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起的双腿,脸也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含混的声音传出来:“我忘了。”
芳儿也不拿它当真,打了个哈欠道:“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芳儿去床上躺下,很快又睡熟了,菱月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抹黑起来洗过脸,又漱了口,梳好头发,菱月眼看着外头的暗色一点点消失,天光渐亮,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
一缕晨光照在菱月脸上,菱月在晨光中忽感愧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太太毕竟是爱惜她的。
不可能那样对她。
也许该往好处想一想,不能因为事情没有后文,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这一日上午,二门上的刘婆子受梁氏所托,找过来一趟,梁氏没有别的事,就是担心菱月,问菱月有没有什么事,好不好。
菱月照实说自己无事,麻烦刘婆子稍话回去。
刘婆子点点头,转身要走,菱月忽地又叫住她:“婶子,麻烦你再帮我带句话,让我爹娘这段时间做事千万谨慎,可别出什么差错。”
刘婆子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的,菱月怎么说,她就只管怎么稍话就是了。
刘婆子走了。
菱月呆了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交代上这么一句,不过,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对父母,菱月是心存愧疚的。
他们能力不大,却是愿意为她这个女儿付出一切的。
是她不孝,累得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一晃十几天过去,一直太太平平的。
这一日中午头,刘婆子忽然找到荣怡堂来,找上菱月一脸慌张地道:“哎呀,菱姑娘,不好了,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菱月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刘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刚才忽然来找我,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来喊你回家去。哎,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
菱月什么也来不及想,待要告诉老太太去,偏偏这时候老太太正歇晌呢,菱月匆忙之间只能找上蔡妈妈,待老太太醒了,再由蔡妈妈转告老太太。
蔡妈妈道:“既然是这样,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老太太这里有我呢。”
菱月一路紧步,紧赶慢赶地赶回了家中。
家中院门大敞着,早春时节,天气还冷着,所有的人却都当院站着,菱月一进来院子,甄二就看过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
无端地让人心里不安。
梁氏头发蓬乱,两眼发直,她的脸白得跟纸一样,一眼看去状态就十分不好,让人忧心。
菱月奔过去紧紧地抱住梁氏,好像在用这种方式给梁氏力量。
“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以梁氏目前的状态,似乎根本不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菱月这话就不是问的梁氏。
院子里除了甄二,还有一个眼生的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那婆子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你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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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你娘,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娘可闯下大祸了。老太太一架八折的双面苏绣的屏风好端端的就让你娘给毁了,近千两银子呢,就这么毁完了。上头让我把你娘给送回来,让我看着你来了再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这下可麻烦了。”
梁氏原本是两眼发直,看样子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这会子听得这话,她忽然发疯一般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是有人故意伸腿绊的我!你们找那个人去!不要找我!”
菱月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可是眼泪已经掉下来。
那婆子同情地看着梁氏,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旁边有邻居听到动静,对着甄家小院里探头探脑的。
菱月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示意甄二来扶着梁氏,她过去关了院门,回来和甄二一人一边,架着梁氏回了屋子。
到了屋子里,梁氏突然发泄一般的大哭起来。
菱月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甄二坐在一旁,一筹莫展。
等梁氏哭够了,哭不动了,菱月拧了热巾子给梁氏擦脸,也给自己擦脸,等梁氏情绪安稳一点了,菱月这才哄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你又不在府上做事,怎么会挨上什么屏风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氏这才开始说,她情绪上到底不稳,说着说着就会突然哭起来,如此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会儿,旁人才算把事情拼凑明白。
这事原是从甄四嫂子身上来的。
甄四嫂子是府上的粗使婆子,昨日上头分派下来事情,本来今日一早该甄四嫂子去府上干活的,偏生昨晚上甄四嫂子不慎把脚脖子给崴了,甄四嫂子怕耽误了事情,上头再怪罪,这就求到了梁氏头上。
大家既是邻居,又是亲戚,平日里时常互相帮衬。
年前红药出嫁,甄四嫂子就过来帮着干了半天的活。
加上甄四嫂子日子过得又不容易,甄四嫂子既然求过来,梁氏就没有个不答应的。
梁氏今日便替了甄四嫂子去府里干活。
谁成想这一帮忙,就帮出了事故。
按照上头的指派,梁氏进府做了些搬运笨重东西之类的粗活,虽费了些力气,倒也还好。
原本一切好端端的,事情后来是出在一碗药上。
上头的管事娘子支使梁氏给她端药去,梁氏过来就是帮着干活的,人家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就是了,梁氏按照指示,端着刚煎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那间摆了好几扇屏风的屋子。
梁氏走得很稳当,可是忽然有人伸出腿来绊了梁氏,梁氏摔倒了,手上的一碗药尽数泼在了最前面的一架屏风上。
是一架八扇的双面苏绣屏风。
菱月知道那架屏风,架子是紫檀木的,共分八折,每一个屏面上都绣着一个仕女图,八位仕女,神态各异,又是双面苏绣的做工,异常的精致。
老太太有好多扇屏风,有些是别人送的,老太太讲究这些,这些屏风会依着时令节气换着摆放。
这些屏风大多价值不菲,这一架却尤贵在绣工上。
梁氏哭起来:“月娘,月娘,娘是被这些人给算计了啊。他们联起手来给娘下的套!娘上了他们的当了!这些人明摆着就是想通过我来逼你就范,这可怎么办啊?”
菱月已经听得呆住了。
这一夜,甄家通宵未眠。
菱月和甄二必须时刻看着梁氏,梁氏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没看住,梁氏眼珠子一转,就要找地方寻死。
一时被拦下来,梁氏哭得满脸是泪:“月娘,月娘,这都是娘惹出来的事,娘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把你搭进去啊。”
梁氏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有时候她两只眼睛呆呆的,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抱着菱月痛哭失声。
“……没有一个好人,她们没有一个是好人。从老太太,到甄四嫂子,没有一个是好人,她们联起手来给娘下套……甄四嫂子,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我好心好意地帮她,她就这么对我……老太太,孩子,你平日还总说老太太对你好呢……我的孩子,老太太她对红药好,对别的丫鬟好,可她就是不对你好啊……”
菱月的眼泪不觉流了一脸。
明明知道梁氏眼下这种状态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话,菱月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拼命地否认梁氏的这种猜测。
也不知道是在对梁氏否认,还是在对自己否认。
菱月一边摇头一边拼命解释:“娘,这不关老太太的事。事情是旁人做下的,老太太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她不会的……”
菱月越解释,梁氏哭得越凶。
这一夜熬下来,菱月和甄二俱是心力交瘁。
第二日一早,宫大家的登了甄家的门。
宫大家的一脸的惋惜,对菱月道:“菱姑娘,这事可难办了。这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娘这会儿还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头。这要是换了别人,早给关在柴房里听候发落了。唉,怎么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家里有什么说法没有?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主家再大度,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这么多银子,你家里拿不拿得出来?这要是拿不出来,可就不能怪婶子狠心了。”
菱月熬了一夜,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此刻她盯着宫大家的,就像在盯着一个绝世仇人,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情面。
菱月说话很不客气:“事情是你做下的。是你给我娘下的套。是你设计毁了老太太的屏风。你还嫁祸到我娘身上,想要逼我就范。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行事这样不堪,一准饶不了你。我要告诉老太太去。”
菱月认定整件事情都由宫大家的一手策划,她必须把所有的过错都安在宫大家的一人身上,她不能承受这件事还有别的可能性。
菱月这般不客气,宫大家的脸面上颇挂不住,不过,除此之外,宫大家的是一点不惧。
宫大家的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菱月好好谈一谈的,不过,她眼见对方情绪如此,心知这会子没法坐下来好好说话,必须等到对方冷静下来再说。
宫大家的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菱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宫大家的说完,转身走了。
菱月脑子里一片嗡声,她不能去思考对方留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夜未眠,这幅样子没法见人,菱月去洗了把脸,又重新梳过头发,身上的衣裳都皱了,菱月去西厢房换了一身新的,又穿上外头半旧的大衣裳,菱月让甄二看好梁氏,她要去找老太太去。
甄二看着菱月,甄二是个糙人,那些细腻敏感的心思一向与他无缘的,可是眼下他眼见菱月要出去,一张脸上竟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菱月只作看不见,她现在不能去思考这些事情,就像她不能去思考宫大家的最后撂下的那句话一样。
菱月一路上脚步匆匆,进了府门,进了二门,绕小道穿过偌大的花园子,进了荣怡堂,匆匆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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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庭院,进了堂屋。
菱月是在堂屋里被人拦下来的。
蔡妈妈挡住了她的去路。
菱月道:“妈妈,我有事要跟老太太说。”
菱月不知道蔡妈妈为什么挡着不让她进去,她几乎是在祈求蔡妈妈了。
蔡妈妈道:“你家里的事情,老太太已经知道了。老太太说了,既然你家里出了事,你就好好在家呆几天,多陪陪你家里人,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许是一夜没睡的关系,菱月有一瞬间的晕眩,菱月咬牙挺住了,她笔直地站在蔡妈妈面前,恳求道:“我得见一见老太太,这里头还有别的事情,老太太还不知道,我得告诉……”
话还没说完,蔡妈妈已经摇了头。
蔡妈妈只有一句话:“老太太说了,让你回去。”
蔡妈妈用的每个字眼都是寻常,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是那么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堂屋里已经熏上了香,是荣怡堂里常熏的桂花香,老太太喜欢这种香气,菱月往日弄熏香的时候,时常会在香薰炉里放上这种香丸。
桂花香气甜美馥郁,是荣怡堂里长年都有的味道。
菱月往年待在荣怡堂里,长年被桂花香气萦绕,以至于光是闻到这种香气,就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无端的就让人十分安心。
可是此时此刻,被这熟悉的香气缠绕着、裹挟着,菱月却有种窒息一般的感觉。
菱月一手捂住嘴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第44章
大颗大颗的眼泪摔到地上, 碎成几瓣。
整个世界都在泪水中模糊起来。
蔡妈妈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荣怡堂的老人儿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像什么样子。”
又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菱月低下头去, 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菱月道:“我自己会走。”
菱月撑住自己, 走出了荣怡堂的屋子。
芳儿这时候也在堂屋里, 刚好看到这一幕,这厢菱月一走, 芳儿不由得往前跟了一步,脸上不禁露出担忧之色。
蔡妈妈给芳儿使了个眼色。
芳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堂屋里此时还有两三个干粗活的小丫头,她们都很吃惊,彼此面面相觑的,蔡妈妈的眼睛一个个地盯过去, 面色严厉:“都给我把嘴巴闭严实了,要是有敢乱嚼蛆的, 但凡让我知道一点, 自个儿知道下场!”
几个小丫头都低下头去, 唯唯应是。
这厢, 菱月来的时候脚步匆匆,走出荣怡堂,却再没有了目标和力气, 每一步走下去, 都是茫然, 这一路上幽幽的,恍似游魂。
芳儿这一路上紧紧地跟着她, 整整一路,菱月是一句话没有,芳儿难受得想哭,她心里有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偏又一句不敢问,进了甄家的小院,菱月让她回去,芳儿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早春时节,春寒料峭,菱月一脸麻木地关了大门,又上了闩,回过身来,她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气似的,整个人背靠在半旧的木门上,眼神呆呆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也不说往屋里去,好像浑然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菱月慢慢地回想着自己,回想着这段时光,甚至回想着这些年。
老太太要给七爷挑丫头的消息传开,菱月有美貌,有宠爱,又正值青春妙龄,其实很有可能被老太太挑中。
可是菱月从来没有真正地担心过。
她有恃无恐,在内心最深处,她其实是觉得她实在不肯,老太太是不会强迫她的。
这些年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大家有目共睹,老太太对她的好,非止一点,也非止一年。
菱月能有恃无恐,她所倚仗的,就是老太太多年来的宠爱。
可是菱月现在知道了,这些宠爱老太太可以给她,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她就是老太太养的那只波斯猫,想要得到主人的宠爱,就必须乖顺,这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一旦她表现出不顺从,主人的宠爱自然也就没有了。
早春寒意料峭,菱月脸上一片冰凉。
双臂环住自己的身子,菱月觉得身上很冷,她觉得害怕,因为她忽然吃惊地发现,她其实竟然没有任何倚仗。
所有以为可倚仗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把老太太当作亲祖母一样来敬爱,多年来她和老太太处得跟祖孙似的,这些都没有丝毫用处。
因为这些都是假象。
她出身卑贱,如何配拥有老太太这般身份尊贵的祖母?
老太太手里捏着她的身契,决定着她的生死,更遑论区区婚嫁。
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
老太太是她的主人。
菱月在早春的寒意中体认到这一点,心中只有一片冰凉。
作为主人,也许老太太多年来对她的宠爱并非假的。
菱月甚至知道该怎么继续去拥有这些宠爱,只要她表现出顺从,乖乖地照着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去生活,就好。
春寒料峭,院子里刮起了寒风,菱月在寒风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甄二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
菱月走过去:“我娘怎么样了?”
甄二回答:“刚睡着了,就是睡得不踏实。”
菱月点点头:“这几天得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做了傻事。”
甄二点点头,答应着。
其实除了梁氏,甄二同样担心菱月。
现在有她这句话,甄二就算放心了。
菱月道:“爹,我好累,我要去好好地睡一觉。你辛苦一些,先看着娘,好不好?”
甄二点点头:“你放心去睡吧,你娘这边有我呢。”
菱月走过小院子,进了西厢房,甄二一直目送着她。
从头到尾,甄二就没问过老太太那头是怎么说的,好像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结果。
菱月嘴角牵了牵,有点想笑。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也许只有她是个傻瓜。
浓重的疲惫感袭来,菱月只脱下外穿的大衣裳,就和衣躺进了被窝里。
这一天一夜,她实在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天是黑的,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梁氏在床头守着她。
见她醒了,梁氏高兴又担忧地道:“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你都叫不醒。”
梁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脸色也苍白,可看得出来精神上已经稳定多了。
这就让人放心不少。
菱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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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氏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菱月从床上下来,梁氏道:“你爹说你从前天开始就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梁氏出去了,不一时给她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菱月起来洗了脸,又慢慢梳顺了头发。
昨天发髻没解就睡了,一觉醒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菱月把发髻解开,又重新梳好。
又换过一身衣裳。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蒙蒙亮了,厨房里有炊烟升起,是梁氏在里头忙活。
很日常的情景。
菱月在外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生活是这样的,不如意的事情会发生的,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菱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架小小的多宝阁,最方便的一层,放着一排书,最外面的一本书,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还有一本《本草经》,被菱月拿到了荣怡堂的后罩房下处。
这一本放在家中,想着回家的时候方便看。
菱月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这本书的书脊上,停住不动了。
买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如同昨日。
菱月脸上不觉湿润了。
恍惚之间,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只是不知是之前做了一场美梦,还是现在身陷在一场噩梦里。
过得一会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饭。
菱月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角油饼。
梁氏劝道:“怎么就吃这么一点?你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吃点吧。”
她光劝别人,其实自己吃得也少。
菱月道:“我吃饱了。”
她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量,并没有多余的胃口。
梁氏也不再劝。
其实谁也没有多余的胃口,大家很快就都吃过了,饭桌上没有了碗筷声,一时分外的安静。
还是菱月先开了口。
话是对甄二说的。
“爹,你要是有空,就帮我跑一趟和祥医馆,就是长雀市的北街上,你找到许大夫,把他带到家里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甄二还没有答话,梁氏已经先预感到了什么,她一下子湿了眼眶,抢先问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菱月没有回答。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梁氏好似不能接受,她抓住菱月的手,眼泪已经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们再想想办法……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还有你大姨家里,你大伯家里,亲戚们家里都可以去借一借……借一借,还有许大夫家里,再问他家里借一借,兴许人家愿意借给咱们呢,总得问一问呢……他家里应该是有银子的,能借出来不少,一部分就当聘礼了,剩下的慢慢还给他家……”
梁氏嘴里说的都是傻话。
菱月只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笑中有泪。
菱月催促甄二,甄二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甄二出去,梁氏终于感觉到事情无可挽回,她很伤心地哭起来,嘴里全是对不住她的话。
菱月安抚性地揽住梁氏,任由梁氏宣泄着这些情绪,这一刻,梁氏好像成了一个小孩子,得由菱月来哄着她,保护她。
菱月哄道:“娘,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啊。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一个。便是没有你,我也躲不开这一劫啊。”
虽是哄人的话,也是实情。
梁氏哭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甄家小院子外面,隔壁甄四嫂子家里的大丫一缩脖子,快步走回隔壁自己家里,大门一关,上了闩,大丫几步跑进东厢房,甄四嫂子正在床上躺着。
右边的脚脖子崴了,到现在还不能着力,这几日甄四嫂子都在床上歪着。
隔壁甄二家闹成那样,甄四嫂子家里既是邻居,又实际参与其中,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大丫把刚才透过门缝在隔壁看到的情景一说,有些不安地道:“娘,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甄四嫂子一瞪眼睛,骂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这些都是暂时的!你甄二叔家里马上就要大富大贵了!他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就凭他家姑娘那模样,以后跟了主子,要什么没有?就你这样的,以后就是给人家当使唤丫头,人家也不一定要的!你甄二叔甄二婶以后也要跟着姑娘享福的!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甄四嫂子自问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当初宫大家的找上她,白花花的银子往她眼前一摆,那么多的银子呢,甄四嫂子也没有说一口就答应下来。
还是宫大家的一再跟她保证了,隔壁甄二家以后过的保管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甄四嫂子这才同意的。
甄四嫂子吩咐大丫:“把我放银子的箱子抱过来,我再数一遍。”
大丫给训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依言把屋子里放衣物的箱笼打开,扒拉开上头的衣裳,从最下面抱出一个黑皮小箱子,递到甄四嫂子手上。
这个小箱子现在成了甄四嫂子的宝贝,自从得了这个,里头的银子甄四嫂子每天雷打不动要数上好多遍的。
黑皮小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亮出相来。
整整一箱子呢,个个都是大元宝。
甄四嫂子命苦,年轻轻的就死了丈夫,死鬼丈夫还留下了一堆孩子,每个孩子都长了一张嘴,个个都得吃饭。
甄四嫂子在内院就是个粗使,平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每个月就挣那么些银钱,全搭这些嘴上头。
镇日辛辛苦苦,偏偏就是攒不下银子。
那一日,宫大家的忽然叫了她去,白花花的银子往她面前一搁,甄四嫂子当时就给惊住了。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甄二把许茂礼带来了,是梁氏给开的门。
梁氏刚才虽洗过脸,可是一双眼睛却浮肿着,这是遮掩不住的。
许茂礼心中的不安达到了姐姐。
刚才在医馆里,甄二忽地上门,许茂礼就很惊讶。
等甄二说出是菱月在家中等着要见他,许茂礼就更吃惊了。
因为算算日子,菱月这番回去才过了半个月,远不到再次出府的日子。
这一路过来,甄二话很少,虽说甄二待他,从来不似梁氏那般热情,可是这一回,却尤为不同。
许茂礼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现在进了甄家的院子,梁氏又是这般。
许茂礼不由得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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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开口询问,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梁氏只有一句话:“月娘在堂屋里等你呢。”
许茂礼进了堂屋。
菱月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见人到了,她站起身来。
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薄袄,下面是浅檀色的绫裙,衬出修长的身段,头上梳着时下年轻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水脸儿,可是依旧明眸皓齿,如水一般的美貌。
一双眸子如同秋波,只是望过来,就似有千言万语。
许茂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笑道:“怎么忽然出府来了?不是说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日么?”
菱月也笑了。
一双眸子里弥漫上一层水雾,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我不能嫁给你了。”
第45章
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 我不能嫁给你了。”
许茂礼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要开这种玩笑。”
菱月眼中的泪水落下来:“老太太挑中了我,要让我给七爷做妾,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
许茂礼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一切的异样都有了解释, 许茂礼牙关紧咬:“她不能这样做。”
菱月道:“她能。她是我的主人, 她手里捏着我的身契, 她让我活我才能活,她让我死, 我就活不成。她有权力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你就是告到衙门去,也没有用。”
因为这种权力本就是朝廷认可的,一纸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无力反抗。
许茂礼也并非世外之人,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明白。
许茂礼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张俊脸也憋得通红, 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想着办法,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过了一会儿, 许茂礼语气恳切地道:“不行我就去求她, 我跪着去求她, 求她看在这些年你伺候她的情面上放过你……”
泪水湿了脸颊,菱月双手抹去泪痕。
“没有用的,能试的法子, 我已经都试过了……”
菱月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跟许茂礼说了。
一开始弄出来的八字不合那件事。
后来被拆穿, 宫大家的问她道喜, 她一口回绝。
再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不再隐瞒,都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听得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好像也终于预感到悲剧的结局,他眼中有泪水滑落,许茂礼慌忙用手背擦去了,道:“你没跟我说过。”
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
菱月现在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
她只是觉得许茂礼有权利知道这些,换了她是对方,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希望自己从头到尾糊里糊涂的。
许茂礼慌慌张张地道:“我去筹银子,我回去求我爹娘,我求他们把银子拿出来,再去亲戚朋友家里借一些,你相信我,我能筹到这些银子。”
菱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好奇怪,人眼里的水好像总流不尽似的。
菱月道:“许大夫,我要多谢你。可是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太太是绝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吗?我就是顾府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注定飞不出这个笼子去。”
她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金丝雀,因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宠爱,也因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关在笼子里一辈子。
也许,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虽是贱籍,可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论起生活待遇,也许比大多数的小家碧玉还强些。
菱月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运,背后都有代价。
菱月泪眼模糊地看着许大夫。
是她对不住他。
是她辜负了他。
许大夫本来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宁姨娘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呢。
是她非亲非故的,忽然找上门去,结果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说好的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从头到尾,许大夫没有从她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她带给他的,全是伤痛,只有伤痛。
这一刻菱月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进展得慢一点,如果初八那日她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没有把事情说开,如果他们只是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菱月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我不能不听老太太的。如果我不听,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娘,接下来就是我爹,再下来,就轮到我了,你明白吗?”
许茂礼已经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茂礼声音颤抖地道:“难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许茂礼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和之前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一样,自己的父母,毕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们妥协,可是在顾尚书府面前,他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说顾尚书府是一棵大树,树大根深,那他许茂礼不过是大树底下的一只小蚂蚁。
跟顾尚书府作对,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菱月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
“许大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会好好地去生活,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生活,好不好?”
以后都要好好地去生活。
这是菱月最后的愿望。
许茂礼忽然有些失神,他喃喃地道:“我在做梦吗?我觉得好像在做一场噩梦一样……”
菱月只有无言,她低下头去,泪珠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局吗?
许茂礼看着菱月,忽然浑身颤抖。
菱月站在对面,依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样,脸上的泪水尽管擦去了,一双眸子里却犹有水光。
她的感情是真挚的,那么动人。
这样的姑娘,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她。
许茂礼忽然用双手捂住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眼泪却从指缝中涌出来,崩溃似的道:“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许茂礼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如果他不是一个小人物,如果他拥有可以和顾府相抗衡的实力,顾府就不能不顾忌他,顾府就不敢这样随意地对待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像他这样的小人物,顾府根本不会考虑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连和顾府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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