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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
回廊尽头, 积雪载道,两侧雪白山茶花大朵大朵绽开,香满衣袖。
鹅毛大雪, 化作盐粒子般大小, 落在叶上,沙沙有声, 从湖岸水榭回来,沈弱流便不知不觉到了此处。
此时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踩进了厚重积雪里, 鞋袜尽湿, 整只脚掌凉得跟块冰似的没有一丝温度,冻得发疼。
整个身子也是冷的。
冷使人清醒,沈弱流站在檐下, 望庭中松柏苍翠, 薄雪击打山茶花, 整朵整朵的自枝头跌落……除开雪声, 一片寂静,琵琶声隔着雪幕影影绰绰得听不分明。
那头想是觥筹交错, 正值热闹。
沈弱流苦涩一笑,忽然觉着自己十分可笑, 就跟落荒而逃似的, 想来他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权力江山尽握于手, 无不可得之物, 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弱流不晓得为何一个霍洄霄便足以叫他失态至此,临了得出结论:
是那个混账, 都是因为他,一夜的错误,留下后患无穷,把他变得如此奇怪,如此肮脏……而自己,明知是错的,却一步一步,步入那个深渊。
纵容着事态糟糕至此。
比如现下,若问他对霍洄霄这种感情是什么,沈弱流却是迷茫的,十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焦灼,酸涩的感情,这般狂乱的心跳。
还不够糟糕么?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个小崽,现下连心也乱了。
不过又有些庆幸,还好只是乱了,还好一切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狼环虎饲,大敌未除,江山尚未肃清,一个龙子已是意料之外,软肋,有一个就够了。
多了,就是软弱。
君者,孤也,王者,独也,生在帝王家,情感于他而言,只是一道枷锁,最无用之物。
谁都不能令他低头,他天生尊贵,谁都休想胁迫于他。
于是,他意识到,却从不将对霍洄霄的这种感情拿出来细细思量,只要不思量,一切都还来得及。
幼苗还未长成,掐去便好,还未陷入那个无法挽回的深渊,回头就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至于腹中龙子……沈弱流垂眸,大氅中,指尖轻轻划过隆起的腹部。
一场失态,却叫他心中旖旎遐思尽数褪去,十分清醒。
他与霍洄霄,即便是有个孩子存在中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回红蓼原镇守边关,一个留在郢都继续做他万人之上的皇帝。
霍洄霄会为了他和这个孩子放弃北境甘愿留在郢都吗?他又会为了霍洄霄不做这个皇帝吗?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现,是因为一场荒唐,他们之间除了这个荒唐得来的意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两情相悦,没有情投意合。
一切皆为情势所逼,欲望所致。
没有爱。
就算是有,他们又会为了彼此放弃这握住手中的一切吗?
答案非常明确——不会。
他与霍洄霄,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世子,打从一开始身份就为他们规划好了这一生各自该走的路,就像是举目可望尽头的一条直线,永远不会相交在一起。
没人会蠢到去将两条泾渭分明,简单的直线,缠绕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他不会,霍洄霄更不会,所以即便将这个孩子的存在告诉他,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与其徒增烦恼,不如斩断妄念。
将鹰放归苍穹,江山肃清之后,霍洄霄仍旧是他的北境王世子,二十万大军的日后统帅,而他,仍旧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皇帝。
此生坐拥无边江山,知足了。
至于这个孩子,沈弱流会将他生下来,好好养大,教他读书识字,君臣之道……直到老得无法再处理政事,届时江山后继有人,他自可安享晚年。
这样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此刻,沈弱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发沉,像是堵了一大块冰般,又冷又闷……从脚底到胸腔,浑身没有一点热度,连带着腹中小混账也不安起来,动得十分剧烈,像有数条游鱼齐齐翻出水面吐气。
雪还在不停下着,四周寂静无声,坠落的白山茶混入雪中,只有黄色的蕊为其分辨,像是白纸上落下的一点肮脏油渍。
冷得受不了了,沈弱流只好蹲下身子,蜷缩着将整个腹部团在怀中……像是护住了这世上仅存的一件珍宝。
他盯着阶下沾了泥污的白山茶,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要知足。
不可贪。
要克制……
许久许久,直到有人及近,默立在一丈处,沈弱流才扶着廊柱起身,此刻脸色发白,却已恢复了往日神圣不可靠近的威严肃穆,好似一尊不会喜怒哀乐的泥塑金身神像,方才失态只是错觉。
他看着从暗处跳出来,神色关切的沈七,在外时,沈七和沈九一般是不暴露在人前的,想来是吓着他了。
“朕无事……去叫福元来接朕,给苏学简那头递给消息,说朕身子不适,先行回宫。”沈弱流缓过那股眩晕劲,淡淡开口,面色毫无波澜。
沈七一直垂头听着,说到这里,沈弱流朝湖边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有一刻的凝滞,转瞬即逝,
“还有,叫人盯着卢府,伊迪哈之事,霍洄霄若需协助,不必禀明朕,你与胜春协助他便是。”
想来不久便可见分晓,沈弱流自是不必再与霍洄霄言明伊迪哈牵扯卢府,现下神思清明便已明了,这些人今日小聚,虽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霍洄霄既然到场,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伊迪哈之事背后是卢襄。
“是!”沈七等他吩咐完了,未有停留,重新隐匿暗中。
这时雪势骤大,遮天蔽日,天阴沉下来,风吹得庭中山茶花枝叶狂卷。
酉正,将暮。
*
案头折了几枝白山茶插在白瓷瓶里,幽香阵阵。
这是一间厢房,想是为要留宿的客人提前备着的,雅致的细格子窗扇将风雪隔绝在外,屋内暖热。
在榻上坐了不过片刻,便有侍人送了热茶,热牛乳,果子点心糕饼几样子东西上来,外头风雪太大,沈七传信给苏学简之后,他本是要亲自过来送沈弱流的,却被回绝了,福元就在徐攸府上候着,顶多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于是苏学简只得作罢,在等待福元来的间隙,指了个自己身边的小厮来侍候着。
也是个机灵的,瞧见沈弱流的鞋袜湿了,便伺候他脱下来去拿外间烘了,但到底比不得福元细致,就比如现下,他的一双脚,冻得发红,正光溜溜地踩在木地板上,无所适从。
所幸不知这园子修建使了什么法子,地面竟跟宫里一样,也是暖的,并不冻人。
只是不大雅观罢了。
沈弱流挑挑拣拣,喝了一盏温热的牛乳,晃晃那双白生生的光脚,苦笑了下,有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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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罪受的感觉,好好的宫里不待,非要跑来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找苦吃。
不是自讨苦吃吗?
肚里小崽也跟着父皇跑这地来挨冻,沈弱流想起这个,蹙眉将大氅解下,松了腰间宫绦脱下外层厚厚的外衫,才隔着衣料轻轻抚摸着那处隆起。
胎儿已足四月,虽仍旧不大显怀,却也比前几月明显了,脱了衣服,小腹就像平地隆起的山丘,十分惹眼,幸好是冬天,他的常服冕服大都繁复,衣衫遮掩,倒也瞧不出什么。
今日害小崽受了冻,方才动得那样狠,只怕冷极了,沈弱流不禁有些担忧。
从前他不知道肚子里有个小崽,什么都没个忌讳,后来一半不想留他,一半想不来他的存在,也没多忌讳,后来吃了那么多安胎药,到了四月才叫这孩儿彻底稳了,却仍是放心不下,若因着自己的缘故,孩儿打从胎里出来便带着不足可怎么办?
想起这个沈弱流就自责。
腹部那处还没暖过来,冰凉凉的,小崽倒是没动静了,他掌心搓热了,一下下抚摸着,跟撸猫儿似的,心里道:
男孩女孩都好。
一定一定要平安长大。
长得胖胖壮壮的,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就跟年画娃娃似的。
届时父皇教你读书认字,福元他们陪你玩,要是想骑马射箭,父皇虽不精于此,却也可以帮你找个好师傅。
没有父亲没关系,有父皇就够了……一定要乖乖地长足十月。
这些天来,沈弱流似乎比以前更加反复无常了,伤春悲秋,暴躁易怒,有些禽鸟与兽类会有筑巢现象,不知道他这些行为是不是属于其中的一种。
太医说孕期情绪波动实属正常,可这让只会做皇帝,不会做父皇甚至母亲的沈弱流十分难堪。
他变得十分脆弱。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圣上”。
这种转变与他对霍洄霄的情感一样,使沈弱流觉得恐惧,失去了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游刃有余。
一大一小,冥冥之中,两个人就像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他似的。
沈弱流一想,有些头疼了。
已经决定不将小崽的事告诉霍洄霄了……他不再想下去。
那个小厮半晌没回来,身子暖下来,沈弱流就开始犯困了,眼皮重的睁不开,挣扎了会儿,终于掌心从肚皮上垂落,他就这么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沈弱流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只八仙桌大小的白色小狼,哼哼唧唧追着自己尾巴打转,沈弱流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那只小狼让人亲近,便走了过去。
白狼一见他,扑过来又拱又蹭,尾巴都快摇上天了,一双琥珀色眼眸清澈见底,不住地把他往一个方向推,沈弱流回身看去……那个方向,一头体型足有白霜岭那么大的浅眸黑狼,正像是看猎物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狼朝他冲过来,及近处,却突然俯下庞大的身躯,将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状似臣服……沈弱流一下就惊醒了。
迷迷瞪瞪地盯着顶格怔了一瞬,突然发现自个儿腿前跪了个红色的人影,正捧着他的脚,就跟捧着个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足尖小心翼翼搁在膝上,垂头拿了块温热的帕子细细擦着。
过会儿,沈弱流看清了这人,眼神一下就冷了,心里头那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无名怒火唰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勃然大怒。
怒火中烧。
压抑半晌,这下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对象,沈弱流火大得难以遏制,也没再憋着自个儿,发了狠用劲抬腿对着那人胸口就是一脚,
“霍洄霄!你个混账东西!”
第62章 第62章
霍洄霄手疾眼快, 将他捉住了。
若再慢一瞬,那只白生生的脚掌可就扎扎实实踹在他心口上了,沈弱流这猫儿劲, 踹是踹不伤的, 疼却是要疼的。
沈弱流正是火大,又夹着些委屈, 一只脚腕被钳住,便换了另一只。
发狠的,一下踹过去, 嘴里不停, “混蛋!你个混蛋!你敢忤逆犯上!还不放开朕!”
这回却是踹出了实感。
只听霍洄霄闷哼一声,倒抽凉气,随后抓住他的脚踝, “圣上可是消气了?若未消气, 臣再叫你踹一脚。”
沈弱流坐在那里, 居高临下, 霍洄霄跪着昂首,捧着他那只冻得发红的脚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窗扇外是遮天蔽日的风雪怒号, 此间温暖如春。
“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什么君臣恭敬!”这一脚踹过去,气到底还是消了一些, 沈弱流却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气?
他有什么好气的?
他侧过头去, 不看霍洄霄,咬着后槽牙竭力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消气?朕何时与你动过气?你有什么资格叫朕生气?什么样的混账事都做过了, 现下再装君臣恭敬倒也不必, 朕不想看见你,觉着烦!你滚远点……”
“弱流……”霍洄霄盯着他发红的眼尾, 打断他,“弱流,是我错了。”
沈弱流哽住了。
霍洄霄昂首,那双浅眸深不见底,沉静犹如秋日湖泊,光华流转,温柔万般,随后他垂头,吻在他脚背,嗓音低低的,
“……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禽兽!是我,都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做那样畜生不如的事,骂也好打也好,即便是要砍了这颗头,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弱流,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一肚子骂这混账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头,沈弱流彻底失语,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了。
他坐着半晌没动,垂眸凝视着面前之人,竟有一瞬不认识他。
这是霍洄霄?
那个桀骜不驯,狂妄恣意,恶狼疯狗一样霍洄霄?
“弱流……”霍洄霄从脚背,轻吻至脚踝,呼吸温热,侧脸磨蹭,温柔地叫着他。
那点濡湿的温热,灼烧了起来,从脚背至头顶,沈弱流整个人都滚烫了起来,神思溃不成军,险些就答应了那似梦如幻的呢喃轻语。
不行……不可以!
不能被这个混账牵着鼻子走!
他镇定下来,将腿抽回来,冷硬道:“……你这是做什么?”
却没抽动,脚踝被霍洄霄用巧劲桎梏的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摆布。
那人垂着头没有答话,拿帕子将他双脚擦干净,放在自己怀中双手捂了会儿,将提前烘热的鞋袜穿上,才抬眼,微微笑道:
“怎么不叫福元跟着伺候,这些小厮一贯马虎,难免有不周到之处,方才走得那样急,若是冻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霍洄霄……”沈弱流彻底没脾气了,他觉着这人就是老天派来折磨他的,磋他一身锐气,叫他束手无策……这叫什么?
有个词好像叫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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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磨着后槽牙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看见你就觉着烦得很,叫你滚!你听不懂人话吗?还是觉得朕好欺负,拿你没办法……”他越说越激动,凝着霍洄霄眼眶通红,
“霍洄霄,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才这般,三番五次……捉弄我,撩拨我,拿我当个傻子!霍洄霄,我是皇帝……你知道吗?我是九五之尊,不是傻子!没人敢拿我当消遣!你也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他浑身都在抖,嗓音也在抖,“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算了!可我不能……”
杀了他,再自杀。
一块儿死……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下不去手,他杀不了他,更舍不下腹中这个小崽,就只能这么任由霍洄霄摆布,捉弄,毫无办法。
分明做好了一切决定,分明要斩断诸多妄念的。
然而这混账一出现,所有一切便溃不成军。
帝王威严,皇权至尊,什么都没有了,他颜面尽失,斯文扫地……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少年,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含泪咬牙控诉他有多混蛋,有多惹人讨厌!
看着他通红的双眼,霍洄霄浑身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件这世间最愚蠢,最操蛋的错事。
他彻底慌了。
单跪直身,双臂圈着榻,将沈弱流圈住,“弱流……都是我的错,我混蛋,我混账!你别哭……”
霍洄霄慌得方寸大乱,脑子一团糨糊,什么法子都没了,只能一个劲地认错,这刻恨不得一头撞死。
眼角热热的,沈弱流恍然惊觉,昂首默了片刻,将眼泪憋回去。
哭,太难看了。
他是皇帝,不能哭。
“霍洄霄,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的。”他垂眼道。
霍洄霄一怔,这刻迷惘,“弱流,我从未将你当过傻子,也从未捉弄戏耍你……你相信我,我从未有此想法,”
屋外狂风大作,暴雪扑打窗扇,咯吱作响,檐马摇晃,铃音急促。
沈弱流凝视着他,二人对视着,半晌,无一人开口,室内寂静得诡异。
直到风将窗扇吹开,冷风卷雪吹入,沈弱流浑身一哆嗦。
霍洄霄恍然回神,忙起身探手,将窗扇合拢,双臂圈着榻与小几,去抚摸沈弱流侧脸,
“怎么穿得这样薄,冷吗?”
“别碰朕,”沈弱流侧头躲开,“……你别想岔开话头!”
霍洄霄手顿了顿,垂落身侧,浅眸凝视着沈弱流,半晌,叹了口气,
“弱流,我没想岔开话头。先前是我混账,以为那夜之事过后你绝口不提,是将我作为玩物,羞辱折磨,心底有气,才对你百般刁难……可不论你信与否,从我知道那夜非你所愿以来,对你的一句话,都是掏心之言,从未有半点戏弄!”
“你我之间,有太多错误,包括那夜,包括我中毒……是我混账,像个发情的禽兽一样强迫你做了那些你厌恶的事,都是我不对,此后君臣之外,我绝不会再对你有半点奢望,不敢有半点不恭敬。”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沈弱流肩头,缓缓继续,
“弱流,你说我恣意狂妄,我可以改掉,你不喜欢的每一点我都可以改掉,我可以做个正人君子,我可以做一只听话的狗。弱流……圣上,都是臣的错,你不要哭,不要生气……”
不要不理我。
那双浅眸,埋在肩头,双目赤红,霍洄霄的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沈弱流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
窗外大雪簌簌,此间寂静无声。
案头山茶花整朵坠落,啪嗒一声,荡开一室苦涩。
这番剖白,显然并非沈弱流意料之中。
临了……临了这是作甚。
他迷惘。
心乱了。
可霍洄霄这般,这样放低姿态,竟只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吗?
原谅了之后呢?
是君臣。
君臣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切拨乱反正,他们还是他们……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
沈弱流觉得腹部又开始痛了,心口也痛,痛得抽搐,他弯下腰,先护住腹部。
两人交颈,无比缱绻,然而两颗心却犹如参商,相隔甚远。
“弱流?”霍洄霄觉察到他的不对,顺着他手看下去,“怎么了?又开始痛了吗?”他抬手轻抚上沈弱流腹部……却被啪地一声挡开。
“别……别摸!”沈弱流躬身慌乱地死死护住腹部。
霍洄霄一怔,随后垂下手,抱着他,“我不动你,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不必,你别碰朕……不是病,朕自己心里有数。”沈弱流仍旧不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怕惹他厌烦,再次逃开,霍洄霄不敢碰他了,就那么站着,眉头紧蹙,
“弱流,你三番五次出现此种症状,现下却说并非病症,你这话也就哄我还成……你不愿说我也不逼问,你不看郎中我也不强迫你,你别再动气了好么?”
沈弱流没答话,心底冷笑。
害我成这样的还不就是你!
大的生了一副猪脑子在外惹人厌烦,小的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没个消停。
现下还说不敢再有半点奢望,等到崽生下来,哇哇大哭之时希望这混账盯着那双跟他一般的浅眸狼眼还能如此淡定地说不敢有半点奢望!
届时即便是他跪地痛哭着求,也别想崽认他这个爹!
虽是戏言,沈弱流这么想着,就跟报复似的,终于出了口恶气,缓过心口那股刺痛,腹中小混账也安静了下来。
此刻再抬眼,与霍洄霄对视,“霍洄霄,你说你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
说到这里,他轻笑出声,“可是……君臣?你觉着你与我,天下有你我这般的君臣吗?”
窗外风呼呼的,沈弱流没等他回答,声音里憋着股火,
“霍洄霄,你真是朕见过最蠢的人!答案给到你手里,你连抄都抄不对!朕迟早被你气死!”
霍洄霄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只是在听见那句不能做君臣时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
分明已经藏得很好了,没有逼迫,没有一丝恶劣,肮脏。
沈弱流不愿,他可以等,他可以徐徐图之,一退再退。
沈弱流不喜欢,他都可以改。
藏起了自己的爪牙,披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人皮。
不能吓到沈弱流,不能叫他再次逃跑。
要等。
等山雪融化,等明月入怀。
分明做得很好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结果仍旧是这样?浅眸闪过一丝阴鸷,霍洄霄几乎要藏不住了,发疯的念头驱赶出理性,占据整个脑海。
几乎想冲上去,将面前人撕碎,再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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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开给他看。
卑劣,肮脏,都剖给他看。
他握住拳头,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
大雪仍旧下着,屋内仍旧温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寂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雪声扑簌,檐下铃音淙淙,直到屋外传来嘈杂人语。
沈弱流终于忍不了了,骤然起身,走到霍洄霄跟前,昂首逼近,“霍洄霄,此前诸多,你欠朕的,朕欠你的一笔勾销,朕从未怪过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朕都信……”
他定定地看着霍洄霄,浑身再无半点威压,此刻,他们是同等的关系,
“可是霍洄霄,你对我……你对我,究竟是何想法?”他神色迷惘,嗓音低低的。
霍洄霄浑身一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觉天地寂静,隔着扑簌的大雪,有一朵开得正艳的白山茶自枝头坠落。
坠地轻响,荡开雪雾。
一阵风过,檐上铃音急促,就跟谁的心跳似的。
*
湖岸水榭中,几人仍旧坐着。
只是气氛不大好。
宇文澜察言观色,出声打圆场,“柳公子醒酒这半天没回来……苏兄,园子里大,柳公子莫不是迷了路,不若差人去看看吧?话说这世子爷怎么也未见人影,莫非是两人一块儿迷路了?”
闻言,苏学简点点头,因着上次他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又同上回一般有不长眼的狂徒冒犯了圣上。
不过这回有沈七与沈九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不过他还是招招手,叫自家一个小厮去寻人了。
酒还未过三巡,霍洄霄离了席,缺了这么个角儿,这戏算是唱不下去了,于是也无人再有心情宴饮,就那么干坐着,各人脸上都不大好看。
顶着卢巍那张黑脸,宇文澜也不敢再开口了。
于是一时寂静。
春烟斜斜歪在沈弱流方才坐的案前,凤眼扫了圈儿,一声轻笑,
“诸位爷怎么都板着脸呐,吓得奴与小柳都不敢说话了……”
他自是不担心沈弱流。
方才他前脚刚走,那位北境王世子爷魂不守舍地后脚就跟去了,只怕现下两人正在那处腻歪着呢,旁人去,不是坏人好事吗?
春烟自省,这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
除开沈弱流,这席间再无第二个能镇得住他的主,边说着边从案上捞了盏酒,款款起身,凑到这个面前喝一盏,凑到那个面前笑一句。
他生得好看,怎么着也没人会驳他这个花魁的面子,小柳适时弹起一支曲儿,宇文澜十分捧场,叫人将酒菜换过一轮。
一来二去,气氛竟然活络了起来。
除开卢巍,仍旧黑着一张脸,犹如锅底。
今日这局,却也不是他想来的,若有的选,他恨不得将霍洄霄那个杂毛碎尸万段,哪有再来捧臭脚的道理。
只因他父亲卢襄。
背地里经营着一桩叫伊迪哈的香料生意,牵扯诸多朝臣,这么些年来有绪王爷庇佑,倒也没出问题。
然而前几日,不知叫霍洄霄这个杂毛地痞从哪儿闻见了味儿,竟带人将西郊的据点一锅端了。
为这事他爹急得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了。
圣上命都察院查霍洄霄,万一顺藤摸瓜,查到了卢家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于是,卢襄便想着从霍洄霄这里探探口风,才叫他做了这个句。
卢巍自是不愿的,可这事到底牵扯着卢家的安危,他也不得不忍着。
如今霍洄霄是请到了,半个字还没说他却又跑得没影了,这不玩人吗?
卢巍恶狠狠地啐了口心底骂道:个红蓼原的混血杂种,给脸不要脸!
这时候苏学简叫去找人的那个小厮却回来了,神色匆匆地进来朝苏学简低声说了些什么,主仆二人又一起出去了,不多时,苏学简回来朝几人拱手,
“宇文兄,卢兄,舍表弟身子不适先行回府了,还有世子爷,小厮来说,方才见着世子爷也回府了……”
话音刚落,卢巍气得摔了酒盏,破口大骂,“欺人太甚!”
“这……”乐声戛然而止,宇文澜这下也不知说什么了。
人既然已走了,再留在这儿也无意义,苏学简便朝两人拱手告辞,“我到底忧心舍弟,先回府瞧瞧,这便先告辞了,二位且坐。”
卢巍心知苏学简因为柳公子的事还与他生分着,左右靠不住,便没有拦他,略点了下头。
苏学简跑了,没人再担这个话头,独剩下宇文澜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卢兄,这世子爷既已先行回了,咱们再留着也无用,眼瞅着天儿也要黑了,不若先行安置,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卢巍扫了他一眼,冷冷开口,“这就是你宇文澜办得好事?连个人也留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蠢货!”
事情一日未得解决,卢巍一人便放不下心。
如今霍洄霄脚底抹油,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事……竹篮打水一场空,忙活半天全白忙活了,卢巍气得口不择言,竟连宇文澜也张嘴就骂。
当着两个美人的面,宇文澜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一时间面色涨红,十分精彩。
他也不说话了,独自坐着生闷气。
卢巍骂了人也没当回事,只顾着自个儿心底不痛快,又想着伊迪哈的事,赶着回府跟卢襄商量,又坐了一刻,便也拂袖离去,神色匆匆。
一时间,水榭之中独剩下宇文澜一个,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案上残羹冷炙,屋内宾客尽散,冷漠萧条。
春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得拱火,眼珠子转了圈儿,倒了盏酒,款款上前,柔弱无骨,贴着宇文澜,吐气如兰道:
“奴敬宇文公子这杯……卢公子也真是狂妄,爷好心替他做这一场,他不感谢到倒罢,现下却反过来说教起爷来了,这是什么理?”
他看着宇文澜,纤纤指尖抬起他下巴,“爷生得这般俊朗,又有家世,比起那卢公子也不遑多让,却被那厮如此恶语辱骂……奴真是替爷感到不值!”
宇文澜没说话,却被哄得十分妥帖,心里那股气顺了不少,抬手将一盏酒昂首饮尽,却又觉着春烟的话十分有理……想他也是正经的世家公子,堂堂六部堂官之子。
一天下来净给人当孙子了!
还落不得半点好。
霍洄霄倒罢了,可卢巍……卢巍他凭什么?
卢巍看不起霍洄霄靠爹,然而他自个儿不也是靠爹吗?贪图美色,狂妄自大,满脑草包的废物一个,除开他那个内阁当官的爹,浑无半点用处,凭什么就敢这般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
酒热上头,宇文澜心底蹿起一股邪火,越想越替自己不值当,他对着卢巍离去方向恶狠狠啐了口,眼底闪过一抹狠戾……
帘外狂风骤起,雪片子犹如刀割,案上一只玉盏滚落地面,“啪”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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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得四分五裂。
第63章 第63章
一轮月, 犹如寸薄的玉盘,莹润,皎洁, 勾带于飞檐一角。
这一夜没有星子, 月落清辉满地,檐上积雪融化犹如透明的鲛珠, 一颗接着一颗顺着雨链滴下……几盏暖黄的风灯在长廊两侧随风打旋儿,时明时暗。
谢三风尘仆仆,自寒州快马加鞭十五日, 到郢都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一身, 便先跨进了北境王府的大门,沿着长廊大跨步走向内院,然而还未到内院, 就有一股冲天酒气顺着夜风窜入鼻腔。
熟悉的烧刀子味儿。
长廊尽头, 晦暗灯火, 阶下几个空酒坛七零八落……有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坐在阶上。
谢三心下诧异, 走近了才发现原是霍洄霄,一身单薄圆领玄袍, 领口对翻,正抱着酒坛对月独酌, 浑身冒着寒气, 背影寂寥。
“世子爷。”谢三咳了一声,走过去拱手。
黑影似乎有些迷瞪, 反应了有一会儿, 才将那双浅眸抬望过来, 幽深,茫然, 嗓音淡淡的,“……三哥?”
茫然转为清明,霍洄霄抬手,将手中酒坛递给谢三,笑了一下,“昨儿牙斯还说你怕是叫家中嫂子绊住了脚,怕没个几日脱不开身,哪想今日却已到了。”
“个小兔崽子,成日拿我寻开心,明日见着他世子爷别拦,我非揭了他那张皮不可!”谢三笑骂,也坐到了台阶上,接过酒坛豪饮一气,喟叹道,
“痛快!还是得这么喝才叫痛快!”
两人笑了一阵。
霍洄霄长腿顺着三级台阶搁在空酒坛上,望着天穹,“阿耶他……北境一切都还好吗?”
“世子爷放心,”谢三将酒坛放下,抹了下嘴,敛笑道,
“王爷已将那叛国之人抓了,审了三日,那贼人骨头软,还未用刑便都吐了个干净……”
夜风又轻又冷,吹过树梢,隔得远处,几声野猫嚎叫凄厉,谢三不禁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可幕后之人行事十分谨慎,那软脚虾只是拿银子办事,并不知其身份,不过王爷叫我捎个字儿给您,”
霍洄霄双眼微眯,“什么字?”
谢三并未直言,手指沾了坛口一点酒,在青石地面上写下一个字——“卢”。
薄薄的一点酒液,随着他写,很快□□冷的石板吸收,他写完,字也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谢三道:“十二月寒潮降临,仙抚关外那群蛮子怕是不会安分,又出了内贼这档子事,王爷已写好奏疏请罪,年底就不回京了,他说您自小主意大,却到底还是嫩了点儿,有些亏您得吃,有些栽您得认,至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今上,王爷叫您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他管不得,只是要记得你是半个胡羝人,同时也流着霍家的血脉,别叫阊阖风吹软了骨头,忘了母族信仰与霍家的责任,更要晓得圣上与您的身份……有些事情你选了就是选了,没有再来一回的道理。”
霍洄霄垂着眼,一时间没有说话。
北境王府手握重兵,阿耶到底在文官武官之间混了这么些年,能查出伊迪哈幕后主使是卢家不足为奇,只是霍洄霄没想到阿耶连这些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怔了怔,他抓着坛口仰头灌了一气,几滴酒水沾湿衣襟……冷酒滑落喉管,辛辣灼烧肺腑,才觉着畅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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