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鱼在水底游了许久》100-110
渐渐
钟影是从赵慧芬那得知裴新泊住院的。
第二天清早, 赵慧芬打来电话,电话里还有闻琰跟着动画片唱歌的声音。
吴宜同她说裴新泊老毛病了,酒桌上不听人话, 喝到一半痛到地上打滚——钟影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吴宜的原话, 还是赵慧芬的创作,不过胰腺炎痛起来确实难受。又说吴宜气到发昏, 裴新泊被一帮劝酒的老哥们紧急送医院手术,她到了个个都对她说小事、没事, 吴宜简直气吐血。
“去看看吧。也带上我的心意。”
赵慧芬说:“琰琰放我这。他们一直很关心你。知道了不好不去是不是……”
“吴宜说裴决去美国了。”末了,她又告诉钟影。
钟影应下,买了下午的机票,傍晚的时候就能到深州。
赵慧芬的那句话应该是想让她不要想太多。钟影觉得就算裴决在也不要紧,她肯定会去的。心底里,她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的。这种关心只有她一个人清楚,所以当赵慧芬最后说裴决在美国的时候,她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松口气, 反而是不由自主地低落。
转念, 她又想, 大概是好事。
事情本该如此——从此不要见面、不要徒增狼狈与困扰。
虽然她的分手被裴决处理得很好,利落又体面, 甚至还有些温和, 但她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决定再让裴决去“处理”——她至今不知道秦云敏口中停留在车库的那几个小时,裴决到底怎么了,但只要想起,她就会难受。
他对她太过包容, 用秦云敏之前的话说,几乎是纵容。
所以, 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对她来说,可能只是自己站到他面前这么简单,但对裴决来说,他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再次将体面与温和毫无条件地给予她。
于是,抱着这样一份稍显轻松的想法,钟影出发去了深州。
只是她没想到,事情的戏剧性在于,最意想不到的,往往最容易发生。
取行李的时候,刚抬起头,她就看见了对面、隔着两条行李传送带的裴决。
他站在原地,因为先一步发现她,钟影抬起的目光直接落进了他的眼底。就像盘桓在傍晚时分的白鸽,一头撞进突降的夜幕,归期刹那变得紧迫。
下秒,钟影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赵慧芬的那句话——裴决在美国——她觉得自己突然就变得不懂世故情理——父亲手术住院,难道会不回来吗。大概是关于“见裴决”的思考占据了她的大脑太多,以致这样细微寻常的道理,她都忽略了。
钟影站在原地,下意识就朝他的方向走,三个多月没见,好像只过了三秒,可迈出的步子又有些停顿,过往的时间不知何时层层堆叠在脚下,她隔着人群望他,竟然生出三年的生疏感。
周遭人声嘈杂、人头攒动,上方传来机械的电子音,时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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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先一批发展起来的国际化都市,深州国际机场的每日人流量,大概是新城南州的十倍。
取完行李的人脚步匆匆地奔赴下个目的地。
每个人脚下都好像踩着一条航线,交错的、并行的、背道而驰的。
余光里全是面目模糊的人潮,裴决凝视钟影怔住的面容,有那么几秒,胸膛好像被人狠狠压了一块巨石,沉得他心跳都迟缓。可之后的几秒,巨石轻易就被推开,心口陡然变空,他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仿佛溺在海底太久,突然间打捞上岸,呼吸也变得陌生。
裴决握了握手心。
对他来说,抬头就看见想见的人,大概相当于那次三千米高空失速。
这不是一开始设想的场景。
回来的飞机上,他已经想好,到时候就见个面、打个招呼,病房里隔着人也好,过道里擦肩而过也好,只需要几秒。他就想看看这几个月,她过得怎么样。其间也想过问问秦云敏,但又觉得秦云敏肯定会将自己询问的事告诉钟影,他清楚钟影做出分手的决定下了多大的决心,于是,他左思右想,只能作罢。
——但人总是矛盾的。
眼下,她站在那里孤零零地望着自己,神色惶然又有些无措,裴决随即就推翻了此前所有的顾虑与谋算。
——更不可能只是和她打个招呼。
他朝她大步走去。
“我的车在外面,要不要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话音未落,钟影就点了点头:“好。”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往前走。
人群拥挤,钟影跟在裴决身边,很快,她就被他下意识伸来的手臂揽住了肩头。
记忆不止停留在脑海。
某种程度,它遍布肌肤。
他们早就不是三月份之前的关系了,他们上过床,亲吻过、抚摸过,也在彼此的身上感受过无与伦比的愉悦,眼下的触碰,隔着时间,却隔不了记忆。
他们早就不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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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平静分开又意外见面的情侣。
一路,两个人都没说话。
上了车,裴决开启话题,如常地问她最近怎么样。意外地,钟影没有像回答程舒怡那样回答他。甚至话有些多,语调也起伏——琐碎的工作、艺术中心年底的风声,还有闻琰二年级的开学,甚至赵慧芬上新闻的事,全都被钟影拿出来笑着说了几句。
裴决安静听着。
不知为何,从钟影的话里,他也察觉出妹妹为了不让他担心而状若轻松的打算。
“你呢?”
过了会,钟影轻声,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小心地落在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
裴决握了下方向盘,弯起唇角:“很忙。”
心情莫名愉悦,又有些心软。
愉悦的当然是妹妹心里有他,心软的也是妹妹心里有他。
钟影收回目光,点了下头,没再追问。
傍晚光辉的日落映在一小片后视镜里,好像一汪橙色海洋。
深州温度没有南州低。
十月底,街上还能看到穿着单件短袖的人。
出机场高架的时候,车子堵了起来。
钟影靠在椅背上,看了眼身旁不作声的裴决。
裴决随即察觉,笑了下:“怎么了?”
他还在琢磨刚才妹妹的心思,眼前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钟影摇了摇头,没说话。
裴决发现这次再见,她心思重了很多。
“影影。”
钟影抬头看他。
“不要想太多。”裴决一眼看穿。
钟影挪开视线,不是很坚定地否认:“没有想什么……”
“你想的都写在脸上了。”裴决心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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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
顿了顿,他调整了下语气,夸张道:“——怎么办,甩了哥哥又遇到哥哥,哥哥是不是很不好受、哥哥会不会讨厌我、哥哥在想什么?哥哥会不会一边照顾我的心情一边背着我偷偷哭——哦,这个当然不会。你放心。”
钟影:“…………”
忍不住就被他逗笑。
钟影笑着转开脸看窗外,一双眼也亮了几分。
红灯还有十几秒,裴决注视她弯起的唇角,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发。
下车的时候,裴决已经慢慢找准了状态。
他走在钟影侧前方,替她拿后备箱的行李,笑着说:“不用担心我爸。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了,手术很顺利,但是以后必须戒酒。”
钟影看着他如常的面容,也笑:“戒酒应该很难。”
裴决:“是有点难。慢慢来就好了。”
钟影跟着点头。
他们似乎都找回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就算不是亲密爱人,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凭着另外一层身份,他们也曾亲密无间。眼下,应该是不难的。何况,他们都长大了。距离的控制、语气的把握,甚至视线接触的时间,他们各自心里都有数。
吴宜正站在病房门口打电话,扭头瞧见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来,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到底是吴总,吴宜的反应更快,她笑着上前,问他俩:“怎么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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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机场碰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影发现,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同刚见那会完全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好像突然之间,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于是,驾轻就熟地,语气自然,神情更自然,甚至在说完的下秒朝自己看来的时候,他唇角的笑意也出现得恰到好处。
钟影被他带着,渐渐好像也能跟上。
气势
病房里好多熟悉的长辈面孔。
有几个围在裴新泊的病床前, 听到开门声转过来,待认出裴决身边的钟影,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愣住, 彼此对视了眼, 投向裴决的目光就带上明显的笑意。
都是早年在宁江看着他们长大的叔伯,其中几位, 还和钟振秦苒共事过,自然无比清楚裴决和钟影的关系。
一旁, 崔茂仕和邓洪交换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将看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孟恪江。
谁都知道,孟恪江这些年之所以死心塌地地支持东捷航空,一方面是投裴新泊吴宜所好,另一方面,是孟家有个小女儿。孟恪江曾经旁敲侧击、试探过裴新泊,但因为裴决始终不回东捷,裴新泊又不像能做儿女的主的、吴宜那又不好直接提, 所以这件事始终没个着落。
接收到其他人的各色目光, 孟恪江很快皱了下眉, 抬头看病床上的裴新泊时,状似惊喜地笑着问:“小影找到了?”
“裴决, 怎么不和我们几个叔叔伯伯说?小影这些年去了哪里?”说着, 他又一脸亲切和蔼地转头看向裴决。
裴新泊刚做完手术,刀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会闻声也扭过头朝自己儿子看去。
裴决没多说什么,只道:“影影这些年一直在南州。”
“——爸, 您怎么样?”他拉着钟影上前。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悄然一转。
谁都清楚, 裴决的性格同他的父母,简直天差地别。如果说裴新泊是好说话、吴宜是会做人,那裴决,是既不好说话,又不会做人。他好像骨子里就与他的父母一正一反,多余的话从不多说,多余的人,看都不会看。
裴新泊见有些冷场,瞪着裴决,咬牙忍痛道:“没死成。”
裴决:“……”
这下,众人都笑起来。
钟影也弯了弯唇角。
“影影怎么来了?”裴新泊朝钟影招了招手。
钟影走近,弯身笑着说:“叔叔,身体最重要,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
裴新泊笑呵呵,很好说话的样子,摆了摆手掌,无奈笑道:“不喝了不喝了。”
闻言,孟恪江站起来走到病床边,仔细打量钟影,眼底有几分了然,语气却变得和之前不一样,虽然还有笑意,但更多的是教训:“小姑娘懂什么。”
“宁江那会,你见我们几个叔叔伯伯哪有不喝酒的?你爸也喝!小影在外面这么些年话都不会说了。”
只是他刚说完,察觉他话里的不客气,裴决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孟叔——”
“孟叔长久不见。”
钟影直起身朝他一笑,语气冷淡:“我爸是喝,就是没死成。”说完,她也不看孟恪江僵住的表情,转头笑着继续对裴新泊说:“阿姨和裴决都很担心您,这回真的要戒酒了。”
连着两句,病房的气氛也被带得一会安静,一会莫名地松口气。
孟恪江不应该提钟振。当年的事,钟影有多恨钟振,大家心里清楚。就连吴宜也是恨透了的。估计那会他说“你爸”,钟影就已经想怼他了。
邓洪赶紧上前拉了把孟恪江。孟恪江阴沉着脸盯着钟影,碍于裴新泊,他没好直接教训,顺势被拉到门边。
裴决转头,见跟着的邓洪朝他附耳几句,两人对视一番,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
过了会,崔茂仕也起身出去了。
一个小姑娘就能把他们仨逼急,裴新泊瞧得有意思,没说什么。
到底是病房,人太多也不好。没一会,就剩下裴决和钟影。裴新泊朝她解释:“你孟叔要面子,尤其小辈面前。以后再见着,绕开就好。”
钟影点点头:“下次不会和他说话了。”
裴决忍不住笑,看着钟影有点生气又有点听话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好像不和人说话就是她最大的武器——虽然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吴宜推门进来,状似疑惑道:“老崔和我说老孟被气走了?”
“他不是最会摆场面吗?还能被气走?”
裴新泊和裴决看向钟影。
钟影:“……”
吴宜笑,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钟影肩膀,说:“一会和我回家吃饭。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钟影想起什么,来的路上,小刘因为要订酒店,提前问她拿了身份信息,便站起来说:“阿姨,我就在这边吃点好了,小刘和我说——”
“小刘搞错了。来看你叔叔的人太多,我给了好些信息,他弄错了。”
吴宜接上话,一副自然到就是如此的神情语气。裴决和他爸对视一眼,十分服气。
“再说,你怎么能住酒店呢——是吧,裴决?”
裴决正和他爸眼神交流,这会被点,难得愣了几秒,余光见妹妹望来,赶紧道:“是。”
裴新泊左右瞧着,觉得还是自己家最有意思。
不过说一起回家吃饭,吴宜也没有待太久。
她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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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忙了。裴新泊医院手术的时间,她还在处理集团里的事。虽然美国的官司交给了裴决,但自己儿子是个恋爱脑,事是能做,就怕他心情不好又一声不吭跑回来打游戏。所以吴宜才会另外安排小刘在那边的州议会多找人了解,有什么情况也同她说一声。
国内现在最迫在眉睫的,就是上次“后院失火”引发的集团分裂。
自从研究所挪到深州,集团管理的核心一直都是早年宁江出来的老伙计。只是这些年合作下来,集团的发展重心始终存在不同意见。多数还是能听吴宜和裴新泊的,愿意继续走起家的路。除了邓洪和崔茂仕。这两位,一位管着东捷的地产投资,一位,是东捷药业资本的合伙人。吴宜希望他们要么分出去,要不,还是和以前一样,支持东捷航空。对他们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分出去会被更大的资本蚕食,继续支持老本,又不甘心放手这么大的油田。时间长了,分歧也越来越大。
裴决略微知晓,他是支持他妈的。甚至,他想的还更干脆——根本不用商量,全部分出去好了。这些年,东捷航空一直在做技术上的更新。之前的试飞就是一次技术合作,虽然有点意外,但他觉得只要能拿到全部的技术,后面的发展还是很可观的。不过这些,他同吴宜说过几次,吴宜无奈笑,说他只是对航空有感情,对那些叔叔伯伯没感情。裴决听到还蛮无语的。他妈看着比他爸理智,其实更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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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得越来越早。
大片日光沉入海底,空气里海水冰冷潮湿的气息就越发明显。
露台出来,沿着小片沙滩往一旁走,就能看到起伏竦峙的黑色礁石群。
钟影站在礁石上,望着深蓝的海面,忽然想起六月底的时候,闻琰来这里玩,说房子太大了,没有其他小朋友,孤单单的。后来裴决打电话给吴宜,隔天吴宜就安排何叔带闻琰出去玩。
六月底,那会他们正准备前往香港。
天色介于明亮与昏暗之间。
黄昏的尾巴坠落在尽头的海平面,光线好像从海底照射上来,随着波纹徐徐晃动。
“风大吗?”忽然,裴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钟影扭头,笑了下,说:“这会没什么风。”
海潮声轻缓,一下下拍打着沙滩。
“要不要下来?”裴决又问。
他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她,过了会,又低头去打量她脚下踩的礁石。尖尖的、突突的,一点都不平整。但她站得久了,看上去似乎也能适应。
钟影忍不住笑,想了想还是依他吧,不然后面铁定要来问她站这么高冷不冷。她低头看了看周围,准备不从原路返回,而是直接从上面跳下来。其实不算高,类似一个小土墩。
见钟影要跳下来,裴决往后退了退。
钟影:“……”
“我跳不了这么远。你不用躲。”她没好气。
裴决微笑,没说什么。
只是他退了几步,在她跳下来的瞬间,还是上前伸手搂住她的腰。
惯性往前一冲,钟影没注意腰上被人护了下,只觉得脸撞上了裴决的胸膛。外套衣料偏硬,撞得她一侧眼角有些疼。
她捂了捂眼睛往后退,下秒裴决的手就握住她的手腕,“撞到了?”他的气息跟随而来。
裴决拿开钟影的手仔细凑来看,钟影眯起的眼正好睁开。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不知道哪里传来鸥鸟的鸣叫,悠长的一声,好像落日谢幕的指引。
蓦地,海面陷入彻底的黑暗。
周遭的光都被吞噬,身侧嶙峋的礁石群变成一团模糊不清、潜伏的巨大怪兽。
还是裴决先说话。
似乎身为兄长,他总是时时刻刻起带头作用。
“是眼睛疼吗?”他问钟影。
钟影摇头:“还好。”
亮光没了,也看不出什么。
“回去看看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不远处,站在露台边的吴宜和何叔对视一眼。
片刻,吴宜转身离开去公司,叮嘱何叔:“今晚给我把门锁死。明天你也别来。”
何叔乐道:“知道了知道了。”
饭后消食出去一趟,回来屋子里就没了人。
裴决摸不着头脑,叫了几声何叔,便上楼去找医药箱。
钟影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感觉这个客厅比她家房子还要大。抬头能看到二楼的过道,裴决正在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找什么。
没一会,他就拎了个医药箱下来。
钟影:“……”
箱子里有个小手电,他拿出来,钟影朝他看,接着,举了举自己的手机。
裴决也意识到了,他面无表情找补:“……这个更专业。”
钟影笑。
她坐在沙发上,仰头让裴决仔细瞧她眼睛。
应该没有问题。回来路上,除了撞击的摩擦带来的轻微疼痛,其他的,钟影已经感觉不出什么了。
“有点血丝,还好。”
其实那一下,裴决感觉就跟枕头撞怀里,力气几乎可以算没有。但妹妹吃不消就是吃不消。关了手电,他屈指轻轻碰了碰钟影眼角,像是一个下意识动作。
钟影没察觉他的下意识,点点头,自己也揉了揉眼角,余光瞄见医药箱,笑着说:“你拎这个下来,我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裴决对自己也挺无奈的。
他放好东西转身上楼,随口道:“没办法。习惯了。”
话音落下,钟影忽然一愣,抬头看向他。
她知道他就是随口说的,或许压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是一句脱口而出。
裴决将东西放回原位,下来看见出神望着自己的钟影,笑着问:“怎么了?”
钟影没立即说话。
忽然间,她好像顿悟了。
机场的偶遇、医院的寒暄,还有刚才饭桌上的一切如常。
钟影都怀疑,往后他们会不会一直都是这样:凭着儿时建立起的亲密,恍若无事地就这么一辈子相处下去。
他没有办法,但是习惯使然。
从小到大,放不下她、舍不得她、一次次地迁就她、不能迁就也必须迁就——就因为没办法、习惯了。
大概是这间屋子太大、太空,钟影觉得自己好像还站在那处礁石上,脚底是尖锐的凸起,四面海风袭来,眼前是黑沉沉的大海。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她就不应该来的,钟影想,看完叔叔就应该立即离开。机场遇上裴决大概是个警示,只是她陷入了自我矛盾与自欺欺人——到了这个时候,在一个屋檐下,那份隐隐的难以忍受正一点点地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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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也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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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自己在忍受什么。
大概见面的时候这种忍受就开始了。
钟影回过神,一言不发地起身朝玄关走去,半途轻声道:“裴决,我还是回去吧。”
裴决愣住,下意识就去捉她的手臂:“影影?”
他感觉她一下变得冰冷,如同海底的礁石,漆黑又坚硬,从里到外透着寒气。
从客厅到玄关,距离还是蛮远的——这大概是别墅的坏处。
她被他拉着走不了,不知为何,心底莫名一股火蹭地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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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钟影扭头看着他。
裴决再次感到讶异,她看向他的眼神,竟然有一丝恨意。
“到底怎么了?”裴决更不可能放开她。
他气力稍大地把人带回自己身前,仔细去瞧钟影的表情,语气却有些轻:“为什么生气?”
钟影先是看了看他紧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掌,突然,神经质的,她抬起头,勾了下嘴角,对裴决说:“我们分手了,你这样合适吗?”
那种心口被人生生攥住的感觉又来了。
裴决发现自己这个妹妹,什么都很擅长,最擅长的,大概是活生生戳人心肺。
裴决松开手,没说话。
他的唇角抿得有些紧,似乎在极力压抑情绪。只是半晌,注视钟影的脸色慢慢也沉了,他确实被她气死了。
裴决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深吸口气,但姿态好像也无所谓了,随口就道:“那我送你去机场。”
话音落下,如果空气里有火星的话,这会应该已经冒烟。
钟影自顾自往前走,“不用。我打车去就好。”
她似乎越来越坚定,铆足了劲,如果这个时候算决裂的话,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斥着破罐破摔的无敌气势。谁都不能阻拦她。
她在玄关弯腰换鞋。架势像时刻准备出鞘。
裴决盯着她突如其来的死强的背影,真是气笑了。
他也不打算做什么了,说道:“好啊。你能打到车就行。”
不夸张地说,除非她沿着海岸线走上几公里。
钟影不说话,穿好鞋,就去拿包。
外面天都黑了,她这样出去,裴决想除非自己死了。
他上前拉她的手,再次妥协:“影影,不要闹。已经很晚了,外面不安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行吗?”
他真是像个老父亲,严肃又耐心。
但妹妹有的是法子惹他。
他听见钟影说:“你不要再迁就我了。”
“见到我你是不是很没有办法。”
“裴决,我也很没有办法。但是这样下去真的很难,我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我睡不好,一直都睡不好,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时候又会想如果不这样会怎样,翻来覆去。每晚都是这样。”
她转过身,木然地看着裴决,语气坚决:“再也、再也——不要见面了。”
到底什么才是分手,钟影想,对她和裴决来说,分手就是永远都不要见面。不要心动、不要想他,不要想着去爱他、也不要想他有多爱自己——就这样,就停在那个戛然而止的地方。
玄关的壁灯在一侧大理石墙面上映出两人交错的身影。
裴决看着她,没松开手。
“迁就?”他皱眉道。
“没有办法?”裴决不是很理解。
实则,他发现钟影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办法理解。
于是,他只能从那次分手找原因:“对不起,影影,那是一次意外。我知道你很害怕——”
“意外?!”
突然间,钟影变了个人。她的眼底一瞬间爆发出十分亮的光,整个人都好像被火灼烧,她狠狠瞪着裴决,好像他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
“意外?!”
但是这样面对裴决又不是她想要的,她的语气很快变得踉跄。
紧接着,像是再难克制,钟影猛地就哭了出来。
“你说是意外?”她呜咽着,痛苦道:“我恨你!”
“我恨你裴决!”
是的,所有人——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觉得是意外,是有惊无险、是虚惊一场。但是对她来说,是噩梦的开端、是过去的阴霾,是再也躲不掉的心惊胆战。
下意识伸去给她擦眼泪的手被用力打开。
她终于彻底地溃败了,蹲下来哭得一塌糊涂。
裴决低头注视着她。
过了会,他也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将人揽入自己怀里。
钟影推他,裴决搂着她的背,没让她离开。
“你不要再这样了……”
她哽咽着,伸手死死抵在裴决胸膛,试图隔开两人。
“我们不可能了,裴决,我闭上眼想的都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办、我要不要去死——不可能了,裴决,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裴决看着她,泪水也很快从他的眼眶掉下。
他低头去亲她的脸颊,再次抱紧她。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牢牢抱紧她。
百年
钟影哭到脱力。
裴决抱她上楼回房间。
她把自己蜷缩起来, 许久都没动。
裴决坐在床边,认真想了很久。
玄关那会钟影说的每个字都在耳边。
过了会,他低着头轻声说:“阿姨去世那天, 我也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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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太久, 鼻尖都湿了,泪水萦在眼睫, 一眨眼就扑簌往下掉。
“你说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裴决的声音带着笑意,好像这个时候回想起少年时无望的爱恋, 心绪并没有多悲伤,反而有些坦然和宁静。
钟影转过身注视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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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香港,我遇到钟振。”
这件事原本他就没打算告诉她,这会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也说了出来。
钟影看着他,些微愣住。
“我让他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面前。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影不会喜欢你的。”
“后来在云姐家……”他没有说下去, 停顿了会, 语气里的笑意居然更加明显。
“我就想, 是不是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永远都不会和我在一起。我们真的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都没有。”
钟影坐起来,望着裴决摇了摇头, 哑声:“不是的……”她之前哭得太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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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开口的强调都带着泪水的含糊。
裴决也转过身,脸上笑容无奈,眼眶却很红。他伸手过去摸了摸钟影潮湿的面颊,拇指替她抹去滑下的泪珠。
“听我说完。”他搂住她的后颈, 把人按到怀里。
“可是你刚刚说恨我,我竟然觉得你爱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影影, 你爱我吗?”
钟影刚要说话,裴决又说:“你爱我的,我知道。”
“你一直都爱我对不对?”
“你只是不想再爱我了——你担心我像闻昭一样,是不是?”
钟影没动,也没说话,倾泻的泪水却很快浸湿了裴决的胸膛。
她付出过爱,在最悲伤的时候,也曾竭尽全力地与人相爱,可是这种竭尽全力,在第二次失去的瞬间通通变成最尖锐的利器,刺进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变得痛苦。
裴决说的没错。她不是不爱他,她一直都爱他,只是不想继续下去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当她爱到刻骨铭心的时候,老天爷又给她开个玩笑,那个时候,钟影想,她会死的。
“我不会像闻昭一样的。”
他低头亲了亲钟影头发,捧起妹妹再次哭到气都喘不上的脸,低头去吻她湿漉漉的嘴唇。
“我和他一直都不一样。我爱你,影影,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除了那次把你弄丢——影影,我这辈子,就犯过这一个错,你能原谅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裴决注视她通红的眼睛。
“还有你说的迁就、没有办法——”
裴决笑起来,真是头疼不已的表情,他看着已经不掉眼泪,但还是眼眶湿润的钟影,叹息着去轻吻她的眼角和额头:“我从来没有迁就过你,知道吗?”
“我只是在爱你。影影,你想太多了。”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能想这么多?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到底都在想什么?”裴决抵着她的额头,语气疑惑,他望进钟影悲伤的眼眸,无可奈何地询问:“你说你睡不好,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也睡不好。有时候会想你在做什么、好不好,有时候又在想,如果我们还在一起,现在又在做什么?”
“你看,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他的吻不再停留在她的额角,而是慢慢往下,细心啄吻钟影的肩头和颈侧。
钟影发现,在裴决说的这些话里,好长一段时间,她的思绪就是中断的。
前一刻歇斯底里的哀痛与伤心,这个时候如同身上的衣物被一点点丢弃,她陷入天鹅绒一般的梦境,想不起来任何,也不需要去想任何。
潮水很快涨了起来。拍打沙滩的动静变得有些大。钟影侧身蜷缩在裴决怀里,眼前是雾濛濛的一片,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羽毛,身上什么重量也没有,轻飘飘的。裴决的吻落在她的耳侧,注视她迷濛的双眼,忍不住问:“想什么?”他的嗓音很沉,带着欲望的烧灼和忍耐,又有些小心的爱护与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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