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垂眸,双手捏到一处:“这是为什么呢?是哪儿出了问题?”
“问题啊,是各方各面的吧。”弘文馆学士说起阿四儿时的兴趣,“我听说四娘从前是爱折花的,丹阳阁也养了不少花草。既养花,就少不得有些花草短命些枯死。一株花草枯死,有可能是日照、雨水不足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人偷懒、照顾不周,也有四娘时常辣手摧花的原因……四娘觉得哪个情况更多呢?”
百姓的流离失所,一是天灾造成的家破人亡,二是地方官吏、豪强的盘剥,三是朝廷从税收、杂役汲取民力过度。
阿四抿嘴:“大概是都有的吧。”
此刻屋内门窗大开,除开师生里外无人,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院中的翠竹上,一道道笔直的影子映入室内。
弘文馆学士微笑,简单地讲起历朝历代都避不开的流民问题。
无论哪种原因都能让百姓微薄的家底轻易化为乌有,其中缘由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利”字。普通的百姓是最好欺压的,从中央朝廷到地方官僚,层层盘剥,上偷皇粮下抢民粮,一旦朝廷手里没了钱,就要增收税。
税多落在土地上,无法承担重税的百姓只能卖掉土地成为地方豪强的佃户,以此来避税。豪强虽然也不是好东西,但抽成到底要比税收少一些,能叫百姓勉强活下去。天灾人祸也是同理,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百姓就做不成庶民,只能依附世家大族为仆。
流失的人口无法查明,有的在田野间做个野人,有的就此从属世家大族,朝廷收不到这部分人的税,税收难免因百姓流离而减少,钱不够用,就难免再加杂税。
如此循环往复,情况越发糟糕。
这是近乎无解的局面,阿四再一次认识到了自身的无力,她起身谢过学士:“我明白了,谢先生教诲。”
“能听懂就好,今日不必再说其他,你只管将这一件事想透。”弘文馆学士举杯饮茶润喉。
有弘文馆学士不能说出口、但阿四听出来的话。
世家大族终究是由官吏组成的家族,这种隐藏户口的事,就连谢大学士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家族内没有。每年选拔上任的官吏,在一地长久经营,三五代人之后便也是地方豪强。
这样的大小豪强盘踞在大周的各处,其中隐匿的户口,正是历代皇帝力图削弱世族力量的重要原因。
皇权的兴盛,就在于对百姓的控制。
阿四还记得谢大学士在很早之前的课堂给阿姊们讲课,说到商君书,令国家富裕的方法就是让百姓手中无余粮,一切财产归于朝廷,百姓贫穷,才能勤勤恳恳创造财富。
只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皇帝想的必然是扩大手中的权力,世家大族想要的是分享权力,官僚中或有清正廉洁的爱民好官,但更多的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百姓只是棋盘上最脆弱的棋子,任何一方都能碾出百姓身上的油水,且以如何榨出更多油水作为目的。
阿四失魂落魄地想,这样的局面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是改变不了的,即使坐在皇位上的是一个真正做到爱民如子的皇帝,也不能改变大势所趋。人是不能完全摆脱环境的影响的,哪怕皇帝三申五令不许官员贪污,难道天下两万官员真就不贪了吗?
弘文馆学士见阿四表情凝重,不由道:“有些道理心里清楚就好了,万万不可迷了心窍。万事万物总是越变越好的。”
阿四深呼吸两下,振作精神:“世上人力不可更改的事那么多,哪能样样往心里去呢?上次之后,我已经数日没见谢师傅了,她不再为我讲学了吗?”
弘文馆学士感慨道:“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今日圣上已下旨,来日由老裴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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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四娘授课,没想到还有再见老裴相的一天。至于谢大学士负责的史,每旬一课。算起来,后日四娘就能见到她了。”
第125章
阿四前面在说谢大学士是否还在的话, 没两天却发现聊得来的弘文馆学士被调走了。弘文馆的先生们说起多含羡慕的意思:“圣上亲旨,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当日就走马上任了。”
未免太急了一些, 时间也叫人多想。
将将和阿四多说两句, 怎么人就被调走了?
阿四不像官员们顾忌多,她有疑窦便大大方方地去甘露殿拜见皇帝, 等先进的官员们从另一道门离开, 冬婳就来引阿四入内。
皇帝愈发威严, 面对阿四时慈爱一如往昔, 然旁人再不敢深望皇帝眼眸中的深邃。
阿四小跑两步,坐到皇帝身边问:“阿娘, 前两日在弘文馆讲学的学士去哪儿了?我很喜欢她的, 怎么突然就把她调走了呢?”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呢。
皇帝笑道:“我手中缺人用, 孙卿又是个得用的人才,自然就要给她一个能一展才华的好去处了。阿四难得来寻,是觉得她有什么叫你喜欢的地方?我再给你选一个差不多的。”
见的面少, 阿四也没打听过那位学士的姓名,原来是姓孙的。
阿四不好将孙学士教的东西都直白说了,以免叫有心人听见, 叫学士遭了世族报复。她好半天没能想出正当的理由,左顾右盼间含糊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 用言语是说不明白的。”
皇帝大笑,伸手轻刮阿四鼻尖:“那好吧,我知道阿四的意思了。你不必担心孙卿,我将她调去望海州做刺史了。从前她是因为一税案处理不当才暂留在弘文馆做一学士, 如今不过是官复原职。”
阿四知道孙学士非因言获罪,放下心来, 口中抱怨:“好歹有几日师生情谊,孙学士怎么不与我告个别呢?”
“确实是望海州的事紧急,没能赶得上与四娘饯别。”皇帝取出一本奏书放到阿四手上,任由她看。
阿四打开经折的奏疏粗略地通读,正如孙学士对税收一事的精通,望海州中近来发生的也是一道“偷税漏税”的案子。望海州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富裕州县,然而最近几年望海州破产的百姓急剧增多,上缴的税款与往年数量相差不大,物产却不同了。
各县征收的物产依照地利,原是不同的。有些县适宜种植茶树,收的便是茶叶;有些县丝织业发达,征收的就是丝绸绢布。望海州临时改征,多交铜钱。百姓原先准备的物产就要交由官府折价,其中稍有些价钱上的偏差,便不知道漏了多少财帛去。这样的行径叫“折变”。
原先的望海州刺史刚刚告老还乡,望海州内税收上的问题才暴露出来。望海州距离鼎都甚远,皇帝便选了在这方面颇有才干的孙学士继任望海州刺史,为的就是查一查当地的问题。
“孙学士能一展所学总是好的。”阿四半懂不懂地看完,放下奏疏,抱着皇帝的手臂玩笑道,“知道她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以为她是嫌我愚钝不肯再教导,连夜跑走了。”
皇帝伸手抚开阿四鬓边碎发,含笑道:“我儿最是聪慧不过的。”
阿四还有些奏疏上的问题没看懂,但一听阿娘的夸奖,得意之下也尽忘了。她贴着阿娘说了一会儿话,等冬婳上前说起哪个官员来回话,阿四起身告辞。
等走出门,阿四才想起,她今日去弘文馆其实想问问,盛世之民是怎么样的。之前她听了孙学士的一番话,细想之下,发觉这世上竟没有真正能叫民众过得舒坦的时候,有记载的也多是传说之中。
她回丹阳阁翻了一夜的史书,即便是史书中大肆夸赞的几个明君朝代,百姓也不过是一年挨饿半载,和一年挨饿三月的区别。从会饿死人的变成吃不饱饿不死就足以成为盛世了。
暴秦之前,多国林立,百姓还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余地,若是一国苛刻,便举家逃亡。而大一统之后,百姓的选择反而日益稀少了。阿四读到汉史,朝廷苛刻,反倒是某一封国百姓生活平和,庶民纷纷逃至封国。反倒是叫当时的天子对分封的诸侯国产生了深切的忌惮,制定政令遏制百姓出逃。
历朝历代的税法改革,基本上是变着花样掠夺民财。大量对于此类政策的夸赞,也并非是出于百姓的角度,而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俯瞰。条条框框都是为了让国库富裕,财帛只会从无根基的百姓身上榨取。
而这些钱,全都供给皇帝、权贵的生活。
阿四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坐车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回首望庄严肃穆的皇城,一时间竟觉得布满血淋淋的痕迹。阿四举手过额,遮住了夺目的太阳,苦笑:耳之主听,目之主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阿四往日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兴庆宫玩,今日倒是太上皇首次见到小孙女满脸愁绪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人,好似背了天大的烦恼,魂不守舍的。
太上皇走到阿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怎么?阿四是碰见何事了?为何愁眉不展?”
太上皇地位超然,已经算不得朝廷中人,兴庆宫在阿四看来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多说些也无大碍的。阿四想了想,就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我原是以为天下大乱,太\\祖真是为国为民才揭竿而起,现在再看,竟无一是为百姓,多是为自己的。”
太上皇哂笑:“世上人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百官称皇帝一声圣人,是百官万民希望皇帝是个圣人,而做皇帝的人是做不成圣人的。”
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太上皇活到和太\\祖差不离的年岁,说起祖先的事早已没了敬畏:“立国之初,百姓大都是过得不错的,这并非是朝廷收税如何宽宥,而是朝廷初建,杂事繁多,一时间顾不上百姓罢了。且战乱之后,百姓手中确实没有多余的家财。等到各地的官吏到位了,最要紧的事,就是防止各地官员监守自盗。说句难听的,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吏连我——天子的钱财都敢贪墨,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以说,太上皇至今想的也是切身利益,哪怕阿四方才还在为百姓叫屈,太上皇也是很难往心里去的。
阿四表情愈发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婆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官员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要苛待百姓,要是人人都是如此,将来我朝和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揉揉孙女的头,对小孩子的情绪妥协,安慰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前朝姓杨,咱们姓姬呀。如今姓杨的人满朝都不见一人,而姓姬的人大都锦衣玉食,这就是区别了。”说着说着又不对味了,太上皇及时改口:“这种事我做不到,还有后来人嘛。说不定阿四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嗯?我们去传歌舞来看好不好?百戏?”
大人有时候根本不能完全弄清楚小孩在难过什么!
阿四气得哇哇大叫,扑进大母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哭累了抱着太上皇的脖子打嗝:“我要看歌舞。”
太上皇再没有不依的,幸好老来腰还算牢靠,抱着小祖宗往坐床上一放,叫来内官吩咐几句,务必叫阿四今日玩得尽兴。
也许是心中莫名的情绪随着哭泣溜走了,阿四当真不再将这事挂在嘴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长大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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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不一样的。
第126章
一如先前的约定, 太上皇决定在夏至之前带着阿四搬到九成宫去避暑。或许是阿四先前骤然大哭的缘故,之后的一段时日太上皇对小孙女额外的温柔关怀,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较为新鲜的事, 在如今皇帝的幼时, 太上皇多作为一个严母,慈爱的角色是由昭安后(太上皇的母亲)扮演的。
而今风水轮流转, 太上皇意外地体悟到了故去的母亲当年的心境。人面对幼儿, 总是要比老人更有耐心的, 而孩子往往给予热烈的反馈。
孙女陪伴多少让这个在权力的海洋里沉浮一生的老人忆起一些温馨的往事, 太上皇时隔八年,终于愿意走出兴庆宫了。除了新帝登基未能完全掌控朝廷的最初一段时间, 此外太上皇多是自己不乐意出门。
史官为此大书特书, 百官为之称颂, 歌功颂德的诗篇在这一天如流水一般写就,或许再过千百年也会有十来篇流传到后世,和史书一起作为天家亲情的见证。
太上皇对朝堂上的新鲜面孔不感兴趣, 趁着黄昏,与皇帝一起走近了重新修缮一新的凌烟阁。阁内布局略有些调整,墙上画的太\\宗骏马改成了江山图, 画卷上的人不再是从前的老臣,正中间换成了太上皇的三十岁时的画像, 另一侧是皇帝,其余多是太上皇曾经得力下属,在最里面,是昭安后的挂画。
一列列文字, 写的是自古以来的神话,是宗庙这些年努力的结果, 为的是强化女主天下的正当性。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多的,多少追求一点生前身后名。太上皇略略看了些,便笑:“那些古旧的东西迟早是留不住的,何必为此叫三娘远走边疆受风沙之苦。我们家就这样几个孩子,如今凌烟阁修缮一新,也该让她回来了。”
大多数的侍从留在门外,唯有一个冬婳低头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多看了一眼角落的拂尘,冬婳立刻去取来握在手中,时刻准备着递给皇帝。
皇帝边走边道:“儿何曾不想叫三娘回来,是三娘自己主意大得很,封封书信写的都是欢畅事,乐不思蜀了。”走到最深处,皇帝拿过拂尘,亲自打理了一番昭安后的遗画和周围一些旧物。
太上皇拂过画中母亲的衣角,怀念道:“年纪大了,总能想起从前,仿佛只有年少时是过得开心的。”
天塌下来也有大人顶着,被疼爱着的孩子可以在宽阔的天空下飞奔,阿娘和阿耶即使偶有争执,那份情绪也会尽量克制,尽可能地让她拥有了一个舒畅的童年。尤其是阿娘,她有一个如母狼的母亲,扼死了一切危险的可能。
这对于皇子来说,不,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一个勇敢的、疯狂的、充满野心和爱子之心的女人,昭安后的一生就是留给女儿和孙女最好的榜样和礼物。
皇帝用湿布擦手,道:“说不准只是时间长了就不记得了,儿永不能忘阿耶和启蒙先生在月奴(罪臣越王乳名)出生后的振奋,他们喜悦于家国将回到正道。”
他们都让她很不高兴,所以他们都死了。唯有这个事实,能让皇帝稍微愉悦一些,至少说明了这些年不算白干。
不过,皇帝今日并不打算和久违的母亲吵起来,很快继续说:“阿四也是,分明还是个小童,最近却总有些化不开的忧虑。”
太上皇轻皱眉,又展颜平静道:“你既生了四娘,就该明白我当年的顾虑。”当年太上皇对两个异母妹妹并不完全信任,亲子只有皇帝一个,当时又有阿耶催得紧,多个孩子无论女男都能增加稳定,毕竟她不希望这把龙椅传到别家的后人身上去。
其实是不一样的,皇帝对于阿四的出生略带些疑惑,但认真回想起来,怀上阿四前一段时日的夜晚记忆有些模糊。事已至此,再往下论说有些无理了,于是皇帝道:“或许吧,生儿养儿总有些不同的体验。”
皇帝并不指望年老的母亲回过头对当年的决定发出多么悔恨的言论,当初的理由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她现在掌握一切,反对者躺在墓里。
离开凌烟阁之前,太上皇对女儿说:“要是我百年之后,还有老臣活着的话,就让他们跟我走吧。”
皇帝道:“阿娘精神矍铄,百岁千岁,岂是老臣能企及的?”
母女携手走出门时,正见到阿四扒着窗门向内探看,正巧和阿娘阿婆撞上视线,阿四露出心虚的笑容。
太上皇笑问:“阿四这是作何?”
阿四悄悄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把行囊收拾齐整装车了,阿婆我们何时出发去九成宫避暑呀?”
太上皇乐呵道:“那即刻就走吧。”
阿四凑到太上皇身边,弯腰越过太上皇和皇帝对视,笑弯了眼:“阿娘,那我就和阿婆出门玩了。”
皇帝故作严肃:“功课不许落下,不如就令裴师傅跟随你一起去吧。”
带着新上任的老师傅出门玩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阿四顿时握紧太上皇手臂。太上皇果然护着孙女:“一个月也就回来了,何必抓这样紧?”如此,皇帝也就不再反驳了。
阿四蹦蹦跳跳地拉着太上皇先回丹阳阁,兴奋地介绍自己要带上的金眼黑猫,特地强调:“玄猫招财!”
太上皇笑话她:“难道你还缺钱不成?”
阿四抱着猫咪说:“缺呀,我经常听宰相们和户部一起抱怨国库缺钱呢,连国库都缺钱花,更何况我呢?可见招财是长久之计。”玄猫跟着咪咪叫。
阿四笑眯眼:“连墨玉都认同我的话呢。”
九成宫是前朝留下的行宫,原名叫仁寿宫,据说是建造时间紧急,差役对民夫十分苛刻,民丁死伤以万计数。太宗诏令修缮,增加武库、禁苑、官寺、衙署,改名九成宫留用。
自古以来少有不兴建宫殿的皇帝,即使是素有贤名的太宗,陪着臣子玩了半辈子的纳谏游戏,实际上并未做到几分,照旧是依着自己喜好行事,多有反复的举动。不少君臣相合的故事,多也是出于对身后名的考虑加以修饰的结果。
九成意为九层,九成宫内的宫殿与太极宫相比较确实更为高耸多层,但也没有到了九层的地步,只是虚指。太上皇多次前往九成宫避暑,朝寝宫殿的布局也为太上皇所喜,阿四年幼便与太上皇同住,屋内摆设用品与兴庆宫相类,一应俱全。
阿四抱着玄猫将殿宇大致逛一圈,工匠们顶着砍头的压力修建的宫殿确实相当精美,所望之处,无一不美如画。侧间是太上皇平日读书的地方,藏书丰富,阿四慢悠悠打量,发现里面很多古籍是她前所未见的,诸如古巫书、古小说一类。
这些应该是太上皇老年的爱好吧。
阿四兴味盎然地叫来宫人,将玄猫移交给熟悉的垂珠照料,然后指着上头一本辨认不出书名的古书道:“我对那本有些兴趣,拿下来给我瞧瞧。”宫人应声取下,交由阿四。
阿四便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细看。该书是经折状的书册,这种书页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样式,比竹简书卷要方便,可见这书大概是近年才抄录过、或者是最近的新书。可偏偏封面上的两个字,是阿四眼熟却认不出的,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想不通就先丢在一边,阿四翻开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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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里面是大周惯常用的楷书。
似乎是神话,只是其中神话与阿四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头一页论的便是鬼神之说,上古的鬼神有性别之分,鬼女神男,而鬼神之称类同阴阳、雌雄,有尊鬼卑神之意。自各类古诗文中也可知道,《九歌》中的山鬼指的是后世的巫山神女,而古战神蚩尤,原为女,在九歌中亦称之为鬼雄。至于雄之一字,大概是因为战国时期已经是父系社会的缘故,成为一种英勇的褒赞。①
神话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自然深受社会变化的影响,鬼的称呼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异化成神,甚至连性别也随之变化。但在世界的角落,总有遗落的珍珠,而今少数地方的称谓仍为“母父”、“妹兄”、“妻夫”、“婆公”。
……
阿四慢慢细读全文,不自觉地从半躺的状态改为端坐,方便阅读。看到书册最后一段,是宗庙巫女向齐王的谏言,这些含义丰富的文书是部分巫女多年钻研的成果,集结成册是为正天下女人声名,更为陛下正名。
读完后,阿四一改刚才的随意,小心地收拢书册,拈去无意沾惹的猫毛,确认无误了才令宫人收起。她站起身,重新看待眼前这一整面的书柜,里头的每一册很可能都有她所意想不到的内容。
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瑰宝,轻易地被摆放她的面前,任她取用。
描金的文字再次跃入阿四的脑海中,她肯定是见过的,或许是在宗庙的哪一道墙壁上,或许是鬼差手中的经文……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鬼差为何自傲于为鬼,又为何蔑视试图为鬼却终究只是仙的闵玄璧。
鬼之说,是上古便有的,是人类最初的童话。而神仙是仙话的产物,是后世曲折的谣传,岂能与之相匹?
阿四穷尽言辞,不能说出此刻的心神震动。她前后世加在一起,徒然二十八载,至今才接触到属于她的根骨脊梁。
第127章
出于振奋的心情, 阿四一连半个月都窝在屋内看书,她像如饥似渴的孩子,痴迷童话一样地痴迷于眼前的“鬼话”。效果是很明显的, 阿四彻底抛却了怕黑的习惯。
从前怕黑, 是因为担心黑暗中有未知的、可怖的东西出现,如今连鬼都证实为天下正统, 实在也别无可怕的了。
阿四在屋子里耗费的时间太长, 太上皇难免就要来关怀一二。太上皇走近阿四身后, 扫一眼书籍内容, 笑道:“喜欢是无妨的,却不能太过。宫人与我说你近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 我还当是如何的惊天好文勾了阿四去, 没成想是鬼神之说。”
“鬼神之说也有道理在里面, 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故事。”阿四正处于兴头上,可见不得人泼冷水,“再说了, 若是阿婆不喜欢,这些书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摆了这样多。”言下之意是,太上皇明明也喜欢, 却还来笑话小孩。
太上皇捏过阿四手中的读本,翻到最后一页, 手指轻点作者名,正是齐王所著。
她道:“唯有这一册是阿姝亲自写与我的,包括其他的书籍在内,全是阿姝在去年夏日送来的, 我还未读完,到叫你先看了。”
齐王的意思是希望能以太上皇的名义, 将这些传说故事编辑成册、传扬天下,以正视听。
阿四赞同地点头,拍手笑道:“齐王阿姨说得对,早该这样去做了,这些书不该只有我们看见,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从源头起治一治世上重男的风气。”她喜欢鬼神之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故事传扬出去,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被埋没的鬼。
太上皇便说:“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世上大多数的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这书印出来也就极少数的人用来收藏,再有的就是歌功颂德时添上那么两句。”
这题阿四会:“那就编成诗歌、故事、歌舞等等放在梨园里演,阿婆不就常常叫乐伎在兴庆宫排布梨园行么?打着太上皇都喜欢的名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要不了多久鼎都中人必定争相效仿。其他的城镇又学着鼎都的风气,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人人知晓了。”
太上皇抬手把书册放在桌案上,无奈道:“你倒是比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阿姝更上心,出的主意比她的还要胆大的多。等你长大了,必定又是个混世魔王。既读了两句《孟子》,不如剩下的时日就学《孟子》吧。”
阿四可听不得这个,她翘起鼻子道:“我与阿婆更亲近嘛,自然说话就更直白些。我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呀,我可是为国为民才想的办法。反正宫里养了那么多乐人,就叫他们去排嘛,总归都是闲着的。若是不成,我当真就好好地读《孟子》。”
太上皇本就是带孙女出来玩的,这点小事自然依着阿四。当即叫来随行的官员,务必寻文采上佳的文人雅士来编排一曲能让阿四满意的歌舞戏。如其名,歌、舞、戏三者不可或缺,乐曲与编舞还需再有专人排练。
紧锣密鼓的安排下,一旬后的夜晚阿四就瞧上了新鲜出炉的古神话歌舞戏。身着繁复厚重衣裙的嫦娥服下西王母所赐灵药,水袖轻盈旋转间化作身披彩霞的精灵,褪去凡尘俗物脚踏祥云奔月而去——这一天正是十六,偌大月轮衬于宫殿之后,嫦娥消失在层层殿宇之间。
九成宫的乐人背后耗费多少心力阿四不知,她一个作为鉴赏水平近乎为零的小孩,也为这别出心裁的嫦娥奔月而摄魂。
阿四抚掌赞叹:“该是费了多少力气,她们才能做到相互借力跃上高楼的默契啊,阿婆要重重嘉奖她们。”
太上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赏。”乐人们叩谢隆恩,下去领赏。
看完歌舞戏,阿四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梦中犹然上演戏中曲。
虽然歌舞不错,但太上皇还是带来了一卷《孟子》,她是这样说的:“歌舞戏还能入眼,书却不能不读。阿四要是将这些杂书看进心里去,你阿娘就该来怪我了。所以我们还是要学一学。”
《孟子》中记录的是儒家亚圣孟子的言论,里面很多的观点和阿四先前与太上皇分说的主张是相近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总归是施行仁政。但实际的皇帝,大都不听这一套,都更喜欢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所以更多的时候孟子的言论都是在下属谏言时出现。
就连皇子也大都如此,从小就是被周围人跪捧着长大的,就算书本上说臣子和君王的关系是相互的,读书的主子也不会真心把身边的奴隶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
不过,太上皇发现小孙女有点仁德的天赋,能在这种环境里,还能保持一点同理心,实属称得上一句“小圣人”了。将来要是做了皇帝,一个仁宗是跑不了的。
这不是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所以太上皇决心在阿四的成长过程中参合一手。
至于阿四未来能不能当皇帝,血缘至上的太上皇绝不相信女儿的鬼话,难道真会有人不把天下传给唯一的女儿么?
而阿四看不破太上皇的心,也不明白慈祥好阿婆为何突然上演劝学,拔腿就想跑,奈何下一刻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衣领,只能露出无辜的笑:“这是为什么呀?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吗?”
太上皇做慈母的经验太少,长子是丢给母亲带大,次男是丢给乳母师傅带,太上皇生育时已经是太子,忙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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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只负责逗一逗孩子。而今太上皇和阿四单独相处了快一个月的温情时光,此时图穷匕见,她已经看不下去阿四懒散的生活。
这可是她唯一的孙女,不说来日如何顶天立地,就问:“哪有孩子不读书的呢?”
阿四懵懵的,想要辩解:“可是……”
太上皇对上孙女茫然的面孔,慈爱一笑:“阿婆我啊,对孔孟之道有一点心得,可惜皇帝政事繁忙,大概是抽不出时间听我一个老人絮叨的。阿四愿意陪一陪阿婆么?”
啊。
真是难以拒绝。
阿四目露为难,但太上皇对她确实很好,出来避暑已经旷开弘文馆一个月了,太上皇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应该满足才对。
思来想去,阿四艰难地同意了。
太上皇则笑得愈加和蔼:“好孩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直到阿四端坐在长案前,被太上皇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诵读“孟子见梁惠王”,仍旧没能回过神来。
她的快乐假期为什么突然结束了?
阿四手指揉搓书卷的边边角角,读完梁惠王一篇。内容理解起来不难,其中部分阿四在上辈子就背诵过,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她抬头问阿婆:“我读完了。”
太上皇问:“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①。何解?”
阿四照本宣科:“君王如果满口利益,举国上下每个人也都会更在乎切身利益,那么小家的人就要谋取大家,做大夫的也会想谋夺君王的利益,没有仁义的人最终会抛弃君王。因此君王要讲仁义,不能只想着利益。”
都是些惯常的道理,阿四信心满满地等着太上皇继续问。
“那么,阿四眼里的仁义是什么呢?”
“嗯……仁是仁爱、义是正义,为人子不弃亲长为仁,为人妾臣不弃君王为义。”阿四给了个不出错的答案。
太上皇道:“在我看来,仁义是道德、是规矩、也是手段。君王所倡导的‘仁义’是百姓所要遵守的规则,君王同样宣扬仁义,是为了让百姓回报仁义,君王口中不说明对利的关心,却不代表利不重要。阿四读书时要记得,书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撰书之人又有几人为帝王?”
阿四手指扣动衣袖上的花纹,不由道:“正义……”
太上皇直接说:“皇帝的意志就是正义。”
阿四满脸不赞同:“百姓又不是呆傻的,如果君王言行不一致,百姓难道会不知道吗?如果君王都言行不一,又有什么理由约束妾臣?”
太上皇却说:“君王是不会有错的,臣下的错误怎么能算做君王的错?”
这不就是强盗么?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如果孟子的话都能歪成这样理解,那她以后可就读庄子了。
阿四小声嘟囔:“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太上皇乐不可支:“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②。能为一世帝王,大盗之道又如何?”
第128章
这天以后, 太上皇时不时就盯着阿四读书,也不多挑,单单拎着一册《孟子》, 三五不时的问一些书中的道理。太上皇每每认真听完阿四的回答再阐述自己的见解, 也不出言否定阿四的观念,只是坦诚地说明作为一个当权者的内心。
太上皇生来就在权力的中心, 天下子民于她而言, 与其说是责任, 更像是流传下来的家业。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当然会希望家族兴旺富强, 但她也将这一切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民贵君轻之类的话,或许年少时相信过几分, 可真当掌舵时, 口舌上的虚言就黯然失色了。太上皇已然过了在意虚妄声名的年龄, 与阿四说话时直白又辛辣,既认同阿四喜欢的那些仁道,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庸俗。
太上皇指着《孟子》中一句话“君有大过则谏, 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来举例:“我儿,你瞧这一句, 你认同吗?”
君王犯大错就要规劝他,如果反复劝了依旧不听从, 就可以废掉他。
阿四默读两遍,考量到历史上也有被废弃的皇帝,于是认可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太上皇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道:“三娘去年纵火烧去凌烟阁,闹得满城风雨, 不知多少士大夫口水沫子,皇帝的案头大概堆满了弹劾的奏疏。三娘成人了,又非醉酒,神志清明地犯下此等祸事,她该是知晓后果的,此乃大过。也有御史谏言,要求皇帝削三娘的爵位和食实封。阿四认为该不该严重处罚三娘呢?”
阿四不能回答。
烧毁宫室是大罪,上一个自焚的谢有容,若非皇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太难听的名声,这份罪名足以牵累谢有容的家族。而烧毁凌烟阁的人,但凡换一个,官员也好、宫人也好,绝不可能如姬宴平一样轻易抽身而去。
可让阿四承认姬宴平有罪,她也不乐意。即便姬宴平烧毁凌烟阁的理由不能为外人理解,阿四却能感同身受。因为那是她相伴长大的阿姊,她愿意调动浑身的感官去体悟姬宴平的每一分情绪,爱屋及乌。
说一句难听些的,姬宴平事先调离的无关宫人,又妥帖安排了灭火事宜,最终只是烧了一座凌烟阁而已。老姬家家大业大,姬宴平烧凌烟阁,和旁的淘气小孩拆了家中的桌案相差无几。
阿四心里疯狂为三姊找补,但以上的理由都是不能在此刻拿出来用的。如果凌烟阁是家业,脚下这片土地何尝不是?那土地上的人民又算什么?
阿四羞愧地低下头,接受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的事实。太上皇见状,顺势揉揉阿四的后脑勺,安慰道:“我不是非要你一个回答不可,只是想告诉你,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将圣人的话奉为圭臬,用来苛求自己,莫要将书读死了就好。我只盼阿四能顺心如意、从心所欲。”
“我明白的。”阿四轻轻点头,“我仅仅想做得好一些,自己过得好,也让别的人过好,却没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地步。”
“这就很好了。”太上皇结束了今日的授课。
九成宫中有几处奇景,阿四见得多了也不再稀罕。倒是太上皇闲来无事与棋待诏弈棋,阿四观看一局后起了学习的心思。
琴棋书画四样是文人雅士少不得接触的,阿四常去采花的翰林院中也有棋待诏,选的都是大周弈棋一流的高手。不过,其人素来忙碌,不但要陪着皇帝下棋,还要教导宫人下棋,时常还有宴会请她出去。因此,阿四也没撞见过几面。
没成想,最终是在九成宫里两人熟悉起来。
太上皇和顾待诏下棋,不远处有琵琶伴奏,阿四与狸猫相伴,虎视眈眈地盯着棋局,很有一番太上皇要输就放猫乱棋局的意思。这番架势令顾待诏笑看:“四娘也想来一局么?”
阿四摆手:“我没学过,只是瞧棋盘好看。”
苍青色的围棋盘,似乎是用整块玉石雕刻的,浑然一体,很有珠圆玉润的质感。不说弈棋,来一副这样的棋盘摆在室内做装饰,一定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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