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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京城外五里长道。

    “驾!” 阮朝汐赶着大车在平坦长道飞奔。

    今天春风煦暖, 日头从树梢高处暖洋洋的照下,白皙额头渗出晶亮汗珠,她不在意地?抬手?抹去了。

    风驰电掣, 五里长道转瞬而至。她熟练地?拨转马头,庞大车厢在长道树下转向?, 陆适之站在路边招呼,“又满十趟了!可以停下歇歇——”

    “驾!”骏马嘶鸣, 大车往远处飞奔出去。

    陆适之把?疑问吞进肚里。

    昨天说得好好的, 今日入桃林踩点, 看看有没有合适起衣冠冢的僻静处。今早清晨见了面, 人却直接出了城。

    ——在五里平坦长道上来来回回,发狠似的赶车。

    李奕臣跟车跟了一早上, 人不行?了, 刚才跑去林子?里吐了一场。

    “驾!”大车又赶回来, 裹挟着一阵风卷过身边, 陆适之抬手?数数, “十一趟了!从早上赶车赶到下午, 你不累马也?累了!停下歇歇——”

    “吁——”阮朝汐勒停了马,跳下车辕,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草。

    陆适之扔过去一个牛皮水囊, 趁她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凑近问了句,“今天怎么回事,哪个惹你了?”

    阮朝汐回头往远处眺望一眼。时辰尚早,惯例出城陪她赶车的人未来。

    “李大兄呢?”她给马儿细细地?梳了一遍毛, 等它吃饱了草,牵着缰绳又上车。

    “五里路太短, 我想去远点。头一次跑出五里外,不知李大兄能不能跟车。”

    李奕臣吐了一场,缓过来了,捋袖子?上车, “你只管赶车,我奉陪便是!这次跑多?远?”

    阮朝汐视线盯着前路尽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日头西斜,暮色笼罩四野,马儿跑累了。

    大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前方的树下,照明灯笼已经?挂上枝头,临时长案摆放在树下,人已经?到了,正在伏案书写。

    听到前方的动静,荀玄微远远地?抬头,见到大车便放下笔,起身迎接。

    “今日赶车赶了多?久?出了满额头的汗。”

    阮朝汐等的就是他。

    她跳下马车,走近他面前,目光带了探究。

    眼神太不寻常,荀玄微好笑地?问,“怎么气势汹汹的,眼可杀人。今日谁惹着你了?”

    阮朝汐直视过去,缓缓吐出三个字,“李长治。”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他转身吩咐四周,“拉起布帐。退开百步。”

    青色布帐沿着路边树干拉开一圈,燕斩辰领着众多?部曲退出百步外。李奕臣狐疑地?盯着不肯退,被?燕斩辰硬拉扯走了。

    周围清了场,布帐里只剩两人,荀玄微却始终未开口,视线偏转,盯着眼前横出的树枝。

    阮朝汐见人默然立在树下,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失了从容的举止,在他身上极为罕见,显然心虚。

    阮朝汐眼瞧着,故意又问,“李长治是谁?”

    原本盯着树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

    荀玄微盯她的表情神色,斟酌着道,“李长治……乃是南朝太子?的名讳。你如?何得知的。”

    “昨夜做了个古怪之梦,梦里出现了李长治。”

    阮朝汐也?同样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眉眼尚算得端正儒雅,二十七八年岁。我和他在一处,他身材精壮……”

    对面的视线挪开了。他此刻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绝对称不上愉悦。

    “梦是现世之映射,却有隐意。因此才有解梦的说法。”

    荀玄微淡淡道,“莫要多?想了。李长治身为南朝太子?,我们身为北地?臣民,见不到的。”

    三两句轻描淡写就想要拨转话题,阮朝汐今日有备而来,却不愿放过他。

    “三兄博学多?才,玄儒双修,想来应该精擅解梦?阿般请三兄解梦。”阮朝汐见他转身要走,过去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把?他拉回案边。

    前世历历在目,和现世走向?虽然截然不同,却有众多?细节互相映照,她不信是巧合。

    荀玄微向?来喜爱她伏在膝头,他的手?指抚过她柔软长发时,动作格外温柔。

    把?她打晕了带走的那次,她醒来时,就是依偎在他膝上……

    回忆起昨夜梦里的放荡场景,她缓缓俯身下去,在对面震惊的眼神里,主动攀上他的膝头。柔滑如?流水的长发垂落,蜿蜒铺在直裾衣摆上。

    头顶上方的呼吸乱了。脸颊枕着柔滑衣料,她明显感觉到碰触到的肌肉处处绷紧。

    荀玄微的声音带了隐忍,“阿般,你在做什?么。别闹了,起来。”

    口吻镇定地?催促着,温热手?掌按在她肩头,想轻轻把?人推开。

    阮朝汐不肯动。

    她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车,在呼呼吹过耳边的大风里想了四个时辰。如?果她所想不错,他对她的隐瞒,远远不止她知道的这些。

    既然起了探究之心,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温热的手?掌又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动作带着催促之意。她索性闭了眼,侧过脸去,对着手?掌的方向?,迎过去蹭了蹭。

    浓长的睫毛正好蹭在他掌心,飞快紧张地?忽闪了几下,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被?麻痒刺激,蓦然撤走了。

    阮朝汐依偎着不肯动,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青葱般的指尖虚虚按在他膝头。她枕着的那处肌肉绷紧一阵,又极力?控制着慢慢放松。

    “昨夜到底梦着什?么了,阿般。仔细说说看。李长治和你如?何了?”

    “李长治和我,也?就是那样了。”阮朝汐心念微动,不动声色改了称呼。

    “倒是郎君和我,侧殿夜会,有趣得很……”

    头顶上方蓦然失了声音。

    漫长的沉寂席卷树下两人。过于?长久而显得不寻常的沉寂里,阮朝汐隐约知道,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

    前世的她大胆得多?……

    她偏过脸去,缓缓抬起手?,忍着羞耻,隐藏在乌发里的耳尖隐约发红,在头顶上方注视的视线里,学做起昨夜梦里的大胆动作。

    以腿为琴,拂过蓦然绷紧的肌肉,柔嫩指尖沿着膝头往上,拂开衣摆,如?抚动琴弦般地?不经?意撩拨,吐气如?兰,温热鼻息喷洒在腿上,“荀令君……”

    作乱的手?被?猛地?攥住了。

    “你想起来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你终究还是想起了。”

    阮朝汐瞬间抬头,仔细地?去瞧他此刻的表情。

    荀玄微闭着眼。

    他原本笔直坐在书案边,不知何时已经?往后倚着树干,往上仰头,阖起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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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阳光映亮了他的眉眼,优美的侧脸轮廓陷入大片阴影中。

    “上一世是我的过错,纠缠至死方休。这一世睁眼,竟然重?回弱冠之年,家族亲友尚在,又寻到年幼的你 ……原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好好地?待你,护你一世安稳,弥补从前的过错。”

    向?来从容平和的面容,此刻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黯然神色。

    “前世种种,你既然都想起来了,说罢,有何打算。”

    阮朝汐的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三分紧张,七分震撼。

    冥冥之中,竟然当真有前世轮回。

    她琢磨着,故意冷笑一声,“你做的那些好事,倒问我如?何打算!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荀玄微倚在树上,并不睁眼,寒凉语气入耳,那是他曾经?听惯了的。重?生一世,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不想又回到原处,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他抬手?在腰间摸索几下,解下天子?御赐佩剑,托举在掌中。

    “我此身此命,你拿去。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送你出京。”

    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人影挡在他面前,手?掌中的分量一轻,长剑被?拿走了。

    嗡——一声清鸣,长剑出鞘。

    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

    阮朝汐震惊地?提着长剑,借着夕阳仔细打量。剑身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如?水泓光,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

    他对她说的那句“此身此命拿去……”竟是认真的??

    荀玄微睁眼的瞬间,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唇,神色严肃地?摆弄着长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谨慎地?轻轻一划—— 倒吸口气,迅速把?食指含进了嘴里。

    荀玄微心里一震。

    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倏然起身!

    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就被?拉扯出来,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

    剑刃薄而锋利,只轻轻划了一下,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血珠在嘴里被?吮去,但?只是片刻功夫,血迹又渗了出来。

    指腹忽得一热,阮朝汐震惊地?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低下头去,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

    漫长的沉寂再度席卷树下。

    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真相却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残酷,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把?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

    指腹敏感处被?吮吻的感觉很奇异,她不安地?略抽了下,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比她握剑更紧,纹丝不动,舌尖细致地?舐吻着食指伤口。

    浓重?暮色笼罩树下,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这回终于?抽出来了,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

    荀玄微的视线抬起,注意到被?她藏去身后的利剑。

    “诓我?”他轻声问,“从我嘴里把?话套出来 ,安心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拇指反复地?摩挲着被?舐吻的食指指腹。

    “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比起一无所知,当然安心。”

    荀玄微叹了声。“诓了我一场,现在又肯喊三兄了?”

    阮朝汐盯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隔衣按在他胸膛上。

    他果然丝毫未躲避。

    隔着衣料,她感受着手?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前世已经?消散在轮回中,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已经?感觉经?受不住。也?不知前世的“纠缠”,最后纠缠成了什?么样子?,以至于?不死不休,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利剑?

    “前世……”她思索着询问, “你当真把?我献给李长治了?”

    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远处。“……生平大错,悔之晚矣。”

    阮朝汐又追问,“那李长治后来如?何?”

    心脏跳动又恢复了平稳。

    “莫再提他。”荀玄微冷淡道,“他很快便死了。何必提一个死人。”

    “他很快死了,我后来又如?何?”

    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带着少许意外,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你不知你后来如?何?”

    阮朝汐松开手?,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 “李长治死了——你我不死不休?”

    短短两句话间,荀玄微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原来只想起一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诓得我不轻。不错,李长治死了,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你我不死不休。——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

    阮朝汐不悦地?握住出鞘的利剑,反手?平推出剑,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这便是不死不休。”

    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荀玄微不躲反迎,抬手?迎向?利刃,食指重?重?地?往下一划。

    血气瞬间弥漫开来。阮朝汐把?剑身往侧边撇开,眉心细微蹙起,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利剑归鞘。

    荀玄微攥了下食指,他这下划得重?,指腹几乎割开一半,鲜血淋漓地?喷洒在草地?上,意外于?她挪开长剑的动作。

    “不杀我?也?不刺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不答。前世已散落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如?今的她,想起多?少前世于?她并不重?要。

    但?他怀揣着前世大错,今生早早寻到她,把?她纳入羽翼下照顾。被?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利剑谢罪。没有被?戳破呢,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

    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她把?长剑扔在树下,几步走回来,捋起窄袖,露出秀气纤长的手?,目光盯着他的脸。

    “头低下来。”

    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转身去了树下坐着,冲她的方向?仰起头。

    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

    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面带惊骇。

    被?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

    ……动手?了?

    他们既难以想象郎君会动手?打十二娘,更难想象十二娘会动手?打郎君。正面面相觑间,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

    第二个巴掌狠打在他手?上。用尽力?气,拍的阮朝汐自己?的手?都红了。

    “我轻轻割一道,试你的剑是否开锋。你割你自己?作甚?当我的面自残?我的剑如?果不挪动,你的手?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

    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鲜血喷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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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线,他垂眸望着,云淡风轻道,

    “过往种种,都是我的过错。你这一世过得安稳,或许是见血不安,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动手?,总归让你解气便是——”

    不等他说完,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的手?偏移去了旁边。

    “难以理喻。”阮朝汐气笑了。

    “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人就在这里,你自顾自地?给我利剑,又自顾自地?动手?,你可有问过我一句,我如?何想?”

    荀玄微哑然片刻,“你如?何想?”

    阮朝汐冷冷道,“不想和你说话。”

    布帐从里面掀起,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两人前后出来。

    燕斩辰握着火把?上前迎接,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新鲜血迹还不断地?滴下,骤然吃了一惊,快步迎上,“郎君伤着何处了?”

    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指腹被?横切一半,森然现骨,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

    阮朝汐盯着伤处,竟然削了右手?食指。文人执笔抚琴的手?若缺了食指,从此既写不了字,又抚不成琴了。

    荀玄微抬着手?任燕斩辰包扎,他已经?从突发意外里恢复了平静,只默然盯着伤处。

    燕斩辰纳闷地?处理伤口,发生了何等意外,竟会动了剑?

    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这一眼了不得,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

    燕斩辰瞠目,又赶紧低头。

    今日着实反常,十二娘没有赶车,郎君伤了手?,也?不知秘密说了些什?么,总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回程的时辰。

    荀玄微的右手?层层包裹,握不住笔,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收起,放回马车。

    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道,“出城之前,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这几本文书急用,今晚务必要回复的。”

    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处理六部来往文书,职位正是令使。被?他特意叮嘱的,必然是急件。

    阮朝汐站在车边,看他如?何应对。

    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左手?提笔蘸墨,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写了一行?停笔,审视几眼,自语道,“左手?字若爬虫。”

    借着火把?光芒望去,“字若爬虫”四个字不算谦虚,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

    ——虽然字迹架构不平,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么字,不耽误处理急务。

    荀玄微继续左手?提笔写字,今日大起大落,于?他几乎又重?生了一回。

    “谢阿般手?下留情。我原想把?这只手?细细切了给你解气……右手?暂留我处,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

    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要你切碎的手?何用?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心里打算什?么主意,多?告知几句,少自以为是,少画饼。”

    正要走时,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那我告知了。”

    荀玄微左手?拨了拨油灯,微弱的灯光转亮,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我现在想着,你我做不成兄妹了。”

    “为何?”阮朝汐淡淡道,“你还是荀家三兄,我还是荀家九娘,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

    “这叫我如?何说。”荀玄微似乎很为难,视线转过来,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

    “你的手?……”

    阮朝汐抬起右手?掌,手?心手?背地?翻看。刚才查看伤情时,白皙手?掌上溅满了血迹,尚未擦去,灯下看得有些惊心。

    “我的手?无事。”

    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我与你做不成兄妹,却不是因为手?上沾的这点血迹。”

    视线落回小案,继续阅看起文书,他语气和缓地?道了最后一句。

    “之前对你多?有欺瞒。但?‘护你一生安稳’这句,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未变过。”

    他如?实告知了,被?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车里。

    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

    阮朝汐和李奕臣、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马车起步,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

    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的血迹,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猛地?一顿,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

    傍晚时,青色布帐拉起,她为了逼出真相,故意大胆地?依偎在他膝头,就是这只右手?顺着膝头往上,指尖虚虚按着,抚琴般地?撩拨……

    脑海里轰然作响,脸颊火辣辣发烫。

    难怪他盯着自己?右手?,说的那句“做不成兄妹!”

    ——

    马车从南门入城,今晚出了意外,众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问。就连向?来多?话的陆适之也?闷头啃了一路奶饼。

    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咦了声。

    “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

    第92章 第 92 章

    这一夜过?得不甚安稳。

    西边的荼蘼院僻静, 院门一关,只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过?,前院灯火映亮了夜空, 人来人往,闹哄哄到半夜都未歇。

    陆适之?盯着前院动静, 时不时地过?来报个讯。

    “郎君的车马直入后院,安置在东边青梧苑歇下?了。”

    “霍大兄来了。领着莫四兄来给郎君诊治伤势。”

    “九郎君宴饮回返, 听闻消息, 刚才去了青梧苑。似乎谈得不大痛快, 脸色难看?地出来。”

    “宫里派遣御医来了!宫里是怎么知道?郎君伤了手的?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阮朝汐被吵得睡不着, 披了件薄披风坐在院子里,借着院外传进来的灯火, 看?满墙架开得姹紫嫣红的蔷薇。

    她?隔着院门应道?, “我猜, 应该是三兄自己遣人去宫里, 借着手伤告假, 宫里才派遣了御医来看?诊。”

    陆适之?嘀咕, “郎君伤了手,是该告假养伤。但悬山巷偌大的宅邸,不够郎君养伤的?非得回青台巷, 和咱们挤在一处……”

    姜芝把他拖走了。“郎君也没想和你挤在一处。阿般都没说什么,你闭嘴吧。”

    阮朝汐无?语地坐在院子里。

    荀玄微跟着她?回来了。顶着兄妹头衔,正大光明又住在同一处宅子里、东边的青梧苑和她?西边的荼蘼苑,沿着游廊横穿过?来,不过?是几百步距离。

    她?确实没法跟他再做兄妹了。

    昨夜做了整晚的浪荡绮梦, 今日傍晚近了他的身,又甩了他一巴掌, 他差点把自己的手切了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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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兄妹。

    他们如今的关系,如果不是兄妹,又算是什么?

    阮朝汐仰头对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弯月。月色如烟雾。

    宫里派遣御医来青台巷的动静不小,正门敞开,红毡布从正堂一直铺设到前院,才歇下?的荀景游身为荀氏子弟,也得起身出去相迎。

    迎的不是御医,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有仆妇响亮地敲院门。

    “九娘可歇下?了?快快起身。宫里御赐了许多赏赐,香案已经在前院备下?了,九郎君带话说,九娘也得去迎赏。”

    阮朝汐开了院门,“前头领路。”

    御赐的赏赐堆砌在红漆木箱里,箱盖大开着,一眼望去,迎面一对玉如意。第?二个木箱里一座两尺高的红珊瑚。其他箱笼里还有老参、鹿茸,虎鞭,种种补气补血的名?贵药材。

    华而不实,讲究的也不是药对症,同样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作为颍川荀氏在京城的女眷,阮朝汐领了一支黄金凤头钗,一对明珠耳铛的赐礼。

    她?仪态大方地上前拜谢天恩,未起身便察觉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无?礼,盯了半日也未挪开。她?不悦地一眼瞥过?,居然是认识的人。

    两边视线一对上,萧昉立刻抛下?荀九郎,热络地过?来打?招呼,“九娘!我是你萧家外兄,还记得否?”

    大晚上登门送御赐贺礼的,正是萧昉。

    “你家三兄怎的突然割了手?我在宫里听说,几乎断了食指!入京路上才病倒一场,这才入京几日?又告假了,命运多舛啊。”

    萧昉越热络,阮朝汐越冷淡。

    “我又不是三兄,足下?这番关怀言语,去找我家三兄面前说。九娘告辞。”略道?万福,就要退回后院。

    “上回见面,好歹还能落一句客气的‘萧郎君’,这回见面倒好,直接‘足下?’了。”

    萧昉啧啧感慨,谈笑?间抬手一拦,“九娘慢走。这番关怀言语当然只是客套话,听听就算了。我要说的关键几句在后头。”

    萧昉从怀里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请帖。

    “京城春日好风光,九娘是荀氏唯一在京城的女眷,家中无?人陪伴,想必足不出户?唉,可惜了满城春光。我问过?家里姊妹,和她?们讨来一张难得的春日赏花宴帖,极风雅清净,景致绝伦。九娘有意的话,过?几日我叫家中姊妹接你去散心。”

    阮朝汐一眼便瞧那请帖眼熟。

    四角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岂不正是白鹤娘子遣人送来、被她?扔回去的春日宴帖?

    还真是京城一贴难求的金贵请帖,人人趋之?若鹜。

    “不去。”她?转身就走。

    这回倒是没人拦她?。萧昉的声音从身后纳闷传来。

    “外弟,你家这位九娘,性情是不是有些孤峭?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春日赏花宴的呢?她?不喜欢赏花儿?,喜欢什么?”

    荀九郎这几日心情就没好过?,冷冷答了句,“外兄问我作甚,怎么不去当面问九娘。”

    阮朝汐听着不对,立刻加快了脚步。

    但萧昉腿长,两三步便赶上来,跟在她?身侧,果然开口就问。

    “小九娘,你爱什么?外兄在京城有些门路,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不成,其他的好吃的好玩的,外兄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弄来。”

    阮朝汐目不斜视往前走。什么月亮星星的,哄小孩儿??”足下?立刻转身往门外走,还我耳边清静即可。我爱清静。”

    萧昉噗嗤乐了,“瞧着像是个雅致出尘的小仙子,一张口怎么句句是刺,你们豫州的小娘子说话都这么不客气的?你不喜欢和一群小娘子们赏花儿?,可喜欢骑马郊游?外兄带你出城踏青。”

    阮朝汐斜睨他一眼,萧昉立刻精神一振,挺直了肩膀。“九娘果然喜欢骑马?”

    “喜欢骑马,但不喜和足下?骑马。”阮朝汐仔细打?量他的脖颈部位。

    个头高,肩宽腿长,又惯常穿骑马行军的窄袖绔褶袍,看?起来是个练家子,锁喉只怕锁不住。

    她?往前行的脚步一停,改往右转,沿着游廊往东。

    “京城的郎君都和足下?这样,登堂入室,缀着女郎入后院?”

    萧昉脚步一顿,看?了看?方位,继续跟她?走。

    “少诓我,你家女眷住的后院还要往后一进。我只是四处走走,到了女眷后院,自会止步。”

    阮朝汐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刚递过?诧异一瞥,萧昉立刻摆出荀氏好友的身份。

    “你家三兄从前住青台巷的时候,我来得多了。通家好友的情谊,你们荀氏家仆哪个不认识我。这边院墙往东是哪处,从前倒是未来过?,莫非是九郎住处?”

    阮朝汐听他一路掰扯,十?句里应一句,东边的青梧院渐渐出现在眼前。

    “从前三兄住的是正院对不对?如今正院住进了九兄,我家三兄暂居东边的青梧院。”

    阮朝汐说完,撇下?身侧猛然停步的郎君,自己加快脚步往前,对着院门喊道?:“三兄可在此?处?萧家郎君拜访,还请开门,领他进去!”

    萧昉:“……”

    院门打?开了。

    御医正好在屋里诊治好了伤情,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背着医箱出来。荀玄微站在庭院里,目送人出去。

    霍清川开了院门,门里门外两边正好打?个照面,荀玄微盯了萧昉一眼,萧昉吸了口凉气,互相正打?量的功夫,阮朝汐转身便走。

    背后传来了荀玄微平静的嗓音。

    “燕斩辰,把贵客请进来。”

    “夜深了,路上怕遭遇匪人,霍清川送九娘回去。”

    霍清川提灯在前方引路,默不作声地陪伴到了西边的荼蘼院。直到院门外才道?了句,“看?你累了,早些休息。”

    阮朝汐点点头,接过?灯笼。

    云间坞一场出奔造成的隔阂,岂是短短几个月能弥补的。她?如今和荀玄微是什么关系都想不明白,和霍清川是什么关系就更难以琢磨了。

    两边客气告辞,阮朝汐躺回了卧床。

    春日渐暖,夜里都半开着窗。今夜月色朦胧,笼罩京畿四野。

    今天闹腾地够了。白日里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大车,傍晚在城外狠折腾一场,夜里起来迎赏赐,又碰着个难缠的外兄登堂入室。

    好容易沾了床,她?累得只想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偏偏今夜有长梦。

    ——————

    她?又置身在一处极为雄阔的大殿,儿?臂粗的铜鹤烛台映照四处,殿内亮如白昼。

    布置奢靡的大殿内,百官勋贵济济一堂,众人开怀畅饮,丝竹歌舞不绝,宴饮喧闹不休。

    如果说和寻常宴饮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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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话,她?坐在高处主位。

    居高临下?,俯瞰大殿,各处角落里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怀里抱着什么小东西,一直在挣动?她?低头往怀里看?,原来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儿?,生得粉嫩白净,乌亮的眼睛仿佛滚圆的黑葡萄。

    对着满殿的灯火喧嚣,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小手攥着她?的手臂,带着哭腔喊,“嬢嬢,我要回去,嬢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哄,“昙奴乖,今夜是除夕夜,身为皇帝,宫宴你需在场的。”

    两三岁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坐在陌生的大殿里,大群陌生人和他坐在一处,时不时有大臣起身,冲他的方向高亢赞颂几句,小皇帝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困倦得一直在揉眼睛,但宴席还没有到中途,他不能回去。

    “哇”精疲力尽的小皇帝大哭起来。

    她?招了招手,两个奶娘快步过?来,恭谨地把小皇帝抱走。

    除夕宴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坐在丹墀最高处的,只剩她?自己了。

    新年?追随除夕而来,辞旧迎新的时刻,群臣起身恭贺,山呼万岁。赞颂着皇帝,跪拜着她?。

    她?的眼角余光,始终往角落那处去。

    他在大殿右侧角落里,蟠龙红柱遮挡了大半个身影,宴席间没怎么动筷,似乎一直在忍着咳嗽。

    她?在朝堂上打?压他,不是一两日了。

    渡江投奔而来的北臣,竟然在短短五六年?间坐上了尚书令高位,踩在南朝众多本地士族的头上。

    他一力主持北伐,耗费巨资人力,夺下?了豫州青州,大片江北土地划归南朝,对南朝京师醉生梦死的士族门第?有何?益处?

    当面恭维“江左皎月”的众多寒暄微笑?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怀里抱着的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她?是垂帘执政的太后,暗示几句,身边便聚集了大批南朝出身的朝臣。

    一轮接一轮的弹劾,几年?前的旧事一桩桩地翻出,先帝滥用五石散的罪名?归于他头上,争先恐后地要把这轮江左皎月踩入泥中,她?顺势罢黜了他的辅政之?位。

    夺来的权势并未分给她?身边簇拥的朝臣,她?用尽了手段,分化几个,拉拢几个,处置几个,权柄始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听闻他最近病了。

    东宫那几年?彻底磨平了她?曾经柔软的心肠。她?眼见他病态消瘦,席间低低咳嗽不止,心里却升起快意。

    她?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了。

    新年?连片的爆竹声响里,宫宴结束,群臣陆续起身。

    她?走下?丹墀,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含笑?回应众位肱股重臣的新年?道?贺。在大片恭维声和赞叹倾慕的目光中,却独独跳过?了他。

    他也早习以为常,只站在人群外围,深深地看?她?一眼,如众人那般道?了句,“娘娘新岁万福安康。”便告辞离去。

    南朝宫阙精美壮丽,楼阁彼此?相连,她?站在飞檐斗拱的楼阁高处,斜倚着朱红栏杆,俯瞰远处沿着宫道?陆续出宫的小小黑影。

    除夕赴宴的朝廷大员上百名?,她?于上百个移动的黑影里一眼便寻到了想找的人。

    新年?即将到来,周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贺岁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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