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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动,叹了口气摆手,“罢了,叫人多看着些。好歹夫妻一场,留着点情分也说不准。”

    他转身入内,权当做没看见。

    禁军的人多少知道温明裳和洛清河关系匪浅,他们见惯了权贵的那些腌臜事,此刻面对着温诗尔也格外小心,为首的军士还反复叮嘱她说若觉不对,定然记得喊上一声。

    温诗尔朝她微笑,算是应承下来。

    柳文昌被羁押在正堂。府中满地落红,本该开得正盛的芍药也落了,像是这满院荣华终有一日走到了头。她看着天色,这一路走得很慢,像是要记住什么。

    未戴上镣铐,柳文昌尚能自如行动,他弯身拾起一片被泥水浸染的花瓣,抬头瞥见妇人藕色的裙角。

    院中石桌上正煮着茶,如若不是知道门外百千甲士把守,怕是真会有人觉着此处坐着的不是阶下囚。

    “今年济州的新茶,此刻方有闲情打开。”柳文昌轻轻呵出一口气,看着她说,“一同饮一杯吗?”

    温诗尔垂眸不语,却缓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

    这便是个应允的意思了。柳文昌如是想,他低眸点茶,院内万籁俱静。上一回这般情景……好像还是多年以前书院外的一方小舍。

    温诗尔自随他回到柳氏之后再不着艳色,今日恐是第一回,也叫人轻易回想起曾经。他心中有愧,与其说是偏心,不如说是见一次便会唾弃一次自己。他害怕见到的是少年时的影子,那些传颂于口的文心素愿,于今日满手尘泥者而言无异于剜心刮骨之痛。

    他们停不下来罢了。

    “这么多年。”柳文昌将茶盏推过去,至此才开口,“我竟不知你在京中还有如此本事的相交之辈。”

    “你不知道的有许多。”温诗尔端起茶盏轻轻吹气,“很久之前,你可以停下。”

    柳文昌自嘲一笑,却不答这话,反问道:“比起这个,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道的本家账册?我未曾带你回去过,这些也本该不由我操办。”

    “耳濡目染。”温诗尔抬眸看他,静静饮下茶水,“我的确不过深宅妇人,一无所知……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的。”

    “裳儿。”柳文昌了然,“你只是将那孩子猜中的东西记下了。所以即便族中不孤注一掷,她仍有法子将之搅得天翻地覆。”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后院脚步轻轻,他闻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瞥见一角群青的衣袂。府中没禁足,那条路是通往后院的。

    温诗尔同样瞧见了,她收回目光,只说:“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来见你。”

    “知道。”柳文昌点头,嗤笑道,“你为木石而来。”他不再掩饰,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一抖出,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的,在小辈的眼里,族中似乎仍旧延续着名门的荣光。

    微风带来的呼吸声都变沉重了。

    温诗尔看着他的目光都变得悲哀。

    “方子不在府中,本家的也早被下令焚毁。”柳文昌道,“诗尔,只要没有木石的铁证,柳氏便能存一息之机。你说得不错,裳儿手里有什么我这几日想明白了,但你不懂的不是这个,是朝局。”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她若是真有把握,将证物奉上,将你捞出去并非难事,因为她是天子近臣。可你知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要留我等,做来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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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啊……”

    温诗尔放下茶盏,她没有答话,听见柳文昌继续说。

    “你此举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柳文昌霍然回首,“君王赠予她的也有一日定可收回手中,我族若亡于此时,天子一定让她留千古骂名!”

    温诗尔扶着桌沿起身,裙角扫过低垂的草叶,拖拽开明晰的湿痕。她抬起眼,微微笑起来反问。

    “是吗?”

    巳时正,京郊放眼望去雾锁烟迷。昨夜的大雨好似不过探路石,黑夜遮去了大半的呼啸,也敛藏住了这场雨的爪牙。

    一小队羽林勒马立于官道正中,将平整的官道硬生生断成了两处。这条路寻常商贾行人不大走,赶过来的多是入京传讯的驿站快马,昨日的命令一下,驿馆的差役都转了道,这里更是久无人声。

    他们守在这儿,是为了等人。

    沈宁舟守了小半夜,此刻听见终于有马蹄声传来,她打马向前,在来人身影渐近之际大喝一声停下。

    东湖直属御前,她既然在此,那便代表的是天子。

    “二位大人,别来无恙。”沈宁舟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奉陛下旨意,来此迎温大人入宫。”

    日夜兼程,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温明裳眼下青黑,强打精神看她一眼,问道:“沈统领,陛下旨意我等为臣自当遵奉。但可否请大人告知,此刻京中形势如何?”

    沈宁舟气息微滞,很快如常答道:“一切如常,三法司已然秉公执法。令堂今日请阁老首肯,去往府上见令尊一面,陛下已然开口,今夜亲至鞫谳,温大人自可放心。禁军承长公主之命戍卫府外,可保万全。”

    她稍稍一顿,看见洛清河侧头像是跟温明裳说了些什么后跳下马,犹豫了须臾也跟着下来,“令堂所言亦事系丹州,温大人心怀苍生乃社稷之幸,是以陛下希望大人及早入宫觐见,也好为此等大案多添裨益。洛将军亦如此,陛下这几日也时常提及将军所行。”

    “她去见柳文昌。”踏雪被洛清河牵着向前,走入羽林之中,温明裳坐在马上没动, “可有他人相陪?”

    “不曾。”沈宁舟摇头,羽林跟着她下马,此刻人就在正中央,她刚松了口气想接着往下说,便瞧见洛清河松了马辔行到面前。

    “洛将军?”

    “陛下旨意在先,我自然是要先行入宫的。”洛清河面上也带着疲惫,她勾唇浅笑,像是顺从般说,“沈统领在此久候,也是辛苦。”

    沈宁舟张口欲答,却听她话锋一转。

    “只是百行孝为先。”洛清河抬眸,“对不住了,沈统领。”话音未落,她扬手一掌拍在踏雪身后,随之一鞭子摔在了周遭的战马足下。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连带着近旁的几个军士都被带倒栽到了地上。踏雪在一片混乱之际扬蹄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沈宁舟暗道不好,她没管手下的人,翻身上马想要追,可刚跑出没两步,身侧便是一下剧烈的冲撞。

    羽林的战马不配甲,经不起这样的撞击,顷刻间两方都步伐紊乱。沈宁舟经历稳住坐骑,再抬头时已见洛清河勒马站在她面前。

    四境守军,论骑术没人比得上雁翎的铁骑。沈宁舟连她是何时抢的马都没注意到。

    “沈统领。”洛清河面上的笑意淡下去,风雨晦暝,她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惊雷与天幕撕开一道刺眼的口子,也映亮了将军眉目的霜雪。

    沈宁舟又惊又怒,“你……”

    新亭的锋刃在大雨瓢泼之前显露,洛清河看着她,诚恳道:“你我皆为人女,还望体恤这等违逆之举,来日我必亲上太极殿,向陛下请罪。”

    “而今……”她余光瞥了眼身后,半晌叹息道,“让她去见她母亲一面吧。”

    城墙放眼不见天日。战马踏过青石,未受到半点阻拦。

    潘彦卓抛下手中的石子,轻声说:“风来了。”

    少年回过神看向长街尽头疾驰的人影。

    “要去吗?”

    “不用。”他垂下眼,“有的事情,一辈子看一次就足够了。”

    在他头顶,金翎信鸽冲天而起,飞入九重宫阙。

    康乐伯府的对峙仍在继续。

    柳文昌错愕地看着温诗尔,似是难以置信般反问:“何意?”

    温诗尔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于桌上,那是柳文昌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不止一次亲手将此物转交,借以戕害控制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这东西明明该在几日前三法司彻查府中时被取走当物证了,怎么如今还……

    “你们所仰赖的,无非便是一句声名。”温诗尔缓步行至他面前,垂头薄讽道,“从前乃悖逆亲族,其后乃罔顾人伦,到如今便是所谓千古骂名。可是柳文昌,来日遭人唾骂抬不起头的不会是颜儿,是你们。”

    柳文昌眼见她迫近,忽觉喉头发紧。

    院外禁军的脚步也在逼近,甚至能听见在后院偷听的柳卫被擒下后的警告。

    有什么早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空置的瓷瓶轻极了,风骤起,茶具骨碌滚了满桌,瓷瓶倾倒,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小块白瓷片飞至他足下,却顷刻染了红。

    “你——”柳文昌倏然间瞪大双眼,他猛然抬手抓住面前的妇人,强硬地抬起了那张脸。

    满手黏腻,满目的猩红。

    “现在,你明白了吗?”

    温诗尔仍是笑着,身后禁军惊呼声已起,她抬手拽住柳文昌的衣袖,凑近时像极了情人的呢喃,但每一个字都是刺骨的刀剑。

    “自今日起,无人可以其母之罪,以出身为名……系于吾儿。柳文昌,你我二十三年的一子,已了了。”

    衣袂随风翻飞,雨珠终于落下,滴落的乌血混在雨水里,在他们足下铺开暗沉的殷红。藕色的衣裙飞舞着,像是翩然绽开的莲,可那一眼的盛放便是落幕了。

    军靴狠狠踩在他肩上,踹得一个踉跄,他额头磕在石板上,仰面冷雨滂沱。

    高忱月没功夫理他,只是转身道:“程姑娘!”

    程秋白顶着雨,冷凝着面容将银针刺入穴中。

    木石一旦发作,药石无医。她说过太多遍,可时至今日她明知如此还是跟着高忱月来了。

    多一刻也是好的。

    “温大人她回来了!”高忱月跪伏在面前,像是怕温诗尔听不见一般抬高声音涩然道,“求您……等等她!”

    程秋白额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不行……”她咬紧牙关,抬眼对上那双逐渐涣散的眸子。

    禁军拿起桌上的杯盏,又看一眼柳文昌,气不过拎起他的衣领对着脸上来了一拳。低低的骂声混杂在雨声里,满院喧扰。

    温诗尔眸光渐暗,她眼睫颤抖着,雨水顺着滑落指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但就在此时,一声呼唤穿过惊雷骤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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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将死之人的耳中。

    “阿娘——!”

    高忱月陡然抬头。

    温明裳跌撞着近乎摔到她面前,颤声唤:“阿娘……”

    程秋白沉默地收了针。

    回应她的只有指尖几不可察的力度,周遭随着这一声声的痛哭变得格外安静,无关的人自觉退了出去,将余下的时间交给了匆匆赶回的人。

    温明裳捧着那双手贴在自己脸上,指尖残余的那点力道像是一如往常般滑过她的鬓发,却很快消失不见了。

    她仓促地抬起头,眼前的那双眼已经合上,唇边的血迹因雨水冲刷而变得浅淡,但她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叫她一声颜儿了。

    作者有话说:

    姬友:早点发吧不然我担心你读者今晚睡眠问题。

    我其实一开始做大纲的时候没让小温见这一面,但我也确实舍不得。纠结之后就跑去问朋友了,最后她俩分别给我的回答都是见但是不完全见到了,所以最后写出来的就是这个版本(。

    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循环水上灯x本来有点想聊温诗尔这个角色的,但想想还是你们自己理解吧。可能站在作者的角度我写她会套在母亲这个角色里,但是这一类人她们不应该是作为母亲勇敢,而是她们身为女子本就可以勇敢。

    感谢在2022-09-14 22:58:192022-09-16 19: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4章 蚀骨 【ZX整理】

    兰芝几月来留在京城养伤, 她将这一方宅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待主人归来,却不曾想最后等来的是这样的一个消息。满院繁茂的花草都失了颜色, 好像随着这场雨,满庭芳都成了天边的游魂, 找不到方向与意义。她站在屋外来回踱步, 敲了好几回门皆是无人应答,又不敢直接推门进去。

    宅子外边也站着一圈三法司的人, 李驰全姗姗来迟,却不忍贸然叩门, 只是撑伞站在雨中, 任凭大雨泼溅,湿了长衫。纸包不住火, 不消多久温诗尔已死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届时不论旁的, 三法司要面对的是满城的民怨。要解决这个隐患,第一等大事便是找温明裳, 可这丧母之痛……又岂是一两日能平息的。

    好在并非全然无解, 他在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终于等到了一个从宫中回来的身影。

    侯府的府兵牵过缰绳, 将累极的马儿带去休息。洛清河抬眸看了他一眼, 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浑身都湿着, 连肩上的披风都来不及摘下。雨水顺着下颌线缓缓滴落,将军半张脸都隐没在昏暗的阴霾下,显得冷峻而苍白, 再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清雅。

    “洛将军。”李驰全在她抬步上阶前叫住她, “烦请转告, 仵作验明尸身自当完璧归还。今夜三法司金麟台议事,天子亲至,还请温少卿……”

    他话音愈低,到最后近乎说不下去。草木尚有情,何况是人。

    洛清河回头,抬臂向他微微弯身,“知道了,李大人与诸位且回吧。”

    三法司的人见状赶忙回礼,直至人转身入内才逐渐退去。

    “将军……”兰芝留意这前院的动静,见到洛清河进来刚忙上前去替她摘掉了滴水的披风,“温大人她……”

    “兰芝。”洛清河对她报以一笑,“去帮她取朝服放在外间,待会儿侯府的人送热水过来,放门口便是。”

    她没说为什么,但人既然回来了,自然也就有了主心骨。兰芝“欸”了声,匆忙提裙下阶去办了。

    已近黄昏,又是阴云满天,目之所及皆是昏沉。主屋没锁,却也没点灯。洛清河推门进去,先听见的是极轻的滴水声。

    她目光微抬,掀开垂帷时对上坐榻边上席地而坐的那人投来的目光。

    温明裳没换衣服,湿衣贴着肌肤,让她整个人都失了血色,一眼望去尽是青白灰败的颜色。她像是浑然不觉,任凭冰冷侵蚀着意识。

    高忱月送她回来的,未经内阁递请天子批红,六扇门依律不得私涉朝政,但那般情况下,也没人顾得上太多。温诗尔的尸身尚不能被带回去,因着这一桩人命去得突然,不论是碎去的瓷瓶还是桌上的茶盏都会叫入内查看的人思及毒杀,所以三法司仵作必定是要验尸的。

    木石在太医署的记档里有所记载,再加上现场还有一个程秋白,纵然咸诚帝原先想要压下柳家木石的祸患,此刻也必定是不能了。

    正因此,今夜才会有所谓的亲鞫。

    他不会给身为臣子的温明裳半点喘息的机会。

    洛清河脱下了外袍扔在木施上,走进去跪坐在了温明裳面前。她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去解开了温明裳身上的衣袍。床榻边放着两套干爽的衣物和帕子,她取了过来,一点点将水迹擦拭干净。

    温明裳从始至终一直任凭她动作,她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麻木地抬起手臂又放下,进而被人抱起放到了床上,接着才听见那第一句话。

    洛清河问她:“冷么?”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可此时已近盛夏了。

    “……冷。”温明裳抿起一点嘴角,她好像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只是茫然地抬指覆在洛清河的面上一点点摩挲,过了许久才颤声道,“阿然……太冷了……”

    呜咽的尾音飘散在风雨里,眼眶里的泪水缓慢滑落,她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回过神早已泪流满面。

    洛清河张开手臂用力地将她圈在了怀中,一言不发。她尝过大雪里失去至亲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懂得亲眼目睹至亲至爱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是何样的悲恸,她沉默着红了眼眶,贴紧了温明裳冰冷的面颊。

    像是无形的屏障,在大雨里毫无保留地将怀中的人庇护其中。

    温明裳耳畔嗡鸣,伏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破碎的声调几乎拼凑不出清晰的字句。

    她在洛清河回来之前便知道屋外定然站着三法司的人,但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寒意一并漫上来叫人头痛欲裂,她甚至无心去细思这到底是因为雨水还是她身体里潜藏的木石再度发作……她坐在昏暗的屋内,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温诗尔倒在雨水里满面乌血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那日决绝的一眼便是最后了呢?那堆碎玉还放在博古架的锦盒内,她本想着待到回来便让人去修补回来的,可是……又哪来的以后?

    碎去的玉不复当初,人亦如此。

    她甚至带不回母亲的尸体。三法司将她带走时,温明裳站在雨里,忽然有那么一念,若是她不斗了,不去管那些阴谋算计,是不是她本还有机会的?可是下一瞬,当她抬眼看见被押解离开的柳文昌,转头看见府中柳氏族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流露的快意,她却又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的母亲死了,这些人还能完好如初地站在她面前,好似她温明裳才是那个机关算尽却不得善终的可怜虫。

    恨意随着痛苦疯狂滋长,她从未有任何一霎比现在更加憎恶柳氏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在场的这些,还是远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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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问其中事的无关者。

    他们该死。

    可她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在不断地将逃脱出牢笼的野兽往回拉扯,告诉她本不该如此。

    太冷了,也真的太疼了。

    “我……”温明裳哭到声音沙哑,她红着眼抬头,嘴唇颤动着。

    洛清河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我让兰芝去帮你备朝服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但那束目光太过坦荡轻柔,像是触碰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这不是一句玩笑。

    “去吧。”洛清河微微一笑,低眸说,“有些事在旁人眼里自是可以不做,但于我们而言,不行的。”她轻轻叹息,想起几年前同样的那个雨夜,“阿颜,若你觉得这才是对的,那便如你所想的去做吧。”

    “对不起。”温明裳颤声说,她像是想强撑着露出个笑,但现在实在是太勉强了,“你那时说过,憎恨会……”

    “可是很难不是吗?”洛清河捧起她的脸,在眉心落下一个安抚般的吻,“她为你扫平了所有的顾虑,柳氏门生所有的说辞如今皆成了笑柄。所以去吧,既是自作孽,那便该以命相抵。”

    “律法为先,一报还一报,再公平不过了。”

    崔德良到金麟台时人已经齐了,他听闻噩耗时亦是震惊,温诗尔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轻易击碎了原先所有的布置。他抬眼去看下首的温明裳,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没人敢先开口去和温明裳攀谈,女官苍白的面容和泛红的眼眶无不昭示着这半日来她心中的痛苦与煎熬。

    好在此时内宦扬声高呼天子到,才解了这阵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沉默。

    咸诚帝落座上首,这才抬手示意群臣起身回话。他的目光流转间投向垂眸不语的温明裳,叹息着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悉数知晓。温卿啊,此事……是朝中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温明裳向前垮了一步回话,神色依旧木然,“天灾难防,人祸亦如是。柳氏过错在前,意欲杀人灭口在后,陛下明察视听,也难防小人奸佞。”

    这番话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全然是为朝中开脱。三法司的众人听来更觉心中不是滋味。

    “你母亲的尸身已由仵作勘验。”咸诚帝眯起眼,痛心状,“本该死者为大,但此事所系太大,实在是……唉!实乃朕之过!但温卿供职大理寺亦铭记我大梁律法为先,是以今夜,朕亲鞫罪人,定要给温卿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一拍板,冷声喝道:“来人!将人犯押上来!”

    话音刚落,囚服镣铐加身的柳氏父子皆被带到殿上。押解的羽林面色肃然,手下动作丝毫不讲情面。

    温明裳目不斜视,像是未听到柳文钊的痛呼。

    时至今日,他们仍在喊冤。

    “陛下。”崔德良先一步上前,“所述供状之中,贪墨一事已交由户部查办,这是内阁整理好的档册,请陛下过目。”

    咸诚帝接过他递上的文书看了几眼,猛然拍桌怒道:“证据在此,康乐伯,你等还敢喊冤?!”

    “陛下!”老太爷砰砰叩首,声泪俱下道,“此为罪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圣裁,勿伤忠良之辈啊!”

    柳文昌也在此接话:“陛下,丹州疫病,亦是臣一意孤行,还望陛下念及我族数年苦功,开恩。”

    “那还有一桩呢?!”咸诚帝不耐地皱眉,“尔等数年戕害朕肱股之臣!”他指向温明裳,厉声道,“不认吗?!”

    “陛下!”柳文昌道,“我等从未听闻此物,那妇人今日暴毙院中也非……”

    这是仍要将木石之患抛得一干二净的意思。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终于在此时向前迈了半步。

    堂前霎时静了。

    “温卿?”咸诚帝挑眉看她,“哦,朕想起来了,温卿前些日奏报上写了,罪人已伏法,供词也一应俱全。”

    柳氏父子闻言登时面如土色。

    咸诚帝微微一笑,道:“温卿今日,可是带了给朕信中的那份呢?”

    “陛下。”温明裳抬起头,缓缓掀袍跪下,“此前,臣需先向陛下请罪。陛下口谕,命臣回京即刻入宫回禀,然臣挂念母亲,抗旨不遵,此为悖逆,依律需请陛下先行裁断。”

    “此罪可恕。”咸诚帝挥手道,“父母亲族,心有牵念人之常情。”

    “谢陛下。”温明裳话音一顿,缓缓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写好的一纸文书,“诉状在此。主犯魏执,暴毙丹州狱中,其余人犯皆稍候押解入京,以待圣裁。时疫自柳氏三子柳文昌始,所为乃我大梁国库。”

    柳文昌骤然瞪大双眼。

    温明裳跪得笔直,字字清晰道:“人犯二十三人,所述供状皆如此。族主入狱候审,柳文昌为柳氏阖族,决意摧垮姚氏以迫京中世家惊醒相帮。此行一藐视我大梁律法,二悖逆我大梁主君,三致使丹州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实为丧尽天良之举。还请陛下圣裁,依律……诛之。”她缓缓起身,此时方侧过身去看柳文昌,“此为其一。”

    咸诚帝面色渐沉,他已粗略看完那份供词,自然知道温明裳递上来的是魏执最后吐露的那些供述。

    “还有其二?且说来听听。”

    温明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家人,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唇角微勾,笑意却是凉薄。

    “其二。”她回过身,直视座上天子,“家母陈冤所书,木石之毒。桩桩件件,皆写于陛下面前的供述之上。至于罪人所言的暴毙院中非己所为,实乃谎言。”

    “你!”柳文昌惊怒道,“陛下!臣绝对不曾做过!茶盏无毒一验便知!是她……”

    “陛下。”温明裳微微低眸,轻声道,“仵作验尸虽明日一早方有定论,但家母所言并非她而是臣,臣的身上,确有木石之毒。此事,有一人证,京城药堂之主,程秋白。”

    咸诚帝沉郁着看了眼堂下,道:“药堂,的确可靠。这位程大夫是如何说的?”

    “木石之毒无色无味,经年累月服下,便再难断绝,终有一日可成夺命之灾。”温明裳缓步向下,直视着三人,“但程姑娘闻之并非嗟叹行事之恶毒,而是另一事。木石记载早已断绝此乃太始皇帝立朝便下的铁令,凡有不遵视为谋逆!那么下官请问三位……从何得来的此物?又为何用得如此……驾轻就熟。”

    她未等人反驳,随即大笑出声。可迎着她目光的柳文昌在那双眼里的尽数是憎恨与讥讽。

    “陛下,既用得如此驾轻就熟。”温明裳咬字轻轻,“又何必在茶盏上下毒呢?”

    堂内议声四起,落在他们的目光都变了。

    何等怨毒的行止啊!如此家门怎能自诩大家!

    温明裳还想再说,却忽然听得崔德良一声奏请。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见阁老深深向着天子一拜,恳切道。

    “温少卿所言,句句属实。虽未自柳氏族中搜查出罪证,然尚有一物存留,此刻正在药堂之内,此为臣所知种种,还请陛下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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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温明裳低声唤了句,却被身侧的另一人拽住了衣袖。

    姚言成微不可察地向她摇头。

    崔德良跪捧文书,再次一拜道。

    “太始帝亲命断无更改,百年光阴即便未曾身涉其中也享族中恩荫,断无无辜之理。请陛下裁断,依我朝律法,阖族,当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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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梦魇 【ZX整理】

    一场鞫谳结束已是夜阑人静。这场雨终于偃旗息鼓, 阴云散去,月光露出朦胧的孤影,余下的水珠顺着宫墙檐角缓慢滴落, 汇成一个个水洼,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弯刀。

    温明裳走在末尾, 和内阁的臣属隔着几个身位。她在漫长的鞫谳里筋疲力尽, 只能在踏出宫门时低声唤了句先生。

    车马皆停在前面。

    崔德良转过身看了她片刻,却什么都没说。他向前迈了半步, 伸出手落在这个学生的帽顶,极轻地拍了两下。

    “回去吧。”他说, “明日一早还要去接你母亲回去。”

    此刻委实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温明裳低头应了声, 拱手躬身目送老师离去。

    靖安府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温明裳扶着车沿上车, 抬眸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时微微一愣。

    洛清河探身过去放了车帘, 解释说:“去了一趟公主府, 得把这个拿回来。”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握着的禁军腰牌。

    这东西在她离京前交到了慕奚手里, 如今她回来了, 只要咸诚帝一日不下旨收回, 她就仍是京城禁军的总督统领。沈宁舟在她手里吃了瘪, 但这个亏只能被羽林闷在心里, 咸诚帝是绝不能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提的, 因为只要他当真要罚洛清河,那也就意味着他得认下阻挠温明裳的这桩事。

    百行孝为先,这么个旨意实在是欠妥的。

    府兵扬鞭打马, 驾着车转上街道。

    这个方向不是回侯府的, 而是去御史台的。

    她们之间有种无言的默契, 温明裳没说今夜的安排,但洛清河在她出来之前便吩咐了府里的人不必回去。黎辕在此之前并不赞同她们长途奔波还要再御史台外等一夜,但他终归没有开口去辩驳主家的决定,或许因为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的离合悲欢。

    马车停在门前,府兵在旁扶刀戍卫,没去惊动任何人。洛清河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吏胥提着灯守在门前,也权当做没看见这车马。

    奔波数日,疲乏自是不必说。白日里因着温诗尔的事尚可强撑,但夜愈深,温明裳到底是撑不下去了,她眼皮耷拉着,不自觉地往边上靠。

    洛清河给她摘了官帽,稍稍侧身让她靠着睡。出来时黎辕吩咐着人在车上备了多的外衫,此刻倒是正好能披上。她轻手轻脚地拾掇了一番,抱着人也跟着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不沉,夜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场雨,洛清河不知睡了多久,被雨声惊扰睁眼时听见耳边又轻又含糊的一声呓语。她拧着眉,骤然便醒了神。

    贴在她身侧的肌肤微烫,藏在衣衫下的手紧抓着,泪水已打湿了洛清河肩上的衣料。

    洛清河抬手替她拭了泪,顺带着试了一下她面上的热度,很轻地唤她:“阿颜?”

    温明裳眉头紧缩,下意识应了两声,整个人却都紧绷着。她像是陷入难言的梦魇之中,汗湿了鬓角,惶然间找不到出路。

    天还未亮,班房的吏胥低着头打盹儿。门前的石狮面目狰狞,在昏暗的灯下愈发显得生人勿进。月光早潜入了泼墨般的天幕里,连鸟雀都在夜色里匿踪。

    洛清河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抬手放在温明裳脑后顺着散下来的发轻揉着。她的唇随着动作擦过对方耳廓,马车里坠了个小香炉,此刻熏得人耳垂嫣红。

    温明裳枕着她的肩膀,在一声声低低的呼唤里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热度还没散,这个时节在外头的肌肤相贴让人难以自抑地发汗。洛清河把她颈边汗湿的发拨到了后边,等到人睡得熟了些才探手去支开了一点窗户。

    府兵见状忙上前去。

    “天明后去请程姑娘。”洛清河压着声音吩咐,“带府上的腰牌过去,若是说人去了刑狱,便也走一趟,就跟傅中丞说是我的意思。”

    府兵垂首应是,她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洛清河看了眼他们身上湿透的衣裳,想了想道:“明日办完,去跟黎叔说我叫你们下差一日,轮值的人依次补上。”

    总不能叫人白淋了一夜的雨。

    她说完这番话便放了车帘重新靠坐回原处。后半夜她再没睡过,雨声渐渐停了,四周更是寂静。

    洛清河听着耳边的呼吸,低眸柔和地抚过温明裳的面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天光初现时,怀里的人伸出手,指尖落在了她眉骨上。

    洛清河睁开眼,对上那双仍旧泛着红的眸子,眼尾的小痣混在绯色里,瞧着不再那么分明,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更显得苍白。

    “几时了?”温明裳声音沙哑,没从洛清河怀里起来。

    “寅时末。”洛清河再度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度似乎下去了,但她仍旧不大放心,“再过会儿应当就有人出来了。”

    她绝口不提昨夜的梦魇,便好似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温明裳记得,但也没开口提,只是神色恹恹地伏在她肩上。她好像被拉扯入了某个光影的界线,苦难在身后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憎的面目,叫嚣着要将她拖入无边的辛涩,但轻柔地风与月就在眼前,她的确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见的呼唤的声音。

    皮肉的伤可以轻易愈合,心上的伤痕不行,但总有什么能抚慰不可宣之于口的痛苦。

    这些东西在最阴暗的深沟也能成为煎熬里的甘甜。

    卯时三刻,御史台的大门终于打开,官吏匆匆走出,跟戍卫在侧的府兵轻声禀告示意他们现下可以进去了。

    洛清河扶温明裳下车,两个人无声地并肩入内。

    仵作在验尸之余,也帮温诗尔拭净了浮于表面的污血与尘泥。他们一言不发地向来人见礼,眸中有痛惜和怜悯。

    妇人安静地躺于榻上,是安然入眠的模样。

    温明裳跪坐在前,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母亲早已冰冷的手掌。雨中的那点力度似乎仍未散去,她已哭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垂首坐了许久。

    被甩在其后的人马陆续返京,一应证物被悉数递上,让柳氏再无辩驳的余地。赵君若回来仰头看见宅邸和边上的侯府摘了灯笼,换上了吊唁的素白纸花,一时间站在门外不知该如何做处。

    还是栖谣办事回来瞧见了给人拎了进去。

    程秋白来过,调着方子抓了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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