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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懿突然道,“我认同你所言,倘或换做是我,也要考虑很多取舍,这是人性的本质。”

    “起初,你和我母亲或许有真情,但是归根究底,这也是交易一场。她给你傍身的钱财,换你照拂我们。可是这就如同做买卖有盈亏,对方不讲诚信,导致血本无归。所以这是没有擦亮双眼的代价。”清懿冷静地剖析道,“只是相对的,一个人丧失了仁义诚信与道德,势必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你途径无数真心,也许是将你当妹妹的嫂子,也许是把你当母亲的女儿,也许……是把你当妻子的爱人。”

    “可你从未珍惜。”

    天色渐暗,晚霞的朦胧柔光笼罩着湖面,秋水共长天一色。

    美貌妇人与豆蔻少女并肩而立,与美景相得益彰。

    少女娓娓道来,一时竟消减了针锋相对的尖锐。

    “而我之所以布下这个局,无非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凡事都以交易论,那我便以你的方式,彻底让你尝到苦果。”

    “哦,忘了说,你典卖的那些店铺,都是我暗中收购的。”清懿淡淡一笑,“我母亲所有的财产,一分不剩全被我拿回了。故而,这桩恩怨,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落在曲雁华耳中,并没有如释重负。

    “往事何必再提,我……”曲雁华沉默许久,缓缓道,“我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我对不起的人那样多,只是他们不像你,有对付我的本事。”曲雁华扯出一抹笑,“若仅仅是了结旧怨,你不会来多费口舌。说罢,你还有甚么目的?”

    清懿看了她一眼,眺望着远方,漫不经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心道:“有些是没对付你的本事,有些……是舍不得罢了。”

    曲雁华眸光微动,最终甚么也没说。

    “至于我的目的……”清懿停顿很久。

    短短一瞬间,曲雁华心里闪过无数念头。

    她漫无边际地想,一个城府这样深的姑娘,不知是多恨毒了她,才能设计这样的圈套。

    曲雁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料,听见她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曲雁华一愣,琢磨了一会儿,又嘲弄道:“将我推到这步田地的是你,如今说帮我的也是你。都是曲家人,不必玩儿这套把戏。咱家人天性凉薄,无利不起早,不做亏本买卖。你父亲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好人,至于你,不必说你是善心大发,怪可笑的。”

    “嗯,你这句批语极对,你不是甚么好人。”清懿顺势点头道,“你唯利是图,工于心计,为人虚伪狠毒……”

    她一连说了许多贬低之语,最后却道:“即便如此,那也与我无关。我要的是仅仅是一个头脑清醒,手段高明的下属,只要你能做好我交与你的事,于我而言,你便是个得力之人。”

    “下属?”曲雁华沉默好一会儿,甚至难以置信地笑出声。

    曲雁华自诩聪明一世,即便遇上地位崇高的贵人,她也难有打心眼里臣服的。

    如今,竟被自家小侄女随口一指,命她做个听话的下属。

    饶是她定力再好,此刻也难掩惊讶。

    曲雁华嗤笑一声道:“小丫头,你知道自个儿在说甚么吗?你想让我在程善均的眼皮子底下为你做事,你可知这有多凶险?”

    清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难道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

    曲雁华猛地一愣,将要说出口的话被压制回了肚子里。

    “我有大把的功夫与你耗,可你的时辰不多了。”清懿露出一个笑,“失去你这个帮手后,程善均会找到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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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管理者,这个人恰好是我埋下的棋子。无论你答不答应,我要做成的事,总会做成,届时,只有你,一无所有。”

    “倘或你应下我,明日自会有足额的银子填补你的空缺,囤积的货物也有去路,你所遇见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短短片刻,曲雁华在心里盘算着利弊。

    她以为小姑娘会使甚么怀柔之策,谁承想,清懿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直直拿势压人。

    最关键的是,这番话确然戳到了痛处。

    想至此,曲雁华不动声色道:“倘或我拼死也要拖你下水呢?”

    “你会吗?”清懿飞速反问,“两败俱伤与共赢,你选甚么?”

    曲雁华沉默了,她心中有股微妙的憋闷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如同二人对弈,她的每一步棋,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原来,她一向是算计人心的那一个,可是现下她的每一个念头都被对方拿捏,而且,这个小丫头俨然是一副要领导她的模样。

    最可气的是,她找不到一丝理由来反驳清懿抛出的选择。

    抛开一切个人情绪,为她做事,是目前的最优解。

    而小丫头兜兜转转设计这一切,竟然是为了算计她。

    良久,曲雁华讽笑道:“懿儿,我不是个大度的人,向来有仇就报,你不怕有朝一日被我反噬?”

    清懿淡淡道:“怕。”

    她侧头看向曲雁华,“驯服一条毒蛇,要么被她吞噬,要么……比她更毒。姑母不妨猜猜我是哪一种。”

    曲雁华挑眉:“驯服毒蛇?”

    拿她比作毒蛇,倒是恰当。

    外表艳丽迷人,实则冷血冷心,稍有不慎,就会弑主的毒蛇。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道余晖消失在天际。

    二人并肩而行,原路返回。

    路上,清懿好似陈述,又好似发问。

    “你对程家人起的杀心里,也许不全是为着利益罢?”

    曲雁华脚步一顿,落后了一段路。

    “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清懿也不回头等她,自顾自往前走,丢下一句重复的话。

    “装着装着,便将自个儿也骗过去了。”

    曲雁华闭了闭眼,沉默很久。

    夜色悄然无声,容纳着难言的情绪肆意流淌。

    空中冷月高悬,故人不再,月影依旧。

    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就此落幕。待日头升起,又将迎来崭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要猝死了,拜拜家人们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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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 代赈

    ◎姐妹俩又更新啦◎

    自那日以后, 姑侄二人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在明处看,却悄然无声,教人瞧不出苗头。

    幸而有当晚的湖边垂柳, 天边冷月做见证,还有一枚玉制的令牌信物, 否则, 曲雁华也不免怀疑这是一场荒谬的梦。

    很快, 不真实的梦境由一只停靠在窗边、浑身雪白的鸽子打破。曲雁华不动声色屏退旁人, 卸下信鸽爪子上捆绑的纸条。

    曲雁华一目十行略过纸上的内容,若有所思喃喃道。

    “收拢妇孺, 以工代赈……”

    同样的字眼也出现在曲府的某一处。

    “姑娘,你筹谋许久尚未施行的大事, 竟是要交与姑太太办?”碧儿放下清懿递给她的文书, 踌躇道,“以工代赈是四姑娘提出来的主意, 她虽有气度,只说愿意广而告之,可这到底是个谁占了先机, 谁得的好处就最大的法子。”

    清懿才听得半句, 便晓得她的未尽之言。

    恰逢翠烟端了茶进来,清懿抿了口茶,笑道:“你不放心曲雁华。”

    碧儿犹豫片刻, 点头道:“是,我不信她,也觉得姑娘拉拢她甚为凶险。”

    见清懿抬了抬下巴, 示意她继续说, 碧儿便再没甚么保留, 直言不讳道:“倘或姑太太与咱们一条心也就罢了,可她到底是当惯了主子的,虽说现下因情势所迫,不得不低头,可她心里哪有服气的?”

    翠烟一向是个稳重的,没有把握的事从不开口指点,可现下她凝神细听了片刻,也开口道:“碧儿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的顾虑亦是我的顾虑。姑娘大度固然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人心隔肚皮,她得了这样的法子,到底有没有二心,我们也不得而知。”

    “再者……”她顿了顿,接着道,“照前例看,她可不是守信的主。陈氏先头与她那样好,如今一朝失势,她可曾问过一句?这会子瞧着姑娘势头好,便起了说亲的心思。被摆了一道,寻常人怕是要怄上半辈子,她却能转头就接过咱们的橄榄枝,顺势就投靠了。”

    翠烟越说越心惊,“这样深的城府,便是我在生意场上见了这许多人,也少有越过她去的。少不得我要多嘴一句,姑娘可要当心她。”

    难得碧儿与翠烟一同反驳清懿,原先只要是姑娘拿的主意,她们一贯都是照办,没有不从的。

    照着她二人谨慎的性子,能大着胆子说这话,已然是不易。

    翠烟这个打小跟着的也就罢了,碧儿这个半路入伙的到底有顾虑,现下正忧心清懿不痛快。

    可是,她跟着清懿这许久,潜移默化间,她隐约觉着,自家主子和旁人是不同的,她不需要别人捧着供着,有话直说比甚么都好。正如现下她心中有疑虑,也就这般说了。

    一抬头,只见清懿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不虞之色,“你们思虑得甚是,早在我拿主意前,也想过这些,是我的不好,没有将我的念头一并告知你们,倒劳得你们替我操心了这许多。”

    翠烟神情一松:“姑娘快别说这话了,你发发好心,指点我们几个笨脑子就是了。”

    清懿笑道:“我也不卖关子,只把能让你们安心的话说到前头,我将这活计交与姑母,是我思虑再三的结果。”

    “我先头按着椒椒许久,不准她轻举妄动,便是因着这法子不能由咱们起头,曲府一个区区侍郎府,在京里排不上号。由咱们家开这先河,无论成败得失,都要惹人注目。漫说咱们的生意不能在明处,便是旁人追究这法子的出处,难不成还要供出椒椒这个小娃娃来?”

    碧儿迟疑道:“所以,姑娘的意思是,由国公府出面领了这个风头?”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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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懿道,“姑母如今美名远扬,兼有国公府二奶奶的身份,无论是地位还是民声,都比曲府高出太多。倘或由她来开这个先河,既顺理成章,又能事半功倍。”

    顺着这个话头想,翠烟一点就通,笑道:“也就是说,咱们不必做那出头的椽子,无论这法子有何功过,旁人效仿了又有何得失,一并追究下来。也是国公府起的头。”

    清懿摇了摇头,笑道:“是,但也不是。这倒并不是要国公府替咱们挡灾。老国公平素德高望重,兼之首开女学,本就是个敢为人先的前辈。如今,他后人提出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又有甚么难?旁人只道是家学渊源罢了,再不疑有他,自然也想不到咱们头上去。”

    碧儿思虑片刻,点头道:“是这个理儿,不过,又怎能保准姑太太没有二心呢?”

    清懿抿了口茶,缓缓道:“没法子。”

    “没法子?”碧儿和翠烟齐声讶异道。

    “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人,无时无刻都压抑不住野心。”清懿淡淡道,“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实则也没有全然的把握,断定她不会背叛我。”

    “就像高端的赌徒彼此对峙,谁都想赢过对方,于是按兵不动,互相揣摩彼此的底牌。如今,我已经在牌面上赢过她,于是她输得倾家荡产,可这并不代表着她打心底臣服我。”

    “所以,这是你们与她,之于我的不同。”清懿看着二人道,“你们各有各性情,却到底有着不容改变的本心,只要我同你们一道向前的心不变,以诚相待。你们自然全心全意信服我,以诚相报。而我,自然也能放心将后背交于你们。”

    “可是,曲雁华却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心腹。”清懿走向窗边,伸手折下一枝海棠,放在鼻尖清嗅,“她是一把趁手的刀刃,是千金难求的谋士,也是难得的女中诸葛。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她为我所用,于我而言都是益处,于商道,于未来而言,也是。”

    彼时,碧儿与翠烟还未参透她说的这番话。

    直到许久后的某时某刻,她们才真切地品悟到,眼前的少女究竟运筹帷幄到何种地步。她为了所有人一齐展望的那个未来,又是怎样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现下,少女的声音淡如清泉。

    “和一个利益至上的人,无需谈真心,无需谈诚意,更无需担心她是否背叛。因为于她而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所谓的信任。而我,只需要做到彻底地压制她,这就够了。”

    “压制?”翠烟若有所思,喃喃重复。

    碧儿面色也略显沉重,“与她斗法,颇费精力。”

    “自然。”清懿神色淡淡道,“驯服一条毒蛇,我需得了解这条毒蛇的习性,好恶以及弱点,方能掌控她。”

    “如今,形势比人强,倘或她还想东山再起,现下势必就要以我为首。无论她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诚服,总之,我只要她做实事,这就够了。”

    这番话落地,碧儿与翠烟再没有疑虑,眼底的信服更多了几分。

    “姑娘的主意一向正,只要是你说的,我们都信你。”翠烟笑道。

    清懿顺势将两朵海棠,分别插在她二人的发间,笑道:“这便是你们直言不讳的赏。”

    碧儿与翠烟一愣,转而相视一笑。

    —

    与那头的其乐融融不同,这边厢的曲雁华自拿到那封秘信后,便独自沉思许久。

    起初,她只觉得这种被指挥的感觉极其陌生,异样感十分强烈。

    明明只是一个小丫头,却偏偏多智近妖,甚至将她算计了去,如今还搬出这等气势,将她压迫住。要说连没分恼怒都没有,那自然是假的。

    可这半分的恼怒,在得知银子的空缺被补齐,货物有了新买家的消息传来,又消失殆尽,唯余深深的忌惮。

    赵妈妈一脸喜色来报:“奶奶!老天爷保佑,咱们这下真是否极泰来,我看是菩萨舍不得奶奶受罪!”

    闻言,曲雁华眼底闪过自嘲的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淡淡说道:“天底下总有这样的巧合,改日劳烦妈妈去庙里还愿罢。”

    赵妈妈如今正迷信神佛得紧,听罢哪有不从的,连连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哪有劳烦不劳烦的,我自挑个日子去就是了。”

    又应付了几句,曲雁华才打发她下去。

    与清懿合作之事牵连甚广,即便亲近去赵妈妈,她也是不肯相信的。

    “还愿?”曲雁华嘴角扯开一抹笑。

    她如今倒真要去还愿,不过,不是去庙里拜菩萨,而是要替那位活的小菩萨做的跑腿活。

    摆驾城郊的路上,曲雁华坐在轻微摇晃的软轿子里静静沉思。

    以工代赈……仔细琢磨这个法子,倒真是妙不可言。

    既省去高昂的施舍成本,还能将那群流民的心牢牢笼络住。最重要的是,以极小的代价获取了大量的丁口。

    越想越觉得有益,曲雁华眼底却突然闪过一丝了然。

    能想出这样正本清源的法子,可见这个小丫头的野心之巨。

    软轿摇摇晃晃行在山道上,路边有野花相映成趣,空气里弥漫着初秋的清凉。

    远处流民簇拥,有眼尖的瞧见国公府的轿子,喜上眉梢,不时有欢呼声传来。

    “二奶奶菩萨来了!”

    闻见这声呼唤,曲雁华迅速收敛起冷漠的神色,换上一张慈和的笑脸。

    “二奶奶来了。”

    帘子一掀,众人只见那位熟悉的善心夫人依然穿着一身素衣,面容温婉。

    有流民跪地道谢,连绵的感激声又响成一片。

    喧闹间,只听贵夫人摆了摆手,缓缓道:“诸位,我今日来此处是有要事相告。”

    正午的日头并不十分耀眼,带来些许薄热,又被初秋的凉风吹散。

    女人温柔又得体的嗓音在山道间响起,娓娓道来的口吻,让早已对她信服的流民们,天然地愿意听从。

    凉风吹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岗,她颁布的新指令,也如同微风四散,传遍了整个难民群体。

    —

    “以工代赈?这是个劳什子?”

    “我自老张头那听来的,说是国公府那个菩萨二奶奶想出的新法子。自今个儿起,国公府的粥棚不再施粥,转而贴告示招工,不论是种地砌墙耕田,凡是咱们能做的活计,上头都有名目。”

    有人奚落道:“甚么以工代赈?堂堂国公府连粥钱都掏不起,还要我们这些苦难人卖力气才能讨口吃的,既没有那大度量,又何苦逞那起子脸面?”

    “话可不能这么说,二奶奶原先给的好处你都忘了不成?今个儿少了你一口粥喝,你就要嚼舌根子,真是施恩施成仇了。”

    “我又不止喝她一家粥,旁人都舍得,她家怎么就不舍得?你倒说说看,这狗屁倒灶的以工代赈,不是卖苦力气是做甚么?”

    几个人吵做一团,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的声音,也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心声。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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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识字的冷静道:“诸位听我一言,这法子可是长久的打算。”

    “怎么说?”

    “试问各位经此劫难,可还有旁的去处?咱们都是遭了难的人,如今家园尽毁,等朝廷重建村子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日没有去处,咱们就一日是流民,我们一辈子做苦命人也就罢了,难不成让孩子也跟着咱们受没有户籍,四处乞讨的苦吗?”

    成了家的人纷纷沉默了。

    他又道:“如今二奶奶提出的以工代赈,实在是个好法子,那些眼皮子浅的,只晓得这粥要用苦力气换,殊不知这苦力气才是咱们傍身的本钱。”

    “如今这段时日,我们借着流民的理儿,尚且能白吃白喝,倘或就此磨了骨头,再立不起来,他日这些贵人们的粥棚一撤,届时咱们只能要怎么活下去?”

    有人动了心思,小声问道:“那个公甚么的法子,是个怎样的章程?”

    “是啊,是啊,老周,你识字,快给大伙说说。”

    众人纷纷问道。

    “我正要说这法子的好处呢。”老周摸了摸胡须,暗暗享受众人的目光,“二奶奶贴的告示里说了,举凡在她家上工的人,俱都能领工钱。做一日,便领一日。倘或不要银钱,也可以换做饭食。”

    听到此处,众人惊叹连连。

    老周又道:“且慢,更好的还在后头呢。这招工并不规限时日,无论多久,咱们都能做这活计。回到我方才说的,咱们如今一届流民,最要紧的是找个落脚的去处。现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有钱有吃食不说,又不至于卖身给世家大族,做一辈子佃户,子孙还能保留民籍,倘或哪日烧了高香,读书读出名堂,咱们可不就翻了身!”

    “说得好!我这就去报名!”

    “带我一个!”

    ……

    众人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不少脑子清醒的赶紧抢占先机,往国公府招工棚走去。

    毕竟,人家只说不限制时间,又没说不限制数量,去晚了没空缺就糟了!

    一时间,招工告示前围满了人,声音鼎沸。

    负责登记的小厮笔杆翻飞,上头登记了各色名目的工人:铁匠、农人、屠夫……

    不一会儿,报名人数已然破了五百之数。

    这头热闹非常,其余高门听闻这个讯息,反应不一。

    有同样出身公爵的府邸冷眼嘲笑,在他们看来,国公府就是缺钱了。

    高门施粥以表仁义是古来有之的美谈,便是破落的贵族府邸,勒紧裤腰带变卖家产也没有不舍得几个粥钱的事,里子事小,面子事大。现下,国公府这一出是把面子丢尽了。

    有敏锐些的府邸却将事情想得深了些。

    以工代赈的法子虽新奇,细想想,却并非难以理解,只是没有人往这处思考过罢了。

    有聪明的正在暗中观望国公府的行事,从它的各项章程,与流民们的表现来看,此举大有深意。

    比之简单的施粥,以工代赈是个绝佳的收拢人心的法子。

    以工代赈意味着流民们要想活命,需得靠自身的努力。主家承诺的自由身与按劳分配的工钱,都在无形中提升了凝聚力。

    至于主家在其中只是承担了奉献者的位置吗?并不是。

    于世家大族而言,充足的人丁就是最大的财富。

    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附庸与被附庸的关系,这个法子下的流民与主家,成为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主家获得了劳动力,流民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本钱,还保留了自由之身。

    比之投身大户做附庸,但凡有远见,谁都知道应当选择甚么。

    因此,当有识之士窥见先机,纷纷暗中效仿起来。

    虽是照葫芦画瓢,可他们的声势到底没有国公府大,且又是首开先河,那些个条件上佳的壮丁早已被国公府先挑拣了去。

    以工代赈之法开展得如火如荼,曲雁华早在各处散播了如老周这般的喉舌,专门为此造势,现下这样的成果,也在她预料之中。

    不过,顺利之余也有麻烦。

    这日,知晓此事的程善均突然沉着脸,找上门来。

    茶喝半盏,被酒色掏空的平国公按捺不住脾气,质问道:“弟妹,我将盐道交与你,是信任你的能耐。你将我吩咐你的事都做圆满了,原本是好事,可如今你却越发逞能,这般惹眼张扬!”

    曲雁华面上假装惶恐,心里波澜不惊,照本宣科演道:“大哥指的是以工代赈之事?”

    “难为你还知道!”程善均冷哼道,“咱们做的买卖本就要行事隐蔽,你倒好,偏生要赚个菩萨的名头,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项丞今日提点我两句,我还不知你竟背着我如此行事!如今既然已经传到了项丞的耳朵里,想必殿下也已经知晓了,他若是要降罪于你,我也拦不住。”

    他言外之意就是见死不救了。

    曲雁华虽早有预料,现下也忍不住暗暗鄙夷,眼底流露出嘲讽。

    老不死的怂鬼,漫说人家并未表露是赏是罚,他便吓得早早推了罪责。要是知道国公府会落在这个软骨头手上,老爷子怕是气得棺材板都按不住。

    “大哥稍安勿躁,我这般行事自然有我的用意。”心底虽厌恶,曲雁华面上却笑容和煦,“我之所以借此名目行事,皆是因为咱们需要招揽可用之人。”

    “不知大哥可还记得,上回因水灾突然,咱们的货出不了手,我去盐庄视察才发觉,咱们手底下的人实在捉襟见肘。也正是吃了这个亏,我临到一月之期将要结束,才真正完成你的吩咐。”

    程善均听进去了一些:“嗯,你继续说。”

    “故而,我一腾出手,便马不停蹄招揽人手。”曲雁华道,“须知,咱们的生意不可为外人道,想要招揽心腹之人难上加难。可如今有现成的丁口在面前,咱们又为何不加以利用呢?”

    “你是说那群流民?”程善均嗤之以鼻,“一群泥腿子能成甚么大用,庄稼汉可有这胆子?”

    曲雁华摇头笑道:“大哥此言差矣,这些流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实在是清白不过。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没有二心,能培养做心腹。”

    “再则,他们既然过了吃不饱饭的日子,还有甚么日子比这些更艰难?区区贩盐,还有我们国公府做倚靠,他们又有甚么可惧怕的呢?”

    最后这话正中程善均的心思。

    只见他脸色几变,心内想到曲雁华既有一月之内做成买卖的本事,又有这等超出他的见识,一时心下又喜又烦闷。

    喜的是,这女人能为自己所用。

    恼的是,曲雁华的智慧格外显出方才他急三火四的愚蠢。

    “咳咳。”程善均干咳两声,笑道,“是我着急了,误解了弟妹的意思。我一定照实同殿下禀报,记你的功劳。”

    曲雁华嗤之以鼻,脸上却挂着笑,“多谢大哥了。”

    哪次不是他抢着邀功,这会子说空头话,没得让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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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寒暄了几句,才将这尊瘟神送出门。

    临到走时,程善均倒显出几分依依不舍,目光在曲雁华身上流连,“上回想是你嫂子来找你麻烦,你才教训了她,我自然是体谅你的。只是,你也要多来我们院子走动走动,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曲雁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语气淡淡道:“因是商议公事我才招待大哥,否则,寻常时节您连我院里的门也进不来。咱们府里规矩重,没有弟妹往兄长房中去的道理。”

    一提到这个,曲雁华连装都不再装了。程善均也晓得利害,被狠狠回敬了一句,也不敢再撩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婊子,便走远了。

    目送他消失在黑暗里,曲雁华面色沉静如水,回头冷喝道:“将他用过的茶盏摔碎,坐垫都烧了!别教我闻见他身上的一丝臭味!”

    赵妈妈缩着脖子领命去了。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回都要上演,不知多少茶盏用具因被他用过而损毁。

    下人一顿乒铃乓啷地收拾,结束后,赵妈妈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奶奶,都处理干净了。”

    “嗯,你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雁华揉着额角,歪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她瞧着窗外溶溶月色,却想不起任何清雅的诗句,反而是与程善均相处时的恶心,浮上心头。

    “奶奶。”赵妈妈并未依言退下,正踌躇着开口道,“……老爷……老爷自东林县回来了,说是给您带了新奇玩意儿,想见您一面。”

    堂堂老爷要见夫人,如同下属求见上司一般谨小慎微。

    这样稀奇的事,在小院里发生就千百回。

    如往常一样,曲雁华甚至连头也没回,仍望着窗外,淡淡道:“不必了,送与旁人罢。倘或没人陪他,就打发崔氏和那新来的小戏子过去。”

    赵妈妈欲言又止:“又将妾室推给老爷……他恐怕又要伤心许久。”

    曲雁华缓缓侧眸,瞥了赵妈妈一眼。

    这一眼,让赵妈妈再不敢多言,忙垂下头,推门出去了。

    合上门扉的那一刻,透过门缝,正好能看见月光洒在曲雁华身上,这亮色洗净了白日里阴谋算计为她盖上的厚重铅华,徒添一层仙人的羽衣。

    或许在某一刻,她便要羽化而去,同月中人相见。

    于是,凡尘中的种种牵挂,于她而言,都是惘然。

    赵妈妈叹了一口气,缓缓合上门。

    一转头,却正好瞧见一位身量瘦高的男子站在院门外,不知等候了多久。

    他手里珍而重之地拿着一个紫檀木匣子,脸上希冀的神情,在读懂赵妈妈的神色后,变作了失望。

    良久,男子挤出一个笑,“雁华还是不肯见我?”

    赵妈妈不知如何作答才能不伤他的心,唯有一声长叹。

    男子沉默许久,才道:“无妨,我再等等。横竖我已经等了十数年了。”

    他抬头望月,冷月一视同仁地洒下光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程善晖总是想,倘或他是窥见第一缕月华的人,或许今晚的月色,是为他而柔软。

    —

    不知不觉,曲雁华歪在榻上睡了一夜。

    直到窗台上的扑腾声将她闹醒。

    一睁眼,只见那熟悉的信鸽眼睛瞪的溜圆儿,正与她对视。

    曲雁华揉了揉额角,拆下鸽子腿上的纸条,展开细看。

    鸽子的眼睛里倒映出曲雁华的脸色,每阅读一个字,她的脸色就越发暗沉。待到她撕碎纸条,又恢复了平静。

    “收拢妇孺,原来是安排在这里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

    信上是清懿传来的新指令:收拢妇孺,建纺织院。

    一瞬间,曲雁华本能地琢磨出她的多种用意,但又一一推翻。

    照她利益优先的准则来说,难民里的妇女儿童是最没有价值的群体,比不上壮丁的力气不说,又格外耗费物资照料。

    正如以工代赈,大多来报名的都是男子,招募也是男子,几乎不见妇孺踪迹。

    如今,曲清懿突然另辟蹊径,要专门招募妇孺,并且新建纺织院,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赔本买卖。

    曲雁华心中暗暗嘲讽,可一面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照她说的做,看看这个小姑娘能做成甚么样的局面。

    这样的指令自然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秘信只是提前告知,真正落到实处,还需多次筹谋。

    挑了个没下雨的天,适逢有处新宅子落成,曲雁华顺势下了帖子邀清懿上门。

    虽然曲雁华是明面上做东的,然而落到实处,清懿俨然是个主家的做派。

    这处新宅子正是以工代赈的第一样成品,耗时两个月,按照清懿给的图纸,一样不差地建造完工。

    “我这个督工,也还算称职罢?”曲雁华淡笑道。

    二人正由临时管事带领着游览宅邸各处,清懿不时留神细看各处构造,漫不经心道,“倘或是姑母自个儿的宅子,想必会更用心。”

    曲雁华挑了挑眉,懒懒道:“东家可别为难我了,我又何尝不是在以工代赈呢。”

    “姑母在我这做工赚的银子,不知要买多少宅子。”清懿淡淡道,“所以,收拢妇孺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东家话,妇孺人数少,统共登记在册的也才数百人,远不及男子之数。”曲雁华故意刺她,“小东家这是心软了,想要赔本救人不成?”

    清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何笃定是赔本生意?”

    二人并肩而行,曲雁华的声音压得低,却恰好能让清懿听见。

    “你已经有了盐道生意,足够你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如今却突兀地建造纺织院,须知纺织是要技术,也要根基的。”曲雁华眼底闪过淡淡的嘲讽,“你收拢这帮妇孺,大多出身贫寒,怕是连织锦都不曾见过,让她们纺织些粗布麻衣出来卖给谁?”

    清懿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提了提裙摆,挪开步子,避免踩死过路的虫子。

    她漫不经心道:“姑母忘了浔阳阮氏是做甚么的?”

    曲雁华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开甚么玩笑?”曲雁华正色道,“便是心软如你母亲,也从未有过将阮家浔锦秘术外传之心。”

    清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几时说要把法子外传了?”

    “我要教她们的,本就是如何做好粗布麻衣。”清懿淡淡道,“我的纺织院里,不卖绫罗绸缎,只卖粗布麻衣,寻常人家干活计穿甚么,我就卖甚么。”

    曲雁华皱眉道:“这法子不成,寻常妇人自个儿便能织布制衣,何须买你的?”

    “倘或日后的妇人们各司其职,做着各行各业的活计,没有人再待家里织布生孩子,届时可会有人来买粗布麻衣?”

    曲雁华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清懿,你到底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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