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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年末,陆清则耿直上谏祸乱宫廷朝纲的阉党,被恼羞成怒的阉党下狱,关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卫鹤荣协同五军营指挥使樊炜,带兵闯入宫廷,以清君侧名,当庭斩杀擒获所有阉党,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陆清则才被放了出来。
他对陆清则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过太医的脉案。
脉案里写得清楚,彼时的陆清则已无脉搏。
在太医们摇头叹息,准备叫人将他抬下去时,他忽然又有了轻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气续上了命,他的老师才活了下来。
醒来之后的陆清则对过往闭口不谈,不过也没有人会问他那些。
当初的状元郎昙花一现,没什么熟悉的人,陆清则也鲜少出现在人前,因此直到来到临安府,他才知晓,过去的陆清则竟然是“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这和他冰雪沉静的老师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宁倦面上毫无波澜,内心翻江倒海,脑中冷不丁冒出陆清则状似无意间说的那四个大字。
“借尸还魂”。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这样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陆清则知道很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事,诸如如何预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亲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来袭时,一口咬定郑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从前朦胧的猜想,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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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或是,某只不知何处来的孤魂。
他与段凌光能初见便聊到一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境遇相似。
所以这就是陆清则隐瞒着,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吗?
郑垚见宁倦半晌没说话,忍不住出声:“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宁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内心陡然盈满了焦灼的不安感。
这些猜想十分玄奥又大胆,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对的,老师当真不是此间人呢?
他半点也不在乎陆清则到底是哪个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孤魂。
陆清则就是陪着他长大的那个陆清则。
他只是觉得,本就与这尘俗有着一层看不见隔膜的陆清则,忽然间离自己又远了几分,并且随时可能会飘走。
“……不必。”
宁倦捏紧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声音微微绷着:“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几个人留下,盯着段凌光的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郑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陛下突然很急着离开临安府?
陆清则足不出户的,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累了就闭眼歇会儿。
全然没有长顺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场景发生。
长顺拽着陈小刀,蹲在窗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陆大人瞅着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小刀翻了个白眼:“陛下让这么多人看着公子,换你你能开心?”
“放肆,”长顺瞪他一眼,“你个臭小子,咱家还没教训你呢,居然敢帮着陆大人跑出去,就陆大人那个身子骨,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吗?”
陈小刀顿时有些心虚,他只是下意识地就听了陆清则的话,也没多想会不会有危险。
“昨晚陛下和陆大人……”长顺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陆大人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还是憋闷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气了。”
陈小刀:“我也觉得,你说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气?”
陆清则翻了页书,往窗口瞟了眼。
虽然他现在身体是弱了点,但这俩人不会以为他是聋的吧?
他没生气,只是在边看书,边认真琢磨段凌光说的话。
他之前想得轻松,一直想着,等到宁倦真正执掌大权,就安心辞官养老。
但正如段凌光所言,宁倦是他的学生不错,但也是皇帝,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似乎也会有认知偏差的时候。
说到底,他们是师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让宁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这嫌隙继续生根发芽,君臣相和的美名还能在吗?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当真没想到他和宁倦之间也会发生这种事。
越想越看不下书。
外头的长顺忽然腾地跳起来:“哎呀,陛下好像回来了!”
陈小刀:“你小点声,别吵到公子看书!”
陆清则麻木地又翻了页书。
看来外面那俩真当他是聋的。
今天一天,也够把段凌光的祖宗八代扒了个底朝天了。
不过光凭那点东西应当也看不出什么。
他和宁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谅,也算不上不欢而散,顶多是宁倦看他虚弱,把气憋了回去,估计还窝着火。
陆清则彻底看不下书了,看看外头天色都暗了,厨房还没送来晚饭,往后一靠,自言自语:“不送饭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药了?”
长顺正好带着人送了晚饭来,闻言板起脸:“自然不可以了,陆大人,徐大夫说了,您得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好得才快。”
陆清则喝药喝得嘴里寡淡麻木,吃什么都没滋味,再加上暑热,就更没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愿,还是叹了口气,下了榻来吃饭。
今晚厨房的菜色倒是特别简单,除了一碗莲子红豆粥,便是几道简单小菜,结果一入口,他就变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后,疑惑地看了眼碗里的粥。
方才还说嘴里没滋味,没想到这会儿就能被这么难吃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真是疏忽了。
长顺紧张地守在边上,见他忽然顿住,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陆大人?”
陆清则心里已经明白了:“……没事。”
他脸色平淡,一口口将这碗甜到发苦的粥全吃光了。
长顺看他吃完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夸奖道:“陆大人今晚胃口不错!”
陆清则瞥他一眼,把碗搁下,倒了杯浓茶,等着看长顺接下来的动作。
果不其然,等药凉下来了,陆清则灌了药,长顺又忽然一拍手,略显浮夸:“哎哟,咱家忽然想到,今儿行宫外似乎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陆大人在屋里闷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陆清则心道长顺领个俸禄不容易,点头:“好。”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拿了挡风的袍子来,给陆清则披上了。
外面架着个梯子,长顺紧张道:“陆大人慢点爬,别摔了。”
陆清则心里好笑,依旧没拒绝,顺着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关在屋里一天,的确有些郁郁烦闷,现在爬上了屋顶,不再被人盯着,凉爽的夜风习习吹来,拂在面上极为舒适,夜色里行宫秀丽,宫灯飘摇,隔着一条街外的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仰头是漫天灿烂星斗。
霎时豁然开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咻”地一声,天空中倏地炸起绚烂的烟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连热闹的长街处,也有不少人驻足,纷纷仰头看来。
陆清则的抱着双膝,抬头看着天空中灿烂夺目的烟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不知不觉掉下去的挡风外袍被人提起来,又给他好好披上了。
他没有回头,由着人默默蹲到他身边。
好半晌,陆清则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过头:“做什么?”
宁倦低头耷脑的,像只做错事的小狗:“给老师赔礼道歉。”
陆清则:“是吗?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还以为陛下是派人赐毒药来的。”
陆清则偶尔嘴毒起来,忒戳人肺管子,宁倦脸都僵住了:“……不好喝吗?”
他回来就钻进了厨房,做好了也没敢来见陆清则。
长顺回禀他说陆清则喝得很开心,还难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谎报军情!
陆清则眼风未动:“坐好,成何体统。”
宁倦便蹭过来了一点,坐在他身边,眼睛依旧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样,陆清则就是陆清则,没什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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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若陆清则真是从另一个地方所来,会不会有一天,他又想离开?
陆清则毫无所觉,直到烟花稍歇了,才瞥了两眼宁倦。
莫说君子远庖厨这个根深蒂固的古代观念,皇帝陛下亲手为他下厨,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
他有一丝在被年轻的陛下小心翼翼讨好的错觉。
“老师,我错了。”察觉到陆清则的目光,宁倦立刻毫不犹豫地认错,“别生气好不好?”
陆清则淡淡道:“我没生气。”
他只是在考量揣度与宁倦的关系。
是会恢复原貌,还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着,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陆清则愣了一下,扭过头。
宁倦担心他生气似的,只敢勾着他的小指,低声道:“听长顺说,老师想补偿那些侍卫,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也着人发了赏赐去段家,往后我不会对段凌光出手,老师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据……”
陆清则挑眉打断:“立字据就不必了,把盯着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宁倦会不会愿意撤走监视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么容易消除吗?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宁倦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但要等回了京城。”
陆清则沉默下来
他能感受到宁倦想要将那丝嫌隙修补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现在,宁倦还是视他为老师,全心全意对待他的。
无论是为他下厨,还是让人准备这么一场盛大的烟火。
陆清则安静半晌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好。”
他笑起来太好看,宁倦歪头看着他,目光移不开:“老师不生气了吗?”
“早就不气了。”陆清则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儿有陛下能气的,陛下这会儿心里还是只河豚罢。”
宁倦没有辩驳这句话,视线落到他下颌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顿了顿,小心地伸手碰了碰:“还疼不疼?”
老师这身皮肤,也太容易留痕了。
虽然知道不该,他心里还是闪过了个念头。
想让陆清则身上沾满他的痕迹。
陆清则没察觉到宁倦眼底的深沉,摇了摇头,想到无辜的段凌光,还是忍不住再说道说道:“果果,手握重权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杀伐,就得学会使用这把利刃,否则终究伤人伤己,我这么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确地使用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声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没有阻止你,你会怎么对段凌光?”
宁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陆清则对视。
按他当时的心情,若是段凌光再不开口,他应当会让郑垚用刑。
陆清则两指掐着宁倦下颌,将他的下巴抬起来,让他正视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几乎所有人的生死与荣华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所以更不可冲动。”
宁倦和他对视许久,认真地点了点头,乖顺地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师。”
无论身份贵贱,老师似乎都有种近乎悲悯般的同情。
曾经宁倦会有些困惑,他从小长在冷宫中,随时要防备先皇后对他下死手,见惯了宫里不把人当人的场面,内心淡漠。
不过在猜到陆清则的秘密之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但他愿意向陆清则靠拢。
只要陆清则还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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