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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弃俗尘孤身游天地
张良上了马,不疑、辟疆、莺儿、魏子冼全都过来和项伯辞行。
辟疆最不舍他,抱着项伯的胳膊撒娇:“舅公舅公,我何时能再见到你,我舍不得阿睢舅舅和桔致姑姑,也舍不得小兰子!”
项兰和辟疆就差了两岁,听到大自己两岁的辟疆直呼自己名字,项兰奶声奶气的教训他:“你要喊我阿兰舅舅!”
“不!”辟疆撅着嘴,摇头拒绝。
项伯摸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些了,可以独自出远门了,便来长安找舅公玩。”
辟疆大叫一声,开心的笑起来。
张良看到他的笑容,别开脸,道:“出发吧。”
女眷孩子都上车,男人们则骑上马。
张良对项伯抱了抱手,然后拉开缰绳前行。项伯牵着妻儿,目光眷眷目送老友远去。
他也是在目送自己已过的璀璨年华。
他和张良,他们这一代人是不幸的,生逢乱世颠沛流离,经历国破家亡而流浪他乡;他们见过最混乱的年代,历过最残忍的战争,亲手送别自己的家人。
可同时他们这一代人也很幸运,群雄争霸的末年,他们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他们还有幸见到中原的统一,见到统一后的分裂,又在最后迎来盛世。
小儿子不安分的扭了一下,项伯把他抱起来,另一只手牵起了自己的小妻子。
他怀里的这个小子,将来定不会再经历他们这样惊心动魄的人生,他会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然后平平安安的老去。
留侯至封地,择下邳一普通宅子改建侯府,于次年春日落成。
侯府占地百亩,修建得大气古朴,唯有后院被高墙圈了起来。
侯府中门客都知,那是君侯隐匿于下邳时的宅子,君侯念旧,特意把那两进小院子圈了起来,不许人动分毫。
“你和玉姿多生几个孩子,必得使家族后继有人。”搬入新宅时,张良如此对大儿子和大儿媳交代,不疑和妻子都点头微笑。
春日时,张良在后院的天井旁掘地数尺,将妻子的棺木放在其中,然后又在墓旁边亲手栽下一颗桃树。
第二年张良长女张唐虞,嫁给了张良钟爱的侄儿魏子冼,夫妻相敬如宾。
第三年射阳侯刘伯去世,十一岁的辟疆前往长安祭拜,少年开始闯荡心中的江湖。
第四年,也就是汉惠帝四年,张良出门云游。
嫡子夫妻和女儿女婿相送,他们都已经长大,张良没有任何话再嘱咐,只是笑着一一把他们都看了一遍。然后把张不疑叫到了一旁足有半日,不知张良与他说了什么,张不疑的脸上百感交集。
“这边就交给你了。”张良对韩念说。
韩念眼含热泪,多年前他跟着那个如玉公子,一跟就是几十年。如今公子选择独自上路,临行前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将来不疑袭爵,他是府上最厉害的家丞。
张家的孩子,与他相处几十年,感情深厚,韩念早已成了他们的家人。
张良知道,不疑会好好善待韩念的。而以韩念的智谋,足以保护他的孩子们。
至于辟疆,张良笑了一声,那个孩子简直聪明的不像话,他自会闯出一番天地。
“回去吧。”张良对孩子们挥了挥手,然后上了马。
他身上仅仅只有一把短剑,别无他物,可他洒脱转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韩念的青铜面具上满是泪痕,他知道等张良在回来的时候,自己或许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阡陌交通,姹紫嫣红,张良驾着马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
他记起三十多年前,他和怀瑾成婚后送别宾客,两人也牵手走在这条路上。
如今只有他一人,她已死去十二年。
往后的岁月,他去了很多地方。
先去了百越,故地重游,他见到了老去的望栗和娲拉以及他们的儿子孙子。
然后他又继续往南,登上了一座岛屿,岛上有参天绿植,许多地方道路都不通,沿海的地方有从百越迁来的一支骆越人。
离开百越,他往西边走,到了滇池,在滇国居住了一段时间。这里终年日照充足,花草繁茂,是一个非常适宜居住的地方。
若是妻子在,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住几年,然而他只有一个人,张良短暂的停留了几个月,继续上路。
后来他又去了西南,看到了一片广袤荒凉的沙漠。他跟随商队骑着骆驼行于沙丘,看到红艳似火的落日立于沙漠的平地之上,深红的颜色,把这片沙漠变成了寂静的海。
“你瞧,美不美?”他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不知在对谁说话。
再后来,他去了极北的草原,在一望无际的碧海波涛里放羊。他跟着当地的一户匈奴人,喝酒吃肉,那些人不敢因他的白发和苍老的容颜小瞧他,因为喝酒的时候谁也喝不过他。
他每到一处地方,都是短暂的停留,看够了美景然后又独自上路。
有时也遇到过暂时同行的朋友,年轻英俊的小友问他:“独自见天地,岂不寂寞?”
“从未觉得寂寞。”张良如斯回答,他摸着那个呈放青丝的香囊,温雅而笑:“我和我的妻子一起。”
“同行月余,从未见过你妻子?她在何处?”
“她在另一个地方看风景,我们同在这一片土地。”他说,即使老去,他说话依然像温柔的春风,拂面而过总使人舒适。
辞别友人,他再去了济北谷城山,见到了鹤发鸡皮的黄公。
杨天昊夫妇都成了中年人,黄公却还是精神奕奕。
得见张良,一百多岁的黄公异常开怀。见他独自一人,黄公出奇的什么都没问,杨天昊倒是问了几句怀瑾。
“她回家了。”张良这么回答。
回头看向黄公,两人相视一笑,张良的眼神出尘淡然,划过一丝细微的伤情。
黄公眼里,是包容天地的豁达,他问:“一起同游否?”
“甚好!”张良应允。
于是相约结伴云游,张良骑马,黄公骑驴,二人悠哉悠哉的行走在青天下。
张良先随黄公到了襄阳,结识黄公老友赤松子,三人相谈甚欢。
“除了时间,还有何办法穿古今?”张良询问赤松子。
赤松子答:“一念之间即可穿古今。”
“如何达一念?”张良再问。
赤松子说:“心有执念,便不能达一念。”
黄公和赤松子早已看遍天下事,能看穿他的心也属自然,张良笑道:“如此看来,我此生都无法达一念了。”
“我活了三个甲子,观过往行人,根骨极佳者寥寥数人,你当属其中之一。”赤松子笑道:“不如一道修行,将来或有机缘能证天道。”
张良摇头,微笑:“晚辈此生不能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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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赤松子笑问:“我不觉你是贪恋红尘之人。”
黄公大笑:“他不贪恋红尘,是因他贪恋之人不在红尘。”
“黄公知我。”张良浅笑,给二位长者皆斟满酒。
赤松子叹息一声:“如此,可惜。”
复又大笑:“天定人命,人难逃过。我能修道,也因天命注定,因而能一窥机缘。只见这天道何时眷顾你,使你放下执念。”
三人举杯,于流水畔对饮,后相邀游大庸。
过长沙国,遇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子利豨娶妻,有官员认出张良,遂相邀去喝喜酒。
三人坐上席,张良见新妇,忆及妻子,心如绞痛,但仍带笑祝福。
而长沙国利苍听说赫赫有名的赤松子在此,特意撇下宾客到了赤松子跟前,请长者赐福。他身旁站着妻子,乃是临湘侯辛夷之女辛追,赤松子一见到她,便道:“夫人肝胆之处似有顽疾,当请医师诊治。”
利苍本是求赐福,谁知长者却说他夫人有病,当即便有不虞。
一顿喜酒受人几度白眼,三人浅坐一会儿,告辞离去。
“人家办喜事,你非得挑这个日子告诉人家,他只怕以为你在诅咒他!”一离开,黄公就哈哈大笑,千百条皱纹里藏着欢快和嘲笑。
赤松子笑了笑,不以为意。
回头瞥见张良的笑容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他对老友道:“子房只怕是又想起他妻子了。”
“痴!”黄公笑着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2章 夫妻冢永世同眠
三人继续往大庸走,沿着崇山峻岭往上爬,得见一高耸石门。
太阳初升时,灵气皆从此门而入,赤松子与黄公便在此打坐,张良在旁抚琴。
如此逍遥数日,有一山野女子采花遇到三人,听到张良的琴声,采花女子泪流满面。
张良听到啜泣的声音,扭头一望,见黄公和赤松子仍在打坐,一旁的松树旁,一十五六岁少女背着竹筐满脸泪光。
见张良看自己,少女走上前,擦了擦眼泪:“老人家的琴声太悲情,小女一时想起去世的阿母。”
“你阿母去世,谁照顾你?”见少女穿着单薄,张良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递过去。
少女连忙拒绝,神色低落:“我阿父娶继妻,后母照顾我。”
“你后母对你不好么?”可张良见她穿着,并不是大贫之家,衣服上也无破损,反而相当干净。
“后母对我很好,视如己出。”少女抹了抹眼泪:“可我仍不能忘阿母,她待我最亲。我要是认后母当亲母,如何对得起阿母呢?”
“看来你母亲生前爱你若珍宝,才得你真心孝顺。”张良把披风收回来,又把帕子递上去。
少女这次没有推辞,而是将帕子接过拭去泪水。
“老人家,多谢你,可否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少女恳求道。
张良点点头,拨动琴弦。
思绪却飞到了千里之外,姮儿是不是也如此?他是这样希望她能永远记得自己。可若她在后世,遇到了更好的人,岂不因为他而错过?
他这一生已经如此了,忽然的,他很怕姮儿也如这个眼前这个少女一般,放不下过去。
他痛苦十七年,却不希望妻子痛苦十七年。
一曲终了,黄公和赤松子都已打完坐,静静坐在石桩上聆听。
少女却咦了一声,抓抓小辫子,笑道:“老人家,明明是同一首曲子,为何这次听着没那么伤心了?”
“我瞧你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黄公抱着手,笑问。
赤松子笑呵呵的说:“天道送来一女,当度子房。”
“离大道还尚差十万八千里。”张良收起琴,笑了一声。
因觉与少女有缘,又听闻她家住山腰,三人便询问她家中可有茶叶。
少女说:“茶叶太贵,我家喝不起,不过家中有松针竹叶泡的水,也很好喝。”
于是至少女家中,张良见到少女继母,果然如少女所说,是个和善不过的妇人,且对少女犹如亲生。
张良送了三两金,换来三杯茶和笔墨。
上午的太阳从树荫中穿下,张良坐在茅草屋外的旧桌上写信。
黄公和赤松子双双抱着茶盏,围着小茅屋转起来,小茅屋立于竹林之上,十分幽静。
尤其是屋后的长满青苔的大石,甚得二老欢心。
张良写得很慢,一字一字斟酌得十分用心。
少女趴在他身旁,疑惑的问:“老人家,你明明没有一直伴在身边的小妾呀。”
“这是写给我妻子的信。”张良平静的笑道:“我妻子看到这封信,就会知道我的心。”
“你的心?”少女天真烂漫的问道。
张良看着笔直从竹叶见射下的日光,忽觉时光十分漫长,见少女似乎仍在等他的回答,张良问:“你如何识字?”
少女瞟了一眼背着小儿在磨豆子的少妇,不好意思的捂嘴笑:“我后母教我的,她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守寡后改嫁我阿父。”
张良笑了笑,越来越盛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看到自己微佝偻的背,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他看着少女,道:“你阿母若是在,只会希望让你忘记她。如果你因为逝去的人,而错过正在对你好的人,才会让你阿母在九幽之下都不能放心。”
少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张良茶盏中的水浅了,她飞快把陶壶拿来给他添茶。
见他把信收到袖中,少女这时有些品过味来,问:“老人家,那你给你妻子写这封信,是因为你想让她忘记你吗?可是她既然是你的妻子,又怎么能去找别的对她好的人呢?她不怕你伤心吗?嫁了人是要以夫为天的呀。”
少女声音似黄鹂,清脆动听,张良微微笑道:“我的妻子,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女子,她从不以夫为天。她……”
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里藏了一丝笑意:“她恨不得让我以妻为天。”
“啊?那你还娶……”少女小心翼翼的捂住嘴巴。
张良想起来她,想到她小时古灵精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半晌,他看着竹林,低声道:“她是一棵树,与我共同立于山野。”
少女就完全听不明白了,联想到这个老爷爷前后说的话,她稀里糊涂,不过最后她还是问:“那你妻子如今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张良一滞,随即大恸,他支着头,难掩哀伤。
她在哪里?她在他存在的这个时间,已经死了。而她在的那个时间,是他永世不能到达的彼岸。
姮儿,姮儿,你老去是何模样?我想象无数次,都想象不出你老去的模样。
不过你那样爱漂亮,即使满头白发,也依然会戴上一朵红花。我穿过滇国的花海,幻想过与你共行,我会摘下最美的那朵花插在你的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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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你便是世上最美的老太太。
张良不堪重负,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两滴灼热的泪水悄悄滚过,在黄公和赤松子过来前,被他不经意的擦掉。
同游完大庸,张良与二位长者分别,回到下邳。
汉高后二年春,张良病入膏肓,床前一子一女,一媳一婿,还有六个孙子一个孙女,以及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
“辟疆已经在往回赶了,父亲……”张不疑一开口便哽咽。
张良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力气了,他问:“人,你选好了吗?”
张不疑点头,指着最小的儿子张知匪,对父亲点点头。
张良仍是不放心,伸出手,张不疑顺着父亲微弱的力量凑过去,听见父亲道:“磨心性,驱欲望,淡世俗,方能守在这里千百年,张家也总有一脉相承……留在这里的子孙,一定要……按着我的法子……去磨……”
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张不疑痛哭着点头:“父亲放心……不疑、不疑一定会做到!”
“我和你母亲……”张良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旧的都脱线了的香囊。
张不疑点头:“记得,儿会把你和母亲葬在一个棺木里,父亲……父亲放心……”
张良弯了弯嘴角,终于闭上了眼,满脸安详。
“父亲!我对不起你——”张唐虞见榻上的人没有气息,终于放声大哭。
若不是因为她,母亲就不会死,更不会害得父亲郁郁而终,痛苦数十年。
里屋的哭声传来,留侯府的人也都知君侯已逝,皆放声大哭。
长安城内吕太后闻留侯死讯,命人在长安的留侯府挂上白幡再设灵堂,许多随高祖征战过的老臣纷纷前往悼念。
众人当哀,唯有右丞相陈平面含微笑。
有人疑虑询问,陈平一笑:“留侯得道而去,此乃幸事,我为他高兴。”
留侯跟随赤松子云游,早在民间流传许久,如今陈平这样提起,便又给留侯传奇的一生再添一层神秘面纱。
众人或悲或奇的脸都落入陈平眼中,他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心想,张良终于可以见到他想见的人了。
雁过晴空,春风拂尘,留侯府后院的坟被起开,张不疑将父亲的尸身放置棺中,与早已成白骨的母亲合葬。
棺木下沉数十里,而后将土地填平。
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冬夜是那样漫长难耐孤寒。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作清风,随你而来相伴在碧落黄泉!
没有你的日子冬夜漫漫,夏天是那样漫长尤感孤寂。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为泥土,随你而来相聚在这块宝地。
张良与赵姮,此生此世都不再分离。
风吹过,片片桃花落,绯红迷人眼。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处结束啦,感谢一路过来的老铁们,感动常在!番外后续会慢慢上,每个人的番外会写名字,喜欢的可以订,不喜欢的不用订。另:隔壁《娘亲是奸臣的白月光》已更新,求收藏哦。
第483章 番外 桑楚
老迈的青马似乎知道他要去的方向,无需他用缰绳牵引便自己溜达着出了城,回头孙叔通那个老东西要知道他不告而别,只怕又会长吁短叹。
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离别,曾经有无数次他被人送着离开,实在害怕那样依依难舍的情谊。
还好,怀瑾懂得他。
若她今日也是哭哭啼啼的,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经常是怕她伤心的。
桑楚知道自己让她伤心过一次。
开满菊花的山坡上,她戛然而止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
他知道怀瑾要说什么,她那时候很伤心。
如果不是走的那般干脆利落,他只怕会被她的眼泪留下来。可桑楚深知,自己不及张良爱她,张良对她的情已成执念,不死不休、此生难放。
他亦知,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放着张良。
她不说,她逃避,她装着无情,可她无法掩饰见到张良之后本能的一抹慌乱——她的身体已经将答案说出来。
桑楚特意给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拉着其他人都走了,可到了晚上她竟然怒气冲冲的质问自己,为何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独占之情。
她知不知道她彼时的怒气下,有多少慌乱和心虚?
桑楚双手枕着头,笑眯眯的望着碧蓝的天空,心道十多年前的事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全都那么清晰。
真的很多年了,他没有再体会过男女之爱的美好。
怀瑾从没问过他的过去,她有时是个极为洒脱的女子,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此时。桑楚欣赏她的豁达,感激她的不问。
因为他的过去,应当是一个长埋于黑暗中的秘密。
世人都说庚桑楚是得道高人,早已羽化成仙长生不老,桑楚每每听到自己的传说出现在各色各样的人嘴里时,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不老是真,长生是假。
他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大约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吧,彼时陈国在位的国君一心追求长生,使数位术士炼丹,几年后练出一颗丹药,说那是传说中的长生药。
但那颗药并未到国君的肚子里,而是被他最小的一个女儿偷走。
那时候国君的女儿还是被称为王姬,那个小姑娘还没及笄,因为不受父王宠爱,连名都没有一个,大家只叫她八王姬。
桑楚已经不记得八王姬的容貌,却永远忘不了自己与她初相识的场景。
他受国君相邀进宫论道,在陈国的花苑里,他看见一个爬在树上摘果子的小姑娘。树影斑驳,洗得掉色的绿裙子像是溪底荡漾的荇草,桑楚在树下提醒她当心别掉下来。
这个小姑娘回过头来,脸上明明脏兮兮的,她的笑容却像是耀眼的太阳。
她说:“我自小爬树,绝摔不了!”
与八王姬的种种记忆,在岁月中都已模糊,只有初见这一天的画面,犹如钉死在他的脑海里,不被时间所侵蚀。
便是那么与八王姬相识了,中间的过程桑楚已然记不大清楚了,只知自己快死的时候,八王姬把她父王派人练了几年的丹药偷来给他吃了。
为什么快死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吃下药之后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打断了;只记得八王姬满脸血的从自己身边被带走;以及自己被关在陈国的诏狱里,国君同那些术士商量是把他的肚子划开把药取出来,还是直接把他这个人吃了。
还是八王姬把他从诏狱里救了出去,等到桑楚完全醒来的时候,他听说八王姬已经死了。
她是个那么快活的小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连名都还没有,便死了。
桑楚记得自己带着对八王姬的愧疚活了好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白发鸡皮的父母和开始生出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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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的妹妹,而他始终都维持在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
时间在他身上停止。
周围的人开始对他议论纷纷,桑楚便带着家人搬到了畏垒山,他在那里送走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又孤身一人生活了很多年,他养了很多只动物,热衷将野兽训成家兽,可熬到寿命最长的熊也死了,桑楚觉得有些孤独。
后来他下山,当初的那位国君已经死去,连陈国都已经被消灭了,他曾经认识的人也全部都死了。
他开始在人世间行走,他想了许多化名变换过许多身份走过七个国家,但他还是比较喜欢曾经的家乡,于是他在旧陈国的土地上又停留下来。
然后便遇到了夏姬。
夏姬是个很厉害的女子,痴缠他,为了他不要命。可桑楚不爱她,连将就都不愿意,纠缠了好几年夏姬终于绝望。
再一次拒绝夏姬之后,她大哭大叫逼自己离开中原,在她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一步。
桑楚果断便答应了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感激她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心意。毕竟除了夏姬,世上真正与他有纠葛的人,已经没有了。
然后桑楚北上,遇见了一位医术极其高超的长者,长者对他不老不死的身体非常好奇。
桑楚也好奇,于是留在那里让长者对自己的身体各种查探,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开心的结果:他只是不老,而并非不能死。
“虽容颜不老,但寿命有终时。”长者是这么说的。
“何时终?”桑楚这样问。
“不知道,也许一百年后也许两百年后。”长者道。
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对桑楚来说都没有分别,生与死,都是天命。
他在北方生活了一些年,然后想去南方,因为那个誓言,他特意绕了远路去了百越。
百越是个好地方,人人敬畏天地。
桑楚辗转在各个部落里,一晃便是几十年,他依然没有老去。
他已经活了三百年多年,一路上他送过不少人离去,他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他渐渐感觉到了孤寂。
可即便孤寂,也再难找到同路人。
直到又是一年花期歌会,他喝了一点酒,独自站在群山中仰视天地。他虽觉孤寂,可若这是上天注定要他走的路,他便会一走到底,从古至今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走这条路,也算是奇遇了。
可接下来他在断桥边遇到的那个姑娘,才叫他真正觉得奇遇。
说着雅言的怀瑾,让他一下便想起了中原。
这一夜他想回忆一下过去,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离开中原已经快七十年了,那么夏姬……应当已经不在了。
他再度回了中原,偶尔会想起那个又美又凶的姑娘。
他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个姑娘便如百越灵秀的山,他会欣赏却不会靠近。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有缘。
不过去咸阳转一转,便被孙叔通引荐着见了李斯,他答应帮李斯办一件事。
追着李斯要的东西一路到了淮阴,他又见到了她。
这便是缘分吧,桑楚这样想着。
他忍不住一路跟着她,跟着跟着便成了她的假夫君。
其实不管是成为她的假夫君还是真夫君,或者她要自己为她当牛做马,他都不会拒绝的。她不会理解,自己孤独了百年之后再遇到一个同心合意的知己,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起初他的感情只是这样的,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惊觉,原来不仅仅是如此。
早在他们第一次同路时,他们在山中看夕阳,桑楚看到她也如自己一样全心全意的享受眼前的美景时,他便已经动心。
那颗自八王姬死后再未跳动的心,再次开始跳动,强劲有力击打着他的心房。
跟她在一起的两年,比得上他流浪的三百年。
桑楚感激上天的馈赠,顺从命运的安排,所以后面他离开了怀瑾,回了一趟陈国旧地,他见到了夏姬。
夏姬已不复年轻时的凌厉,七十多年,她已成了一个温和慈祥的老太太。夏姬还记得他,当他出现时,夏姬一眼便认出了他。
桑楚记得当初自己离开中原时,夏姬那样决然立誓,说她一定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儿,她会为那个人生儿育女。
可她如今一生未嫁,桑楚说:“是我误了你。”
夏姬却摇摇头:“是我误了我自己。”
桑楚点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耽误另一个人的一辈子,都是自误。
他在旧陈国,照顾夏姬直到她去世,他想若是一直跟怀瑾在一起,将来便也是他来送终了,那未免是太残忍的一件事。
将夏姬下葬后,他独自一人去了塞外。
在塞外放牧、骑马,他度过好几个春夏秋冬,可他始终记挂。
思念无声,日夜缠绕。
当他决定出海,在海上遇到那个叫犬夜叉的少年时,桑楚愉悦的在海上放声大笑,或许是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回去看她一眼。
看完了,放心了,他又要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
道路不知尽头,但他知道赵怀瑾这一生都会幸福和美,便了却了牵挂。
又是很多年过去,大汉已经换了新皇帝,桑楚再次游历到了下邳。他去了古朴大气的留侯府,拜见留侯张不疑,得知她和张良都已死去,合葬一处。
再没多说什么,桑楚告辞离去。
可已至中年的张不疑却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可始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人。
直到这人已走远,张不疑看到马背上那个不甚正经的坐姿,忽然双目圆睁。
少年在荥阳时,他也曾见到过这样一个背影。
揉了揉眼,张不疑再看不到他了。
是幻觉吗?他怎么可能还这样年轻?
桑楚骑着马从闹市穿过,思绪飞出很远,他漫无目的的任马前行,晃晃悠悠的穿过闹市,走出城门,随即走上一条盲肠古道,进了一片树林。
他见到一棵结满果的桃树,猛然想起,当年他便是从这棵树上摘了桃子给怀瑾吃。
阳关在树影中穿梭,眼角捉到一丝银光。
他低头,看到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头发,里面夹杂了一根白丝。
终于,他也要开始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4章 番外 尉缭
在咸阳十多年了,尉缭离开时,竟升起一丝不舍之意。
嬴政已君临天下,不再需要他的辅佐。当年之所以留在秦国,也只是因为嬴政的再三挽留,纵然他那时觉得嬴政性格过于刚强而拒绝了这位君王。
可那时看着这位雄心勃勃的青年,他会因为那眼中异常耀眼的光芒而动容。
这些年,嬴政果真做到了他青年时所说过的话,一统中原。
而他也已完成当初对嬴政的承诺: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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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君临天下,如今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其实……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虽非无意,却是害他人伤心。
他记得上个月他去教古依莎排箫时,古依莎同他说的话,他想她一定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对他说那些话。
“我很喜欢你!”
“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下雪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吹排箫。”
“那时候我好想家,想去兴乐宫的高墙上眺望一下家乡的方向,可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我到处找台阶,急得我眼泪都要掉出来,这时候我听见梅苑中有人在吹曲子。”
“那不是东胡的曲子,可乐声那样温暖宁静,我想能吹奏这一曲的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又快又急的说这些话,发髻上的金翅蝴蝶簪也微微颤动着,仿佛振翅欲飞。
其实尉缭早就明白她的心意,在她一次又一次用那样灼热的视线盯着自己时;在每一次坐在长宁殿外的台阶上等他来教排箫时;在看到他,她满面笑容的飞奔过来时。
他日常所见的,都是心思深沉之人,浅淡得如一潭清水的古依莎,他一眼便望见底,可他只是装作不知。
也只能装作不知。
他曾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只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教她排箫,仅此而已。
“我知道呀!我日夜感激陛下,不会忘记他的恩德。”古依莎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镇定缓慢的这么告诉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她拙劣的伪装有些可笑,但又让尉缭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他便不怎么反复强调那些话了,或许是因为觉得古依莎独自一人来到离家遥远的地方很可怜。
或许是因为教她排箫,他总觉得与她有半师之谊。
所以他总是小心谨慎的与她相处,在每一次她即将要说出一些失了分寸的话时,尉缭便会想办法打断她说起别的。
她心性简单的像个小孩子,听他一打岔就认真的侧头倾听,听着听着便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忘了。
尉缭想笑,有一回实在没忍住,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的往外跑。
古依莎瞪大眼睛,然后大笑着围着他转,她一跳一跳的,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她的开心。
她飞扬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你从来没对我这么笑过!你今天居然笑了!你笑了!真的笑了!”
仿佛他笑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明明他平时待人接物都是带着平静的笑容,怎么在古依莎这里,便是他终于笑了?
看着她明亮的笑眼,尉缭敛了神情,随意找了个理由准备告退。
可古依莎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为何突然不开心?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不好的地方你跟我说,我马上就改!是因为我声音太大,你觉得没规矩了?”
尉缭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婉转告诉她:“尉缭只是臣子,怎敢妄评夫人。”
她愣在那里,尉缭便告辞离去。
可走出一段路,他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看见古依莎站在回廊上远远看着他。她本来是耷拉着眉眼的,可见他回头,忽然眉开眼笑的对他挥了挥手。
尉缭一颗心便沉到底,他遥遥揖手,疾步离开。
那时他打定主意,再见到嬴政便把这件事辞了,可几次开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许是想起那天古依莎站在回廊上,她小小的一个身影落寞极了,像是被遗弃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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