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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五、手绢(第1页/共2页)

    十五、手绢

    1993年8月22号,大哥来到傍水县,探望这个自己倍感亏欠的弟弟。机械厂的宿舍只是一个小间,一张小床,赵多娣便一步三迟疑地回了娘家住。

    结婚前就住一起,在任何时代,特别是新世纪之前,都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可他俩没瞒着大哥,因为他俩能相好,正为大哥所乐见。

    那天,两兄弟到城里自家老房子附近,唏嘘感慨地转过后,搭了辆路过的客车,进入了届时还没开发、几乎可算原始山林的腾高山,一边在寂静无人的山里乘凉闲走,一边谈起过去、现在和将来。

    “见川,有些话,我知道,两兄弟之间说出来显得很酸,很矫情,但我觉得,总放在心里,又不是滋味......”大哥拨开挡住前路的树枝,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往上的山路,跟身后的弟弟说。

    “哥,注意看路。我知道你要说啥,不用说,都是我该做的。”李见川知道他要说什么,自己确实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说那些太动感情的话,特别是面对自己哥哥。

    “不,我今天既然开了头,就想说完......从小到大,你受太多苦了,特别是妈最后这几年......害得你高中都读不成......我和你嫂子很愧疚,真的,那会儿你小侄儿刚出生,你嫂子那边也有老人病着,我们顾不上你们......唉......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又好,可惜了......反正,我有责任......我跟你嫂子开始给你和赵多娣存钱了,你俩结婚就给你们。”大哥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

    “不用,哥,真的,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我遇上了,就是我该的。”李见川早就认清了,自己的生活轨迹既已如此,那就不必怨天尤人,不再作虚妄的假设,顺着走就是了。

    “别犟。赵多娣那姑娘,我跟你说,你必须跟她结婚,到年龄就结。赵多娣人老实,帮咱们太多,啥都听你的,而且你俩都走到这一步了.......她那家庭,根本回不去了,你明白的吧?”大哥既苦口婆心,又拿出兄长的权威,把这条指令下在了林中。

    “当然,那是肯定的。”回答这句话时,李见川眼前出现的却是黄于菲开怀大笑的模样,心脏随之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俩人边说边走,到了半山腰,站到一处岩石上,吹着温润的夏风,远眺起伏的峰与谷、叶与溪,不如意的过往、对未来的不安,似乎都在此时变得不值一提。

    天慢慢暗下来,归林的鸟儿密密匝匝地陆续回窝,太阳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弱似的。

    “哥,回了吧,天黑下山不好走,明天一早你还得赶五点多的船,早点回去休息。”李见川不得不打破这美好的片刻。

    “啊!”大哥刚要回好,岩石左下角的树林传来一声闷叫,在这空静的山中让人吓了一跳。

    俩人对视了一眼,转头朝那方向看去,大哥说:“别是谁被野狗咬了吧?”

    “不会,只叫了一声。被狗咬不得闹一阵子吗?也没听见狗叫哇,咱们去看看咋回事。”见川应道。

    退出岩石,再踏上山径,往左边树林而去的路上,有几个视野开阔的拐弯处,经过第一拐时,李见川不自觉地扭头远望,看到一个高个姑娘飞快跑动的身影,马尾辫,白底红花连衣裙在绿色的大基调下很显眼。待他再到下一个拐弯,姑娘已消失在山脚下。

    两兄弟跌跌撞撞跑进树林,踏上长年堆积的厚厚落叶,推开野长的齐腰灌木,朝当时喊叫声判断的大概位置接近,直到被眼前一幕震惊——一个男人趴在落叶上,后脑位置稳稳地砍进了一把刀,大量的血液漫过他的头颅,浸满两侧的腐叶及土地。

    俩人都发了傻,见川先清醒,“刚才我.....”他想说刚才自己看见了一个姑娘,却听见旁边的大哥已弯腰哇哇地呕吐起来。他忙扶大哥到不远处坐下,说:“哥,你歇会儿,咱们下山就报警。”

    “嗯,死......了?会不会没.....没死?”大哥一边反胃打噎,一边问。

    “哦,我去看看。”

    李见川小心地靠近那人,壮起胆子把他的头翻起一半,铁刀背仍直直地嵌在后脑上,那男人的侧脸半血半泥,面目惨狞,吓得他倒退了半米,定定神后,战战巍巍地上前,拿手指放到那人鼻下,虽有余温,却没有气息。

    他便抽开手,准备走开,猛然却见那人前伸的手旁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他过去蹲下身仔细一看,脑袋轰地一下,眼睛瞪得收不回来——那是张手绢,白色的棉手绢,很多姑娘都会揣身上擦汗擦手的白色棉手绢,本没什么出奇,可这张手绢竟上画了一朵荷花!

    尽管此刻它并不平整,打着褶皱,但从它能被看见的形状、颜色,李见川断定那是朵荷花,还带着叶子。

    大哥远远地问他:“见川,咋样?”

    “没,没,哦,死了,没气了。”李见川舌头打了结,一把抓起手绢塞进了裤袋,“哥,晚上会有野狗啥的,我先给他盖上些枝叶,咱们再回。”不等大哥回应,他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跑前跑后地捡了一抱又一抱的树枝盖住尸体,再拿一捧一捧的落叶覆在上面,直到从它身边经过都很难看出下面有人的程度。

    下到山脚,天已黑尽,回县城的过路车已经没有了,兄弟俩便步行往回走,李见川一路不吭声,他不断地跟自己默念:不可能、不可能,不会是她,不会。问题是,这种狠手,她是下得了的啊!

    “哥,今天太累了,咱们先回厂休息吧,要不大门一锁,咱们今晚就进不去了。明早送你上船之后我再去报警吧。”李见川眼看进城在即,主动跟大哥建议道。

    “我不跟你一道去?行不行啊?”大哥吃不准自己不去是不是合法,毕竟这样的“经验”一般人一辈子都不曾有。

    “没事,我能说清,能带路就行了。你要是去了,又得耽搁一天,没必要。”明明脑子乱得像团麻,李见川还是努力镇静地劝大哥不要再管,他已经不确定“报警”是不是必须得做的了。

    “嗯,行吧。”谁愿意给自己添这种麻烦呢?大哥同意了。

    在宿舍打地铺的李见川翻来覆去一整夜——那跑走的姑娘是她吗?那手绢是她的吗?发生了什么?是她拿刀砍了那男人的后脑吗?她已经去报警了吗?我明天要不要去找她问问?

    一分钟没睡着的他,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帮大哥收好洗漱用品,然后两人找保安大爷提前开了大门,奔码头而去。

    临上船前,大哥叮嘱他,好好对待赵多娣,有啥需要尽管跟自己说。这当口,李见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不住地点头,看大哥上船后也不等缆绳解开、汽笛拉响,转身就跑。

    他不是跑向公安局,而是直接回了宿舍,从床下拖出一个印着城市轮廓线条的卡其色帆布包,拉开拉链后,从自己的衣物下面取出一块叠好的浅蓝色确良布,摊开后铺在了小床上——那布的颜色这会儿就不可再称为浅蓝了,早被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文字夺了主,让它成了块花布,特别是正中一朵连着两片绿叶的硕大荷花,在这屋中最抢眼。

    这块布,长方形,曾被两颗图钉按在墙上,紧贴着床。

    它的功用原是告诉床上的人,大胆睡吧,有我在,你尽管翻身,拿我当坚实的后盾,不会蹭上一身墙灰,我替你扩大了床的“使用面积”。

    但这一张,既是墙布,也是画布,更是被李见川当宝贝一样留着的关于她和他的青春念想。

    荷花还展示在床上,李见川的脸已变得铁青,他从裤兜掏出昨晚在尸体旁捡起的手绢,抖着手,将它铺在大荷花旁边,一大一小两朵荷花,两朵同样以绘画的方式“诞生”的荷花,就这样静静地并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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