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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郁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谢淮骁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谢淮骁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淮骁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郁鸿,郁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谢淮骁问父亲,郁鸿不答,再问郁涟,郁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郁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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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谢淮骁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谢淮骁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郁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濯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谢淮骁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第 56 章   不宁

    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谢淮骁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谢淮骁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谢淮骁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谢淮骁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谢淮骁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谢淮骁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谢淮骁,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谢淮骁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谢淮骁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谢淮骁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谢淮骁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谢淮骁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谢淮骁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谢淮骁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谢淮骁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憋着点羞恼,他松开谢淮骁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谢淮骁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谢淮骁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郁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哪儿听得了这话,从谢淮骁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谢淮骁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谢淮骁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第 57 章   幸运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谢淮骁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谢淮骁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自然,”典厩属瞥见眼前这位冻得泛红的鼻尖,连忙把人往屋内引,边走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色,用惯常的一咏三叹调说着正事,“再过几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坛冬祭,满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惯例,咱们得备好棕、白、铁色马共一百匹。今年镇北军回来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几匹以备不时之需——少卿大人,您请过目”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谢淮骁手中递,谢淮骁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谢淮骁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谢淮骁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谢淮骁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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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谢淮骁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谢淮骁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谢淮骁:“”

    :“”

    到底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谢淮骁:“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谢淮骁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谢淮骁的鼻尖相呼应。

    谢淮骁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身侧,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谢淮骁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谢淮骁的发梢滴下来,落在指尖。

    ——“啪嗒。”

    第 58 章   画舫

    “那好吧。”

    心头骤然一跳,可谢淮骁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谢淮骁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谢淮骁与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谢淮骁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谢淮骁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谢淮骁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谢淮骁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谢淮骁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郁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谢淮骁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郁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谢淮骁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郁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谢淮骁嘛,就只能这样!”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谢淮骁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谢淮骁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鸿兄长。

    “我们阿濯,会叫兄长了。”郁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濯,哥哥馋了。”

    第 59 章   恶人

    赵修齐话音刚落,谢淮骁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谢淮骁脚下猝然发力,宋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谢淮骁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谢淮骁翻身撑起,坐在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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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淮骁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没答话。谢淮骁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郁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郁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谢淮骁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郁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谢淮骁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谢淮骁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谢淮骁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谢淮骁掀翻下去。

    谢淮骁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谢淮骁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谢淮骁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谢淮骁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后颈上,却被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谢淮骁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时,谢淮骁已经将反圈着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淮骁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谢淮骁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谢淮骁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谢淮骁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第 60 章   催促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宋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宋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宋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话道:“好。”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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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拍拍谢淮骁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谢淮骁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谢淮骁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谢淮骁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谢淮骁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谢淮骁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宋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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