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她一觉苏醒,抹杀了五年时?光,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在书房里迷迷糊糊起身,坞主已经早起了,侧身过来,温和地与?她打招呼。
但五年岁月漫长,怎么可能抹杀。
她已经长大了。
白蝉告知?自己的话,必然得了主上允许。她究竟可以告诉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侧击地询问白蝉, “跟着我出来的那几个人呢。白蝉阿姊,你可知?道,他?们在云间坞还是回?荀氏壁了?”
白蝉拂扫着周围细尘,轻声回?答,“都跟来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总算放松了几分。
隐约有木屐声响从远处传来。
白蝉和阮朝汐同时?闭了嘴。白蝉起身肃立,阮朝汐侧过身去,视线转向正门方向。
脚步不?疾不?徐,从主院庭院方向传来,登上几级石阶,鸦青色海波纹的广袖在明亮灯火下下闪过一个边角。
“白蝉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从门口吩咐下来。
白蝉深深地万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转过大屏风时?,手里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黑布覆盖住,看?不?出内里放置了什么物件。
黑布显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着小笼,在她的注视里缓步走?近。
“主院四处都在修葺翻新,堆满尘土碎砾,并无?太?多地方可以走?动。”他?把黑布笼子放在阮朝汐面前。
“这次回?豫州,这些笼子也从京城带回?来。我挑了一只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欢。”
覆盖小笼的黑布落下,笼子里的黑白两色兔儿受惊地竖起粉色长耳,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和笼子外?阮朝汐微微睁大的乌黑眸子对上了。
第53章 第 53 章
阮朝汐抚摸着膝头的?小?兔儿。兔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趴在她膝上动也?不动。
黑白分?布的?罕见毛色,垂下的?粉嫩长耳。可爱是极可爱的?。
“啊……”手指突然被扎了一下, 她吃痛地缩手。兔儿其他地方的?毛柔软,没想到后?背上却有几?撮坚硬的?短毛, 仿佛柔软的?松针,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灯影晃动, 荀玄微俯身过?来查看。
“这些都是精选育种下来的?兔儿, 后?背的?毛质极硬, 专供闲暇时制几?只紫毫笔。让我看看, 可扎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
扎了一下, 所幸并无血迹。
荀玄微放开她柔白的?手指。“还好没有扎破。可以摸摸兔儿的?软耳朵。脖颈处的?毛长而柔软, 摸起?来很舒服。”
阮朝汐没应声。她喜爱这些兔儿, 但却不喜欢连自己如何摸兔儿也?被人管着。
随意摸了几?下长耳朵, 拿长草逗弄着兔儿的?三瓣嘴, 她蜷起?手指, 带着几?分?小?心,又去摸后?背上的?长毛。
或许是笼子里关久了乍得自由,兔儿竟连逃跑都不会, 趴在她膝头,呆呆地动也?不动,只竖起?长耳朵,乌黑眼珠警惕地来回打量。
阮朝汐心里记挂着从醒来就消失无踪的?几?人。李奕臣驾驶空车冲出重围,钟少白在危急时刻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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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 陆适之和姜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里慢慢地投喂兔儿长草,眼看室内气氛和缓, 她斟酌着问起?钟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过?钟少白护送她出奔的?意图不谈,只避重就轻地问, “他一路护送我出行。醒来不见他,可是回钟氏壁了?”
荀玄微逗弄着兔儿的?动作顿了顿,同样轻描淡写?地回应,“在南苑养伤。”
和白蝉的?说辞对上了。
但‘养伤’二字,让阮朝汐的?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杂物箱笼,耳边的?闷哼。
“伤到何处了?”她坐直身,“伤得可严重?”
荀玄微并不隐瞒她,长指缓缓抚摸着兔儿脊背处的?硬毛,“伤在小?腿,人动弹不了,伤势么……虽不算轻微,也?不算重,还轮不到孔大医出手。莫闻铮在南苑替他治着。”
银竹捧来一壶清酒,两个玉杯。“郎君,酒来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处修缮,满地碎石,无处落脚。只有头顶一轮秋月可入眼。小?院那处倒是已经好了,景致尚可一观。”当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处没动。
荀玄微说话?向来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说一句赏月,前头不知?有什么事等着她。
她不喜欢被人牵引着走,仿佛撞上蛛网的?小?虫四处挣扎,而猎捕者躲在暗处。她更不喜欢含糊暧昧,索性?单刀直入,当面?问个干脆明白,一刀死?了也?好过?自己心里胡乱猜度,钝刀子割肉的?死?法。
阮朝汐摸了摸兔儿的?长毛,抓着耳朵放回笼子里,直截了当地谈起?那夜的?事。
“这次奔走豫北,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要罚也?只需罚我一个。我只有一句话?好说,我和荀九郎性?情不投,相差甚远,他不知?我,我不喜他。罚我可以,荀九郎不是我的?良人,我不嫁他。”
她打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说出口的?一番语直且硬,斩钉截铁,毫无女子通常的?委婉迂回,仿佛武将不披甲就上了战场,手里一柄长矛不管不顾地往前扎,不是对方见血就是自己见血,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荀玄微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既不惊愕,又不嗔怒。接下了她的?迎头直击,反倒冲她微笑了下。
“你不必多想,此事已经作罢了。你阮家长兄过?两日便会过?来,和我当面?详谈此事。”
阮朝汐原本冷冰冰瞧着青石地,直到听到了‘作罢’两个字,视线才震惊地抬起?。
她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荀玄微却仿佛今日心情极好,隔着小?笼抚弄着兔儿,眸光显出温柔,唇边噙着放松浅笑,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你不喜他,为了躲避这桩婚事不惜奔了豫北,难道我还能勉强你出嫁?两姓通婚,为了宗族长久交好,何至于两边结成怨偶。在荀氏壁时,我已经和阮郎当面?谈过?。你既然不喜我家九郎,那这场婚事——就此作罢了。”
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作罢’,说得轻松畅意,仿佛悔婚是一件小?事。
阮朝汐进来时,自以为在小?院长廊里吹够了风,吹得心里清醒明白。进了书房后?,才坐不过?一刻钟,头晕目眩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坐在小?榻边,双手垂拢,目光往下,盯着笼子里兔儿粉色的?鼻尖,乌亮的?眸子对着里面?溜圆的?小?眼睛,半天没说一个字。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又取出来,提着长耳朵放回她膝头。
“好了,心事说出来就好。如今可愿意随我去小?院里赏月了?我应诺你一句,只要能说与?你听的?,知?无不言。”
阮朝汐带着重重疑虑迷惑,跟在身后?,出了书房,顺着长檐回廊进了小?院。
月色下的?白沙庭院果然有别样意境。
银竹已经铺好了细簟席,中间放置食案,四把酒壶依次摆放,酒香传入鼻下。
荀玄微举杯倒酒,示意阮朝汐坐过?去。
阮朝汐整理长裙摆,姿势极端正笔直,以聆听教?训的?姿态跪坐在对面?的?细簟席上。
这种细簟制的?坐具她在书房里坐惯了,没想到今晚的?簟席居然真的?只是薄薄一层竹席,下面?没有填充棉物。才坐下去,席面?下细小?的?砂石咯得她膝盖生疼。她无声地抽了口气,强忍着没动。
荀玄微撩袍坐下,笑睨了一眼过?来,“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并无旁人,你竟还坐得如此端正?怕沈夫人过?来打你手板么?”
阮朝汐回瞄一眼。对面?坐得随性?,倚着枫树屈膝而坐,广袖垂落沙地上。
她默默腹诽,“就算他无礼箕坐,沈夫人自然不敢过?来打他手板的?……”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盘膝坐在细簟席上,仔细拍去裙摆的?细沙,长裙遮住膝盖和腿脚。
咯得生疼而不自觉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对面?递来一杯酒。
阮朝汐接在手里,打量了玉杯大小?,普通的?二两杯。“荀三兄,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大好。”说着就要把酒杯放回盘中。
“酒量不好就练起?来。”荀玄微靠着枫树,仰头饮尽整杯美酒,“哪个生来海量?”
阮朝汐捧着杯,谨慎地啜了一口。
她这几?年?其实酒量见长,云间坞逢年?过?节时,一轮酒敬下来,喝上十几?二十杯都无妨。
但荀七娘喜欢和她拼酒,她每每拼不过?,新年?都要喝醉几?次。她今晚入小?院是来问事的?,格外?留意酒量,免得喝酒误事。
小?院里各处灯火明亮,空屋再无人居住。
一整日不言不语地观察下来,她心里积攒的?疑惑几?乎可以塞满一间空屋了。
“二郎君的?那两房姬妾,已经随二郎君走了么?”
杯里的?酒苦涩,并不如闻起?来那么好喝,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抱着兔儿,随意挑了一件和两人关系都不大的?琐碎事问起?。 “在小?院住了那么久,我一面?也?未见到。”
荀玄微去望两边空屋,同样随意地应答,“二兄已经整装离去。出行车马未见女子。他那两位藏娇的?美人……唔,大约是赠人了。”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手一顿。眼神没藏住情绪,显露出震撼。
……赠人了?!
荀玄微噙着笑睨她一眼,“有什么可惊讶的?。又不是正经纳入门的?侍妾,不过?是两个歌姬而已。二兄即将出任豫州刺史,岂能耽于美色。转赠美姬,携亲信臣属上任,才是常理。”
阮朝汐心头的?震撼更加剧烈,“二郎君即将出任……豫州刺史?”
坐镇历阳城的?豫州刺史,不是平卢王那厮么?
荀玄微在夜风里悠然饮尽杯中酒。
“你在荀氏壁里耽搁了不少时日,不清楚外?头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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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我已正式上书辞官,并举荐平卢王殿下继任司州刺史。平卢王殿下苦苦挽留,奈何我去意已决,平卢王慨然承诺,若他继任司州刺史,继任豫州刺史的?人选,他将举荐我二兄出仕。”
阮朝汐:“……”
他对历阳城里那位平卢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随七娘偷偷出行,在历阳城外?窥得的?毒蛇出窟般的?狠辣形貌。
如今不过?一个月时日,怎的?听起?来,竟像是关系极佳的?一对好友了?!
阮朝汐瞠目无言。乌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微微睁大。
枫叶被夜风垂落,晃悠悠飘落她肩头。她抱着兔儿。兔儿偶尔动一下粉色耳朵,她以白皙指尖轻柔梳理着兔儿长毛。落在荀玄微眼里,格外?乖巧可人。
仿佛春风拂过?千顷大湖,心弦微微拨动,他抬手揭下她发间的?红枫叶,又温存地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弄正了乌发间的?玉簪。
“这世间本无绝对之事。对错不绝对,好坏也?不绝对。筹谋得当,所谓‘坏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进退失据,所谓‘好人’也?能招致灭族大祸。阿般,莫要被简单的?对错黑白蒙蔽了双眼。”
阮朝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膝头动也?不动的?兔儿,思索着。
时辰耽搁得太久,膝头的?兔儿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谨慎地移动几?下,见抱着它的?人毫无反应,大着胆子往地上蹿。
阮朝汐手一松,兔儿蹦蹦跳跳地穿过?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欢快的?小?脚印,不知?躲哪处去了。
“哎呀。”她懊恼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侧的?郎君噙着浅淡笑意抬手一拦,“穷寇莫追。随它去罢。”
他倒满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细倒满阮朝汐只喝了两口的?玉杯。“你不问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为何突然辞官?”
阮朝汐心里疑虑重重,谨慎地回答,“早就想问了。不知?该不该问。”
“早于你说过?,你只管问。只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应答。”
“为何要辞官呢。五年?时日,平步青云,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先生时常说,荀三兄在京城升迁太快,走得是一条险路。时刻谨慎小?心,一不留神便会招致灾祸。”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里只有天子一人,虽然得了天子信重,却得罪了众多各方势力?,而所谓天子信重也?并非恒久不变,自然是一条险路。”
阮朝汐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陡峭山道。荆棘密布,通往悬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条青云之路,为何又要辞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恋故土,留恋故人。”
“……” 阮朝汐边喝着苦酒边观察他神色。 “当真?听着不像是真话?。”
“牵连甚广,自然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但也?不算是连篇假话?。自己想。”
荀玄微怀念地抬头,仰望头顶星野清辉, “京城灯火繁盛,五年?不见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伤怀的?情绪不会作假。五年?京城不归,他确实是怀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给自己斟酒时,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壶,“阿般换个壶试试,我从京城带来了四种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试了第二把壶里的?酒。先苦,再酸涩,两种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强能喝。
她每种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难喝,后?劲还大,两杯下去,脸上就渐渐起?了热意,众多繁杂念头乱糟糟的?横亘心头。
她动了动,倚着隐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边备用的?隐囊推了过?来。阮朝汐接来倚靠着。
蹦蹦跳跳的?兔儿并未远去,谨慎地躲在白色石头后?面?,露出圆滚滚的?尾巴。
“荀三兄以后?要把这处小?院用作养兔儿么?”她盯着兔儿尾巴,随口问了句。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过?来,给阮朝汐面?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种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举杯递给她,温和地与?她说,“你阮家长兄两年?前迎娶了新妇。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小?院里养一辈子的?兔儿?”
阮朝汐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已经不小?了,听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后?院阴私事。但她还是难以想象面?前温雅清逸的?郎君,以后?会在这处清静小?院【公/|主/号[闲/闲/][.书\坊]】里蓄养姬妾的?场面?。
她有些难堪地避开了对面?的?视线,轻声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阿般说得倒也?没错。”荀玄微举杯敬她,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是打算在西边耳房里养兔儿。”
阮朝汐:“……”
她一抬头,迎面?的?视线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开个玩笑,莫恼。”面?前斟满的?酒杯递来。“尝尝看,这杯是京城带回来的?宫廷御酒。豫州不常见。”
阮朝汐尝了口宫廷御酒。滋味辛烈得难以形容。
她一下转过?头去,让夜风吹过?热意蒸腾的?晕红面?颊,“辣。”
“京城的?美酒,确实比豫州本地产酒要辛辣几?分?。后?劲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举杯和她的?玉杯轻轻一碰,自己啜饮了整杯。
“京城鱼龙混杂,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军功封爵的?寒门新贵。更有许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强,泥沙俱下。就比如宫宴饮酒,各种各样的?美酒都会摆上席面?,既要能赏鉴清酒,亦要能赏鉴浊酒。一两杯不习惯,多喝几?杯总能习惯了。”
他又拿过?最远的?酒壶,给两人杯里斟满,“再试试这种。”
阮朝汐谨慎地放在秀气鼻下闻了闻,饮了一小?口。眉心终于舒展开来,“这杯酒好喝。”
“这是梅酒。以青梅子发酵入酒,清浅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种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后?劲颇足。不常饮酒的?女眷,喝梅酒时放松心神,多饮几?杯,反倒容易醉。”
这几?句话?他慢悠悠说的?,阮朝汐听到时已经晚了。
三四种酒混着喝,又接连喝了两杯后?劲颇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隐囊上,身子渐渐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脸颊侧枕着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觉。
身侧坐的?人倾身靠近过?来,观察她此刻的?神态,是否当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时的?避忌,抬头仰视回望。
“这么多年?,酒量竟未长进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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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莞尔,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 “以后?少不了应酬酒宴。酒量须得练起?来。”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还听得见他说话?。
“不喜欢喝酒。”她嫌弃地呢喃,“刚才喝的?几?种,除了最后?梅酒,其他的?都难喝。”
醉后?身子发热,她伏身在隐囊上,翻来覆去,才拢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呓语。
荀玄微坐在对面?,确定她醉了,自顾自地解开了衣襟,原本就松散的?衣袍在风里展开。酒意积攒的?热气随风散去,随意地背靠枫树,又继续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乌亮的?眼半开半阖着,定在他散开的?衣襟处,似乎对他在户外?敞开衣袍的?动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养出来的?,外?头那些乌糟事都不让你听闻,把一个避乱的?云间坞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连发冠也?除了,乌黑长发垂落,玉色的?修长手指握杯,在簌簌落叶的?枫树下喝酒。
“阿般可听说过?一句话?,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1]?”
阮朝汐眼前雾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边的?清冽嗓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时局动荡,难求善终。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只求今夕欢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荡,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浓长睫毛阖拢,睡颜安静恬然,动人心魄的?容色毫无掩饰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肤映出一圈朦胧浅光。
有人俯身过?来,替她摘下肩头的?红枫叶。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脸颊沾上的?露水。“该长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带来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温和的?梅酒却是后?劲最足的?,她多喝了两杯梅酒,竟没能撑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天边朦胧月色,枫叶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里的?夜景确实极美。
视野里出现模糊的?影子。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清雅如松鹤的?人在夜色小?院里仿佛换了个人,现出罕见的?风流浪荡模样。
她倚在郎君的?膝头,喃喃地抱怨着京城的?酒难喝,只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让她先喝苦酒,涩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后?才肯给她喝。
郎君低头看她,清幽眸光里带了笑意。温热的?指腹沾了点梅酒,拂过?她唇边。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梦重入轮回。
她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
第54章 第 54 章
或许是?喝多了酒, 这夜的梦境扑朔迷离,处处都显着古怪。
她身在一处觥筹交错的极热闹明亮的宴席场合,周围人影憧憧, 谈笑声忽大忽小?,歌舞丝竹乐音不绝于耳。
阮朝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 紧闭的眸子细微转动着。黑暗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她梦到了极放荡的场面。
那是?一艘夜游的画舫,灯笼高挂在画舫各处, 映亮了周围湖面。名士勋贵浪荡出?游, 美人手?臂柔软如蛇。
她在半梦半醒间?思索着, 这是?何?处?她从司州一路逃难到豫州,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湖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若不是?湖面过于平静, 又?有几个江心洲, 简直像是?日出?东方的千顷大海。
中?原有这么大的湖么?
有个陌生的男子嗓音, 温柔缱绻地唤她的小?名。
“阿般, 你在看什么?可是?在看今夜的星光湖面?”
保养得当的男子有力的手?, 轻抬着她的下颌往上,她的视线从星光湖水转开,仰望上方。
无边星空夜幕下, 出?现了一张陌生文雅的男子面孔。她坐在陌生男人的怀里,那男人低头对?着她说话,声线温文尔雅,带着宠溺笑意。
“星光夜色虽美,今晚不是?起雅兴的时候。好阿般, 脸转过来。看看孤。”
——
屋里日光大亮。
阮朝汐猛地睁开眼,浓黑梦境散去, 她从小?榻坐起身,转头四顾,迎面望见?书房里那架嵌云母山水大屏风。
透过屏风缝隙,早晨的日光映进来,云母片昨晚就装好了,许久不见?的五彩晕光倒映在屋里各处。
白蝉和银竹从耳房掀帘子进来,奉来洗沐用具和漱口清茶。
“总算醒了。郎君原本要用书房的,见?十二娘总不醒,叮嘱奴不要吵醒,自己去前院了。十二娘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翻来覆去的。”
阮朝汐没?做声。洗漱完毕,惊醒时急遽跳动的心跳终于减缓下来。梦里那个陌生男子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残影。
是?浪荡乱梦,还是?预知凶兆?
心里生了疑窦,嘴里只说, “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清了。”
宿醉后晕眩,阮朝汐慢慢坐起身,下榻趿鞋,接过温毛巾仔细洗脸。
到底梦到了哪里的大湖?她从未见?过湖泊,为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梦境?
白蝉引她去了书案坐下,熟谙地奉来早课用的纸笔。
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盯着面前摊开的纸张,笔锋悬在空白纸张中?央,许久没?有落下。
记忆里出?现模糊的残影。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低头温柔地看过来。梅酒的滋味芳馥清甜,口齿余香。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京城名士各个放荡……”
是?不是?因为这句,她才做了昨夜浪荡的梦境?
还是?说,昨夜她喝多了酒,才会让真实和梦境交融,醉后残留下匪夷所思的谬误景象?
阮朝汐把?手?里的笔原封不动放回笔山,询问白蝉,“昨夜我喝醉后,如何?回来的?”
“十二娘不记得了?”白蝉诧异地道,“奴和银竹合力把?十二娘搀扶回来,十二娘醉倒在阵眼石边,手?里抱着隐囊不放,奴等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隐囊取下。”
和昨晚的记忆对?上了。阮朝汐的神色舒缓下来,揉了揉宿醉后隐隐发疼的太阳穴。
“今日不写字了。收起来罢。”
在白蝉担忧的眼神里,她起身出?了书房。
云间?坞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她要去寻从前的旧友,从可以信赖的人嘴里,听几句可以信赖的话。
主院的宽敞中?庭经历一场修缮,果?然大变样了。
荀二郎君在时,主院里的锦鲤池被填平,改栽种了风雅竹林。如今竹林被移去角落里,庭院中?央那块空地又?被挖出?了更大的一块锦鲤池。
池子里水波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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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颜色的数十尾锦鲤摇头摆尾。新?开凿的池子还没?有完全伺弄好,几名匠工蹲在旁边忙活着贴砖。
阮朝汐远远地看了一眼,走去西苑紧闭的门户外,抬手?敲了敲门,询问里面值守的教养娘子。
“傅阿池可在里面?劳烦娘子叫傅阿池出?来,我找她说话。”
“十二娘稍等。”教养娘子匆匆去了。
片刻后,西苑院门打开,端正站在门后的不是?傅阿池,却是?表情严肃的沈夫人。
“十二娘有礼。”多日未见?,沈夫人显然早已知晓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并未询问阮朝汐为何?突然从云间?坞消失,又?突兀地出?现。
她只是?姿态端方地万福行礼,双手?递过一封书信。
阮朝汐接过书信,封皮迎面落入眼底的娟秀字迹,是?她熟悉的傅阿池的手?书。
“阿般亲启。”
阮朝汐捏着薄薄的书信,心里一沉。
“傅阿池人呢?她可是?已经不在西苑了?”
沈夫人并不否认。
“傅阿池天资聪慧,是?西苑继娟娘子之后,学艺大成的第?二人,可堪大任。七日前,郎君传召傅阿池去荀氏壁,当面亲自嘱托以要务。傅阿池已经于三日前出?坞了。”
她指了指阮朝汐手?里的书信,“傅阿池临行前,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阮朝汐在西苑门边无言站了一会儿,不再追问什么,捏紧傅阿池的手?书,回身往庭院里走。
西苑学艺大成的第?一人是?娟娘子。
出?坞五年?,音讯全无。
如今傅阿池成了第?二个。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坞壁,多久回来。
等傅阿池再回来时,不知自己还在不在云间?坞了。
她跨过朱色的小?木拱桥,走到新?砌好的锦鲤池子边,正好匠工贴好了最后几片青砖,到处都在翻修的庭院里给?她留下一片清净地。
她坐在锦鲤池边,拆阅傅阿池的书信。
里面只有一张纸。书信辞别,留下的只有寥寥三四行字迹。
“岁月安好,云间?如梦,姊妹相逢一场,即是?世间?有缘。
如今缘尽而散,将以此身赴红尘。
我自有去处,阿般不必牵挂。
阿池顿首。”
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阮朝汐忍着泪,将简短手?书来回读了十余遍,心里反复思量着那句“将以此身赴红尘”。
傅阿池无声无息地奉命出?坞,以不到十六的年?纪入了红尘。面前新?修葺好的锦鲤池子在她面前翻着粼粼波光,一条条肥硕锦鲤咕噜咕噜吐着气泡,处处彰显着岁月安好。
反差太过强烈,以至于荒谬的感?觉铺天盖而来。
阮朝汐急促地深呼吸几次,松开手?,把?不自觉攥皱的信纸褶皱处小?心抚平,原样收回信封,拢进手?里。
她靠坐在新?刷了漆的朱色小?步桥栏杆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遮蔽天日的梧桐树荫。
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遇到了桩桩件件的事都不寻常。她想静静地坐一坐,理一理纷乱心绪。
到处都在修葺庭院,耳边的嘈杂动静始终未断,时不时地从各处转来一两道小?心翼翼的视线,她并不放在心上,仰头凝望着枝叶里露出?的湛蓝天空,
才坐不到一刻钟,她感?觉附近人来人往得不寻常。
回身瞧了几眼,赫然发现,出?来时还毫无异常的梧桐树干下,此刻正在张起一面大网。
——正是?她从前幼年?时爬了几回树,荀玄微特意为她在树下张开的,垫了兽皮加厚的那张大网。
荀二郎君在时,嫌弃有碍庭院观瞻,早吩咐拆除了。不想今日她在木拱桥边仰头对?树荫发了一会呆,这边不声不响地竟又?装了回去。
阮朝汐惊异地打量了几眼。没?有多看,转开视线。
她时时刻刻地被人盯着,只多看了一眼,便有人揣摩她的心意,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短时刻内装好张开的大网让她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她是?被网住的小?虫,眼看着她的同伴来的来,去的去,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在网里的她一无所知。
阮朝汐手?里捏着傅阿池的辞别书信,回往书房方向的脚步顿了顿,不声不响,转身往反向走去,越走越快,直接穿过整片庭院,去南苑找人。
——
南苑于她并不熟悉。
居住在南苑的,都是?已经长大的家臣。平日里沈夫人盯她盯得紧,她读了许多年?的《女?诫》,也会自觉地止步南苑。
自从李奕臣他们三个搬去了南苑,偶尔她有事想寻他们,也都是?在主院里等。
但今日不同。
傅阿池于三日前无声无息地辞别,她失去了云间?坞里最好的玩伴和朋友,却连一句去向都不可知。
手?里攥着的辞别信如火焰烫手?,她直接走到南苑高墙外。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你们三个在不在!在的话回我一声!”
吱嘎一声,包铜木门从里面拉开了。
姜芝出?现在门边, “十二娘找我们?”
阮朝汐意外地看着露面的姜芝。“只有你一个?其他两个呢?”
姜芝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的景象。
姜芝身后,连片灰瓦回廊围绕成一圈的四方中?庭里,陆适之蹲在中?央的空地里。
不像姜芝还能维持着体面,陆适之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朝门边看了一眼,脸颊显露出?几道红紫伤痕。
他人长得好,白皙皮肤上几道淤血的伤口格外明显。
清秀娃娃脸长相的灰袍青年?蹲在陆适之面前,高举着药钵,不耐烦地催促,“头转回来。才弄好了草药给?你敷伤口。你一张脸还要不要了?”
陆适之蔫嗒嗒地把?脸转回去。
灰袍青年?从药钵里舀出?一大坨黏糊糊的可疑绿色膏药,不客气地敷了陆适之满脸惨绿。
灰袍青年?是?南苑常客,阮朝汐和他不算熟悉,但认识多年?,正是?跟随孔大医学习了八年?医术的南苑家臣,排行老四的莫闻铮。
据说医术已经学到了孔大医的八分精髓。
看到莫闻铮在替陆适之治伤,阮朝汐放下了心,转向门边站着的姜芝,“李大兄呢?”
姜芝指了下某处紧闭的房门。“自从进了南苑就闭门不出?。”
阮朝汐立刻想起那夜狂奔而去的牛车。“他怎么了?也受伤了?”
“别理他。他没?把?你送出?豫州,半路被郎君的车队截了,心里别扭。过两天等他自己回过味儿,他就正常了。”
阮朝汐轻声说,“和他有什么关系。人没?伤着就好。”
姜芝表情复杂, “是?啊,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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