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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小皇子满地打滚后拽着锦美人裙边不放。

    这举动吓坏了他宫里的人,连哄带骗地要劝他松手。

    谁知怎么劝皆无济于事,还让小皇子抓得更紧了。

    全场最为淡定的还属两个当事者。

    锦美人端立雪间,问跟随来的侍从道:“他怎么回事?”

    侍从战战兢兢答道:“殿下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今日一盏药下去晌午便发起高热,再之后就、就认不得人了。”

    锦美人颔首,半弯下腰拍了拍单染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方才还固执地不像话的小皇子果真慢慢松开了手指,由着锦美人为自己切脉。

    宫人们松了口气,仿佛才想起眼前这位妃子是医宗出身。

    锦美人为他切了一阵子的脉,道:“中毒。”

    小皇子的贴身侍从骇了一大跳,面色煞白,“中毒?!”

    “是,劝你最好报给陛下。”锦美人波澜不惊道。

    不久后,三皇子中毒被毒傻了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太医院齐聚单染床榻前,会诊后得出结论,他中的乃是一种叫“游仙子”的毒。

    此毒温和,若是天长日久地服用,身体会一点点衰败,精神也将日渐颓废,最终陷入神智丧失的疯魔。

    这游仙子若是每日少量服用,连御医也诊不出来,人也就这般日复一日沦为疯子,是极为隐蔽和歹毒的药。

    皇帝得知此结果后大怒,令人彻查单染的宫殿,果真在一名侍者处搜出了游仙子。

    拷问下得知,他已连续下药半月有余,却还未招供受何人指使。

    这次意外被太医们认为是此宫人手抖,加了过量的游仙子,加之小皇子本就感染风寒,一激之下成了如此模样,这才东窗事发。

    皇帝亲临单染的寝宫,彼时他正坐在床上玩蝈蝈笼子。

    见了皇帝老爹也不知行礼,还将蝈蝈笼子递给他问他玩不玩。

    老皇帝唏嘘长叹,本就沧桑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他的几个儿子里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即便是太子也并非完全中意的人选。

    眼前的这个儿子自小便天真稚气,比起批阅公文更喜练武,曾在他膝上说要当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而今却痴傻如孩童,如何能叫老皇帝接受。

    单染见皇帝不要他的东西,顿时又大哭起来,哭着嚷着要娘亲。

    他娘亲早在他出生时难产而亡,皇帝听了他的惨呼不免思起旧人来,但眼下哪里去给他找亲生的娘。

    好在锦美人及时赶到,温声细语下还真将小皇子劝住了,哄着他喝下碗苦的要命的汤药。

    莫说眼下单染神志不清,便是还清醒时喝药都要折腾一阵子。

    但有锦美人在就不同了,皇帝见锦美人细致入微,小儿子闷着头喝完后,只晓得挂在锦美人身上喊娘亲。

    锦美人也以手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不由感叹不愧是医者出身。

    虽是名男子,让单染跟着他果真没错。

    皇帝体弱,出来一趟情绪波动下也难免不支,回宫前让锦美人便留在这里,好生照料着小皇子。

    同为男子的他们也不必在乎后宫大防,全当是医者看病就是了。

    “若论药材与养病,臣妾的秀华宫更为清静。”锦美人道。

    “那你带染儿过去住吧,待他好些了再搬回来。”

    锦美人被小皇子埋头在肩膀处,不方便起身恭送,皇帝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照顾好单染即可。

    至于是谁下毒,待查出来后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老皇帝离开了,锦美人当即叫人收拾小殿下的东西搬去秀华宫。

    等所有人离开内室,锦美人面无表情道:“你还要抱多久?”

    半天得不到回答,一低头,小殿下竟已闻着他身上的清苦的草药香睡着,口水都险些挂下来。

    锦美人无奈叹口气,望着窗外银装素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乌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玄微站在他身后,而琦羽则仍面壁思过状,似乎不忍直视自己当年的装疯卖傻。

    但他其实也知这是自己命中极险的一劫,要是没有锦美人的提醒,自己便不是装疯,而是真疯了。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想得清楚,为何锦美人选择帮自己。

    彼时他说自己医者仁心,可他更多不仁心的事情都做了出来,也不差这可有可无的一桩。

    况且一个真疯子会更好操控,游仙子的毒他也不是解不了,何必担着被发觉的风险告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琦羽作为旁观者也没能看清。

    他们只能静静看下去。

    单染搬进了秀华宫。

    他在外人面前还要装作痴傻模样,在锦美人面前他就是个单纯的傻子。

    这傻子日日粘着这小娘,像是块狗皮膏药,但却也不令美人讨厌。

    锦美人有时闲下来,也会用单染打发时间,他见其某日在书房写写画画,走过去一瞧便眼角抽搐,道:“眼下没有旁人,你如此谨慎,要写成这个样子?”

    单染眨眨眼道:“我字本来就这样啊。”

    锦美人自己也去沾墨,在单染旁写了个字,一个风骨不凡一个形如狗爬,立见高下。

    单染也不恼,只是红着脸道:“我最不喜练字,日后我是要打仗去,写得好赖也不打紧。”

    锦美人道:“见字如见人,你这握笔便不对,没有人教你么?”

    他用笔杆子敲了敲单染的手,见他纠正了还是不对,便手把手上来教,告诉他该如何发力,怎样写好横竖撇捺。

    写着写着,他发觉单染手上发烫,疑惑道:“你真的高热了?”

    “还真是……”单染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好热。”

    乌须忍不住笑,心道这两人倒是有意思。

    单染在秀华宫住了近半年,天长日久相处下来,不得不发现自己的心动,便开始躲着锦美人。

    锦美人大为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直到一场宫宴上的刺杀。

    那场刺杀是针对皇帝而去,然而亦没有放过锦美人,他是皇帝吊命的药,一死老皇帝便彻底没了希望。

    那柄幽蓝的刀直刺而来时,锦美人躲不开,他被封印的修为远不到支撑他用术法闪开的程度。

    但即使真的挨上一刀又如何,他的体质天下奇毒也为难不了,只要能留有一命,便是无妨,没准还能更有利于他的计划。

    可单染挡了上去。

    刀划破他的衣袖,带出了一串血珠。

    那一瞬间,在场除了围观的仙者们,没有人看清了锦美人的表情。

    惯来冷静的他有了一刹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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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面一团乱,单染和锦美人回到秀华宫时,单染还有力气开玩笑,眨眼间就软倒下去。

    锦美人令人将他搬到床榻上,一诊脉连脸色也变了。

    他坐在榻头,掰开单染的嘴灌下去许多汤药,却只能眼见着这小殿下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

    末了叹了口气,对宫人们道:“下去吧。”

    乌须正看得津津有味,玄微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非礼勿视。”

    “哦——”乌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见锦美人开始宽衣解带,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与珠鸣一道退了出来。

    院子里雪霁后清爽无比,乌须寻思他们这治病估计要一段时间了,便伸了个腰,对珠鸣道:“如此看来,又有命劫在里头,但究竟能不能判定到命劫,还要看天道那边如何说。”

    珠鸣点点头,满脸都是自家小鸟儿被植物啃了的无奈。

    乌须君见玄微站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踢了一脚树干。

    “哗啦”一声树冠上的雪全落了下来,虽不至于真的淹没他,乌须还是捧腹大笑。

    笑罢道:“很快观山镜便会结束。”

    玄微有些诧异,乌须道:“他们并没有相处太久,很快单湘荷便会回来,骨瘴也会爆发,待看到他们的终局,观山镜就会收束。”

    这未免也太过仓促。玄微想。

    乌须看了他一眼,道:“并不仓促,对于凡人的单湘荷而言,她夺取帝位的那条路足够波澜壮阔。”

    “对于锦美人来说,他辅佐不可能登基的皇女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世之功。”

    “而单染半生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亦是不凡。”

    冥君道:“玄微尊上,你以为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他们对于仙者不过朝暮蜉蝣,与你宫中月灵也无甚差别。”

    玄微哑然。

    作为纪沉关时,他觉得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大的小的皆有,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三十日,一年则有上百天。

    哪怕是与乌云盖雪窝在房中,每日都是全新的一日。

    可其实从仙者视角去看,再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便是仙者们傲慢的来源么。玄微默默想,自己以往也是如此。

    他握紧手中的珠串,假如没有这段记忆,他也必定会嘲讽纪沉关的一生也其实简单无比,却也只有纪沉关才能说,那是丰富又有遗憾的一辈子。

    自己以往又曾否认过多少生灵的一生?

    玄微抬眸看向乌须,对方若没有冥府的身份,他的一生也是这般简单地被自己否决。

    如何能不恨。

    作为纪沉关的部分,也仍恨着玄微啊。

    锦美人与小皇子在秀华宫住着,因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反倒不如从前亲近。

    两人各自怀有心思,能避便会避开对方。

    直到半年后单湘荷自云盖宗回归,单染才搬回了自己的宫殿。

    单染小殿下在书房偷偷画着美人的侧影时,外头已斗得风起云涌,诸侯国举兵,所谓骨瘴的名字也慢慢传到深宫里来。

    再过了半载,又是个风雪肃杀的冬日,雪来的凶悍异常,老皇帝终是没能等到用上锦美人入药,驾崩在了个严寒的深夜。

    太子被鸩杀于皇帝卧榻前,最终坐上那个宝座的,是比单染还要年幼的四皇子,不过五岁。

    皇后母家把持朝政,地方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天下彻底大乱了。

    他许久没有见过姐姐,锦美人被从后宫释放,成为了姐姐的谋士。

    他离开后宫时,单染匆匆忙忙赶去,怀里揣着早已为锦美人备好的生辰贺礼。

    可是他只追到了一个马车的影子。

    萧条的长街上,马车向北,他停在原地。

    单染对单湘荷说,他想要去从军对抗骨瘴。

    学得一身武艺,而今天下乱成一锅粥,也是时候派上用处了。

    提出这个要求时,单湘荷悬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她像是头一天认识她弟弟似的,抬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人已慢慢褪了稚气,身形挺拔如松。

    练出一身矫健与力气,不是小时候圆滚滚的傻子了。

    单湘荷点头,淡淡道:“那你去吧。”

    这位未来的女帝鲜少识错人,即使是那云盖宗的苏宗主,她也自认能很好拿捏住对方。

    她们之间牵着若有若无的暧昧的线,即使已有了亲密,许多话也不坦诚。

    单湘荷从未尝试与人交心,自幼的生存环境杜绝了她与任何人交心的可能。

    那是太危险的举动,轻而易举便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皇帝喜欢她这个姐姐,单湘荷一边像是对待一母同胞的弟弟般逗弄关切他,一边谋划着以后该如何行路。

    天下的乱局,对于她而言是刚刚好的机会。

    或许对于云盖宗也是,那苏宗主这般善于经营,难免会要从中盘算了。

    在诸多杂事堆积于她时,单湘荷偶尔也会想起单染,她那个憨憨傻傻的亲弟弟。

    听说在边关倒是有些作为,自己的谋士还跑过去看过一次,貌似是单染受了伤,她令人准备了上好的药材一并送去。

    更深夜重,单湘荷约见这位昔日的锦美人,他已换作男子装扮,与应蕖仙君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说待时机成熟,便会以术法拟出朱雀,是为天降女帝的造势,单湘荷手边正是出自云盖宗的法器,内里即是人为的天意。

    她问锦美人单染何时回来,锦美人默默许久,道:“他说他不回来也许更好。”

    这话单湘荷听得并不意外,皇室无父子父女,何况是兄弟姊妹之间。

    她摆手道,那等到来日天下太平,我会封他片好地,足够快活自在一辈子了。

    话到此有些熟悉,单湘荷忽然想起,她以前醉酒,似乎也与苏宗主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以后天下太平了,便归隐山林,她也去求道问仙,但不是为了飞升,而是要与之厮守,在江河湖海里过快活的一生。

    几位仙君点着引魂灯默默听着,再没有以往的打趣。

    他们仅是沉默地注视,直到骨瘴天火爆发的那一日,单湘荷收到了两封死讯。

    夹在一封接着一封的急报里,轻的仿佛落在肩头的雪。

    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子彻夜未眠,难得安静的凌晨时分,她叫来锦美人,问了他一个她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何会如此。

    那钻于算计,隐忍多年推翻天渺宗的苏宗主,那娇气蛮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小孩子,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只要熬过了骨瘴,他们距圆满的生活,也只是半步而已。

    昏暗的内室,一烛如豆,引魂灯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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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着所有的前世今生。

    锦美人想了想,说:“是选择吧。”

    是那出身皇室的少年将军在乱雪季节里为他送行,对他说自己会坚守这座城,前方有修士为屏障,但到底是他们的人界。

    他自小便觉得,有父皇和姐姐为他撑着一片天,而今也该是为苍生黎明撑一撑的时候了。

    锦美人坐在马上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单染,也想问一句,这值得吗。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调转马头走出一段距离,雪满山头,他突然拉紧缰绳,扭转了方向。

    而单染竟还留在原地,他向他挥了挥手,大喊道:“祝你得偿所愿啊,阿锦!”

    风雪呼啸,锦美人道:“我不叫阿锦,我本名是——”

    可单染已转了方向跑起马来。

    他已不想知道,也不敢再去知道。

    若是知道了,总怕是临到最后,要念念不舍呢。

    单染的一生伴随骨瘴的大火而熄灭,九天银河迟迟不下水,狂乱的受骨瘴侵蚀的百姓在疯狂以血肉砸向城门。

    但单染果真做到了没有破城。

    他摸着脖子上被撕咬出的伤口,躺在城头,远方传来轰然的巨响,相思河被炸了堤。

    漫天都是金色的光点,落在他眼睫上,他便没心没肺地笑。

    他真的希望阿锦能够得偿所愿,即使他已无法看到。

    阿姐从小就说他笨,他确实是个笨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来这地方受苦。

    阿锦讲他不要用性命置气,许多事情等到风调雨顺的年岁,自然就会好转,可他其实并不是在赌气。

    ……好吧,气还是有一点儿的,毕竟他们什么都盘算好了,唯独不与自己说。

    但其实当个大将军,守护老百姓,也是他很小时候的梦想。

    他又想起那位苏宗主,之前为了布置边防与之见过一次,那豹子还插着手打量他,说他没有姐姐长得好看。

    姐姐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苏宗主什么都知道。

    她愿意以修士的身份干涉因果,将姐姐扶上那个位置,她知道姐姐即便再机关算尽,也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而天下需要一位手段雷霆的新君。

    生命的最后一刻,单染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与姐姐在宫里玩捉迷藏,姐姐总是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便会哇哇大哭,他不是在哭自己输了,而是怕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这便是战争,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保全性命的机会。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的无家可归的流民,善恶在一瞬间变得轻如浮羽。

    单染突然又害怕了起来,明明被留下的不是他,却还是感到无端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最纯粹的害怕,疼痛、失温、昏迷,他又后悔起没有听阿锦说名字了,他们之间,势必要有始无终。

    逐渐灰暗的视野里,亮起了蓝色的光,像是一盏灯。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位黑衣的少年擒着灯正低头看向地上的自己,他想这应该是冥府的鬼差。

    乌须发现他的瞳孔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叹了口气将灯照亮其死灰的眼眸。

    引魂灯的灵气拂去了单染身体上的痛苦,单染紧皱的眉头松了开,乌须蹲下来道:“歇吧,小殿下。”

    又看向一旁的应渠仙君,道:“你当年姓甚名何?”

    因果册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应蕖感激地看着他,道:“我姓楚,名叙风。”

    乌须点头,这位少年将军已湮灭了气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琦羽并未亲临这里,用他的话说目睹自己前世的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于是坐在云上发呆。

    忽听身后有人靠近,是应蕖仙君。

    “你看,我俩之间也没什么纠结的因果,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一场情,可终究是错过了。”琦羽抱着膝盖,恹恹道。

    应蕖从身后环住他,道:“对不起,当年,从未说过与你在一起时,我便心生欢喜。”

    城头上,璀璨的金光中,珠鸣已泪流满面。

    她奇怪于自己为何流泪,毕竟单染虽死了,但琦羽还活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乌须道:“这里可有与本君有因果的那个人,就是因果册上说,那个轮回了十九次,与本君断缘的那个?”

    乌须伸手接了一点光,他看向珠鸣,道:“有,但而今已经没有了,她最后说你们孽缘,你要活下去,她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珠鸣的眼睛又滑出一行泪,与这金光交织在了一处,消失于雪上了。

    “她叫……什么名字?是叫……苏弥吗?”珠鸣喃喃问。

    乌须不置可否,留珠鸣在原地发愣。

    玄微跟在他身后,听见慢慢走出很远的冥主说:“即便是仙者,有的也只有一次的机会,不对,是十九次看似很多,对于苏弥而言,却只有一次。”

    他抬起头,城关地动山摇,天星阵启动。

    当年的雪落于他额发上,如同一个迟来的告别。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连一次作别的机会也没有。

    第五十二章

    乌须君将观山镜中所见所闻整理成册,熬了个大通宵,再蹭皇宫睡了整个白日。

    他最是烦闷写文书,奈何成了冥君后便要与这一本本的册子打交道。

    写到最后字都斗大一个,内容上却找不出半点纰漏。

    皇宫中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还有七八日才会打开。

    这镜子讲究个同进同出,好在琦羽和应蕖在九天也无所事事,珠鸣早在进来前便转交好事宜,遂都留在观山镜中。

    乌须拜托他们去找找当年他们掉入的那面无名湖,几位仙君欣然应允,全当在人界四处走走。

    骨瘴天灾后人间百废待兴,乌须君前些日子已走过一遭,留在客栈中不愿动弹。

    他找到的入口在一枚朱钗上,闲来无事便将那朱钗捏在手里把玩。

    冬日午后的天光穿过鸽子血似得红玉石,照在他的红瞳上,漾着潋滟的绮丽的颜色。

    冥君披着被子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接外头的细雪,不时还会尝尝,方显出几分悠哉来。

    玄微寸步不离地跟着乌须,仿佛怕把他弄丢一般。

    乌须的目光敏锐,几次敲打玄微别没事儿就盯着这边,怪不自在的,玄微往往改一阵子又恢复原样。

    冥君疏懒,难得享受几日不必办公的日子,便更不愿花功夫在玄微身上。

    慢慢就由着他去了,且与这位共同生活也无甚不方便。

    玄微少有的出门便是去各处为他搜罗可口的佳肴,从街边的水磨豆腐到酒楼的松子桂鱼。

    许多东西吃个新鲜而已,多的玄微便自己吃掉,这让乌须一个晃眼觉得这位尊上圆润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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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这短暂的客栈借居生涯,让玄微有了回到过去的幻觉。

    作为纪沉关时他与乌云盖雪便是这样好,猫咪偶尔不喜外出,他就到处收罗好玩好吃的回来。

    然而再相似的场景也回不到过去。

    乌须拥着被子缩着手脚,抱汤婆子和手炉取暖时,姿态仍依稀可见乌云盖雪的习惯。

    但他已失了原身,那对异色的眸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难以回到过去,玄微也不再祈求重新开始,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开始,这心情大抵是与岁年当年飞升九天时有几分相似。

    只是乌云盖雪要的是纪沉关,他作为玄微,又如何能抹去给他带来的伤害。

    随着细致的观察,玄微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区区的心痛又如何能比及以往乌云盖雪所受的苦痛。

    冥君魂魄不全,若是得以共同生活便会发现,他对晒太阳这件事有执念一般。

    然而观山镜中的暖阳到底是虚幻所化,并不为真,而在镜外时,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黑袍,宛如真正的鬼魂对太阳无可奈何。

    他时常犯困,畏冷到了一定程度,过往一到冬天便会窝在暖炉边的猫咪,终究还是陷入长久的寒冷中。

    黄泉水与阴风伴着他,他不再是那时天真烂漫的小猫。

    一场九天之行,他失去的岂止是情。

    玄微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对他好,可这弥补不过杯水车薪。

    他走在人界的街道上时,方能感受到对于百岁不足的凡人而言,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早食摊子天不亮便要出摊,店家有年轻的少年少女,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薄薄的亮色自东方浮起,他们就已经烧热了锅,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里,有各色的人生。

    他们说起骨瘴的灾祸,说起多少人流离失所,叹一声世事无常,唯有迎接这刺眼的朝阳而已。

    帝都尚且如此,何况地方的生灵。

    而此情此景,又是百年前的倒影罢了,他所经过的人与事,已掩埋在黄土之下,了无痕迹,没有人再能够记得。

    玄微回到客栈,乌须拱在被子里睡得人事不知,他没由来生出一种惶恐,走上前却不敢去牵住乌须的手。

    只能攥住他的袖子,将额头埋在那片冰凉的布料里。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乌须君成日里在客栈补觉,到最后连床铺也不想下,恨不得长在温暖的被窝里。

    偶尔也会与玄微搭几句话,但大多也是无关紧要的话题,能稍讲多些的便是关于骨瘴。

    他们也曾无比亲密,而今却客气地像是合作盟友。玄微一边为年年还愿意理睬自己而感到惊喜,同时又不可遏制地回想作为纪沉关时他们的关系。

    如单染与锦美人,许多话当时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

    玄微尽力布置着乌须的住处,仿佛将这里当做了一个临时的家。

    乌须坦然承认了自己仍保留着乌云盖雪的习惯,比如他虽然变不成猫咪,但依然想要磨爪子,对会摇晃摆动的东西没有什么抵抗力,也还是喜欢鱼讨厌水,最惬意的事是冬天在阳光底下晒肚皮。

    这七日对于玄微而言,如同从过往的时光里偷采来,短的令他叹息。

    第七日的晌午,乌须伸着懒腰恋恋不舍地从床铺里爬出来,穿戴整齐后将那朱钗放入法阵。

    伴随朱红的光晕,一道深不见底的穴洞出现眼前,往上冒出冷飕飕的风。

    乌须紧了紧衣襟,他几乎将自己包裹得走不动路,跳入入口时,宛若下圆滚滚的汤圆。

    玄微随之也进入其中,脑子里都是乌云盖雪滚来滚去的模样。

    他们下落了许久,似永远也掉不到底。

    呼啸的冷风吹开乌须君的头发,耳边响起哀哀的哭声。

    玄微尊上曾来过此处,但没有进到这么深的地方,鬼渊虽叫做鬼渊,却与冥府不同。

    这里并没有真正的鬼魂,而是有一族游荡此间的灵体,形如鬼魅。

    这灵体会抵御外来者,骨瘴爆发后甚至会有失控的情况出现,相互吞吃同化。

    尚存理智的灵迁居到其他地方,当年玄微来此就是为了镇压失控的那部分,防止他们爬上人界。

    鬼渊大的惊人,天空始终是半明半暗的状态,一半的白日与一半的黑暗在头顶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白日也不是真的白日,仅有惨白的光亮,那是冥府黄泉河底的光影。

    鬼渊的深处比上层的天色倒还亮些,只是因生存的均为灵体,步步皆有被灵类攻击的可能。

    比较起仙法术法的冲击,灵类则更倾向于侵蚀识海。

    乌须自问面对灵体也无妨,倒是觉得玄微一块儿下来他会顶不住,好在据他暗中观察,玄微君并无显著异样。

    他们此行目的是为寻找那把骨刀,鬼渊广袤的地界内充沛的灵气掩盖了骨刀的气息。

    乌须与玄微君走走停停,并未发现任何骨刀的踪迹,倒是路过了一座村庄,里头住的都是灵族。

    鬼渊内的灵不同于人界有具体的托形,他们更像是天地清风孕育而出,只是出生在此处,便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这灵族对玄微甚是防备,但对乌须则仿佛有着天生的亲近,甚至请他到家里做客。

    淡红色的小灵体围着乌须而坐,像是个挂件般粘着他,被他身上的黄泉气息所吸引。

    灵族的老者听闻他们是来寻找从上界掉下来的法器,半透明的眼睛眯着,思考了半晌,道:“若说法器,老夫不曾见过,但当年有一团火流星突然降落我们这里,闹出不小的动静。”

    乌须听罢来了精神,道:“火流星掉在何处?”

    “掉在了以往爆发骨瘴的那个村落。”老者叹气道:“那儿虽已无骨瘴气息,然而被感染的灵族大多游荡在附近,见灵便要暴起伤人,你们若要过去还需小心。”

    小灵体拉着老者的衣袖道:“血潭不是还有那种,很奇怪的浓稠的骨瘴吗,阿爷你为何说没有骨瘴了。”

    老者敲他们的脑壳,道:“你们又偷摸着跑去!”

    “客人不要见怪。”老者缓缓道:“并未是老朽有意隐瞒,因那粘稠的骨瘴团不散发气息,也未有异动,这么多年了也安分在那儿,所以我们几乎要将其忘了。”

    “不过虽没有骨瘴,那里却也极其危险,灵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老朽奉劝你们还是别去为妙。”

    在这鬼渊深处居然还有意外收获,乌须侧过头,恰好与玄微撞上了视线。

    没有气息的骨瘴团,正与水莲洲下的骨瘴有相似之处。

    冥君谢过了这个村子里的灵体们,向他们所指的所谓血潭的方向前去。

    越往深处走,天空的颜色便愈发奇怪,黑白的界限开始模糊,云层上像是压着什么重物,向下凹陷出硕大的肿块。

    “这上方已不再是黄泉。”乌须感知了一阵气息,觉得此处怪异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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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黄泉的地界,这里的天空上方又是何处?且在这片天空下灵力果真被压制得极其厉害,连飞行也做不到。

    他们的目标是为本命法器,在找到前,乌须决定不节外生枝。

    鬼渊的深处荒无人烟,没有任何生灵的足迹,偶尔却会看见荒废的村落的遗址,尸骸般淹没在朱红色的沙土里。

    时间在此处也变得含糊不清,天上悬挂的垂落水滴般的云越来越多,多到了看一眼便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这与水莲洲当日的情形又有几分相似。

    “看来任何一个地方都没逃过骨瘴的席卷啊。”乌须感慨,无声无息地穿过又一座废弃的灵村。

    玄微跟随在后,突然冥君转过身,玄微亦发觉异样,速度极快地拉住乌须,避到了一侧。

    玄微仙尊几时如此谨慎了?

    乌须用眼神传达着心中所想。

    玄微低声对他道:“是血藤绕着的灵。”

    第五十三章

    血藤对乌须来说亦是老打交道之物,然而眼前的血藤姿态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它们盘绕于游荡荒在废村庄四周的生灵身体上,将其裹绑成粽子模样,倒刺扎于血肉,以生灵本身为养料。

    游荡的灵族已无多少气息,薄薄的灵体像是片纸,无知无觉地在荒无人烟的鬼渊深处飘荡。

    冥君闭目感知了片刻,此处灵力稀薄,骨瘴绝非他所能控制的一代。

    不论是仙族还是修士,此地均有压制作用,与其硬闯,不如避开绕行。

    骨刀不知掉落到何处,他尚要一寸寸土地去搜寻,还是节省体力为妙。

    乌须向玄微递了个眼神,玄微君轻轻颔首,沿墙根躲开了血藤附灵的勘察。

    屏息凝神,时刻提防被灵体察觉。

    玄微轻手轻脚的样子,倒与在九天高不可攀的仙者仿佛有所不同。

    乌须君与他潜行于鬼渊,边走边绘制起鬼渊深处的舆图。

    此处跳出于三界,形如一方悬置的小秘境,虽层层往下,边缘亦极其明显。

    半日后,乌须与玄微抵达了鬼渊深处的边界,有一堵天然的屏障将深渊环绕。

    屏障粗粝异常,皲裂遍布,实则极其坚固。

    “有传闻说,这里是古神天道留下的试炼秘境。”乌须抚摸着厚重的阻隔屏障,突然注意到什么,贴了耳朵上去。

    “外面是什么声音,你上次来也有这种动静么?”

    他完全贴在屏障上去听,隐约能听见外部有流水声,并不湍急,更似涓涓溪流。

    玄微摇头道:“未有,往日鬼渊的天空亦非如此。”

    乌须再细听了一阵子,那水流声源源不断,从屏障后的任何一处传出。

    不是地面河水流淌的响动,偶尔阻碍声,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完全泡在了水里。

    “难道是因为这里是古神的秘境,所以被骨瘴侵蚀的格外严重?”乌须君推测道:“血藤出没之处,均是灵力充沛的地方,或多或少与古神相关。”

    “九天雪域乃是古神遗骨所化,灵体号称是古神造化中最清净接近于祂的存在,当年水莲洲汇聚了极多的灵体,血藤便格外活跃。”

    “并且这两处的骨瘴气息完全被掩盖。”玄微道。

    “若真要解释,本君倒能理解骨瘴为何青睐于古神的遗留。”

    乌须毕竟与骨瘴共处了很长的日子,“骨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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