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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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 “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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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 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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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 第 44 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 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回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 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呼, 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 “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 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 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 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 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 继续蘸墨练字,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 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 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 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复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 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冲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历阳城外颁下圣旨, 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 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历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 “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 “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复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历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呼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呼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呼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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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呼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发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仆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仆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借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秋千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回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呼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发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发髻上什么也未戴。 “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艳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发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复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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