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他,转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称“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个与我图谋大计的人,还真要被他这无辜无害的样子给骗了过去。
……那个纪恪不就是那样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苏弥想,纪沉关真是个坏孩子,纪恪真是个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师姐,我们先出去吧。”
纪沉关婉拒了师姐的搀扶,趔趔趄趄走到门边。
岁年扒出他的衣襟顶出个毛毛的后脑袋,一边嫌弃地用爪子拍纪沉关,一边给他舐还在出血的伤口。
喵呜喵呜。岁年蹭蹭纪沉关,因动用了妖丹,身上很不舒服。
纪沉关气息短促,低声问它:“咳……年年你还好么?”
岁年:当然,咳,当然好!本大爷是谁啊,那东西本大爷还不放在眼里!
老东西纪璒是真想要猫咪的命,对他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不客气,岁年起初有纪沉关抱它,省了不少力气,风雨诀也绞灭了一只术灵。但柳灵无死无生,术主不罢手便不会止休,两人而后分开出击,各保自身。
直到纪沉关体力不支被地藤扫倒,岁年激动之下,祭出了妖丹。
若要问它当时是如何想的,岁年只会回答是必然的选择。
毕竟纪沉关要是倒了,它也讨不到好。
可若回到方才,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岁年支棱它毛绒绒的脑袋:你难道不服我的实力吗!
“服,年年好厉害。”纪沉关笑道,“我的年年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等下!
岁年瞪圆了眼,它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你你你!不磕巴了啊喵
岁年喵喵大叫:真的假的啊!再来一句!
“是真的。”纪沉关垂散的鬓发伴着他颔首的动作,摩挲在岁年背上,乌云盖雪顾不上痒得刺挠,惊喜道:怎怎、怎么好的啊!
“怎么我才好,你倒是结巴上了。”纪沉关低下头又贴了贴岁年冰凉冰凉的毛面,道:“心病总要心药医,说好就好了,我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们关系可真好。”苏弥见纪沉关磨磨蹭蹭,似乎还在回头张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纪沉关怀抱猫咪,回头望向文载阁的长匾。
那令他口不能顺的惊夜,像是永远留在了过去。
风起八面,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白砖房的凌晨,黑夜沉甸甸自四方压来,柳木灵被风雨与妖气压制在地,他自干枯的柳叶中,挖出一只昏迷过去的乌云盖雪。
黑白二色的妖丹在他手中发亮,岁年这只冲动的猫咪,放出妖丹却掷向他的方向,又不知如何收回,反将自己陷入不利,当即被妖气与术灵的对冲震晕。
故而,它也没能看到纪沉关在妖丹的光华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
分明是未交付信任,却又敢孤注一掷。
在回响的猫鸣声中,纪沉关的手碰到被削去了大半的木桌。他眼前恍惚,仿佛那个五岁的孩子从桌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跑向他的猫咪。
纪沉关双手托起乌云盖雪,唇瓣颤动,默念起记忆中的妖法口诀。
以人发动妖术,往往要借诀,这口诀写在书上记载了十页不止,他念得磕磕绊绊。
柳木术灵蠢蠢欲动,终于要复苏过来,纪沉关便面朝墙壁,将乌云盖雪拢在怀中。那夜的噩梦因怀里的呼吸与温度变得不再可怖,他当下所最惧怕的,是失去怀中的生灵,他可视为唯一的存在。
鞭声重击风屏,击碎了便抽向内里,将那木桌打的粉碎,飞溅的木屑扎入纪沉关的手臂大腿,他却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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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觉。
终于,他念完了这长诀最后一个词眼。
术法发动,妖丹归位。
“还不走吗?”苏弥催促道。
纪沉关转回头,将开始打呼噜的乌云盖雪用袖子再盖了层,回答道:“久等,出此门中,当与前尘作别。”
苏弥也发现他口吃的毛病好了,再听这话便只是笑笑,她对纪沉关道:“师父最是看重人的心性,也最恨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既是说乌云盖雪有救命恩情,那这话分量不轻,当要看行动如何。”
她调侃道:“我会详禀师父,就说纪二公子是重情重义的老实孩子。”
“多谢师姐。”纪沉关道。
“不敢当,毕竟我是师父的大弟子,有责任引导师弟师妹们,这才是宗主师门下该有的气候啊。”
纪沉关静静听她客套,等走了一段距离,苏弥状似随意聊天:“你这个孩子,我初见便心有亲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她的指甲敲了下腰间的剑柄,这是个暗号,苏修士挑眉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可塑之才,那可不要让师姐失望才好。”
“自然不会负师姐所望。”纪沉关失血过多,白得怕人的脸上亦浮出层笑来。他久不开口说流利话,如今还要适应一阵才能咬对平仄,倒给苏弥一种是在与刚从暗河爬出来的冤魂对话的错觉。
于是她笑意愈深,道:“这样就好,出了这里你该认得路了,我们改日再见。”
艳阳天里,长翎灵鸟栖息枝头,不时伸颈发出悦耳的啼鸣。
乌云盖雪就是在这鸟叫声里醒来。
身边有淡淡草药气味,它打了个喷嚏,纪沉关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道:“年年,太阳晒屁股了。”
话罢“啪”一掌拍在它臀上。
岁年扭头就是一爪子,纪沉关手背上俨然多出三道细细的血痕。纪沉关捂住手,道:“年年好狠的心,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下这样重的手。”
喵嗷!岁年伸了下腰,回头白了纪沉关一眼。
这个人不结巴了,居然是个这样的话痨!
它喵喵咧咧地在软褥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从醒来时岁年就知已回到了住处,纪沉关的伤也上好了药膏,眼下绝对是安全,岁年便对纪沉关揣爪道:你不要误会了喵,本大爷的妖丹能震慑四方,不轻易拿出来,当时那柳怪不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本大爷很强吧!
“年年非常强。”纪沉关是侧躺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皂角和药息,想必是好生清洗过身上的血迹。
他簇新的里衣上岁年自己的气味标记有些淡了,乌云盖雪便蛮横地扑上去好一顿狂蹭。
纪沉关由它翻滚,突然在他肚皮朝上时一把按住,委屈道:“我幼时便是在惩戒阁里患上口疾,昨夜旧梦重临,好不怕人,多亏有年年大人在,但眼下我余惧未消,不知可否再求助年年呢?”
当然可以!岁年被他这话说的通体舒泰,爽快答应下来,纪沉关再道:“俗话说惊惧要有宽心之处来安抚,假如年年能让我吸一口肚子,那我定是——啊!好了好了别伸爪,我便是这样随口一说。”
岁年寻思纪沉关想得美呢,等他不敢造次了再收回爪子。
它的肚皮怎么可以被随便吸,没大没小!
恰好,早春清风自室外吹来。
乌云盖雪鼻子一动,猛地警觉弹起,怒瞪纪沉关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猫了?!”
“怎么可能!”纪沉关当即否认,在乌云盖雪怒火冲天的目光中反应过来,道:“是宗主的大徒弟苏弥来过,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不过不是猫而是云豹,她是我们日后的合作对象。”
可岁年压根没关注到合作对象这个词眼,而是恼火于其他妖跑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你居然让豹子到我们这来了!”乌云盖雪张口大怒道:“实在太过分——”
骤然,他意识到自己口吐人言了。
在纪沉关同样讶异的目光中,岁年张张口,吐出清晰的几个字:“啊嘞喵?”
“这是为何……”纪沉关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管不顾伸手去揉岁年内丹的位置,“我看书上说妖族内丹不可轻易动它,是否是这次取出内丹,你染上了其他生灵气息的缘故?”
这个情况可大可小,纪沉关严肃问岁年道:“你可有不适?”
见岁年还懵懵懂懂,急切道:“不开玩笑的,快告诉我。”
乌云盖雪昏迷后睡了三天,苏弥来看过,只道是妖力耗尽所致。
岁年闭目感知了下,道:“有。”
纪沉关紧张道:“哪里?”
岁年默默,半晌在纪沉关恨不得立即给他叫大夫的目光中,郑重道:“肚子饿了。”
咕噜咕噜。
乌云盖雪肚子瘪瘪,极其配合着证明它所言非虚。
纪沉关显然还不放心,“不行,我先给你探探脉。”
乌云盖雪的白爪一把按住他,哼哼道:“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有没有种可能,春天到了,我也正式成年变成大猫了!”
它骄傲挺胸道:“像本大爷这种天赋,成年不就是代表要修炼成人形了吗?先开口说人话算什么?大惊小怪。”
第十七章
自从乌云盖雪提到它将要化人,纪沉关便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中。
岁年实在不知他为何会这般提心吊胆,觉得很没有必要,还同他发了顿脾气,怪他认不清猫老大的实力。
可纪沉关最常问的还是:“年年,你感觉如何啊?”
“有无灵台混沌、妖力紊乱的迹象?”
“有没觉得突然要长出手脚来?”
“想不想吃米饭面条?”
苏弥端着给猫咪加餐的鱼,听罢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俗话说万物有灵,生死有定,她委实不能理解,这不过就是猫妖化形,纪沉关怎么比自家媳妇儿快生孩子还要忧心。
连近来教习他功法的师傅也啧道:“你这小儿,关心则乱。”
出文载阁后,天渺宗主纪璒便再没来与次子交谈,同样也没批许他去书院,仍是让先前那位长老师傅来管教他。
纪沉关表现出以往并未修习过的样子,测出天生功体为水与风,并在阵术的学习上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
纪璒虽不表态,却还是隔三差五差人送来古籍和灵石。
读书期间,纪沉关还炼出了把本命剑。
作为修士,本命灵器越早炼出越好,能有更长的来磨合与淬炼。但当今修真界早不如早年的灵气沛然,本命武器的打造更为困难,要吃的苦头也不少,年纪太小便难以支持下来。
听苏弥说,纪沉关那短命的弟弟当年炼本命法器,可是折腾了太多人,又是护法又是灵草仙丹,教人头痛。
然而纪恪本人还是险些去了大半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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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对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骨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没人逼迫得了天渺宗未来的少宗主,他必须在那个年纪炼出本命器,无非就是他爹地指令。
这揠苗助长、急于求成的路数,换到纪沉关这里也还是一样。
骨血入炉,炽火煅烧,天渺宗作为当世第一大宗,可谓汇聚了全修真界最好的资源,所得的锻造火源也是传说中的九天神火。
但乌云盖雪对劳什子神火仙火没个兴趣,它就是觉得这火焰确实比寻常的火要热一些,若是冬天里用来取暖,必定会极为舒服。
可惜时值炎炎夏日,就格外讨厌。
猫咪怀里的冰块融化了七八次,纪沉关坐在炉前绘制法阵,经过岁年时会想摸摸它,均被乌云盖雪躲开,岁年叫嚷着:“热死了,离本大爷远点。”
“要不年年还是到外面等?”纪沉关给他用灵力扇风,乌云盖雪呼噜噜地吹了一阵,道:“才不要,你要是热晕在这里头可咋办?让天渺宗那些人看着,保不准怎么搞手脚。”
岁年没见过修士炼本命器,但听苏弥讲,即便是灵气大盛的时期,炼这东西的方法也大同小异。
不以自身骨血魂魄为原料,如何能炼造出心灵相通的法器。
听说哪怕是九天的神仙也是要用这个方法,只是不会有凡间修士这般看起来残忍。
乌云盖雪早就将纪沉关这个呆子视为地盘里的自己人,能盯着便盯着,不准他出差池。
猫咪热得昏昏欲睡,朦胧中梦到纪沉关变成了只通体雪白的猫。
浑身是霜雪一样的颜色,银白的眼睛,还是长毛的那种,非要往它这里扑,用厚厚的毛毛裹着自己,舔来又舔去。
叫他松开也不松,还咬它的脖子,扑得岁年四脚朝天,又只能喵喵连连。
无边的闷热里岁年蹬腿睁开眼,纪沉关还好端端坐在阵法中。
这炼器山洞内有淡淡的腥气,想必最为血呼啦呼的一幕已经过去,纪沉关趁着它睡着已经把材料投了下去。
乌云盖雪跳下高台,踱步到他面前,果真纪沉关也满头大汗,不知是热得还是难受的,岁年喵喵叫他了几声也没应,仍闭着眼打坐。
……不知不觉间,这孩子似乎比之前要长大了点。乌云盖雪歪头歪脑地看着他。
以前那么小的个头,如今才像是有了要抽苗的架势,因为自己蹦到他怀里的发力要更大些了。
这家伙满肚子的打算,岁年觉得发愁太多会掉毛,类比人族便是要掉头发。乌云盖雪绕到纪沉关身后,仔细打量起他的后脑勺……嗯,还算茂密,没有要秃的迹象。
那只豹子苏弥说纪沉关有三百六十个心眼子,可这家伙分明是个懒蛋。
一阵子不给他抱便要躺倒在地,直说什么起不来啦好困啦修炼太辛苦啦之类,要靠猫猫才能有干劲。
纪沉关的师傅不再同半个月前那样处处贬低他,徒弟听话温顺,当师傅的也无需操心,故而相安无事。
不时还会有个笑脸,对纪沉关的教导上心了起来,但还未上心到发现他阵术图下画的猫咪。
有时这师傅还会玩笑一句,说猫妖的爪子便是纪沉关功课的章,然后大笔一挥,将他交上来的文卷批了个“佳”。
但只有岁年知道纪沉关挑灯赶工时的狼狈,他一口浓茶一支笔,乌云盖雪蹲在他桌前,用尾巴监工,纪沉关停一下就抽一下他的手背。
但似乎自己才是严重影响他的存在,纪沉关要克服摸猫的欲望集中注意力,还需要一点时间的锻炼。
他是那么有天资,可也会呜呼呜呼地埋脸在自己肚皮里,大呼“写不完了真的写不完了”。
那时乌云盖雪就冷冷一喵,把他茶杯给踹翻。
难得的清闲日子,还有天渺修士来拜访,纪沉关招待着,私下里对着猫咪轻轻埋怨:好烦啊,这都是谁谁谁,能不能不要叫我出去,我那些户外结交的活动好头痛啊。
偶尔,纪沉关也必须要出门,他随师兄们去过一次灵宝阁的拍卖,买回了一堆在岁年看来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但经过纪呆子的改造,却都神奇地变成了猫咪居家好物。
“咳——!”
炉前的纪沉关咳出口血,岁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地窜起,又几步跑到阵法边缘,见纪沉关汗如雨下,脸白得像纸。
“纪呆子你行不行啊!”岁年大声喊,却见纪沉关像是陷入了什么心魔迷境中。
他眉头紧锁,神色不安,岁年记得苏弥讲起,这是什么修士炼器必经的考验,如过冥河栈道,通常要有师长或亲友在旁以言语引路。
猫咪自觉此刻自己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却不知要喊什么话给他指点。
毕竟关于纪沉关的仇恨不能轻易说,恐被人听了去,平日里的话又太稀松寻常,怕是没作用。
于是乌云盖雪灵机一动。
“啊!我要长出胳膊了!”它假装喵喵大叫,“喵呜,这是不是人的爪子啊好特别,等下,本大爷是不是要问你要衣裳……”
“好热好热,纪沉关你快来瞧瞧这是个啥东西。”
“喵耶往这看看,人也会有这个吗?”
“纪呆子你看起来还挺凉快的,本大爷来和你贴贴?”
纪沉关猛地睁眼。
眼前乌云盖雪还是黑白两色,正敞着肚皮翻滚舔毛。
“你醒啦!快看快看,那炉子里出了什么!”乌云盖雪见阵光熄灭,就朝纪沉关那边跑去。
方才猫咪说纪沉关看起来凉快,绝非虚言,因伴随炉中声响,有凉风雪气冲散了闷热,纪沉关成了这寒意的中心。
岁年往纪沉关怀里一扑,果真是凉爽。
“年年。”纪沉关尚是虚弱,却被岁年蹭得痒,乌云盖雪滚了一圈,发现炉子还要一会儿才能开,便好奇问他:“你方才瞧见了啥妖魔鬼怪?”
“一片漆黑。”纪沉关道:“在往下掉落。”
“这有什么可怕的,然后呢?”
“然后有一团毛乎乎的光,掉到了怀里。”
“那必然是本大爷啦!”
纪沉关抱着它,用力点头。
而没过多久,纪沉关的本命法器便出来了。那是一把剑,剑柄剑身均是银白冰冷,如霜雪覆盖,注入灵力时,又会有月色般流转的柔光,纪沉关为其起名“照霜”。
当天,照霜剑便成了岁年玩跷跷板的好物之一。
本命武器炼出后,纪沉关仍日日悬心岁年的化人,他在书中读到过妖族修炼本就艰难,化人形常在五百岁上。
可他的乌云盖雪才百岁不到,纵有天赋加持,根基不牢,化形更易出问题。
最好的情况是化出的人形缺鼻子少眼,日后能靠化颜术补救,纪沉关也不看重皮囊,而若是缺胳膊少腿,导致本体残疾,他也能照顾它一辈子。
可要是化形失败,便会直接摧毁灵识、危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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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个月里,纪沉关见岁年稍有风吹草动便手心冒汗,保命的贵丹灵草在他的乾坤锦囊里越堆越多,已经装不下了。
苏弥觉得纪沉关太过忐忑,还有比半妖血脉的她更了解化形的么,何必这般胆战心惊。
因此她开始重新判断,这位合作伙伴是否是个优柔寡、患得患失的性子。
毕竟,他们的合作不日将更进一步,要是队友不行,也能有个跑路的预备。
好在时日渐长,他们配合下来非常顺利,苏弥尚是放了心。
原来这小子仅是对黑白毛团子有点过度忧思,其他事上倒是可靠。
况且这小妖也不笨。
春去秋来,苏弥放下鱼,靠在庭中桃花树下,望向不远处在叶子堆里玩闹的乌云盖雪。
她心想:这猫咪怕是早觉察出纪沉关和自己有所谋划,却怎么半句不问?
真不知是无所谓这纷纷扰扰,只图快活,还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苏弥反手掐断身后桃花木探出的半缕灵识,皱眉道:“我宗真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成精,明日我便砍了这树,你这里的耳目够多了,不缺它这一个。”
纪沉关正在院中钻研阵法图,眼也没抬,道:“既不缺这个便留着它吧,这桃花木春日开的花虽稀稀拉拉,但也是这院子里少有的亮色。”
乌云盖雪玩累了,敞开肚皮就睡,纪沉关放下笔将岁年抱在怀中,苏弥吁了声道:“真是同猫不同命,它还有好几年的清净日子,我倒是劳碌不休,哎呀,我真是胸怀大志。”
“岂止几年。”纪沉关纠正苏弥的措辞,“年年是要长长久久自由自在的。”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乌鸦妖,你这么计较干什么?”苏弥的半只兽瞳滑过碧光,“那就再接再厉,盼你我功成,它得长久享乐。”
八年后,当苏弥半身浴血踏入这方庭院,乌云盖雪仍在桃花叶里嬉戏。
她收剑入鞘,大声道:“你这猫就是个骗子!八年前它说要化形,八年了,除了变胖变长,它哪有化形的征兆!”
在响彻天渺宗的丧钟声里,苏弥兴奋难掩,对纪沉关道:“宗主羽化,有你那份大阵的图纸做饵,那几个长老斗得死的死伤的伤,你师傅想着与其自己上位,不如扶一个傀儡。”
她精神抖擞道:“我已公布了是宗主私生女的消息,如今只要结果了你,在下便是天渺宗的新宗主。”
乌云盖雪听罢原地起跳,变成只比云豹还要大上十倍的猫,幽冷的瞳盯死眼前的女人。
苏弥哈哈大笑,纪沉关走上前与他巨大的猫咪贴在一处,道:“那我可是要为了保命,向新宗主投诚。”
苏弥伸手道:“把诚意拿来!”
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卷轴,苏弥一把抢来,扬眉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一剑了结了你,让天上的旧阵这般运转下去,自此后坐拥天渺宗?”
“这天星阵运转不了多久了。”纪沉关蹭蹭毛乎乎的岁年,忍住狂吸一口的冲动,淡淡道:“你若真的不计前嫌要继承纪璒的衣钵,我也拦不住你,他之前将你身上的咒印术诀交给我。为了天下苍生再无献祭,我也只好发动,请你死一死了。”
“呸!”苏弥啐了口道:“晦气话。”
岁年听得云里雾里,巨大的肉垫拍在纪沉关的头顶,“你们说什么呢?”
纪沉关配合地矮下半截,倒向岁年的毛绒中,委屈道:“当初年年不想听这其中经过,怪不得我啊。”
苏弥走到桃花木下,折了枝花簪入发髻,她又拍了张封灵符到桃花树的主干上,回首说:“你总是这样谋来算去,我还真想看看,若有一日你再无后手和后路,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人如何能穷尽后路。”纪沉关道:“若真有那日,也唯有坦然面对罢了。”
天渺宗的变故以最快的速度在修真界传开,新上任的宗主认祖归宗,名唤纪弥。
新宗主手执新的天星大阵图,在长老鼎力相助下呼令全宗,并广散消息,已研制出新的阵法,此后世间再无灵祭。
一时间诸灵轰动。
全修真界的阵修集结天渺宗,闭关秘论了十个月,尝试了十余次的小阵运行,最终拍定了新阵可行。
在次年榴月的最末一日,天渺宗将主持新旧阵法的交替,从此以后将再无祭阵之说。
这些消息,都是那株被放灵出来的桃花妖告诉岁年的。
那木妖是个不耐寂寞的性子,出门能给自己找各种乐子,今天定了个名字,明天听了则八卦,快要变成百晓生。
倚妆把外面传疯了的消息转告岁年,岁年恹恹地听。它这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快,纪沉关也好几日不回来,实在烦人。
“纪哥是答应了年年,月末可以去观礼了吧!”倚妆托下巴苦恼道:“为何我求他也让我去,他就没答应,明明我也很想看看升阵的盛景。”
“你去啥啊。”岁年用爪子挠他,“那种级别的阵法,还是要靠灵石和机关运转起来,里头门道可多了,有个万一会噬人咋办?”
岁年认真磨爪子,再道:“我告诉你,十个好奇阵法的五个能自己填了阵,你这小树枝小桃花的,还是离的远远的好。”
“年年你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倚妆抬手就要拍乌云盖雪几下,“快把这不吉利的话吐出去,纪哥可是这阵法的主阵人,难道他也回不来吗,年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是说这也是种可能。”岁年焦躁地按了按肚子道:“有的话你说破了就不会成真,这不就是最坏的结果吗,我说出来了就不灵验了。”
“你就是担心他啦还不承认。”倚妆半趴在桌上窃笑,笑罢将脸埋在双臂间。
岁年眯眼回想起它看过的纪沉关的图纸,这个阵升不升得起来,将决定他与苏弥的计划成或不成,他们在天渺宗里的血仇报不报得了。
按理不论如何,都是要升起来的,纪沉关这个人性子闷,却一肚子盘算,如何不会谋个后路。
在那张图上,假若连万万颗上品的灵石都不能运作起大阵,那么还是要用生灵来填。
岁年在纪沉关的引导下读明白那张图纸时,它曾问过他,如果真的发动不了,他是否会选择这个方案。
纪沉关的回答是不会。
他说,即使宗门中还有他恨之入骨的长老修士,尚也有洒扫使者、无知弟子和飞禽走兽。
“我不救这苍生天下,亦不会比较其轻重。假如真这样做了,便是证明仇者的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要重,若是这样,我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你不会因为报仇什么的把自己搭进去吧?”岁年难得严肃地问话。
纪沉关手上的笔划过纸面,沙沙在响,岁年叹道:“你要是没了,本大爷来年的鱼可如何来哦。”
纪沉关便笑了,放下狼毫走过去贴贴岁年的肚皮,这次乌云盖雪没有阻拦。
半晌后,纪沉关道:“不会的,我可是包了你一辈子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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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岁年也就能安心留在宗内,他心知纪沉关这次是要打次大猎,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悬念。
可直到榴月末那日,岁年竟没能爬得起来,便让倚妆去告诉纪沉关它懒得动弹。
半梦半醒中,岁年听见阵法发动的轰鸣,灵波扫荡天渺宗。
倚妆回来时,用力摇醒了岁年,桃花妖哭得一塌糊涂,让岁年以为纪沉关真的用自己祭了阵。
它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的不适都忘了干净,倚妆哭道:“那个法阵竟是和天渺宗的灵脉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在灵脉上,除非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然阵法便不能持久。”
桃花妖焦急道:“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宗门都大乱了,岁年、岁年我害怕!”
“就这个啊?”岁年一听立即想明白了个中来龙去脉,只是对倚妆道:“再探!咳!再报!”
大宗门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今修士入宗要与地灵立契,这契一旦解了便成了散修,修为亦会留一部分在灵脉中。
而因如今天地灵气稀疏,修士们时常要去各处寻机缘法宝,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天渺宗内不能出去走动,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纪沉关这招无异于彻底的釜底抽薪,岁年让倚妆再去打听,果然各地来的阵修们隔着阵法传音,很快提出了新的方案。
那便是留下有天渺修士半身灵力的机关假人,在宗内维持法阵,修士本人则解契离开。
万宗朝一的天渺宗一日间成了困阵死地,再有资源也是个没活处的地方,什么也带不走,何况还要搭上大半修为,倚妆回报说,宗门内修士当夜泪洒山阶,次日跑了大半的人。
苏弥宗主解契解到手软,并自称是她这宗主有愧众人,出去后会另寻地脉再起宗门,定不亏待他们。
但这明眼的都知道是虚话,无权无势的新宗主有何号召力重起天渺,不过飞鸟各投,另寻出处罢了。
再过三日,大阵运转如常,天渺宗名存实亡。
苏弥把几十个无处可去的弟子和侍从的名单整理好,向桌对面的纪沉关道:“你要留下来监护这法阵几十年,我就不奉陪,出去后要杀的长老在下都包了。”
她换上了利落的劲装,俨然是要出远门的模样,把名单交给纪沉关道:“当年你说没有管宗门的兴趣,但我已经把我可怜可敬的亲弟,要为他的法阵负责到底的消息散了出去,如此一来,你以后定是要寻个依靠,不如来投奔我如何?”
“不必。”纪沉关说:“我另有宗门,你我合作一场,与其等你白手起家,不如你来管我的宗门,我只有个挂名就行。”
“真的假的?”苏弥半信半疑,玩笑道:“你不怕我背信弃义,偷了你的家业?”
“左右这几十年我出不去这个地界,你怎么乐意怎么来。来日我出去了,只当个器修住你的地方,莫要用俗事打扰我就行。”
“器修吗,不是阵修?”苏弥讶异。
“我并不喜欢阵法。”纪沉关将名单收好,“我要回去了,不送。”
真的好怪的脾气!苏弥撇撇嘴,原来猫咪说纪沉关不善交际的话,竟是真的。
纪沉关走出书房,方觉深深的疲倦。
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而今,他只想回到屋子里,只想见到岁年。
谁知半路纪沉关遇到桃花妖倚妆,他问他为何不走,桃花灵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再问他年年近来如何,倚妆答:“它不大舒服,今夜已经早早歇下。”
纪沉关当即跑回卧房中,却不见乌云盖雪的踪影,倒是床榻上传来了动静。
他执刃走近,拨开幔帐,只见一位不着寸缕的少年正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
少年漆黑的长发披散过圆润的肩头,被帐外的风吹得不高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
他半睁开眼,眼珠是碧琉璃般的颜色。
“笨蛋,你还知道回来啊?”
“年……年年?”
第十八章
月色隐隐,春夜的风吹开幔帐。
少年向软缎棉花被里缩,缎面因其身体的变位波光流转,纪沉关僵立不动,直到那棉花被子从侧边打开了个洞。
床是乌云盖雪在天冷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纪沉关原先还会与岁年分地而眠,后来步步退让,纵容了岁年在他被褥间搭出昏暗暖和的窝穴。
寻常的严冬腊月,他掀开被子一角,率先看见的便会是一对碧瞳,再就是乌云盖雪揣着前爪,体重将褥子压出一个坑。
岁年气鼓鼓,瞪他把凉气放进来。
要出来活动时,乌云盖雪也是恋恋不舍,慢慢地往外钻。
而这次,从里面钻出来的却不再是那长条的毛乎乎的猫咪。
少年的长发因大动作而变得凌乱,在白皙的肩头交织,松松软软地滑过床沿,垂到床下,像是温润玉石上的黑缎。
纪沉关走近半蹲下来,将他的头发捞回。
少年慵懒打量着他,眼珠中掺了青碧,眨了眨,像是遥远星辰的闪烁。纪沉关几乎下意识抬手去摸,掌下却不再是绒绒的触感,而是光滑的皮肤和冰凉的青丝。
少年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呼噜的舒服声,用脸颊往他手心里贴。
纪沉关倒吸口气,方才刚遣散了当世第一大宗的修士,此刻竟是方寸大乱,“咚”一声扎扎实实坐在了地上。
岁年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意,于是准备吓唬他,伸出一只手来,尖长的指甲沿纪沉关的颊边,滑向他的喉间。
谁知纪沉关顺着他的手半仰起头。
那喉结便在岁年指底上下滚动。
岁年想讲几句话本子里常见的妖言妖语,他从苏弥那里搜罗到山妖野怪的图册,那里头的妖便是这样使坏。
他眯起眼,刚想说万能搭讪句“哪里来的小公子”,却突然被纪沉关抓住手腕。
没想到还有先发制妖的手法,岁年一愣,纪沉关二话不说,将他完全伸出来的光溜的胳膊往被子里塞。
“天冷。”纪沉关道:“小心风寒。”
“……”岁年登时火冒三丈,用另只手赏了纪沉关三条血杠。
他也不玩笑了,吼道:“你就这点反应,你多久没回来了你知道吗,又是空手而归,是要饿死你老大是吗!还有——”
他把头顶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化形化的难看也不许说,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本大爷咬死你!”
他见纪沉关看了一阵后竟真的偏开视线,又不经大感憋屈,咬牙道:“——他喵的,真那么难看啊,你都不敢正眼看我!”
怎么会难看。
纪沉关重新把目光转向眼前这明眸皓齿的少年。
他从未设想过岁年化形的模样。
妖化人形不亚于渡劫,他频繁地考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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