过战火和生死回到她身边的,与他厮守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天对他们的垂怜、是外祖母对他们的保佑——她就是要这样缠着他,最好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从她身边离开。
“那是不是四天后我就又能见到你了?”她轻轻在他怀里蹭着,就像既漂亮又乖巧的猫咪在跟人撒娇,“你会来我外祖母的葬礼么?”
“我争取,”他沉吟片刻后这样答复她,手还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像是在抚慰她的不安,“如果收尾顺利,当天我会赶到柊县。”
她是开心极了,尾巴都要竖起来,还开心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过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收敛了笑容,说:“当然你也不要太赶,还是以战事为重,毕竟事关那么多人的命……”
这回的话却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又低下头吻住了她——她都不知道他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她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他就要像这样连本带利地讨回去;而且他比她过分多了,完全是占有式的吻,她隐约有种意识,总觉得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比平时多了一些强势和凶狠,尤其在亲密时……是充满攻击性的。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可同时却又给了她更强的刺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极度亢奋,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会因为对方的拨弄而断裂。
直到他终于放开她,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车内蔓延,令他们双方的理性都濒临崩溃。
“……知道。”
他又在答她刚才的嘱咐了,声音低哑得要命,再次让她百倍动心。
只可惜美妙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半小时的相守在眨眼间就倏忽过去,他又要到远方去了;她在悸动的余韵中沉沉叹息,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临别之际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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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愁起来,问:“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我真的不想再让你去打仗了……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无辜丧命……”
而这次他终于无法再给她答案,也许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千百次地思考过,可现实给他的回答却总是一次比一次沉痛,那么多人流血牺牲前赴后继的结果都是一片虚妄,或许他也终归只是漫漫历史中的一粒沙尘,终将毫无意义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也知道他回答不了,男人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且痛心,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而他才是那个真正被卷进车轮里的人,即便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也要一刻不停地转下去。
……就像一个历史的囚徒。
“算了,我们都别想那些了,”她眨了眨眼,尽力轻松地对他笑,似乎正在试图撤销方才给他带去的困扰,“就先完成眼前的事情,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家。”
他知道她的好意,也没辜负她的努力,黑沉的眼睛是那么深邃温和,永远能让她感到安心:“好。”
她于是也跟着平复了情绪,恰巧此时张颂成走到了车边,大概是要提醒徐冰砚他们到时间离开了,而因为这回白清嘉知道最多一周后就又可以跟他见面,离别的伤情也就削减了些许,在他亲自为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只磨蹭了一小会儿就下车了。
当着他两个副官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太粘他,只体体面面地跟他说了“再见”,走出几步之后又忽然想到一件正经事,便又跑回来问他:“我还没有问过你呢——之前报纸上说沪军营军火不足,现在问题真的已经解决了?”
她终归还是不安,怕他是为了让她安心而故意美化战况。
他知道她的揣度,笑着应了一声“真的”,她是半信半疑,又追问:“那是怎么解决的?军火这种东西……总不兴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这话说完之后他的神情便有些微妙了,她于是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只是他的情绪平平整整、似乎还颇为松弛,怎么看都不像是碰到了麻烦,反倒有些愉悦似的。
“下次见面时再说这件事吧,”他顺了顺她柔软的头发,眉眼间全是温柔,“我想……你会喜欢的。”
第122章 二哥 血脉相连兴衰与共
四天后他的人果然来接她们一家南归了。
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由于至今仍然未从当初被捉进军营的恐慌中恢复过来, 是以还是怕兵怕得紧,虽然理性上知道那位中将和他家的外甥女儿关系非同一般,可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 总害怕这些腰间别着枪的军官会忽然翻脸。
上路的时候他们一家跟白清嘉贺敏之母女分在了两辆车上, 而一旦没了外甥女儿陪同在侧、贺焕之和儿子就难免更加紧张, 何英见了他们噤若寒蝉四肢僵硬的那个模样心里也是颇为无奈, 小声埋怨丈夫:“这都是清嘉女婿的兵,你怕什么?”
贺焕之不安地默默看了开车的士兵一眼, 又偏过头去极小声地跟妻子说:“你小声一点,别让人听到了……”
何英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过一会儿又听丈夫道:“现在还不能说是女婿吧?唉……像他们这些做将军的都没有常性, 说不准会辜负了清嘉,何况就算往后真是结了婚也难保不会娶个十房八房回来……到时候还能留给咱们清嘉几分用心?”
“要我说咱们还是少受人家的恩为好,”他不停地操心感叹, “省的这些账最后都被记在清嘉头上了, 平白让孩子受苦……”
这些话也不是没道理的,老实的贺焕之或许没什么本事光宗耀祖建功立业, 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丈夫好父亲好舅舅, 对谁都体恤、对什么都上心。
不过何英却觉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待自家外甥女儿是真心实意,一回两回都舍出命去照顾人,不过丈夫的担心也不算多余,毕竟世事波折人心易变, 保不齐哪天情深意重就成了相看两厌,到时候弱势的一方总要受折磨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跟着瞎操心做什么?”最后何英只能这样说了,“孩子们的路……总要他们自己走过才知道结果的。”
到柊县时是下午三点,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这座皖南的小城前不久才刚刚经历过战火,脆弱的城墙可挡不住厉害的火炮,早就像薄纸片一样碎得稀稀拉拉了,放眼望去一片断壁残垣,令人立刻便感到一阵沉重的萧索。
唯一的妙处是它终于恢复了宁静,城中亦已有了驻防的军队,为首的将官亲自出来迎接了她们一家,进城时说他们将军今日还在处理军务恐怕来不及折回柊县,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清嘉一听今日见不到徐冰砚,心里自然就感到了一阵落寞,幸亏她这几天也一直做着心理准备,心想就算今天见不到几天后也就见了,是以脸上还算能绷得住,同那位驻防的军官点头道了声谢,就跟家人们一起进到城里去了。
如今城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居住,道路上残破的瓦砾已经收拾干净,但到底还是显得萧条;贺焕之一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柊县的感情远比白清嘉和她母亲来得深,这一路看下来也不免连连叹息,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热闹祥和的模样。
一家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随后总算窥见了贺家老宅的影子,这座曾经引人艳羡的宅邸如今也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破损的屋檐和院墙斑斑驳驳,倘若要重新修葺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和钱财。
……这笔钱该从哪里出?
总不兴再让清嘉的女婿掏钱吧……
一家人心里都在默默犯愁,只觉得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可就算再愁闷也要先把老太太落葬的事安排好,他们还要进老宅里收拾祠堂做法事呢。
推开破败残损的大门,老宅里的凋敝景象更是暴露得彻底,一家人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里走去,穿过堂屋到了宅邸最深处的祠堂——那是最正经的老派建筑了,连挂在门楣上的匾额都是烫金的,只可惜如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约莫供奉在里面的祖宗牌位也都凄凄惨惨地倒落一地了吧。
众人心头沉重,各自深吸了口气才迈上了祠堂外的台阶,还未进去、却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立着一个人影,一身整齐熨帖的浅棕色西装,单看背影就能晓得他的风流,倘若这人肯回过头,一定比任何闻名遐迩的电影明星都更加英俊气派。
那是……
那是……
白清嘉完全不敢相信,整个人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迈过祠堂的门槛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只恐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惊散了眼前这人的幻影,直到耳边传来母亲悲喜交加的抽泣声她才隐隐觉得一切都是现实,随后又用微微打着抖的声音试探着叫:“……二哥?”
她开口的瞬间他便回了头,那双华美的狐狸眼就像她记忆里一样漂亮矜贵,永远噙着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有小小的散漫却绝不浪荡,当初名扬沪上的贵公子即便穿风过雨到了今日也还是那么出挑,一眼就足够人记上一辈子。
他大概是说了话,至少叫了声“母亲”和“妹妹”,白清嘉已听得不甚确切了,意料之外的重逢完全冲昏了她的头脑,直到被她哥哥紧紧抱进怀里都还回不过神,只依稀听到母亲在身边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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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清远……真的是你回来了么……清远……”
她已彻底泣不成声了。
谁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当初次子出事时出面料理的是白宏景和白清嘉,贺敏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在他离开上海前都没能再看上他一眼,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远渡重洋流亡海外,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活活将她的心扯成一瓣一瓣;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梦到自己可怜的次子,提着脑袋和一群亡命徒去搞什么革命——天晓得,她从来都不祈求自己的儿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要他们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便宁愿他们个个长成不成器的荒唐纨绔!
她把心都哭碎了,也说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白二少爷曾是多么玩世不恭的人,此时面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也难□□露出正色,三年的流亡生活似乎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浅的印记,使那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也蒙上了些许隐晦的尘埃。
“母亲……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也在努力克制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抱歉……这么迟。”
这是多么简单的话,可偏偏又是沉甸甸的,盖因这三年的沧海桑田无论对谁来说都太过沉重了,他遗憾自己没能在家族崩溃的时刻回来撑起一片天,更对曾让家人忧心挂虑的过往深感愧疚,散漫的意味已经从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褪去,此刻的白二少爷是郑重且审慎的。
而直到此刻白清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流下了热泪——她一边哭一边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她折腾得十分狼狈,可被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他们一家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好起来了。
因有外祖母下葬的大事摆在眼前,白家人也就姑且把跟白清远叙话的事放在了一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后山下的祖坟去了——他家的次子如今也是懂事了不少,竟还知道先一步去收拾祠堂和陵园,一家人到的时候只见先人的坟墓都经过了打理,每块石碑前还都摆放着洁白的鲜花。
他们一起将外祖母的棺木埋进了厚土,一个远归的晚辈使这场葬礼变得更加圆满,贺敏之一边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笃定次子这回重归故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保佑,心里的感激和动容已经多得快要漫出来了。
他们还一同回祠堂将贺老太太的牌位供了起来,一个家族血脉相连兴衰与共的感觉从未这样强烈——他们是一体的,悲喜苦乐都一起承受,分离聚散都一起面对,即便天涯流落甚至阴阳两隔也依然彼此惦念,将对方的际遇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确因此而承受了更多艰辛和忧虑。
可同时……也拥有了更多踏实和欢喜。
入夜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贺焕之一家也晓得今夜远归的外甥有许多话要同他母亲和妹妹说,遂不到七点就说要回房睡觉,将偌大一个堂屋让给大姐一家了。
这做法属实十分体贴,别说贺敏之这个做母亲的了,就是白清嘉这个当妹妹的都有许多话要审,登时便神情严肃地坐在堂屋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抱起了手臂,看着她二哥问:“说说吧哥——你这三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往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再出国么?”
一连五个问题甩出来,那架势哪里像个当妹妹的?便是如母的长姐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派头了。
白清远叹了口气,也在母亲和妹妹身边拣了个位子坐下,笔挺的西装剪裁好极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西洋货,可比他受了一年穷的家人体面上百倍。
“你先不要急么,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答,”他安抚着急切的妹妹和眼巴巴的母亲,神情透着为难、似乎也在整理话语,后来又松弛下来,大概是打算随意些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讲的,我么……”
屋里的煤油灯闪闪烁烁,昏黄的灯光将久别重逢的一家人温柔笼罩,白清远的叙述慢慢展开,平静的语调背后隐藏的是他那跌宕起伏回环曲折的三年光阴……
第123章 夜话 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
在海外流亡的日子总是很不好过的。
民国三年六月他和金勉金先生被当局缉捕、被迫离开故土, 恰巧那时孙先生也因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而远渡日本,他深感此前革命失败并非因为袁氏兵力之强,而更在于同党人心涣散, 是以决心整顿党务拯救革命。
白清远和金勉一行抵达日本时适逢新党成立前期, 他们大为振奋, 很快便参加了一系列重组活动, 7月8日大会在东京举行,中华革命党正式宣告成立。
直到袁世凯病逝前, 中华革命党在湘、粤、赣等省先后组织武装起义四十余次,另进行了刺杀龙济光、郑汝成等多次暗杀活动,护国战争爆发后又开始全面军事讨袁,也算是硕果累累, 直到去年7月护国战争结束后才宣告停止一切党务。
可难道中国的情势会因为袁世凯一人过世而立刻好起来么?政局很快又是一片动荡,甚至南北多省都爆发了战争,局势的动荡与日俱增, 偏偏党务已停, 他们又不能回国,彼时真是无限茫然, 也不知路该往哪里走了。
直到金先生后来渐渐跟一个日本的军火商搭上关系。
对方是个走私军火的亡命徒, 把这战火不断的混乱世界当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妙天堂,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抬高军火售价,其中走私到中国的武器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日本政府也在其中横插一脚, 试图借军火贩运绑架中国政坛,旨在让全国各省分崩离析。
……用心何等险恶。
他们凭什么放任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掠夺这一切?难道就不能自己做起军火买卖?金先生是有人脉的,当初在国内开设了无数拍卖行和赌场,结交的友人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后来虽说有很大一笔资产被当局查没了,可终归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白清远手里也有当初他父亲给他买命的三万大洋,两人便就这样一同从头来过,借着中华革命党的方便,不到一年就奇迹般的成了气候。
军火买卖可不好做,多的是要打点的关节,一个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正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可像他们这样一心扑在革命上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自然更不会在家国面前大言小我,生产的军火大部分都给了孙先生以作未来革命之筹备,剩下的便低价输送到国内以抵制日本的变相侵略。
而没过多久华东局势的变动便吸引了白清远的注意。
他对徐冰砚这个人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年前对方曾不计代价救过他的命,彼时二人也曾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他看得出那是个千仞无枝襟怀坦白的人,虽与他道路相异、可心中却同样装着山河大业;他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一生被埋没在徐振那个老王八麾下,没想到被逼到墙角之后他还能挣出一番大造化,短短三年就成了华东巡阅使,属实令人赞叹。
眼下浙皖两省又兴战事,该是徐振的旧部在兴风作浪,孙绍康这个卖国的贼寇早就是劣迹斑斑,据说还跟日本人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就准备让渡华东的铁路修筑权和矿产开采权,全是在走徐振的老路;浙江的倪伟也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禁不住孙绍康言语挑拨便跟着一起闹事,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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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徐冰砚当初能联合赵季二部把徐振拉下马,如今又怎么会把孙倪两人看在眼里?只是不巧碰上世界大乱,西洋诸国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余力把军火出口到华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火,就算是个神仙也没法打胜仗。
坦率来说白清远早就有了从日本回国的念头,一来是为了支持革命,二来也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国内,他知道他们都在受苦、盼望能早日回来尽一份心力;可袁氏虽死,当局的通缉令却还没有撤销,他回国之后必将寸步难行,说不准还会给亲友带去麻烦。
——可倘若徐冰砚赢了呢?
他已是华东巡阅使,想来要在上海保下他白清远也不是不可能,他愿意为他解军火不足的困厄,一来是因笃信他比孙倪二人对国家更为忠诚,二来也为报偿他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是一个月前他便冒险从日本乘船回了国,在广州下船后又乘车一路到了皖南,与徐冰砚见面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有了巡阅使将军的手书特批,他和金先生的军火便很快走铁路运到了战场,由此战局翻转,结果也跟着日趋明朗。
眼下白清嘉听完了这曲曲折折的一通说明,人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恍惚间又想起几天前她跟徐冰砚分别时曾问起这批军火的来历,彼时他的神情便有几分微妙,还说什么她会喜欢的,原来……
贺敏之就更是瞠目结舌。
坦率来说,在她心里自己的次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太岁,为了捧角儿可以一掷千金,上了赌桌便又流连忘返,什么膏粱纨绔也比不上他地道,当初可是让他父亲生生愁白了头的;三年前人家说他是革命党她便不相信、还当他是受了屈,哪料一切竟都是真的,甚至三年的流亡生活都没能磨去他的棱角,还让他做上如此危险的军火生意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是被吓得心肝儿发颤,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又不禁忧愁地皱起了眉,叫他:“清远……”
白二少爷也知道自己吓着了母亲,可如今他既已重归故里,这些大事便终归是瞒不住的,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谨慎、在关键时刻保家里人周全罢了。
“母亲,我心里有数,”他叹了口气、又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做少爷时的荒唐风流已消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狐狸眼中的峥嵘意气还在,更华美也更漂亮,“这世道太乱,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扯进纷争里,回避躲闪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国家真正安定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正经的答案了。”
“谁不愿意回去听戏逛园子?我到现在晚上还常梦见迎贵仙呢,”他又调侃起来了,出身显赫的公子哥儿无论到什么时候身上都有种独特的矜贵气,“可那样的日子有几天好过?润熙和润崇还小,总不兴让他们往后还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白二少爷是最会劝人的。
他当年做少爷时惹出过多少麻烦?回回都把他父亲气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可后来经他巧言令色地一通胡侃,那些棍棒也就纷纷化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叱责,再没什么官司好打了。
现在他也同样能说服贺敏之。
是啊……世道的确太乱了,先是把他们一家从富贵的云端一把拉下了贫穷的泥地,后来连宁静的困窘也不肯留给他们,明明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偏偏要被不由分说地扯进战火里,险些就要在陌生的荒原上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逃得掉呢?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就可以了么?终究还是要被拖累,甚至死得远不如自己挣出去有意义。
贺敏之又在叹气了,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只能垫着脚使着劲去理解他们的念头,然后在他们义无反顾地从她和他们父亲的荫蔽中奔出去的时候不停地为他们祈祷,再也无法替他们遮风挡雨。
“我是劝不住你们,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她已无奈地摇起了头,语气也不知有多复杂,“母亲也不是贪心的人,统共也就一个心愿……”
“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么?”
贺敏之上了年纪、可熬不了夜了,跟儿子说话到九点便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白清嘉扶着她进了厢房、又给她铺好了床,终于劝着人歇下了。
她自己却还睡不着,想了想又从房里出去了,走进堂屋的时候正瞧见她二哥靠在木头柱子上抽烟,烟雾缭绕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唐,大概他心里也远不像今晚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勉力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去哄母亲罢了。
他见她回来便挑了挑眉,看样子却并不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朝她笑,又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的时候可没好气,看着他抽烟的样子皱起了眉,说:“还真有了瘾?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二少爷可不在意,摆摆手就打算混过去,为防妹妹穷追猛打又先一步调侃她,说:“你二哥本就是个混不吝,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落,可不像你那位徐将军一样风骨峭峻。”
白清嘉也知道她二哥在此时抬出徐冰砚是为了压她一头,可分隔时忽而听到爱人的名字她还是难免被拨动了心弦,于是脸上就露了怯、还开始语塞了。
她二哥一看她这样子就笑,那副样子哪有什么长进?分明还跟过去一样浪荡!
她生气地瞪人一眼,作势要去踩哥哥锃亮的高级皮鞋,他便知她是恼羞成怒了,漂亮的狐狸眼中全是笑意,手一勾便搭上了妹妹的肩,就跟他们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别生气么,”他笑得风流,一边哄人一边又伸手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二哥可给你备着礼呢。”
白清嘉嗤了一声、才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刚要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自己不稀罕,眼前便忽而出现了一抹漂亮的红色。
她定睛去看——才见那是一条通透名贵的红宝石项链。
啊。
这……
“你哥可不欠你的账,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做到,”她二哥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吸了一口烟,神情仍然是她过去最熟悉的散漫,“瞧仔细了,这条的成色可比当初你拿去赌场给我顶账的那条好多了。”
轻飘的话语唤起遥远的回忆,白清嘉这才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滩666号大赌场里发生的旧事,彼时她二哥正为了救一群革命党而跟淞沪警察厅的官员打牌,一口气在赌桌上输给对方几万大洋,她被叫去拿钱救场,从赌场出来时他便答应过她,往后会赔她一条更好的红宝石项链。
哥哥……
……他竟然还记得。
其实项链不项链的根本不重要,白清嘉也早就不记得这些无谓的琐碎了,可彼时她的心情却又的确万分复杂,既有些酸涩又有些满足,像是尝多了苦的人忽然意外吃到了一口糖,忽而不敢相信这样的甘甜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二哥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叼着烟亲手将那条项链戴在了她脖子上,美丽的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被她莹白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不错,勉强算配得上我妹妹,”他又笑了,矜贵的笑容隐没在缭绕的烟雾后,“也得亏当时是我买下它,不然你说它得多怄气?”
这大概就是白二少爷一贯的方式了,用调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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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稀释郑重与温情,可熟知他的人却总能知晓他的用意,更能透过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看到他真诚纯粹的那颗心。
“哥……”白清嘉已十分动容了。
白清远却受不住这等陈情的场面,干脆摆摆手示意她免开尊口,接着便闲闲散散地抽着烟往堂屋外面走去了。
“早点休息吧,我也累了,”他颇有几分落拓地随口说着,“过两天还要赶路回上海,你要是真感动,到时候可得让你哥蹭蹭徐中将的专列。”
第124章 坏事 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
皖南的战争是在四月中旬才彻底结束的。
眼下柊县如此萧条, 自然到处都找不到卖报的,有关战争的消息只能跟驻防在此地的将官们打听,他们说孙、倪二部已经投降, 孙绍康本人则在被俘前饮弹自尽了, 将军不日就会折返上海, 届时会派车接白家人去安庆一同乘火车离开。
白清嘉听闻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只觉得连月来飘在自己头顶的那块阴云总算渐渐散去了,此后一直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 就盼望早日到安庆与徐冰砚见面。
白清远虽说在三年前就瞧出自家妹妹对那个军官颇有好感,可也实在没想到眼下她能中意对方到这个地步,做哥哥的见了此等光景难免心情复杂,时不时就要说两句酸话揶揄挤兑一番, 惹得他妹妹也是频频生气,因送宝石项链而积下的好很快就被一笔勾销了。
二少爷十分无奈,却也懒得跟妹妹计较, 一边感叹“女大不中留”一边帮舅舅舅母筹划起了修葺老宅的事——军火商的腰包有多厚实一向难以估量, 他如今也算衣锦还乡,出钱修一座老宅还是容易的, 打算回上海之后就安排人到柊县帮工。
徐冰砚也没让白家人等多久, 四天后就派人来接他们了——白清嘉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和母亲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险才好不容易从安庆回到柊县,没想到眼下乘车离开却是如此容易,仔细想想这段日子经历的变迁也是不知凡几,不由更加感叹人生如戏、属实是太过跌宕了。
他们和舅舅一家道了别, 随后坐上汽车向北而去,还没等伤感的劲儿彻底过去窗外便显出了安庆车站的样子,数不清的士兵守卫在附近、整个一条街都被戒严了,这光景惹得白清远抱着手臂吹了声口哨。
白清嘉可顾不上她哥哥是什么反应, 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紧巴巴看着窗外,勉力在人群中寻找那人的身影;这并不很困难,因为他总是很惹眼,挺拔的身躯宛如伫立的岩松,永远都是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已经亮了,呼吸也渐渐不平稳起来,车子要停下的那个当口她二哥又扫了她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嘱咐:“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儿。”
天地良心,白小姐以前确然是十分矜持,以至于跟徐冰砚来来回回纠缠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也就是最近她才有些出格……可也还不到不矜持的地步吧……
她又瞪了她二哥一眼,看神情像是对他的嘱咐嗤之以鼻,可是当徐冰砚亲自来帮她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又的确不好意思直扑进人家怀里去了,只在她二哥直勾勾的注视下得体地下了车、跟一个多礼拜不曾见面的爱人点了个头。
这……的确是矜持极了。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徐中将可没预料到这等场面,毕竟这两天他脑海中还一直盘旋着那天在宿县河堤上见到她的情景,甚至在方才于车站门口等白家人到的空余里他还以为能得到和上次同等的待遇,哪料他美丽的爱人却不给什么面子、仅跟他点个头就算了事了。
啊。
她……这是又生气了么?
因为那天他没来得及赶去柊县陪她安葬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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