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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惑之
◎一点朱唇嫣红。◎
两人四目相接, 舒念借身后一点烛火余光,这才看清崔述眼眶微红,眼圈发青,尤其惨淡的情状。心下蛰伏已久的活物骤然苏醒过来, 在她心间放肆啃噬, 便连指尖都有些哆嗦, 瞬间忘记先前龃龉, 倾身过去, “怎么啦?”
“你不能与我分开。”崔述坚持道,“南疆瘴气并非牢不可破, 我既能穿瘴进来, 说不得另有旁人也能进来,此间无法保你万全——”
“我没问这个。”舒念一语打断, 蹲在他身前,探手扳住他肩膀, 歪头打量一时,探询道,“你怎么啦?”
崔述大不自在, 推开她手, “无事。”站起身避在花树之下,背对舒念, “悬火丹之事平息之前,你需与我一处,方寸不离。”
舒念倾身坐在廊下, “为何?”
崔述回头, 看了舒念一眼, 目中微含责备, “你既已告知唐玉笑身份,先不论其它,便为图悬火丹,唐玉笑也绝计不会放过你。”
当日被迫告知唐玉笑自己真身,难道不是为了替他老人家拔毒?简直倒打一耙,舒念大不高兴,翘足抬杠,“我看未必,这三四十日都没见他来,西岭离南疆,却比你姑余近便多了。”
崔述忍耐一时,终于驳斥,“唐玉名在凌阳身死,唐玉笑回西岭,必须禀明原委,取信于掌门及各位长老,否则难免落个杀兄夺位的罪名。他如今分/身乏术,等他理清门中事,第一件必是寻你。”
舒念无言以对,想了想,赌气道,“另寻个地方隐居,也并非甚么难事。”
崔述深深吸气,胸脯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你需跟我一处。”
舒念犹在记恨他不理自己,身子一歪,靠在廊柱上,悠然道,“我偏不。”
崔述身形一动,忽然大步过来。舒念手臂撑地,不由自主退了半尺,一时灵醒,复又安坐不动,“小吴侯白日里训人没够,这会儿再训我一回?”
崔述立在身前,垂目看她一时,在她膝前蹲下,耐心解释,“念念,不可任性。悬火丹现世,你身处漩涡之中,你不在我身边,若落到八山二岛手中,叫我如何是好?”
舒念心中垒块被他一段软语融作一滩春水,悄然流走,半点不留痕。好容易强行绷住了,“小吴侯先答我一件事,便都听你的。”
崔述皱眉,“你说。”
舒念坐直身子,倾身低头,牢牢盯着他眼睛,“你方才怎么啦?”
崔述怔住,目光低垂,落在足下泥地上,许久才道,“那件衣裳……总之都是我不好。”
舒念大觉惊奇,“小吴侯白日里十分嫌弃,果然因为做工粗糙?”
崔述摇头,沉默许久才勉强开口,“我还以为——”渐觉难以启齿,“念念别问了。”
舒念瞬时福至心灵,难道小吴侯以为这是哪个旁的男人的衣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惋惜道,“以前咱们小吴侯可没这么小心眼——”站起来,拍拍身上浮灰,摇摇摆摆去了。
回到厨下,揭盖看时,鱼汤已炖作奶白色,鲜香爱人,湿帕子垫着,放在案上。另煎一盘荠菜煎蛋,盛两碗米饭,正待出去唤他,却见崔述倚在厨门边上,看着自己出神。
舒念奇道,“愣着做甚?过来吃饭。”
崔述磨磨蹭蹭过来,挨边坐了。舒念忙着取碗盛汤,好一时着实忍不住,“咱们有话直说,小吴侯总这么看我,留意我一时忍不住,非礼于你。”
崔述闻言,面上微红,低头捧碗,默默喝汤。舒念吃了两口,合掌道,“差点忘了。”便将下午折腾的成果从袖中取出,倾出一颗药丸,递给崔述,“给你的。”
崔述接过,看也不看,塞入口中,鼓着双颊咽了,又低头喝汤。
舒念侧首看他,“特意兑了蜂蜜制的,甜的,你这囫囵吃法,滋味都没尝出来吧。”
崔述皱眉,“丸药而已,何需如此麻烦?”
“自是因为咱们小吴侯怕苦呀。”舒念轻笑,将袖中瓷瓶放在案上,推过去,“一日一丸,晚间服下。”
崔述抬目,捧着汤碗,隔过一层白雾看她,“我几时怕苦?”
舒念神秘笑道,“我非但知道小吴侯怕苦,还知道小吴侯喜爱吃糖,你要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
“谁说我——”崔述忽尔一滞,面生薄红,将药瓶郑重塞入袖中,默默吃饭。
舒念亦不好逗弄太过,一笑而过。崔述饭量远较舒念小许多,吃过便去煮茶。这边舒念吃毕,那边茶也煮好,崔述便拾掇碗箸去水池。
舒念起身道,“我来洗吧。”
“喝茶去。”崔述道,“你不爱洗碗,平日便罢了,我既在这里,用不着你。”
舒念便知他仍旧记得甜井村那堆成一座小山的脏碗盘,嘻嘻笑道,“如此多谢小吴侯体贴。”
提着茶壶便回房中,往阁子上将盛瓜子儿的瓷坛取出,放在案上。
正待闲坐吃茶嗑瓜子儿,院外有人呼唤,舒念听这声气,暗道一声不好,忙趿着鞋跑到遮雨廊下,果然是阿婆过来。
舒念心下格登,匆忙跑上前去。阿婆隔着竹篱将手中拎着的布包袱递给她,“小语你前回托我做的,好容易这几日空闲,都做得了,瞧瞧使得不使得。”
舒念难免回头,果然见好奇心很旺盛的小吴侯正站在厨门外,倚门而立,歪着头看这边,只得干干笑道,“多谢阿婆。”
阿婆远远看见崔述,扬声道,“原还不知是谁的衣裳,如今瞧这身量,却是给哥儿做的,知道哥儿要来,小语早一个月便央我做衣裳,可把哥儿放心上呢。”
“放放放什么心上?”舒念顿时结巴,央求道,“今日天晚,明日再去看阿婆?”
“衣裳做得,便嫌老婆子多余了。”阿婆大笑不止,向崔述摆手,“哥儿穿着好,明日再来。”
崔述含笑点头。
舒念把十分八卦的阿婆送走,扶篱哀叹。忽一时臂间一紧,被崔述拉住,身不由主便被他拖着往回走,侧首见崔述面上隐含笑意,泄气道,“要笑便笑吧,舒小五从来不会针线活,天下谁不知道?”
崔述侧首看她,“没有笑你。”
“我会信?”舒念冲他扮个鬼脸,“小吴侯忍笑忍得都要内伤了,以为我看不出?”
崔述拉她坐下,斟一盏茶给她,“并非笑你,我只是……”
“什么?”
崔述低头沉吟,一时抬头,“我很高兴。”
“嗯?”
“念念留在百花寨等我,我很高兴。”
舒念勉强辩解,“百花寨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又当在何处?”
“便如你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隐居?”崔述正襟危坐,“念念惦记着给我做衣裳,给我做丸药,我真的很高兴。”
……
舒念觉得自己一定被蛊惑了,小半个夜晚飘飘然,竟不知自己如何去汤池洗浴,如何穿上衣裳,又如何躺在枕上。一直到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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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洗完,挽着一头湿发过来,忙一骨碌爬起来,“你你你去那边睡。”
崔述坐在床边,循着她手指看一眼,“我不睡榻。”
舒念一滞,“那我去。”正待倾身下床,却被崔述一手拉住,“亦不是第一回,念念何必纠结?”
“什什什么不是第一回?”
崔述歪着头,目光闪闪地望着她,眼中有细碎的星光流动,便如盛了一弯星河。舒念只觉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忽尔福至心灵,“你你你你都记得?”
崔述抬臂一格,下了银钩,纱帐应声而落。他身子一歪便躺在枕上,舒念不由自主便退后一尺,分了半张床给他。
一时间心潮翻滚,如钱江大潮——
小吴侯失智间旧事,若他都记得,那在歌山客栈时,自己一时色迷心窍,非礼于他,难道他都知道?
舒念瞬间热血上头,臊得身如火烧,也不敢再与他多说半句,倾身倒在枕上,面壁而卧,半日寻不出个应对之策,索性闷声装死。
不知多久,勉强淡静,听身后无甚声息,才敢翻转身过来,却见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目光盈盈,隔过一段黑暗凝望半空,不知在想甚么。
舒念大出意外,连害臊都忘了,“睡不着?”
崔述摇头,一时又点头。
舒念手肘支着,半个身子直起来,倾身看他,“怎么啦?”
崔述侧转身,朝向舒念,“念念不也没睡?”
姑娘我是臊的睡不着,你能跟我比?舒念被他噎一下,正色道,“你大伤初愈,正需好好将息的时候,怎能不睡?”
崔述眨眨眼,“听念念的。”他口里说着话,却仍旧目光灼灼,粘腻舒念身上,半分不带挪动的。
舒念一个念头横空出世,左右没脸没皮的事早已做得尽了,不差这一件,一横心,缓缓向他俯下身去。
崔述瞬时屏住呼吸。
舒念抿唇,凝在他身前半寸之处。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多久,崔述极低地吐出一口气,忽尔垂目,轻轻阖上双眼——
舒念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瞬时窗外风声,屋后蝉鸣,尽皆消弥无踪,眼前只余一片莹白的肌肤,墨玉眼睫,一点朱唇嫣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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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来路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
舒念如被牵引, 伏身向下,一时间浑不知身知所在,唯唇畔微凉,如炎夏冷玉, 粘腻柔滑, 引人沉迷。缠绵辗转不知几时, 渐觉崔述双唇微启, 一点温柔的水意, 突破齿列,与自己反复纠缠。
舒念如被雷击, 匆忙退开半尺。
崔述只觉身畔温柔瞬时冰冷, 骤然开目,忙探一只手拉住她衣袖, 盈盈看她——
原是冰雪清溪般一对眼眸,现如今粉光融融, 有水意濛濛,如凝泪珠。
舒念看得刺心,双掌覆在他眼前, 哀叫一声, “我大约真是疯了,你杀了我吧。”脑袋不由自主便耷拉下去, 好巧不巧正抵在他胸前——
便觉他胸膛轻轻震动,隆隆的心跳携着连串笑音将她密密环绕。瞬间羞臊难当,正待起身退后, 肩上一紧, 被一只手牢牢按住, 仍旧贴在他胸膛之上。
耳听他笑声轻盈, 不知多久过去,才渐渐平息。肩上那只手松开些许,在她发间缓缓抚弄。
舒念丢脸到了极处,既无脸可丢,便无所畏惧,伏在他胸前,大喇喇耍赖,“小吴侯今日不杀了我,难保从此后还有许多下回。”
黑暗中便听崔述一声轻笑,“我很期待。”
舒念被他反将一军,深觉日后难得再占小吴侯便宜,难免失落,默默听他心跳一时,忽道,“阿述,若甘门主有个好歹,你要如何?”
却是半日不闻回音。
舒念心中一动,轻轻移开他手臂,起身看时,却见崔述双目轻阖,鼻息匀净,已经安然睡去,唯独双唇微启,隐约含笑,仍是方才的模样。
舒念扯过凉被将他遮盖,越看越觉沉迷,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按,“傻瓜,做个好梦。”
崔述睡梦中轻轻一动,缩起手足,将自己蜷作一团,贴在舒念枕畔,昏昏睡了。
……
崔述入了梦中。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初时暴雨如注,他蜷在树洞之中,又冷又饿,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他出来,引他一步一步,走过吴山千阶白石,立在风雨台下。
又一时骄阳似火,他持一柄铁剑,勉力挥动,臂间骤然剧痛,铁剑坠地,他仓皇抬头,烈日下一人俯首看他,神情冷漠,“一入武门,便需知唯强者存,唯强者尊,在人驾前俯首,或是雄霸天下,你自己选。”
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习武原是辛苦事,稍有失误,便被罚在锻剑楼的三尺见方的黑室中,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没有食物,只有清水,无人言语,只有自己,活动范围不过足踝铁链所及,一尺方圆。
小小年纪,便不敢有分毫失误。自古严师高徒,他以为阁中诸人皆是如此,直到一日,遇见苏秀。他鼓足勇气去问阿爹,得到不过一条冷鞭,一日囚禁。黑暗中,他的阿爹隔窗告诉他,“阿秀天资有限,楼中独你是习武奇材。藏剑楼的未来,阿爹唯有指望你一个。阿述,莫叫我失望。”
他再不敢有分毫怨言。首次领命下山,便往河套,黄河雨夜冰冷,水流湍急,砸在身上仿如铁锤重击。他咬牙忍耐,以诡谲的身法和男孩稚气的脸庞叫一众水鬼放松警惕,分头击杀。
第八第九两只水鬼终于察觉,与他一场正面恶战,浑浊的激流之中,不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刺死九水鬼时,身畔河水俱成鲜红的色泽,肉/体的痛楚早已麻木多时,他渐失知觉,身体在鹅毛不浮的急流之中,上下翻转,随波逐流。
他害怕死去,惶急起来,“阿爹!”
便觉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温热的手掌抚过额际,黄河水骤然消退,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喘息一时,却听一个人小声道,“别害怕,是我。”
他不知是谁,却知这是他最后一块浮木,便死死攥在手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黄河水凭空复至,瞬间汹涌,冷冰冰将他生生没顶——
他一时滚烫,又一时冰冷,迷离间听人议论,“十四岁便杀九水鬼,简直天纵奇才,贺兰大人传九鹤令,下任鹤使便在咱们藏剑楼啦。”
十四?他分明只有十一岁。
他挣扎呼唤,却无人来,昏沉中不知触及何物,一声碎响,有人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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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应是醒了,要不要回禀楼主?”
“去回禀吧。既生疟疾,怎敢靠近?楼主实在心善,一起一动,都亲手照料,却严命我等不必入内。”
许久之后,有人来到身边,在他额上摸了摸,“怎么还是这么烫?”
他拼尽全身气力,睁开火灼般的双目,向来人回禀,“阿爹,幸不辱命。”
平生第一回得他赞许,“你很好。”
他终于松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立在祠堂之上,倾身跪地,“阿爹。”
那人肃然端坐,“我早已公告天下,代先师收徒,唤我阿兄。”
他双膝跪地,“淮王已死,阿爹,你答允过我,只要刺死淮王,便叫我重归宗门,回阿爹膝下。”
“阿述,你本是我的孩子,如今天意弄人,只能叫我阿兄。在我心中,你永是我的孩子。”
他急叫,“阿爹。”
“唤我阿兄。”香烛袅袅间,那人面目模糊,“无论天下人如何称呼你,记得你永远是藏剑楼的人,你是苏述。”
祠堂内乌黑的牌位忽尔漫天漂浮,一块一块,利器一般刺入他冷冰冰的胸膛,半空中有人桀桀怪笑,“你永生永世都是苏述,永生永世走不出藏剑楼半步,永生永世——”
他急急惊叫,“救我,救我。”
天下之大,却不知谁能救他——
便觉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身子被一片温热裹袭,漫天飞舞的牌位瞬间消失,他几欲落泪,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住这片温热,“救我。”
那人柔和地抚过他的脊背,轻柔的丝绢在面上拂过,带走沁凉的水意。那人叹气,“若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感觉她扣着自己手掌,极轻地哼一支曲儿——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他渐渐松驰,昏昏睡去。却听她越发叹气,“唱得很难听么,反倒越哭越厉害了?”
……
崔述醒来的时候,红日满窗,一时不知身之所在。待要坐起,却是四肢绵软,昏沉中触及一物,是一只长嘴瓷壶,滚在地上,碎作一地。
他骤然记起幼时杀九水鬼醒来那日,亦是这般。顿生惊惶,难道半生半世俱是一梦,仍在藏剑楼中?
脚步声响,竹帘一掀,有人进来。
窗外日光夺目,瞧不清来人面貌,他只能屏息等待。那人疾步靠近,俯下身去,探手往他额上摸了一摸,笑道,“不烫了。”
“哐当”一声碎响,是噩梦魔障破碎的声音——魂魄一沉,归入躯体,四肢终于有了实感,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念念。”
舒念倾身坐在床畔,将他绵软一只手拾在掌中,五指相扣,“下回万不可如此莽撞。”
他难免疑惑,“我怎么了?”
“你病了三日了。”舒念渐觉后怕,“自那日睡下,半夜里便作起烧来,尽说胡话,把我吓得不轻。”
他顿觉失落,“怎会这样?”
“还不是你自己闹的。”舒念摊开他的手,二指扶在腕间诊了一时,“大伤初愈,本该好生将养,却活生生作死,几千里地跑到南疆来。”
这四十余日,他全凭一股意气支撑,及至终于见到她,心无挂碍,内外伤病,一夜爆发。
崔述赧然,“是我不好。”
“不错。”舒念点头,“你这人,一脸聪明相,尽做糊涂事。明知我在这里等你,却急些甚么?”
“嗯。”崔述探身伏在她膝上,满足地喟叹一声,再不言语。
舒念三日里被他唬得不轻,哪里还有甚么苛求,只由着他去。
两人一坐一卧,默默依偎。又一时暮色渐起,崔述挣扎坐起,稍一动弹便觉昏沉,臂间一紧,被舒念一把扶住,便倾身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隐陵有事……需快些赶去安阳。”
“天大的事,先养病。”舒念道,“隐陵有事,快马过去也赶不及,顾好你自己。”
崔述焦燥欲裂的一颗心在她言语中慢慢宁静,依言躺回枕上,“明日我们一同去隐陵。”
“不。”
崔述皱眉,“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与你同去。”舒念整平凉被,将他一只手移入被中,“明日不行,你先养病。”
语毕回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见他兀自眼巴巴看着自己,便退回来,“晚间喝粥吗?”
崔述被她甜蜜的笑容蛊惑,“嗯。”
“给你煮甜粥。”舒念伸手去放帐子,“睡会儿,粥好了叫你。”
“别放。”崔述匆忙制止。
舒念只得挂回去,“又为什么?”
崔述便看一眼窗棂,“那边窗子,能看到院子里。”
院子里——
舒念心下一甜,却道,“院子里有甚么好看?”一时出去,走到厨门边,难免回头,冲窗子那边笑了一笑,才低头进去。
苗千千正在灶下烧火,见她进来,“甘门主身死,甘仙子独自一人扶灵往安阳,小吴侯都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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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扶灵
◎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不知道。”舒念舀水煮粥, “我没告诉他,你也不许乱说。”
苗千千咋舌,“师妹你好大胆子,仗着小吴侯宠你, 这种事都敢瞒, 回头叫他责骂, 休怪师兄没提醒你。”
舒念不以为然, “甘门主死都死了, 早一日告诉又能如何?起死回生?”
苗千千摇头,“你自作死, 日后莫连累我。”
舒念哪里把他当回事, 一时熬了粥,盛在碗中, 放一柄匙,“剩的粥归你, 厨房收拾妥当再走。”
苗千千拿大白眼翻她,“这清汤寡水的,你以为我稀罕么?”
舒念回到厢房, 却见崔述坐了起来, 靠在大迎枕上怔怔出神,奇道, “起来做甚?”
“念念。”
舒念坐过去,将粥碗递给他,“尝尝。”
崔述倾身看一眼, 是一碗红枣甜粥, 又靠回去,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舒念一笑, 只得舀一匙,吹凉了喂他。崔述低头含在口中,入口香甜软糯,浸透了红枣温润的甜意,自咽喉往下,渗入心田,蜜一般的喜悦随之滋生,游遍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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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骸——
噩梦中残余的惊悸被生生逼退,忽然生出欲泪的冲动,眼眶灼灼发热,忙强行抑制,默默吃粥。
舒念知他自来“食不言”,也不言语,一碗粥顺风顺水吃得见底,奇道,“几日没正经吃一回饭,倒把咱们小吴侯饿坏了。”
崔述唯恐被她看出自己异样,吃过粥便倾身躺下,面壁而卧。
舒念皱眉,“困了?”
崔述不敢作声,点一点头,只盼她速速离开。默默躺了一时,肩上一紧,已被她强扳着拉回躺平,如此大幅动作,目中水意终于不堪负荷,倏忽而下,滑入鬓间。
倒把舒念唬得一缩手,“阿述?”
崔述大觉颜面尽失,手臂一抬遮在面上,“无事,你且出去。”
舒念怔了一时,收拾粥碗回了厨下,进门便见苗千千风卷残云,独自吃粥,讥讽道,“清汤寡水的,苗小爷竟看得上?”
苗千千抬头,“这么快?被赶出来了?你做的好事终于叫小吴侯知道了?”
舒念将碗掷在水池里,另拾一只土豆埋在余烬未消的灰堆里烤,“想不想吃?”
苗千千咽一口唾液,“想。”
“想吃便需记得,话,不可乱说。”
苗千千自来是个吃饭皇帝大的,立时闭嘴,蹲着看她烤了一时,忍不住八卦,“那甘仙君一脸正经相,竟与一个妓子纠缠不清,养个儿子都十岁了——姑余一门瞒得够紧。”
舒念撇嘴,“特意要叫人知道的。那孩子要继任掌门,瞒着身世,十余岁来历不明的娃,凭什么接下姑余衣钵?既是甘门主骨血,便顺理成章。唯独奇怪的是,为何生母为妓之事,未能隐瞒下来。”
苗千千一滞,“好像是这么个理。”又摇头,“如今天下皆知孩子是妓子所出,即便甘门主亲生,不立下点功劳来,想接衣钵,难于上青天。”
“自有甘仙子在。要不然却是为了甚么独自扶灵,往赴隐陵——”一语未毕,凉风入室,抬头便见厨门洞开,崔述立在门边,看着自己。
舒念不由自主站起来。
崔述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灼灼发亮,嵌在他三日来瘦得可怜的面上,竟有几分骇人。
舒念张了张口,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崔述便看苗千千,“你说。”
苗千千暗道一声晦气,老实回道,“前日姑余来书,甘门主仙逝,甘仙子将扶灵往安阳,请——”看一眼舒念,才又乍着胆子道,“请小吴侯速往安阳襄助。”
崔述一手握住门框,“前日?”
“三日前。”
“就是那天夜里。”舒念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你刚睡下,姑余来信,我便没叫你。快天亮时你突然高烧,我更不会告诉你。”
崔述定定看了她一时,忽尔转身,拔足便走。
“闯祸了吧。”苗千千往舒念头上一戳,“快些出去赔个罪,这煞神咱们惹不起。”
舒念站着不动。
苗千千只得自己追出去。崔述一听身后脚步声,止步回身,却见苗千千一脸谄媚,看着自己,抿一抿唇,“借快马一用。”
“好说。”苗千千转身便走,一时回头,“几匹?”
崔述看一眼兀自呆立不动的舒念,“两匹,千语与我一起。”
“是。”
舒念看着苗千千跑远,蹭回房中。
崔述已经穿好衣裳——仍是他自己带来的旧衫,正收拾包裹。其实也无甚收拾,也就阿婆送来的几件衣裳,并舒念做的一瓶丸药。
崔述逡巡一时,回头看见舒念立在门边,“我的香囊呢?”
“扔了。”烂得都朽了,留着给它上香么?
崔述忍耐着开口,“那是我的,为何乱扔?”
舒念八风不动,“哦。”
崔述与她面面相觑一时,见她看天看地,只站着不动,难免焦躁,“收拾东西,咱们这便要走了。”
舒念抬头,目光与他一触,见他脸色雪白,一肚子恶言恶语强咽下去,“非得今夜?”
崔述点头,“与凉生前——”
“行了,我知道了。”舒念打断,拧身往药房去,一时出来,手里拎一只包袱,见苗千千牵两匹马等在院中,上前嘱咐,“看好我的屋子,养好我的药草。”
苗千千道,“姑奶奶早去早回。”
一时崔述过来,一手扶住马头,向舒念伸一只手,“我扶你。”
舒念皮笑肉不笑,“多谢小吴侯美意。”轻盈一跃,翻身上马,双足一夹,蹄声答答,已经疾奔出去。足足跑出一二丈远,远远叫道,“苗千千,顾好我的汤池,不许人乱用,你也不许。”
苗千千一滞,待要顶她两句,崔述在旁又不敢,只殷勤道,“小吴侯一路顺风。”
崔述上马,一路加鞭,追随舒念而去。
苗千千摸摸脑袋,“凶得跟母老虎也似,便给我做妾我也不要,小吴侯眼光不怎么样啊。”踱着四方步,自去厨下吃土豆——两尊瘟神一去,一个人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舒念跟着崔述,纵马疾行。崔述心事重重,少言寡语,舒念心中有气,更不答言。两人一路晓行夜宿,十日过去,到得安阳地界。
途经武岳山门,却是风平浪静。舒念憋了十日,纵马上前,“应当无事,寻个客栈歇歇。”
崔述沉默一时,歉然道,“去隐陵看看。”
舒念心知这位只要心意一决,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搭,只得跟上,复往隐去。刚到骏山山脚,一行十余人骑马,迎面过来——俱各白衫青带,持钢柄拂尘。
舒念勒马止步。
姑余众人看清崔述,俱各大喜,逐一上前行礼,“小吴侯。”
崔述勒住马缰,“怎么回事?”
领先一人伏身跪地,连泣带诉,“那日吴山来信,送至山门命交掌门亲启,掌门拆信看过便不对劲,足足三日闭门不出,及至出山,便召集我等,吩咐命小师弟作继任掌门,便又闭门不出。门中诸人,无论谁来,都不肯见。第二日小师弟寻掌门请安,便见掌门已经——仙逝了!”
崔述声音发颤,“怎么死的?”
“自裁。”那人伏地痛哭,“苏秀信中不知以何等样事要挟掌门,逼迫掌门自裁。”
舒念皱眉,能逼迫甘与凉自裁的,多半是与妓子私生一子之事——然而甘与凉死都死了,为何孩子的生母为妓之事仍会公之于众?
那人越发气愤,“掌门为昆仑名声所累,自绝身死,可那苏秀不依不饶,仍旧毁我掌门声誉,此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崔述沉默一时,“灵柩在哪?”
“已入隐陵安葬。师姑命我等回姑余守住山门,新掌门接任之前,关门闭户,不问外事。”
崔述问,“武岳和宁家堡大举登门之事,可曾了结?”
“如小吴侯所言。”那人道,“小吴侯不在姑余,两家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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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川,停滞数日,听闻三棱血刺在吴山附近出现,又折往吴山去。”
舒念插口道,“甘仙子人在何处?”
那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几个转儿,见崔述全无反对的意思,禀道,“师姑得讯,也带人往吴山寻三棱血刺了。”
舒念一惊,“甘书泠去吴山了?”
那人被她神情惊慌,难免忐忑,“掌门身死,师姑去吴山,寻三棱血刺而已,苏秀并无来由与师姑为难?”
话虽如此,然而这几日不合常理的事未免太多。舒念拨转马头,“去吴山。”
崔述点头,更不打话,纵马疾驰,又狂奔五日,赶到吴山地界。
舒念道,“咱们走密道上山,先寻着都亭,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嗯。”
两个往积秀谷,堪堪到得谷口,寂静骇人,忽见枯叶之上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舒念心下一沉,不敢多言,顺着血迹前行,居然便到了当日秘道入口。
一人横卧洞口泥地之上,三棱血刺色泽鲜红,插在那人白衣如雪的胸前——
心脏位置,不差半分,活不成了。
舒念转向崔述,却见他梦游一般,呆坐马上,忙道,“阿述。”
崔述茫茫然翻身下马,足尖在马蹬上一绊,一个趔趄,摔在泥地上,又爬起来,向那人走去,便听他颤声道,“书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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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芳逝
◎难道还能变得更坏?◎
舒念心知甘书泠必死, 磨磨蹭蹭下马,本待避在一旁,留个地方他二人说话。却见崔述回头,惊慌失措看着自己, 只得上前。
甘书泠却是醒着的, 胸脯一上一下, 剧烈起伏, 三棱血刺随呼吸而动, 毒刺附骨也似。
崔述探手要拔,舒念一掌格住, 轻轻摇头。
“梧……梧栖……是你吗?”甘书泠喘一口气, 挣扎着向他伸一只手,“你是真的吗?”
崔述探手握住, 忽尔镇定下来,“是我。”
甘书泠拼死扣住那只手, 喘息艰难,“你的手是热的,我没有做梦……梧栖, 你的, 三棱血刺,我替你找回来了。”
“我看到啦。”
甘书泠拉着他的手, 按在自己胸前,“梧栖,你摸摸我的心, 摸摸它。”
崔述由她拉着, “好。”
“我的心……”甘书泠痛得皱眉, 挣扎着哑声道, “我的心,它好喜欢你,从……那一回在鹤鸣台,第一回见你,就好……喜欢你……”
崔述道,“我知道。”
甘书泠睁大双眼,目光渐渐散了,“你……你呢……”
舒念转身,远远退出去,将两匹马牵到水涧边,由着马儿饮水吃草,自己心不在焉地顺着马鬃——
积秀谷处风口之上,夏日里长风飒飒,全无半点暑热闷燥之气。舒念倚马呆立,不知多久,眼见崔述慢慢起身,怀中一人四肢软垂,行动间轻轻摇晃。
舒念站直身子,疾步上前,看他目光冷峭,一时竟不敢言语。
“书泠说了,埋在凌宵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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