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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0-170(第2页/共2页)

济州甜不少,不喜甜食的人吃不大惯,洛清河不挑嘴,却也不会主动吃。在这上面,她们俩是同正经用饭时反过来的。

    “海商伊始,人与钱都要收拢到这一处,往后四境急报亦如是。”洛清河大致看完,摸着下巴沉思状,“阁老也瞧过这个了?他怎么说?”

    “可解燃眉之急,但长久便不好说。”温明裳慢悠悠地咬着手里的糕点,眯起眼睛道。从早时朝会到现在,她好容易才能坐下来喘口气。伴君如伴虎,同自己的主君玩这样的心计不是轻松的事。

    “不是这个。”洛清河压下纸页,她指尖点在纸边,摩挲时带起轻微的疼,“是内阁。”

    宦海浮沉,一步步爬到为臣者顶端,也不过一个内阁元辅,一个六部左相。此消彼长,既是互相制衡,也是避免为君者的决断有失,这是自太始帝始,两百多年的政局与制度。这背后代表的是一代代盘根错节的权势,不论是谁妄图轻动,都是相当危险的。

    单是海商一事,妄图染指的便不在少数。

    “内阁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此事都已成定局。”温明裳垂下眼帘,今年的新茶涩口,把口中枣糕的甜都压了下去,她舌尖抵在齿上,许久才道,“其实先生早就料到,柳家倒台之后,必然会有这个局面。即便提出此事的不是我,潘彦卓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朝局重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有人对此事心知肚明。

    洛清河撑着脸颊,问她说:“何时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温明裳抿着唇,拖长声音像是思索了须臾才答:“大概是去丹州之前,长公主让我留心吏治改革时便开始了。”

    “陛下不放心你,不放心铁骑,但他也知如今战事若起,真要不放你走也是不成的,可也不再如当年一般能将世子留下来了。”茶盏已见底,温明裳呼了口气,“所以能彻底让他放心的,便只余下你们的后备,一旦将这些拿捏在手,便不惧铁骑有一日挥戈。”

    血战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铁骑。”她缓缓笑起来,目光澄明,“我决意入仕时,先生说要我改变如今的大梁,如今也是时候了。特旨可以有一二,不能再三,否则都察院盯着我的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树大招风,这两年她办的事足够招致无数人记恨。与其等着党派攻讦,不如先下手为强,有咸诚帝这旨意,便是再原有的朝局上另开新篇,往例便管不着她。

    “但新设衙门,甄选官吏仍旧要看都察院的考评。”洛清河看着她道,“若是全然不听,还是要被安一个以权谋私结党的罪名。”

    “陛下需要如我一般仅仅忠于主君的心腹,这些内阁和先生给不了他,安阳侯也不行。”茶汤缓缓淌入杯中,琥珀般倒映出女官的眉眼,温明裳拨弄着滚烫的杯沿,轻声道,“可他不愿来日背起颠覆祖制的名,便需要有一人替他来做。甄选官吏自然要参照都察院,但这个新设衙门的由头一是海商,二是北境将起的战祸,它未必需要长久延续,待到做完该做之事,自然便可裁撤。既是权宜之计,那些甄选入内的官员在时拿的依旧是朝中实职的俸禄,撤去时也不过是头上少了一个名。”

    “我不计较出身,寒门也好世家子弟也罢……选人也只看政绩,如此一来都察院怪不到我头上,二来,我的确也想看看在此之后究竟有多少往昔争权夺利者来敲我的门……来得越多,变越能试探到尸位素餐者究竟被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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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何种地步才会如柳家一般自露马脚。”

    到那时无需温明裳自己动手,这些被选入帝王麾下的新贵自然会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太宰年虽清流盛极一时,但毕竟时间太短了,这让如今各城繁盛仿佛成了一块遮羞布。祸事一起,能独挑大梁的根本没几个,元兴初年至今祸事一起,杂乱的黄册就是铁证。先帝剖开了多年沉疴的皮肉,却没能彻底地刮骨疗毒。

    先帝将希望寄予慕奚,想让她延续这股清正之风,但咸诚帝用行动拒绝了这个可能。他当真是不知如何行进下去吗?他当然知道,但比起太宰年勤于民政,在他眼中难以为继的原因是权柄下放过甚。

    要想在当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将吏治彻底肃清下去,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更何况……他也并非全然错了,权柄集中,于急报而言的确免去了朝中的诸多推诿。

    这是一场双赢的博弈,值得冒险。

    温明裳说到此,下意识绷紧了后背去看洛清河,佯装打趣:“但这诸多设想,先行一步便是北境……镇北将军,可别让我第一步就输了啊?”

    面前的茶汤已经冷了,洛清河轻叹了口气,抬手过去用拇指蹭掉了温明裳唇角的茶渍。

    “不会。”她顺势轻轻刮了一下对方的耳廓,轻声道,“沉疴难愈,刮骨疗毒乃必行之策,但阁老说得对,长久更难测。权柄收束于天子一人,长此以往一旦有个什么,史官笔下,你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温明裳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喃喃:“史官笔下啊……”她不由抬起头,在须臾后站起身走到洛清河身边,“可是人无完人,史笔如铁,谁又能在他们笔下当一个圣人?若能得偿所愿,百代安定,三言两语的批驳也不算什么了。更何况……”

    她张开双手撑在小几两侧,像是把洛清河牢牢圈在两臂之间,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你呢?”

    洛清河微微一愣,听见她又道。

    “万千英魂,不抵那三万血债。”温明裳俯身,慢慢收拢双臂,她指尖拢着洛清河的脑袋,“阿然,你说以山海为聘,你抹不去这血债,我也不要那干净无垢的声名。后世人可以不耻于我们所行,但只要他日史书仍留其名,那么……千秋万岁,那卷史册就是婚书。”

    “所以我会为了你,为了天下万姓,定此权。”

    金翎的信鸽病恹恹地落在了窗台边,它腿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稍一动就凄厉地低鸣。

    “可怜的小家伙。”潘彦卓把它抓起来,放到府上管事,“拿下去处理了吧。”

    少年入内时正听见管事应声,他顿了一下,启口道:“公子,齐王随晋王去见贵妃了。”

    “嗯,意料之中。”潘彦卓头也不抬,“还有呢?”

    少年沉默须臾,将探听到的消息悉数转告。

    “另立衙门?当真是胆子够大的。”潘彦卓刷的一下合上折子,嘶声道,“唉,虽说陛下要我相帮,但差得这样远,虽不说烂泥扶不上墙……咱们的这位晋王殿下,是真仗着弟弟脾气太好了。”

    “公子?”

    他站起身,似是感慨一般道:“你知道为何今上一直不立太子吗?”

    少年闻言一愣,连忙摇头。

    “他师承崔德良,早年开蒙又受教于当代大儒,一直是先帝子嗣中最出挑的那个。虽说成盛世君不易,但老实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的。”潘彦卓道,“可惜,其性多思,恐生偏执,先帝就是因为这个没有立他为储……可惜!本以为慕家龙脉就此断绝,谁料他有福气得了这样好的孩子呢?”

    “你说自个儿亲爹看自己不顺眼,反倒对女儿青睐有加,若是你,你会如何想?”

    少年额角落了冷汗。

    “会嫉妒。”潘彦卓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说来多可笑啊,一国之君嫉妒自己的子嗣……晋王像他,看他便如看自己……那轮到端王呢?还是那嫉恨,他当真是想将这个儿子磨出虎狼之心吗?不是,他是想看着端王舍弃长公主与安阳侯自幼教诲的仁善,如此,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

    “不用坐上那把龙椅,哪怕只是个东宫,人也会变得丑陋不堪。”

    就像咸诚帝自己。

    “他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中杀死了曾经的靖安侯,酿成了大梁边境的那场血祸。”他眼中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怕啊!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对旧人!可若是能为后世之君定权,令无人敢置喙君命,起码后世人会为他立牌称贤不是吗?”

    “我们的温大人啊……这个提议不正好说到他心坎上了吗?”

    少年听到此不免疑惑,反问道:“公子,可此事与晋王何干?”

    “要不怎么说温明裳高明呢?”潘彦卓低笑道,“晋王最像他慕建元,听闻此讯,你说他会不会去找温明裳?齐王在海商议政之列,他不就先搬出贵妃来威逼利诱了吗?你以为为何齐王今次装也不装了呢?”

    “端王心狠了一次陛下便如此感叹,若是他能借此让晋王栽一个大跟头,你说那个位子,还有什么悬念吗?”

    “这就是一个局啊……”

    穿堂风掀开重重的垂帷。

    慕奚压下随风浮动的步摇,拿起面前的书册。

    她知道温明裳今日打算上奏的那个提议,也笃定咸诚帝必然会应允。让洛清河可以安然调兵只是个开始,北境得了一个喘息之机,朝中才有动作的机会。

    这汪浑水里混入了四脚蛇,他们不会忠心于任何人。

    既然暂时做不到将藏匿的蛇鼠揪出来,那就逐步涤清这浑浊不堪的暗流。东宫之位的确空置太久了,过分的争权只会让如今的朝臣忘记他们原本的所司所职。她放下书册,近乎冷心冷情地想。

    不能再让慕长珺往上走了。

    咸诚帝不会将这个决定先往外传,所以慕长珺所知的仅仅局限于海商和短时间的军政,姚家现今放掉的银库交到了潘彦卓手里,他看着已是晋王党,但慕长珺不知足。

    他怕慕长临身后的礼教宗法,所以一旦有什么冒头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

    慕奚太了解这几个手足了。

    “长珺,你以为陛下身边的女官,情这个字之于她当真那么重要吗?”慕长卿当着贵妃的面,暗示道。

    海商、齐王,包括温明裳自己,这些都是诱饵。只要他往里走一步,先往他头上扣的一个罪名就是结党营私。

    而一定会给他这个罪名的不是别人,就是咸诚帝。

    天子手下夺权,无异于虎口夺食。

    他本就是咸诚帝拿来磨砺慕长临的磨刀石,棋子用过后,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吗?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前两天跟姬友聊天聊到自家设定里的气质问题

    姬友:(毫不犹豫)你家总攻是小温

    我:?为啥啊

    她:清河气质上太温柔了,小温就是那种,笑里藏刀玩死你的,尤其是动到她在乎的东西的时候太狠了(。?

    第164章 天枢 【ZX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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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呼啸着卷过草野, 天阶的阴云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黑与白成了这片天地仅存的颜色,风卷着粗盐一般的雪, 叫飞上云端的战鹰也看不清雪野里的远方。

    要塞的女墙上轮值巡防的铁骑束起了衣领,他们的铁甲在这样的天气里被冻得宛如冰雪, 没有铁甲覆盖的半节指骨也被冻得发红。风把城墙上的火把吹得东倒西歪, 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残存的火苗熄灭似的。

    “今夜怕是要起白毛风了。”林笙搓着手,飞星营的轻甲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单薄, 她呵着热气,接了手下人递过来的氅衣披在外头, “巡营的回来了吗?”

    “还没有。”林初从帐子里掀帘出来, 把刚烫好的塞上秋递给她,“估计得到戌时过才回来了, 这天气……关内的马道都不好跑, 何况是交战地。”

    “今年过冬的棉衣还没到, 只能让再北边的暂且用去年的了……好在军屯的粮食还足够。”林笙拧着眉把酒灌了,烈酒烧得她直皱眉。雪野入夜太快, 除非冷得太过, 不然她们这些飞星营的巡防斥候是绝不会饮酒的。

    战鹰盘旋在头顶, 这个天气鹰就是眼睛, 再大的风也不能把它们叫回来, 否则一入夜就是两眼一抹黑。她呼出口白气, 在林初边上蹲下来,“从兵部把调令送过来到现在都一个月了,那边还是不打算放人……那些个白胡子老头真以为有了将军帐就能代替清河在铁骑里的位子啊?真要这么轻松, 咱们各营也犯不着在每年的新兵里挑苗子了。”

    “良将难求。”林初慢慢把自己的那碗酒喝了, 这才将两个陶碗叠在了一起, “京城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把交战地盯紧了不出错就成。真要打起来……也不信座上天子无动于衷。”

    “那就是亡羊补牢!”林笙哼了句,风刺得脸疼,她面上没了往日的轻佻,反而瞧着忧心忡忡的,“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啊……这白毛风要是接连下去,军匠修补城防的速度会跟不上。”

    “别说城防,押运队运送辎重也是难办,马道若是塌了,还要从关内抽调军匠去修。”林初捏着碗放回帐子里,她仰头去看慢慢暗下来的天色,低声说,“还有重骑……再冷下去,战马也是大问题,咱们的马耐力没有狼骑的好。”

    飞星营好歹是轻甲,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因为重量压垮战马,但重骑就不一样了,人和马都受不了在极度恶劣的天气里连日披甲。往年还好说,起码能找到冒头的刺猬,今年对面藏得太好了,铁骑没有目标,就只能稳着来。

    所有人脑子里的那根弦都紧绷着。

    “善柳才是最难的。”林笙想到这儿就没忍住摇头,“西北那块再往上走可就是北漠,风一起啊,雪连着沙子直往人脸上招呼……还要日夜不停地背着重甲,牧烟是真去那儿遭罪。但也没辙,谁叫各营主将里,野战打得最狠的就是她,善柳可不就得让她来吗?”

    “如果清河的判断不出错,西北就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林初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牧烟,我更担心马场那边……”

    “将军!”

    话都没说完,女墙值守的军士突然跳下来冲这边喊了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霎时扶刀就往墙下跑。

    “怎么回事?”

    军士撑着膝,顶着凛冽的风大声禀告:“东北角有情况!”

    林初闻言越过他攀上了望楼,她打了个呼哨,头顶的战鹰顺势飞掠而下。风雪迷人眼,她眯起眼睛蹲身架着弓,侧耳辨别着混在风雪里的鹰唳,在第四声起时射出了掌中的箭矢。

    不多时,战鹰带着被箭矢射中的小兽飞回了女墙上。

    闻讯赶来的轮值队长低头看了眼,叹声道:“又是这样。”

    “怎么回事?”林笙皱起眉问。

    “夜里经常有这种动静。”他抹了把脸,很是无奈,“都怕蛮子偷袭,回回要么放鹰要么让人出去看,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雪野里的兽类没这么近人,这情况不对,但又找不出个中缘由,只能勉强归咎于今冬的天气实在恶劣。

    林笙看了眼过来的这些军士被冻得通红的脸,不忍多苛责别的。这种情况怪不得谁,但次数多了,是把人的精神都吊着不让安稳。

    怕的就是草木皆兵啊……

    黑夜里依旧只有呼啸的风。

    冬日屋里的火盆点久了闷热,时常叫人昏昏欲睡。自打那日进宫后,海商的事便彻底交到了温明裳手里,她领着这个差,即便另设衙门的旨意因咸诚帝尚在思索名讳而未真正下来也不必再去大理寺上差。但甄选合适的官员不是件容易的事,都察院的考评明细不能全信,还要从别的记档里反复核实。

    慕长卿中途做样子似的来过几回,拐弯抹角地暗示她晋王迟早要来找她,后边估摸着是咸诚帝看人实在不着调,让沈宁舟把她抓去考察新立衙门的办事房所在了。

    京中只要有银子不缺地皮,更何况是这种皇家督办的房舍,但真正合适的未必多。这种地方直属天子,既要到六部和内阁频繁走动,又要保证宫中传唤时可迅速入内,真要仔细寻觅再加以打理,也不是什么好办的差。

    只不过慕长卿本就没想着掺和海商里的事,自然乐得清闲跑跑腿。

    午间雪停了,今日洛清河不在府上,温明裳办完了手里的案务,伏案打了个盹儿。她仍旧畏寒,这是木石落下的病根,好在有程秋白在,就是得辛苦多喝些汤药将养。

    醒时窗前的雪融了些,滴答缓慢向下坠着冰凉的水珠。

    温明裳靠着椅背,还没等去看时辰便听见门外有人敲了门。

    高忱月轻轻咳嗽两声,低声道:“大人,晋王殿下到了。”

    温明裳捏着眉心,闻言手上动作蓦地顿住,她放下手,轻轻摩挲着指腹,等了须臾道:“知道了,天气寒凉,请殿下进来说话。”

    门外人应了是,转头去请人前不忘先拉开了门。

    冷风倒灌进来,把桌上的纸页吹得乱了些。

    该来的总会来。温明裳站起身,随着脚步声渐近缓缓抬眸。

    “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慕长珺手中握着一卷文书,见状微微颔首,“温大人免礼。”

    他敲着书册,冷然道:“贸然到访还望大人勿怪,本王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问温大人一件事。”

    温明裳微微一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前些时日,皇姐为吏治的事甄选官吏,其后陛下金口玉言将此事与海商一并交给了温大人。”慕长卿下颌微抬,上前道,“本王当日也为此略尽绵薄之力,皇姐虽未首肯但也收下了折子,但君命既下,这折子也随之交到了大人的手里。”

    “不错。”温明裳不闪不避,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王爷的折子下官已看过了,其中补入工部的人选臣也奉诏调取都察院考评仔细查办过,那份折子五日前已移交内阁,想来内阁学士复核无异后便给了王爷答复。所以王爷今日……”

    “温大人不必拿都察院的考评说事。”慕长珺打断道,“本王若是连这些都不曾看过,又为何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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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折子?”

    他将手中的文书扔到一旁的条案上,纸页随风动,翻到后头是大写批红的“驳回”二字。

    慕长珺眸光微敛,质问道:“这些人清清白白,温大人这二字又是如何批复的,本王想来要个解释。”

    温明裳闻言轻笑。她拿起了那份被丢在条案上的文书,慢慢踱回桌案后,慕长珺看不见她的容色,只能背着光瞧见对方唇边噙着的一抹笑意。

    在冬日里也显得很凉薄。

    这种笑让精于世故的皇子觉得格外危险,但眼前的这个人背后放着的是未来数年里大梁至少半数的财富,那是足够巨大的诱惑。

    “不瞒王爷说。”温明裳从杂乱的书册里翻找出了几页薄纸,她慢条斯理地翻阅了片刻,抖开满是墨痕的纸页,“在下官批复那二字之后,齐王殿下便有意提及个中文章,但齐王毕竟刚刚回京,下官乃天子之臣,自然是要斟酌一二的。”

    她弯起眼睛,看着慕长珺笑道:“王爷要解释,那下官自然可以给王爷一个解释,但要看王爷觉着,听什么样的解释才更舒心。”

    这话里的称谓已经变了。在京中说话许多时候不需要点明,毫厘之差便有可能是天壤之别。

    慕长珺眯眼打量了她片刻,问:“本王若是想要更舒心的解释呢?”

    “那就请王爷移步。”温明裳把那几张薄纸重新叠好收入袖中,“连日落雪,街上的路也难行,好在今日终于见了晴,只是这短短的时日,怕是还不够。”

    这般说着,一封信已经被推到了桌前。

    慕长珺垂眸扫了一眼,嗤笑道:“唉……本王这位大哥,幼时顽劣过甚,这一手字,委实有些拿不上台面,大人书道了得,倒是辛苦看这不入流的字了。”

    说话间,信已被他收入掌中。

    “好。”慕长珺目光低垂,压低声音道,“雪里见晴是好事,明日本王做东,邀大人临仙楼一叙。”

    温明裳笑而不语。

    如今这座宅子外边戍卫的人换了一批,原来阁老调来的人已经返回了崔氏,现下的人都是洛清河给她从别处挑的。这些京中的人不会知道,多半只会以为是咸诚帝钦点的人。

    慕长珺也不例外。

    所以温明裳的无言在他眼里更像是一种默认。

    这就足够让他满意了。

    廊下的风静了一息。

    温明裳站在桌前,她敛着眉眼,微薄的日光从窗子里渗进来爬上她的侧脸,在无声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沉寂。

    “忱月。”

    檐上一声轻响,人已经站在了门前。

    温明裳轻轻敲了两下桌子,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端王府。”

    高忱月一拱手,转身消失在了转角。

    孤雁掠过穹顶。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年关值守,今年兵部同礼部商议的章程还没下来,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羽林还是禁军占鳌头,虽说禁军乐得清闲,但每每看着羽林趾高气昂的模样都觉着憋着口气。

    洛清河办完余下的杂事,正要回府,恰好赶上巡防的一队禁军回来。为首的佥事是个年轻的姑娘,这年头在这种地方领军籍的不容易,她脑子转得挺快,于是洛清河把她提到了这个位子上,一来二去打照面也算是会多说几句提点的那类人。

    “总督。”

    洛清河于是停下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事?”

    她挠了挠头,看了看四周才小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最近传闻,说是北境要不太平,您怕是随时都得回去了……就想着见着总督再多说几句。”

    洛氏子息凋零,但这一代却是名望最盛。一门双将,让多少闺中女儿都生了策马卫疆的梦……但不是什么人都能从军,更何况还是雁翎的铁骑,洛清河初初回来的时候,禁军里许多人都觉着她多待几月都是好的,谁成想竟能走到如今。

    这里头的人聪明得很,听到这些风声,也都猜想等到洛清河走了,禁军这两年的日子也算到了头。

    毕竟东湖营盘踞日久,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又能如何呢?

    洛清河闻言多看了她片刻,有这些想法的不在少数,她也猜得到今日大概是个怎么回事,“若是真的,你是想随我去雁翎吗?”

    那姑娘怔了一下,连忙道:“是!就是不知将军……”

    “……军籍在户部皆有黄册,禁军直属御前,我动不了的。”洛清河抿唇露出个温和的模样,“你知道交战地是个什么样吗?那里可不是京城温柔乡。”

    “我……”她还想再说,却看见洛清河抬起手示意她听下去。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但是放心,禁军不会回到从前,否则我没必要费心劳神。”洛清河道,“这世上无名者众,就连我,都未必后世留名。铁骑拱卫北疆,禁军和羽林护卫京师,每个人只要不是苟且偷生之辈,那便皆是英豪,谁说定要沙场浴血才不枉此生。”她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这里是大梁的心脏,长安有失,那么铁骑再强大也是无用。”

    面前人听罢面露茫然,她似是还想再问,忽闻校场外马蹄声急。

    “主子!”宗平滚下马背,他来不及狂奔至洛清河身边,抬臂扯着嗓子大喊。

    “雁翎急报——”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

    象征亲王的五铢冠被打落在地上,慕长珺颤抖着捂住脸,难以置信一般颤声道:“……爹?”

    “唤陛下!”咸诚帝猛地一拍桌,怒道,“朕的旨意还未下达,你便敢私会官员意图安□□的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儿臣冤枉!”慕长珺急急喘息,连忙道,“是温大人给儿的手书!那上边是大哥的字迹……儿臣——”

    慕长卿原本百无聊赖地站在旁侧,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二弟不能这么说话吧?我这几日可是奉陛下的命一直在办正事,哪来的时间给你写这些玩意儿?陛下若是不信,喏,沈统领不是在吗,一问不就知道了?”

    慕长珺蓦地一愣,又指向温明裳,“那便是温……”

    “你那折子上面的批红是朕看过的。”咸诚帝面色更沉,“温卿手里有什么朕一清二楚,新设所司的名单也是朕过目的!在你邀约她的那一日,她便拿着你的这折子和一应事由入宫给朕详禀了!还有你皇姐,朕问过她这些事,没有一个字有差错!”

    “晋王殿下那日来访,臣说的是臣乃天子之臣。”温明裳揣着袖,气定神闲地冲他笑,“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殿下如今大可将当日所言种种悉数告知陛下,臣若是说了半句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当即便可斩了臣以正视听。”

    慕长珺敢吗?他不敢。

    所谓更舒心的解释,便是坐实了他有意在圣旨下达前横插一脚。

    宫中缄口不言,咸诚帝根本没打算让旁人知道这地方直属御前,他可以放手将朝中各部交给他们争斗,唯独这个不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温明裳冷眼看着这场父子之间的叱骂,谁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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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端王的弱点是仁善,可晋王的弱点不也那样明显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罢了。”末了,咸诚帝一拂袖,指着跪在阶下的慕长珺道,“传朕意,晋王禁足三月,给朕在府上好好反省!”

    一旁的沈宁舟拱手称是,这才让羽林将晋王拽了出去。

    慕长卿自然不会在这儿碍眼,也随着拱手退了下去。

    殿中一时只余下座上的天子与温明裳。

    咸诚帝垂首端详那封信许久,突然抚掌大笑,“好!好一手偷梁换柱!”

    “这信,是大郎给你的吧?”他起身向下走了两步,“阁老的书道不差,温卿的字也相当好。那么温卿可知,这信出自谁的手?”

    温明裳拱手而立,道:“回陛下,臣不知。”

    “现如今朝中书道大家当属安阳侯,他门下弟子于此道造诣几可乱真者,京中只有一人。”咸诚帝大笑道,“人,就在端王府。”

    温明裳这才露出个恍然的神色,赶忙躬身道:“臣愚钝,多谢陛下提点。”

    “心思不错,权术一道上能迈出第一步,那便是好的。”咸诚帝感叹着,过了片刻才缓过神,“好了,此事便算作意外之喜。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新设之所的牌匾朕拟好了,既为定权只用,不妨赐名天枢,过些时日你甄选的第一批官吏便可入阁查办一应事由。朕……”

    话音未落,门外风声骤起。

    “陛下——”内宦连滚带爬跪倒在殿外,跪伏捧上掌中书文。

    “雁翎急报,北燕犯境!驻军与拓跋焘为首的狼骑相遇东山脉,同时——”

    尖细的声音连着人都在抖。

    “西北突袭,沧州关隘之外要塞悉数失守,主将已经殉国了!”

    黄昏来得格外早,火红的霞光烧红了整片天空,像是日晕消失前燃尽最后的温度,将黑夜的冰雪阻隔在光芒之外。小院的经幡被风向上卷起,裹挟着枝梢的残雪与枯叶。霞光透过翻卷的经幡,越过窗棂铺陈入屋舍,落下一束束斑驳的旧影。

    这是侯府的西北角,平日里这座庭院除却下人打理外多是紧闭不开,若说它处府中人长居的院落虽也沾了将门之府的肃穆端正却仍留了主人的匠心别趣,那这座院子给人的感觉便凛然之风更甚。

    院外狮首覆雪,廊下灯火通明,迎门长案上的白烛似是不知年月地燃烧着,落下堆满铜台的烛泪。

    四方清寂无声。

    这是靖安侯府的祠堂。

    洛清河从随侍的黎辕手里接过了香,上前插入了炉中。古旧的神龛前摆放着无数牌位,那上边的字样在昏沉的光晕里逐渐模糊开,好似叫人看不真切。

    黎辕在重新递上干净的巾帕后退步慢慢退出去,在离去之前,老管家的目光忍不住在最前方的牌位上流连,最终化作了无声的长叹。

    塞外几多征人骨,回望满眼皆落尘啊……

    洛清河走到牌位前,拿起了最近的那几块细心擦拭。牌位的末端在动作间轻轻敲过她腰间挂着的新亭,响声清脆。

    刀镡上的红玉在昏暗的火烛下灼灼生光。

    属于长姐的那块牌位,上边的字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洛清河把巾帕收进袖子里,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廊柱上至今清晰的刻痕。最下边的那些痕迹已经模糊了,像是孩童攀比身量时随意划开的,但唯独最上边的那处痕迹清晰如昨,那要比她人稍稍高些。她唇角微微抿起一点弧度,把腰间的新亭取了下来放到牌位面前的刀架上。

    新亭是日常的佩刀,但不是雁翎的战刀。

    她要把它留在这里。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缓缓掀袍跪在了牌位前,香烟袅袅而上,像是消逝的魂灵重归,俯瞰着人世众生。

    北风已经起了。

    一切都如预料,却也有所偏差,但多年的经验不会骗人,那些在朝中文官们看来无稽之谈的预感与猜测如今一一应验。

    很多话藏在心里太久了,临到阵前也是说不出口的。洛清河叩拜后撑膝起身,忽然轻轻笑了声。

    “众生万相,我不求他物。我走前来,是……是愿不论来日几何,存者几多。”

    穿堂的风掠起衣袍的鬓发,她站在光影交错里,面对着神龛,就好似越过生死与无数前人四目相对。

    “若你们在天有信,佑我袍泽英灵。”

    廊下脚步声遽起。

    洛清河回过头,靛青的一角衣袂像是恍然间撞入她的视线。

    温明裳喘着气,肩上还留着不知何时散落的雪花。

    她手上攥着一纸密诏。

    不知为何,目光相接的一瞬两个人都笑了。

    洛清河缓步走出祠堂,长案的白烛已燃至底端,天际的霞光也逐渐暗沉。她接过了那一纸密诏,抬手盖在温明裳发心。

    “陛下让你今夜入宫。”温明裳微微抬眸,低声说,“明日朝会过后,你就要走了吧?”

    洛清河没答,她垂首抵着对方的眉心,噙笑轻声问:“怕不怕?”

    温明裳深深吸气,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冰凉的指尖顺着下颌一路向上,最后落在洛清河的耳廓上。

    神龛前的牌位似乎也随着光晕的消失而重新陷入昏暗,洛清河背对着它们,站在灯火通明的回廊下。

    “有点怕。”这世上没有不败之师,温明裳指尖轻轻摩挲着,反问道,“你输过吗?”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颔首。

    于是温明裳又问:“这一次呢?”

    雁翎的近侍们戴了甲站在院外。

    没人能说清仗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当这场平息了数年的烽火重新被点燃,饥肠辘辘的饿狼卷土重来,鹿死谁手就成了个未知数。

    可是温明裳却先她一步说:“你会赢的。”

    这就是在神龛前洛清河没说出口的话。

    “阿然,我在京城等着你。”温明裳眨了眨眼睛,凑近洛清河耳边轻声道,“天枢阁已成,我日后走的每一步,都会踩在昔日窃位素餐者的脊背上……我会重整清流,来日那就是一个与今日有着霄壤之别的大梁朝堂。”指尖有意无意剐蹭着耳垂,她的目光投向那片黑暗,再开口声音微哑,“你说过你属于我,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六合之外的神鬼也不行。

    “好啊。”洛清河握住她的手腕贴紧自己的耳侧,“请卿高坐庙堂上,勿惹人间白骨枯。天枢阁统领群臣之时,我收拾好那破烂江山赠予你。到那时……”

    她低下头,半晌才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把你想给我戴上的东西带来吧。”

    作者有话说:

    信是小婉也就是端王妃写的,主意是齐王出的,计划是长公主想的(。

    大概后面有挺长一段的分居时间(什

    感谢在2022-10-10 00:47:282022-10-12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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