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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出门,一路无言。
山路泥泞难走,雨后更甚。奚梧在这里住了十来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倒未同他们那般走得艰难。闻着雨后泥草混杂的清新之味,倒是难得带了几分放松。
离林外还有几百米时,谢清风忽而问:“你……既生得一副好样貌,为何遮遮掩掩不肯见人?”
奚梧未答。
“好。”
“什么?”奚梧问。
谢清风盯着她侧颜道:“我说,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他在答应初见时她的那一问。
奚梧却是高兴不起来:“公子,你当真喜欢我?”
“嗯?如何说?”
奚梧:“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这张脸?”
她定定盯着他,将昨日洞内问题复又问了一遍:“你在透过我,看谁?”
谢清风未答,也不知该如何答。奚梧见他模样,释然一笑:“公子。以身相许那话只是那日瞧你看呆了,随口开个玩笑逗你罢了。”
“既是玩笑话,便当不得真。”奚梧道,“我虽是个山野丫头,可也不是随意之人。”
“不是一心一意的喜欢,我不要。”
谢清风便沉默了。到了林外,骑上侍从牵来的马,行了几步,他方才回头对她道:“你等我,我会回来寻你。”
奚梧未应。
谢清风一步三回头走后,奚梧回了趟山中木屋。那是她与师父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自师父走后,那里却再不是她的家。
她将师父火化,用骨灰盒装好以布包裹系在背后,拿上沧浪便头也不回地离了这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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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梧自梦中醒来,身旁早已无人。
许是睡得不安稳,昨夜梦断断续续,似让她在梦里将从前又过了一遍。受梦境影响,她不由想起从前与季清的几次“偶然”相遇。
在奚梧看来,那次次从天而降的名为季清的男子,与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毫无干系。
若那人是季清,奚梧想,即便再来一次,游历江湖之时碰上身中媚药的他,她也仍会以身救之。
因为她知他为人,知道翩翩公子的季清是真的不慎中招,而非故意为之。
也正因为知道,因为相信,所以当季清将她带入皇宫之时,当被剥开的真相摆至她面前之时,她已经不敢去猜为何那段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时日里,季清总能在危急关头出现,更不敢去细究那些危险究竟是凑巧还是计划。
毕竟谦谦君子季清,与心思深沉谢清风,相差实在太大。
可无论差距如何,无论那人是谁,如今的奚梧都不愿与他有什么联系。
奚梧翻了个身望向帐外。今日宫人倒没有如昨日般围于床外盯她,倒让她稍稍有了些喘息的时间。
她慢慢穿好衣物,拉开帐幔,看向外头。
一切好似与昨日没什么不同,外头宫人比之昨日又多了一倍。
宫人谁都未言,可奚梧清楚,那位冷面姑娘……吞毒而亡了。
这世间,真正待她好的人不多。师父算一个,死了;小仙童算一个,走了;那冷面阎王算一个,如今……也不在了。
她这一生啊,在意的,重要的,竟一个都未留住。来去一遭,活的像个笑话。
泪水无声划过脸庞,落入枕内。一滴两滴,像不会干涸的山间水流,静静流淌永不间断。直至那水流自源头枯竭,方才再不见水源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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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疲乏至极之时,忽听外头有人声,隐隐约约,一如昨夜之梦。她便知是谢清风来了。
她失了睡觉的心思,光脚踩着地板,忍着不适行至窗边,抬头望天。
有脚步声自外而来,似怕惊扰殿中人,所以走的极轻。
行至里头,却见帐幔撩开,里头空无一人。大风吹叶落身,谢清风顺风而望,见那人站于风源临窗而望。
此刻的奚梧全然失了昨夜梦中走山路的轻松自在。这会儿站于窗边一脸漠然,倒有几分不顾生死之感。一如曾经心如死灰的她……
谢清风没来由一慌,疾行几步,却见那人转过身,背对窗外桃树绿枝,问他:“你还记得初见那次,你对我说你叫什么吗?”
那不过灵光一闪随口所编,且只说过一次,谢清风哪还记得。
奚梧又指着远处隐在树下的孤坟问:“那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谈及那个至死不忘之人,谢清风毫不迟疑:“风残月。”
奚梧却是摇头:“我说的是她本来的名字,你记得吗?”
谢清风便又哑了声。
奚梧偏头去看满枝红桃,淡声道:“我同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清风道,“不一样喜欢我,一样同我住在这宫里?”
奚梧仰头望天边雁群:“至少……我见过外面的世界。”
“我喝过江湖最烈的酒,看过大漠如雪的风沙。我敢进观音庙,我敢上佛堂香!”
“我,奚梧!与风残月,不一样!”
奚梧突如其来的高声话语,听得谢清风一震。他忽的便想起风残月。
送子观音庙,她这辈子没进过。那佛门清净之地,身负血债杀孽的她也不敢踏。
唯有游历道士说她心性纯良,劝她迷途知返。
激动只是刹那,奚梧又恢复了淡漠之态。
“我有属于我的名字。”她轻声道。
“至少……我拥有过自由。”
谢清风久久未语。
奚梧拍了拍被风吹僵的脸,往谢清风方向行来。
“给我两壶酒。”奚梧道,“我要两壶酒。”
她也不管谢清风答不答应,自顾自往外走。行至一半忽又顿住,偏头对他道:“还有,你不许跟来,派人也不行。”
奚梧拎着两壶酒入了桃林,寻到了那藏于林内的孤碑。
近日多雨,早晨便狂风大作早有预示。奚梧运气不好,正赶上这酝酿许久的大雨。但她恍若未觉般,淋着雨,在桃枝摇曳,红果纷落中,拎酒来至坟前。
从前,她站在她的坟头,抚摸着石碑叹她:姑娘,你好可怜。
如今,她亦站于她坟前,望着雨中碑叹己:奚梧,你也可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素不相识,但也不妨认识一下。”她将提来的酒放了一壶在她坟前,与她轻轻一碰,“姑娘,我敬你。来日下去,你请我。”
一阵风过,将本稳立的酒壶吹倒。一壶酒尽数浇到了碑下土里。掺着雨混着土,全敬了土地爷。
不知从何处蹦来一只笨雀,不去檐上躲雨,偏往雨里钻,以至羽毛被雨水打湿,已飞不起来。但它丝毫不顾,跳至坟边,以喙啄着沾了酒水的土壤。
“小铃铛,你也来吃酒?”
她以手轻赶雀鸟:“这是我带给这位姑娘的,你不许抢。”
那笨雀不懂人言,依旧啄得欢快。
奚梧只得对那同样不能言语的石碑道:“我的朋友有些任性,姑娘莫怪。”
那石碑静立无声,像是默许。
一壶酒毕,她抹了把脸。雨越下越大,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她眯缝着眼睛寻着方向,忽见桃色掩映中隐约混着一抹淡紫色。离得远看不清,她想是自己眼花,却还是忍不住挪动脚步朝那走去。行至近前,方才看清那是一棵被暴雨打得凄零的梧桐树。
在满园桃林中,竟还藏了棵梧桐树。
分明是该欣喜的,可奚梧望着满地梧桐花,试着扯了扯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忽而心口一痛,她扶树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疼得像要撕裂。
废了武,吹了风,淋了雨,又喝了酒,再好的身子骨都禁不起这般糟蹋。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可她却恍若未觉。仰头望着被梧桐遮蔽的天空,轻声道:“小仙童,我曾说人间险恶,人心叵测,稍有不慎便没了性命……是真的。这不,我也快没命了。”
“你在天上,应该自由自在吧?”
“请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逍遥自在。”
她靠树缓慢坐下,笑得酸涩艰难。
“若有来世,我再也不下山。人间……我再也不来了……”
雨打伞面,一双布靴停于身前。
她抬眼望去,恍惚看到了翩翩佳公子撑伞站于身前。
季清?
她定睛细看,原是乐桓。可她记得这人此刻应与乐辞同在边关。这会儿一身太监打扮出现在此,着实奇怪。
乐桓偏了偏伞,将她遮住,轻声唤了句“姑娘”。
虽被他利用过,但奚梧并不气。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她,任何的哀憎嗔怨都已消失。
“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我来帮你。”
奚梧终于有了那么点人气:“那你救救我,救我出去。”
乐桓:“姑娘高看在下了。这里是皇宫,你又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想出去谈何容易。”
奚梧眼中光芒黯淡:“既不能救我出去,那你来做什么?还说救我。”
“我说的是帮,而非救。”
“如何帮?”
“帮你解脱。”白净手指捏着瓷瓶,那人问,“姑娘需要吗?”
奚梧瞬间便看清了摆在她眼前的两条路——或骨灰入海,或饮鸩而亡。
她动了动手指。下意识的,她想选第一个。
毕竟苟延残喘至今,若非心存一丝可以逃跑的侥幸,她又怎会让出毒丸,留羽至今?
她左手悬于右手背之上,却迟迟不曾落下。
小仙童帮得了她一次,那第二次呢?还有第三第四……
一个是江湖侠女,一个是当朝掌权者。
她孑然一人,而他一呼百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她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
被抓,不过早晚之事。
既结果已知,那便莫要劳烦他人。她……还是去找属于她的季清罢。
“给我吧。”奚梧抬手伸向他,“多谢成全。”
毒酒递来,她毫不犹豫一口饮下。
“你这般帮我,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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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什么。你如愿以偿,我得偿所愿。”
鸩酒入肚,毒性发作。奚梧痛苦地捂着肚子,面容扭曲地趴在地上。
她已问不出他所愿为何,但也不重要了。她解脱了。
仿佛看到草原牧马,山上雀鸟。她忽的便笑了,笑得轻松释然。
咽气前的最后一瞬,她似乎看到小仙童朝她伸手,对她说:“我带你,落叶归根。”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了。
故居已烧,我无处可去,无根可归。便不劳烦了。
雨打梧桐,簌簌花叶落满身。
她透过花叶望向天空,眸中无尽向往,终化作无奈,遗憾闭眼。
身旁雀鸟相伴,身后梧桐为靠。至此繁华恩宠,与她无关。
奚梧,终栖于梧桐,再不得醒。
乐桓转身离开,对身后倒地之人无动于衷,仿佛倒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脚步匆匆一路疾行,借着令牌畅通无阻,眼看宫门近在眼前,却被人拦于门前。
“诶你,做什么呢?”
乐桓已换作侍卫打扮,瞧这人眼生,想他应当认不出自己,便放心将腰牌递出。本以为定然顺利,却不料那侍卫手一招:“皇上下令即刻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乐桓未曾想皇帝动作这般快,眼看着宫门即将在眼前关闭,当下便慌了神。
奚梧已死,谢清风此刻定是怒恨交加恨不得将递毒的凶手碎尸万段。若被谢清风追查而来,那他……
正六神无主之际,忽听隔着即关的宫门,有人高声唤道:“木侍卫,傻站着作甚?宫门都要关了,还不出来?”
乐桓抬头望去,见应在边关带军巡逻的乐辞出现在城门外,隔着厚重的木门对他招手。
那即将关闭的城门也在他开口的同时顿住。乐辞隔着半人宽的缝对他道:“还愣着做什么?不回家看你老母了?她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煎药呢!”
方才拦他的侍卫推了他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回家给你老母煎药?!”
乐桓反应过来,冲那人颔首,大步往前从稍稍拉开的城门走出。
身后城门应声而关,乐桓站于门前,后背已被吓出一片冷汗。
“千里迢迢自边城奔波而回,是为这个?”乐辞牵马行至身前,问他。
乐桓仰头看他。心惊胆战过去,现在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可现下面对这人,他却笑不出来了。
面前这人,分明该是肆意潇洒纵马长歌的年岁,偏偏肩负保家卫国守北御敌的重担。
可即便为国为民奉献一生,却仍遭帝王猜忌不容。
“我不甘心。”他道,“我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让他痛不欲生。”
乐辞:“为将为士便是这般,生时鲜衣怒马,烈火烹锦,死亦波澜壮阔,坚定无惧。”
他虽这般说着,可话语中却无半分怨念斥责。腰侧佩剑也自始至终未曾触碰。
乐桓注意到了他的纵许,忽而道:“将军……也有不忍拔剑想对之人吗?”
乐辞:“那军师,也有为之流泪之人吗?”
有,是你。
这话二人谁都未说出口。
瑟瑟秋风中乐辞翻身上马,朝他伸出手。
“军师莫怕。我们回边境。”
乐桓握住那手,被他一个用力拉上马,与他相对而骑。这个姿势着实别扭,乐桓不自在偏过头,轻声问:“将军……不问些什么?”
乐辞握着马缰,驱马前行:“军师日日为我操劳,偶尔任性一回,我怎能不帮?”
“不过隐匿山林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
他迎着冷风道:“倒也好。边境安稳,去年武举我瞧着有不少后起之秀甚是出彩不凡,卸甲归田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驾马而行,目视前方。
“军师。待入了山林,你可要为我做糖葫芦,奖励我这半辈杀生。”
“届时没有世俗,没有责任,没有枷锁。只有我们二人。军师哥哥,你愿意吗?”
乐桓望着他轻轻点头:“将军愿意,我亦如此。”
乐辞便笑,得寸进尺又胸有成竹:“那军师,归隐山林后,军师将面上这个,取下来吧?”
“为……为何?”
“我们……不应该隔着什么。军师,我们该正视内心。”
马儿哒哒,直奔城外。
马上二人面对而坐,乐辞圈着他,几乎将他抱在怀里。
乐桓偏头,因靠得过近,唇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吓得他下意识以手撑开二人距离。
他后靠着,竭力保持适当距离。乐辞却是轻轻一笑,托着他腰对他道:“军师,再往后便要掉下去了。”
乐桓望着他眼,突然便不动了。对方言语分明没有任何不妥,可他看来的视线却实在滚烫灼人。
一如从前坐他身旁,支着脑袋看他替他抄书那般。那时的少年眼神炽热,但少年看他的眼神却是滚烫而又温柔。
在这一如年少炽热般的眼神下,乐桓没来由不愿拒绝。
良久之后,乐桓低垂着头,如他所料那般轻声应道:“……好。”
二人御马出城,自此京城如何风起云涌,也与长林丰草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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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殿,那林中坟再不是孤单独立与树为伴。
与它相隔几米处,挖土又立一座。两座并列,一座桃花树下,一座梧桐荫下。来日桃花灼灼,两树之下,将会再添一座帝陵。
而那印于其上的白羽,也同先前那般,随着生机泯灭化作流光回体,将记忆一并带回。
容尘看毕叹息:“两位女子一生纠葛,终究在化为黄土之后,教会了他放手。”
他垂眸看湖中水,对着倒影抚上流光没入处。
这化羽之术……没一次派上用场,反倒让他平白看了两次红颜早逝。
他对湖中己发誓:“我此生,都不愿再用这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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