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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沾上军队的边,他因此对时事军政全无了解,怎么会晓得他父亲正在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

    和洋人共事何异于与虎谋皮?偷盗矿产在眼下政府年年亏空无力偿还外债的境况下就是该被枪毙的死罪,安徽和浙江两省尚好,齐鲁一带却并非尽在徐振的势力管控之下,地方上的将领的官员是那么好调理的吗?万一他们不满分赃的结果、要转头把徐振卖给北京政府呢?

    这时候他就需要徐冰砚这个义子了——一旦山东形势有变、抑或洋人贪心反水要掀了桌子,他就要把自己的义子推出去挡灾;他可以说一切文书都是他的义子伪造的,是他贪心不足利用身份之便行贪腐卖国之事,届时再寻几个亲信串好了口供,谁还能翻案?大总统就算知道了这些破事又怎样?他徐振南征北战多少年,这点面子会挣不来吗?

    徐冰砚……

    那只是一个替死的傀儡,早晚有一天会被弃若敝履,眼下就稍稍给他几分体面吧……不然,那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冯览眼中隐着轻蔑的神采,嘴角勾着残酷的冷笑,耳中又听眼前不懂事的少爷质问:“那就这么算了?就让清嘉同我解除婚约?冯叔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娶她!”

    像个熊脾气的孩子,但凡有一点不顺意便坐在地上流着鼻涕哭嚎吵闹。

    冯览心中厌烦,可面上却一点不显,甚至语气颇为耐心地劝解,说:“解除婚约?当然不可能,这婚是两家长辈郑重定下的,岂能让你们这些小儿女说解就解?”

    一句话重燃了徐隽旋心中的希望之火,他立刻一把抓住了冯览的手臂、紧紧地攥着,眼神迫切地再次确认:“真的吗冯叔?真的不会解?万一白老先生被清嘉说动了……”

    “白宏景?”冯览还没听完徐隽旋的后半句话便冷笑起来,神情悠哉又笃定,“放心,他没有那个胆子得罪徐家,上赶着巴结你父亲还来不及。”

    顿一顿,又抬手拍了拍徐隽旋的肩膀,微笑着宽慰:“你便当从没听过什么退婚的话,该怎么还怎么——过几日你曾伯父不是要办宴会么?白家人必然也会受邀前往,到时候你就寻个机会,也多少敲打敲打那位任性的小姐吧……”

    寒夜漫漫,天光迟缓。

    总有动荡会在悄无声息间发生。

    另一边的白小姐却还不知过几日自己要摊上一桩麻烦官司,仍在探她父亲的口风、企图让他老人家松口让她去书馆做翻译——不出预料,果然立刻遭到了拒绝。

    “家里又不是缺金少银,哪里还要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去做什么翻译?”白老先生又皱起了眉头,“你便安心在家里待着、少让你母亲担忧,这就比什么都要强了。”

    白清嘉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去书馆做翻译是“抛头露面”,而在社交场上左右逢源就不是了,但她无意与顽固的父亲争辩,除因深知辩也无用之外,还因她已生出暗度陈仓先斩后奏的念头了。

    她计划先从自己最熟悉的法语开始译起,于是寻了一本未译入的法语诗集当习作,认认真真做了两天,也算成绩斐然、得了小半沓书稿,遂兴致满满地让秀知拿了偷偷寄到书馆去,算是投了稿。

    她回想起那天程故秋的说法,觉得眼下国内既然少有人专做翻译,那么自己兴许很快就会被书馆的编辑看中,不料兴致勃勃地等了两天却只等到一纸退稿文书,上面单说感谢她的投稿、却又不讲为何不予录用。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令她十分丧气,以至于隔几天程先生又至白家赴沙龙清谈时都发觉了她的异状,还关切地问了一句缘由,一听她被退了稿子也是失笑,又问:“小姐做的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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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翻译?署的又是什么名?”

    “一本法国浪漫主义诗集,”白清嘉略显落寞地回答,“署的是笔名,随便取的,白木槿。”

    程故秋听了一笑,文雅的眉眼显得特别温和,先说了一声“难怪”,继而又在白清嘉疑惑的目光中做了解释:“如今翻译也是注重品类,譬如我们校长译的《天演论》当初就是一本难求、异常抢手——为何?顺救国时势之故也。”

    白清嘉恍然——哦,原来是她翻译的东西有些不合时宜了。

    “再者……这署名也有些影响,”程故秋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今民国虽立,社会的风气却未能焕然一新……这‘白木槿’之名固然十分典雅好听,只是……只是一听便像女子的名字……”

    白清嘉又恍然——哦,原来这书馆竟还歧视起女人了。

    好笑,做翻译便是做翻译,哪里来的男女之别?竟揪着这点退了她的稿子,真是不知所谓!

    白小姐生起气来,漂亮的眼睛里又刮起冷风了,程故秋咳嗽一声,又从旁劝解:“小姐且莫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革除积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这也正是你我同侪戮力的价值所在,急不得,急不得。”

    这话倒有些道理——倘若今日之中国同西洋那般崇尚男女平等,那这国家已经先进了一半,哪还需要再谈什么开启民智之事?

    她略宽了心,气消了几分。

    程故秋又说:“小姐不必挂虑,倘若之后得闲,倒可随我去见几位书馆报社的编辑,他们都是有见地的人,一定能识出小姐的真才学。”

    千金小姐单独出趟门可不容易,白清嘉想了想觉得不妥,转而问:“过几日曾副参谋长要办一场晚宴,听说严校长也在受邀之列,不知程先生到时候可会去?倘若去的话,可否带我同严校长说两句话?”

    第25章 又见   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

    实际白小姐对此事的斟酌还是过于简单了, 没能将社交场的复杂尽数考虑在内。

    如今的袁政府可并不多么得人望,知识界对其非议尤重,学生们更是时不时就要跑到大街上去游行, 程故秋一个北大的国文科□□, 怎么会去曾副参谋长的晚宴上露脸?那可是袁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 他办的宴会连严校长都婉言谢绝了。

    白家人却是上赶着要去的, 白清嘉还记得前几天父亲和长兄收到请帖时那激动的神情,似乎自得于在北京社交界站稳了脚跟, 当时她瞧着还不觉得如何,眼下见了程故秋的风骨才深感汗颜,以至于……尴尬得有些脸热。

    面颊微微泛红的白小姐总是美得令人失语,恰如一丛丛白木槿刹那间开满了, 春色如许令人迷醉,就算正经如程故秋也难免有些晃神,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也忘记再去介怀白小姐身后的家族是怎样支持大总统了。

    因有这样一番情境铺陈在前, 白清嘉便对赴曾副参谋长的晚宴表现出了些许拒斥,但这也没什么用的, 终归还是被父亲捉了去, 在傅家官邸的角落坐着喝果汁。

    曾副参谋长是军政高官,是以今日来的也不乏军中将领,几乎都着军礼服,一眼看过去便知身份, 楚河汉界历历分明。

    军装么,无非全是那个样子,无论谁穿上都会显得板正精神一些,令原本只有三四分的皮囊也陡然变成五六分了。白小姐心中不以为意, 觉得自己之前是着了衣装的道,才不是真对那个男人有什么好感,可无聊出神时眼前却又时不时冒出他的身影,肃穆又冷沉,英挺且端正,似总有种其他穿军装的军官没有的味道。

    白小姐撇撇嘴,对自己蓦然想起对方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美丽的眼睛里带上了些许情绪,在场的男士们却不懂得看眼色,还有不少想凑上来想请她跳舞,她一一拒绝了,对那些穿着军装的军官还尤其凶呢。

    明眼人一瞧便晓得这位小姐今夜无心玩乐、该老老实实避开她才好,未料偏偏有那脾气拧的不信邪,硬要上前跟她纠缠一番,还是个模样颇为俊俏的年轻陆军军官,剑眉星目颇显英气,径直端着香槟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笑得可甜,问她可否赏光同他一起跳支舞。

    白小姐心中笑嗤了一声“登徒子”,不料还未张嘴骂人父亲便先到了,是亲自来叫她过去同曾副参谋长问好的。

    结果一来就先看到了她身边坐的那个年轻军官,一愣,随即神情又有些许不豫,对方则当先站起来同他问了好,白老先生皱了皱眉,而后才勉为其难点了个头,客气地称呼:“季公子。”

    这个“季”字一出,白清嘉便晓得父亲方才的神情为何那样微妙了。

    如她猜得不错,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官该是云南季宁远将军的独子季思言,他们家同北京政府的关系可有些微妙,毕竟近年来南方多有动荡,滇军的将领平定不力已被大总统多次通电训斥,一来二去体面都落进了泥巴里,怎么会不生龃龉?甚至坊间也不乏流言蜚语,说云南的季家对袁政府有反叛之心、是孙先生一党。

    白家人的根子可跟大总统牵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形势下又怎么会跟季家交好?白清嘉甚至听说自己还在法兰西留学时父亲便同季宁远将军有过矛盾,还在议会里想法子给人家使绊子,气得季将军一出门就怒而摔了自己的鼻烟壶。

    眼下父亲同季家公子的来回也是有些阴阳怪气,只见白宏景皱着眉头在傅家官邸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扫视过一周,边打量边问:“季将军也亲自到北京来了?倒还没同他碰上面。”

    “家父有军务在身,还在南方平乱。”季思言答。

    白老先生听了哼笑一声,语气里依稀藏了几分奚落,说:“令尊确该对军务多上心,莫要再接北京的电报了。”

    这后半句的讽刺尤其扎人,白清嘉从旁而观,分明瞧见季思言的脸都沉下来了,大约也是被这句嘲弄刺得浑身难受——幸而白老先生也无意同个晚辈争意气,奚落一句过了干瘾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转而同白清嘉说:“清嘉,同为父一起去跟曾副参谋长问好。”

    白清嘉跟随父亲一起穿过人群去寻曾副参谋长时,正碰见陆芸芸同一帮北京的阔太太聊得火热,她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和新奇的珠宝穿戴似乎正象征着沪上的摩登,引得其他女人艳羡不已,纷纷同她取经。

    这女人,倒是八面玲珑活络得紧。

    白清嘉冷笑一声,一半是发乎心底,另一半也是在给她父亲使脸色,白老先生会意,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心想自己也是没法子,前段日子为了满足女儿的任性不得已把姨太太赶到了北京饭店住,这般亏欠怎能不弥补?她又央他央得紧,一劲儿求着要到社交场上见世面,他不点头应允又能如何?

    父女俩各怀心事从陆芸芸身旁经过,人家忙着跟权贵夫人们交际,可压根儿没瞧见他们呢。

    不过陆芸芸再长袖善舞也没资格舞到曾副参谋长跟前,这老爷子可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同个做妾的多说废话,身边里里外外围的都是政要,就连白清嘉的大哥白清平、堂堂一个文官处的官员都被挤在了边缘,没得着什么大脸面。

    不过白老先生的位置就不同了,上一辈的人总是分量重些,曾副参谋长一见他来便主动让秘书把人接到身边,看到白清嘉后还客气地称赞,说:“早听闻你们白家的女儿名动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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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倘若我们贤庭还没有成婚,我定然也要腆着脸为他求娶。”

    这话是给足白家人面子了,令北京城的权贵们都十分歆慕,心想这上海滩来的有钱人可真是不一般,把他们曾副参谋长都给哄得服服帖帖了。

    白老先生也被这声抬举哄得十分开怀,笑得眉间褶皱已然一马平川,正要应和两句,余光却瞧见人群外又来了人,定睛一看那也不是外人,是他未来的女婿徐隽旋啊!

    白老先生面上一喜,当即就朝人招了招手,说:“隽旋?——来,来同你傅伯父问好。”

    这声招呼十分清晰,在场列位都跟着扭过头去看向了来人,白清嘉也下意识地跟着瞧了一眼,却在徐隽旋这位正主的身后看见了……

    ……徐冰砚。

    她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从火车站分别至今已有小半月,他一次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还以为他早就回上海去了,没想到竟还在北京。

    她也从未试图找过他或联络他,萍水相逢,彼此互为过客,本来就没多深的情谊,何况他们之间能说得过去的故事或许只有一顿旷野之上的烤甘薯,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可她必须承认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已经被他牵动了。

    他也穿着军装,和这满厅满堂那么多的军官一模一样,甚至他的绶带勋章还不如一些高级将领的花哨漂亮,可却依然显得那么英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眼中墨色浓郁得厉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与她目光相逢时眼神还微微一动,好像有话要说一样。

    而白清嘉却已经漠漠地把目光别开了。

    ——她终归是个矜高傲慢到骨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被人骄纵宠爱、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可那并没有多深,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不足以让猫咪改掉自己的坏脾气,他一度的后撤与疏离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动摇被辖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小姐看徐冰砚的那一眼其实非常短暂,兴许统共都不到两秒钟,可落在徐隽旋眼里却是要命的。

    该死!奸夫□□!他二人之间果真有首尾!

    一时之间怒气翻涌又有要上头的意思,差一点就要闹腾起来惹出笑话,幸而被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冯览暗暗拉了一把,这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是啊,他可不能在曾副参谋长面前造次,那是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是他要好好敬着的人。

    回想起这个要点,混如徐隽旋也总算像点样子了,一边正着自己西装的领结一边笑容满面地走到了曾副参谋长身边,热络地叫起了“伯父”。

    曾副参谋长可算是徐振的老上级了,一早就知道他这个亲生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一时间倒没多少热情跟个晚辈寒暄,而抬眼时又意外瞧见了徐隽旋身后的徐冰砚,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几分眼熟,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遂问:“你可是当初在皖南立首功的那个孩子?方启正的学生?”

    这句探问颇有些突兀,兼而还把徐将军的亲儿子给晾在了一旁,围拢在参谋长身边的上流权贵们一见这场面都难免有些惊讶,遂纷纷扭过头去瞧那个无名的军官,想知道他究竟曾有过什么造化、竟能让贵人多忘事的副参谋长记住他。

    而正处在众人注视之下的那个男人却仍一切如故,似乎并未受到这从天而降的殊荣的搅扰,神情依然那么平稳沉静,在曾副参谋长话音落下之后只肃立着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举止间有种开阔又稳健的气象。

    那时便有识人之人暗想: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此子恐终为人上之人。

    第26章 同窗   “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

    白清嘉因十几岁就赴法兰西留学, 是以对国故颇为生疏,尚不知曾副参谋长口中的“方启正”是何方神圣,对那场发生在皖南的战役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她心中很想探知原委, 可就连这番探知的欲望也让白小姐觉得有伤自尊, 因而她当时就安安静静在人群中站着、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看着曾副参谋长眉眼慈祥地招手让徐冰砚到他身边来, 还同他握了手。

    英俊而沉默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她当时明明没有在看他, 却仿佛能感觉到他正从人群外一步步向她走近,他与曾副参谋长握手时她的余光还看到了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让她恍然想起了此前在沪上的戏楼里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个场景。

    那时也是这双手……她还记得他掌心的热意。

    而他们的靠近终究不能长久, 毕竟曾副参谋长身边永远都缺位置,有源源不断的上流人士要填上来露脸,徐冰砚很快就要从众人瞩目的位置上退开。白清嘉在他离开时极快地抬目扫了一眼, 却见那位滇地来的季思言季公子在他走出人群后朝他迎了过去, 两人相互打了招呼,竟是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

    白清嘉挑了挑眉, 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徐隽旋今日既然来了, 那就免不了要对拒绝与自己成婚的白小姐进行一番纠缠。

    他此前已听了冯览的劝解,决意暂且先不把事情捅到长辈们那里去、多少给任性的未婚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毕竟还是爱慕她的,也不想她太难堪,只要今日她能服个软对他道歉, 并承诺往后都再不要看其他男人,那他便能以君子的风度坦然接受她,与她和和美美地签下婚书。

    他心中抱定了美好的畅想,便踱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步子去寻她了, 彼时她正同她嫂子站在一起说话。他想他们要聊的事情总不好被外人听见,于是便打算请她跳舞,等他们在音乐声中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想必她的心肠也就能软上几分了。

    可惜在他试图请她之前白小姐已经察觉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眉头暗暗一皱,心中已经在想法子脱身了。

    她先假装没瞧见这惹人嫌的讨厌鬼,同时眼睛又很快在周围扫视起来,恰碰见那位季公子从她身侧经过,遂深感这是天降的福气,于是同他招了招手,继而玩笑一般地说:“季公子方才不是要请我跳舞?现在我空了,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致?”

    季思言原本是要去长桌上拿酒给徐冰砚的,他同他好久不见、总归要叙叙旧,却没想到这位骄矜的白大小姐却忽而说要跟他跳舞。季公子颇感意外和不解,然而抬眼一瞧,却同时看见了几步之外一脸怒火的徐隽旋和再远一些正眉头微皱看着这边的徐冰砚,于是直觉自己是卷进了一场难解难分的情爱官司里。

    这么有趣的热闹他怎么能错过?

    “好啊,”季思言扬眉一笑,显出几分痞气,“荣幸之至。”

    季思言季公子是个人精,而且还是个很会跳舞的人精。

    他跳起交谊舞来简直是行云流水,比周遭其他动作笨拙的军官们好上不知多少,更妙在行为规矩讲究礼貌,与白清嘉跳舞时手一直老老实实虚环着她,并未趁机揩油碰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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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肌肤,这帮他从白小姐那里赢得些许难得的好感。

    这少爷……倒跟她二哥有几分相像。

    此判断颇有几分在理,不过季公子可比白二少爷嘴欠,一边跳舞一边还不忘调侃打趣,同白清嘉说:“我原觉得人生得一副漂亮皮囊是顶破天的好事,不料美人也有美人的烦恼——小姐今晚被多少人求着跳舞了?可真是辛苦。”

    说着,手上略用了点劲儿,带着白清嘉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

    白清嘉可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废话,何况方才旋转时她还在无意间瞧见了舞池外徐冰砚的身影,这倒勾起了她些许谈兴,遂不动声色地问:“季公子同徐三少爷是旧识?”

    季思言原以为眼前这位大小姐是打算闷着跳完一整支舞的,此时听她开了尊口打破了尴尬心中真是舒坦,很快便答:“自然,我同他是北洋陆军学堂的同学,一起读过三年书的。”

    同学?

    难怪他们看上去那么熟悉。

    季思言说的北洋陆军学堂想来应当正是光绪二十九年由如今的袁大总统亲自奏请设立的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当初除在保定公开招选了220余人以外,北京八旗也选送了约30人,其余清廷兵营各有一定数目的官兵被保举进去,至今虽不过十余年历史,可却培养出了一批杰出的将领,如今大多都在军中担任要职。

    “你们军校倒是严苛,要整整三年才能卒业,”白清嘉饶有兴致,“都学些什么?”

    季思言略回想一下,开始解释:“可不是人人都要读三年,也分队分班,譬如第一队的官长班就只需读一年,专习军事学术;我同冰砚是四队洋文班的,要学德日两国文字,这才要花三年工夫,第一年只学普通学科,到第二年才分不同兵科学习。”

    “洋文?”这又是出乎白清嘉预料的一个信息,“你们都通德文和日文么?”

    “哪那么容易?”季思言一笑,“只通一些涉及军事的术语和一些常用语,其他一概不通。”

    这倒也应该,学一门语言可不容易,遑论三年学两门。

    白清嘉点了点头,几句闲聊令她的情绪渐渐松弛起来,眉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又问:“那你们成绩好么?有没有被□□训斥过?”

    季思言一顿,很快回想起当初自己因成绩惨淡而大半夜被拖出去夜训的愁苦光景,嘴上却十分虚假地回了一句“尚可”,未免白小姐再追问,又主动转移了话题,说:“冰砚的课业尤其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还是方先生亲口认过的学生,军校里普通科目的□□都教不了他。”

    老实说白清嘉对这一点完全不意外,那个男人个性那样谨笃,一看便是做一事善一事的人,无论专研什么都必定成绩斐然。

    只是……

    “方先生?”她面露疑问,“那是谁?”

    难道也同程故秋一样是在北大教书的先生么?

    季思言听言却挑了挑眉,似乎对她不认识方启正方先生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缓一缓又说:“白小姐果然是留洋的人,对国内的人事听得少了——那位是光绪朝的名臣,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就算袁大总统见了也要敬称一声先生的。”

    白清嘉听言眨了眨眼,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奇事。

    越在污浊不堪的世道里、出身越显得重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古已有之的陈旧道理。徐冰砚……她虽对他的身世背景知晓得不多,却不难猜到他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这样的出身却能得到方启正那种人物的青睐……想必是困难极了的吧。

    他一定曾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算,倘若他真是1904年应的科举,那彼时他的年纪应当还不到十七岁,是因为这样才得了方启正的提携么?

    她皱了皱眉,又有些想不通,终于问了季思言一个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既如此得到器重,那徐三少爷当初又为何弃文从武去了军校?”她看着季思言,“你们是同学,应当是晓得的吧。”

    这点她却料错了,季思言并不知道,他虽在军校与徐冰砚交了朋友,可对方却始终沉默寡言、一直很少说与自己有关的事。

    他摇头说了句“不知”,并因此很快招致了白小姐不满的撇嘴,那双春色满园的漂亮眼睛仿佛在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算哪门子的同学?

    季公子于是感到自己被下了面子,内心遂感一阵狼狈,他咳嗽了一声,又有些不甘心,于是跟着说话气人:“白小姐倘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他本人,左右他今晚也在、再方便不过——倘若不便当面直说,也可迂回着去同徐二少爷讨教,想来也能得到一个令小姐满意的答复。”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偏偏要提徐隽旋?白小姐生了气,原本还曼妙灵巧的舞步忽而刻意一乱,于是狠狠一脚踩上了季思言的军靴,虽然她本人苗条纤细并无什么斤两,奈何那鞋跟儿却极细,像要把厚重的军靴都一下捅穿似的。

    季公子吃痛,疼得脸都白了,心想美丽的女人果然带刺,连用来跳舞的鞋跟也能扎人,于是也不敢再说气她的话,只勉力忍着脚上的疼痛、尽量自然地跳完了一整支舞。

    音乐结束时白小姐还没消气,抬着下巴几不可见地同他点了个头、勉强算是应付了西洋交谊舞的礼节,随即就一分好脸色也不肯再给,直接扭身走了,绝情的架势让季思言属实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从舞池中离开,转而去寻自己的旧同窗,彼时对方正站在副参谋长官邸的大落地窗畔、婉言谢绝着一位小姐向他暗送的秋波。

    季思言调笑着凑上去,一边随手取了杯红酒递给故友,一边调侃:“怎么,瞧不上人家?”

    徐冰砚未理这句调笑,也不喝酒,转而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换了一杯水,严肃得仿佛当这声色场是军营。

    季思言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打定主意要同他过不去,又戏谑:“也是,那位小姐固然周正,可却远及不上白家那位小姐美丽,你瞧不上也是寻常。”

    这话果然打破了同窗神情的刻板,还引得他紧皱起了眉头,季思言笃定他是要告诫他慎言了,于是当先笑起来,抢白曰:“可别说什么不可能的话来扫兴,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方才我同她跳了一整支舞,你猜猜看,她一直在问有关谁的事?”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又痞又邪,还和当年在军校时一样没有正形。

    徐冰砚却又有些恍惚起来,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亦微微一动,神思摇摆间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寻找起了那抹美丽的倩影,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无论在那里都是那么出挑,很容易就会牵住他人的目光。

    他看到她在灯火璀璨的厅堂中游离,几乎没有男人不在若有若无地觊觎她,其中还有一个上前同她说起话来,不是别人,是他那没有血缘的兄长。

    远远地,他看到她摇头、皱眉,又看到她冷笑、颔首,最后也不知听对方说了什么,跟他一起顺着台阶往二楼走去了。

    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

    第27章 强迫   ……总有些孤勇和热切。

    白清嘉确然是被徐隽旋缠上了。

    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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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竟一直站在舞池外堵她,待她跟季思言分开之后便黑着一张脸把她逼到了墙角,看样子还有火气, 反复说:“我们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反正终究是不相干的人, 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她于是断然拒绝了, 对方却有些疯魔, 又朝她逼近一步,突破了人与人之间舒适的距离,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威胁她:“你想我在这里说?闹得所有人都晓得?你父亲知道你要跟我退婚的事吗?你想让他在副参谋长面前出丑?”

    坦率而言,白清嘉倒是不怕父亲出丑丢脸,只怕他乍闻此事怒极攻心最后犯起心脏病,万一被她气死了可怎么好?她只是在某些事上看不惯父亲的作为, 可这不代表她不爱他。

    “你想怎么样?”白清嘉冷眼斜着徐隽旋问。

    对方是小人得志,连人中上那颗痣都透着得意,对她冷笑了一下, 又朝官邸的楼梯努了努嘴:“上楼说。”

    官邸二楼倒的确有那么几间可供贵客们茶歇的休息室, 里面摆着供人小坐的沙发和可以自由取用的茶点,每间里都有那么一两位佣人在等候, 随时要为来客奉上他们所需的东西。

    徐二少爷带着“未婚妻”怒气冲冲地进来, 劈头第一句便是让屋子里的佣人们出去,他们面面相觑不敢擅离职守,可这犹豫磨蹭的工夫就已惹得贵客不快,眼见这位品貌不佳的少爷要发火, 佣人们便也不再流连,一个个都低着头出去了,临了还替徐隽旋关上了门。

    这下房间中就只剩白清嘉和徐隽旋两个人了。

    白小姐胆子可大,在徐隽旋的怒视中依然自若, 在贵妃榻式的沙发上缓缓坐下,还伸手从一旁矮桌上的玻璃盘里捻起一小块黄油饼干在吃,耳中又听徐隽旋转了调子,开始唱起苦情戏了。

    “清嘉,”他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慢慢蹲在了她的面前,“自上回你同我说了狠话,我便一直吃不好睡不好,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你,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得你回心转意……你呢?可曾想起过我?可曾后悔了?”

    白小姐怎么会后悔?一说要退婚便高兴得只差挂起鞭来放,然此时对方蹲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确然有些可怜,倒是勾起了白小姐的些许怜悯,让她难得缓下了语气,同徐隽旋说:“二少爷很好,只是你我没什么缘分,喜不喜欢在我看来是一眼就注定的事,我对你没有男女之爱,往后倘若二少爷不嫌弃,倒可以与我交个朋友,我定然会真心待友人好的。”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倒也是出自白清嘉的真心,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不一定非要反目成仇——可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却脆弱得令人瞠目,只那一句“不喜欢”便狠狠戳了他的脊梁骨,惹得他一瞬就沉下了脸色,再不见方才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了。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对谁有男女之爱?”

    徐隽旋有些发了狂,腾的一下又站直了,居高临下看着白小姐,忽然像要审判她。

    “你看上徐冰砚了?那个一文不名全靠我们家抬举的穷当兵的?还是看上季思言了?所以才跟他跳舞?我告诉你他们家可不得大总统器重,早晚有一天要栽大跟头!”

    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处处贬低着别人,而背后唯一的倚仗却也不过是他那个侥幸一步登天的父亲而已。

    白小姐平生见多了狂蜂浪蝶的羞恼之态,被她拒绝之后大多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她早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只是徐隽旋忽而在此处提到了徐冰砚,便引得她也忽而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情绪,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兼而还有种难以解释的狼狈之感萦绕在心头。

    她于是也动了真火,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针尖对麦芒,一步不肯让。

    “闭上你的嘴,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白小姐的眼睛里刮起了北京一月的寒风,“倚仗家族在这里大放厥词你难道还以为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天天钻长三书寓烟花巷子的脏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徐隽旋,我以前是对你太客气了吗?”

    “退一万步说,”她的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股别样的妩媚和嚣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怎么样?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同你有什么相干?想管我的事,等下辈子吧!”

    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反呛真是掷地有声,倘若此刻有报社的记者在侧,决计会将这一通对白刊在小报上,次日一早北京的每一条胡同缝子里都有人捧着在读,茶余饭后还要反复拿出来征引品鉴呢。

    可惜白小姐却错看了形势,以为徐隽旋也跟她以前拒绝过的那些绅士一样知书识礼,却不知这混人一旦上了头便认不清是非,即便在这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也敢乱来,丝毫不顾及一门之外的楼下还有若干长辈在。

    他被气得眼前直冒白光,同时歹念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好,你嘴硬、你不服,我百般哄你敬你你不屑一顾,那老子今天干脆强了你,等你成了残花败柳看哪个像样的男人还敢要你!说我是钻花街柳巷的脏东西?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你也就跟小花仙小凤仙是一水儿的货色,看你还如何高傲!

    一念既起,徐隽旋的眼神也变了,色丨欲和凶戾同时出现在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白清嘉此时也忽而察觉了气氛的转变,刚意识到不对劲、人已经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抱住了!

    这……这真是彻底出乎了白小姐的预料!

    她断想不到徐隽旋会如此疯狂又下作,竟罔顾脸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此时一边禁锢着她不放一边试图扑过来亲她,可真把她恶心得要了命,立刻狠狠一脚踢在了徐隽旋的小腿上,比方才在舞池里踩季思言的那一脚更狠上十倍。

    徐隽旋吃痛倒吸一口冷气,紧抱着白清嘉的手松了一松,她也顾不上再狠狠扇这淫丨棍一巴掌解气,当即便向休息室的门口跑去。

    徐隽旋怎么肯?他今日要是放走她一切就都完了,不单两人的婚事会就此作废,而且那白老先生倘若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如此对待、还不得怒得剥了他的皮?不如一鼓作气做到底,说不准这女人被男人得了身子,那心也就跟着软了呢?

    他于是又猛扑向她,力道过大直接将人撞倒在了地上,还能分出神来去反锁住这休息室的门。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悬殊在此刻令人绝望地体现了出来,尽管白清嘉已经拼了命想要挣脱,却依然无法逃离这个可憎又恶心的男人的桎梏。

    她被他压在地上,踢他、抓他、打他,什么都没用,连想大声呼救都被他捂住了嘴,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腕更是被疯狂的男人一手箍住了按在地上。而徐隽旋其实本没打算在此刻当真和美丽的白小姐春风一度,可这女人实在生得太美,即便狼狈地倒在地毯上也依然醴艳得像幅画,尤其挣扎时那礼服的领口还被挣开了些许,衣服之下雪白的脖颈勾得人心痒难耐,当真激起了他的兽性!

    他可忍不住了,又扑上去亲她,恶心的气息让白清嘉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她还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求告:“清嘉、清嘉……我们好好的行不行……我发誓这一辈子都待你好,从这扇门出去我们就立刻结婚……你别难受,就给了我吧……”

    那一刻白小姐在想什么?

    当然会愤怒、当然会怨恨,恨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恨父亲之前怎么都不肯为她解除这桩要命的婚约。

    可除此以外也有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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