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的《错嫁良缘》60-70
试探
沈葭睡得迷迷糊糊时, 察觉被子被掀开,有人躺了进来。
她下意识靠过去,像小动物趋暖畏寒的天性。
怀钰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水汽, 有很好闻的皂角香, 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将她抱进怀里亲吻。
“唔……”
沈葭被他堵住呼吸, 不得不清醒过来, 推开他:“规矩点,沈茹还在呢。”
“忘了。”
怀钰压着她, 往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才放开她。
沈葭趴在他怀里, 小声问:“尸体……都解决好了?”
“亲手扔进河里的。”
“怀钰, 你……”
沈葭咬唇迟疑半刻,还是问出了口:“你不会杀人了罢?”
怀钰想起尹秀儿喝下那杯毒酒时从容赴死的眼神, 又想到自己在河边,拿起石块一下一下地割破她的脸,不禁抱紧沈葭。
“你别问,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沈葭心中难过万分,她猜到怀钰大抵是为她杀人了, 不然从哪儿弄来具新鲜尸体,身形还要像沈茹。
那日上元夜,他在琉璃塔上向她发誓,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为她去死都可以,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可他根本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怀钰心中藏有侠气,昔年太子因他意外而死,都让他自责内疚了好多年,甚至成了一桩心病,而如今他为她杀死一名无辜之人,他心中该担负多么深的罪恶感?
“是我作下的孽,”沈葭紧紧地回抱住他,“怀钰,你不要自责,老天会报应在我身上的。”
怀钰道:“我们早就水乳.交融,哪还有什么你我之分?老天爷若要报应,便罚我和你一齐下地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总归是一处的。”
沈葭的眼泪如走珠般滚落,掉进他的颈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当初她弄巧成拙,一剂阴阳合欢散,将她和沈茹送上花轿,她们都嫁错了人,只不过她嫁错了人,却嫁对了姻缘,嫁给怀钰,是她一生的幸运。
“不说这个了,”怀钰擦掉她的眼泪,“陈适那边如何?”
“还不是那样,一直说沈茹没死,他不相信。”
沈葭转了个身,正面躺着,枕着怀钰的胳膊。
“他就跟……疯了一样,我觉得他好可怕,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位陈公子。”
沈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怀钰伸手将被子替她掖好,出其不意地问:“如果我说,他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呢?”
“嗯?”沈葭没听懂。
怀钰贴在她耳边,低声述说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过。
那年春闱过后,传胪大典的第二日,圣上要赐宴新科进士,是为琼林宴,怀钰本是舞弊落榜的人,丑闻天下皆知,圣上却命他前去赴宴,为的便是让他记住今日的屈辱,再也不做出这等欺世盗名的丑事。
因是有意令他受辱,一进到园内,那些新科进士们便肆意拿他开涮、取笑,借着他的筏子做对子说笑话,明里暗里地讥讽他,读书人说话最阴毒,一张嘴气不死人不罢休,怀钰两耳不闻地灌着酒,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桌底下的手早就气得捏成了拳头,要不是身后有圣上派来看着他不让他闹事的人,他早就起身将这些嘴脸丑恶的书生揍得哭爹喊娘。
席间,倒是有一位士子与众不同,不仅没有嘲笑他,反而越众而出,替他解围。
那人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将一众攻击他的士子驳得口不能言。
“是陈适?”沈葭插了一嘴。
“是他。”
沈葭神色一言难尽:“那你当时,一定很感激他罢?”
她跟怀钰一样,也是当众受过别人侮辱嘲笑的,自然很能理解那种百口莫辩的心情,如果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替她解围,她会很感激那个人的。
怀钰犹豫片刻,点点头。
是的,尽管他不想承认,那时他其实很感激陈适,甚至对他起了结交之意。
后来酒席散场,士子们三两结伴,要去游园赏景,他瞧着陈适独自前去更衣,便想上去攀谈两句,谁知走到一堵薜萝蕂墙后时,听到陈适正与一名同窗好友交谈,那友人问他,为何席间屡屡替扶风王出头,莫不是存了攀龙附凤之意?
陈适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闻言笑道:“龙子凤孙又如何?昔年阿斗难道不是汉昭烈帝子孙,却说出‘乐不思蜀’这等贻笑千古之语,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在下何尝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沈葭气得捶床,“你哪里扶不上墙了!他这是嫉妒你!”
怀钰看她一眼,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沈葭听了都这样生气,更别提他当年有多生气了,那日他差一点就走出去揍陈适了,最后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是转身走了,气得满脸通红,回去便提壶灌酒,喝了个烂醉。
沈葭忿忿道:“我还以为,你是听不得别人将你和他放在一块儿比较,这才迁怒于他,没想到他居然说过那种话!”
怀钰示意她小声点,不要吵醒沈茹,又说道:“如果单单是为那个,我何至于跟他过不去,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就说了,又关他什么事。我最看不惯他的一点,就是他这人太道貌岸然,当着别人的面替我仗义执言,博个宽和大度的好名声,既能取得我的好感,传进圣上耳朵里,也是于他有利,一举三得,城府不可谓不深。表面装得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其实是个沽名钓誉的真小人,他还不如那个韩越,至少人家看不上我是真敢说,而不是像他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人恶心。”
沈葭听得连连点头:“说得不错。”
怀钰假模假样地问:“你现在怎么不说陈公子最好了?当初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沈葭一脸后悔莫及:“你别说了!我当初算是瞎了眼啦!把个茅坑里的石头当宝贝,夫君,还是你好!”
怀钰被捧得心满意足,心说吃了陈适那么久的醋,总算轮到他当茅坑里的石头了,这就叫王八翻身——呸!这叫重振夫纲!
怀钰揽着她的肩,闭眼道:“睡觉!明天戏还得接着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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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雨依旧在下。
为了不惹人怀疑,怀钰也加入了搜救队伍,跟随士兵一起沿河寻找“沈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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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适昨晚找了一夜,被雨淋得发起了高烧,傍晚时分,他拄着拐杖来到沈葭的船舱门口,问可不可以进去。
怀钰离开前早就嘱咐过,如果陈适前来登门,不要拒绝,否则会引起他的疑心。
辛夷打开门,请他进来。
见到他的那一刹,沈葭简直不敢置信,只过了一夜而已,这位俊逸儒雅的状元郎竟完全变了番样子,两颊凹陷,眼底青黑,脸色苍白憔悴,活像老了十岁。
“陈……陈公子,你……”
“不是说好叫我姐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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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适淡淡一笑,在她对面坐下。
沈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你……那个,你节哀。”
陈适赫然抬起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尸体还未找到,小妹就知道我要节哀了?”
“我……我不是那意思。”
沈葭被他乌黑的眼珠盯得一悸,总感觉他像是知道什么,她很少撒谎,慌得几乎要露出马脚,幸亏这时辛夷借着斟茶的由头,悄悄碰了她一下。
沈葭恢复镇定,神态自若地道:“我只是觉得,水流这样湍急,又下着雨,她跳下去,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哦?”陈适幽幽问道,“小妹当真觉得你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没死。”
这句话正合了沈葭的心境,她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陈适见她神态不似作伪,也叹了口气:“我上门来,是想问小妹,有人昨日傍晚看见你和你长姐在甲板上叙话,你应当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人,小妹,你若真拿我当姐夫,就请你实话告诉我,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昨夜怀钰跟她探讨过的,而且怀钰还亲自教了一套话术给她,因此沈葭早有应对。
她先是迷茫地回忆了一番,像是丝毫不记得了,最后才装作想起来:“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说的不是什么重要话,先是跟我扯了几句诗词,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听这些了,便想走,她又扯着我说,要我平日多孝敬爹,不要老是跟他作对,他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这话我更不爱听了,若我知道她当时是想……唉!我真是想不通,她何至于此啊?!”
陈适抬手打断:“我还是那句话,她不会去死,她腹中怀有我的骨肉,她不会寻死。”
沈葭表面认真听着,心底却嗤之以鼻,就是因为怀了你的孩子才想死的罢?
陈适皱眉道:“昨夜我将船上的人盘问了个遍,喜儿和那蒋百户更是分开问了无数次,他们有的说亲眼看见了,有的是听人讹传,而我从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那跳河者的正脸,都是在喜儿喊出那句‘夫人自尽了’后,才想当然地认为那是我夫人。”
沈葭背后冷汗淋漓,这陈适果真不是好糊弄的!短短一日一夜,他竟将船上八百士兵兼几百船工、将近一千人盘问了个遍,甚至还知道将关键人证喜儿和蒋百户分开审问,让他们无法替彼此遮掩,从中找出漏洞。
沈葭强行让自己冷静,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说什么?”
陈适却不直说,而是诡谲地一笑:“小妹,你知道吗?人心很奇怪,不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而去相信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人很容易盲从,很容易被诱导,第一个人说,他看到了陈夫人跳河自尽,第二个人听了,便会说他也看到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都会说他们亲眼目睹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说的真,说得详尽,甚至连她穿的什么服饰、头上戴的什么珠花、鞋子上绣的什么花样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我怀疑那跳下去的根本不是你姐姐,而是一个爱开玩笑和恶作剧的人,就比如小妹你。”
“啪——”
屏风后有什么东西倒了。
“什么人?!”
陈适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起身朝屏风后走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验尸
“站住!”
辛夷厉声喝止, 走去陈适面前:“屏风后是寝室,王妃与王爷的起居之地,你与王妃外有男女之别,内有姻亲之分!那是你能踏足的地方吗?陈公子饱读圣贤诗书, 学贯古今, 圣人就是教你这样罔顾礼教大防,做出这等无礼之事的?!”
辛夷一通抢白, 虽未骂人, 却句句都像在骂人。
陈适被她驳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时屏风后跑出一只黑猫, 沈葭惊喜地叫一声:“奴奴!”
黑猫跳进她怀里。
沈葭抱着猫道:“陈公子,真不好意思, 我这只猫很淘气, 总是在房中跳来蹿去,不是碰倒这个, 就是踢翻那个,想必方才是它弄出的动静。”
陈适僵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在下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去。
沈葭简直惊出一身冷汗,绕到屏风后, 见沈茹也是满脸紧张神色,她刚想说话,沈茹就朝她猛打手势, 让她赶快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脑子一懵,退出屏风, 见陈适居然去而复返,笑着道:“瞧我这记性, 忘拿这个了……”
他拿起那根拐杖,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屏风,再次走出船舱。
沈葭和辛夷对视一眼,过了良久,直到确认陈适不会再回来,她们才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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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死我了,怎么还来这一手?”
“他在试探你。”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淡淡地说道。
沈葭的心又提到嗓子眼:“那你觉得,他看出来了吗?”
沈茹不太确定地摇头:“应该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辛夷蹙眉道:“这陈公子看着无害,心机竟然这么深沉,方才他在这里,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你还敢叫住他。”沈葭笑道,“做的不错,方才要不是你,还有奴奴,我看咱们就露馅了!”
辛夷苦笑:“那是王爷教我的,我也是照猫画虎,纸糊的灯笼罢了。”
晚间怀钰回来,沈葭向他说了白日的事。
“我们要不要将沈茹转移去别的地方,不然陈适再来一回,我也装不下去了,他……有些瘆人。”
怀钰道:“你这就合了他的意了,他正等着抓你的马脚呢,不必理他,他就算心有怀疑,也不敢搜我的屋子。”
沈葭想想也是,船上耳目太多,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目前让沈茹待在她的船舱才是最万全的办法。
“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怀钰摇摇头:“毫无下落,想必是水流太急,被冲去下游了。”
见沈葭一脸忧虑,他又安慰她:“你别担心,尸体越晚找到,越对咱们有利。”
沈葭茫然不解,为什么是越晚找到越有利?难道不是尽快找到,让陈适相信沈茹死了才好吗?
大雨一下就是数日,漕河水位暴涨,两千多人沿河昼夜不休地搜寻,十五日后,终于找到了尸体,被水流冲去下游很远。
几名漕兵将尸体打捞起来,抬到淮安城外,搭起一座芦棚,作为临时停灵处。
沈葭也下船去看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怀钰为什么会说越晚找到越好。
那是具浮尸,被泡肿了,有中等程度的腐败,由于体内气体的滋生,死者双目怒瞪,口唇外翻,几乎面目全非,若不是她身上的衣物与沈茹的一致,手腕上那只白玉手镯也是沈茹平素戴的,就连沈葭看了,也认不出那到底是不是沈茹。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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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身上的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陈适愣了半晌,双腿一软,趴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几乎声嘶力竭,磅礴的雨声也盖不住那嚎啕哭声,听得岸上众人无不动容。
沈葭都分辨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就好像那具尸身真是沈茹一样。
有人好言相劝,当务之急是赶紧做场法事,将人下葬,入土为安,反被陈适推开。
“这不是她!”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眼血红,充满恨意地盯着在场所有人,宛若疯子。
“这不是我夫人!不是她!你们都想骗我!你们休想骗过我!”
崔文升叹道:“陈大人,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丧妻之痛,好比肝肠寸断,你一时不能接受,也是能谅解的,但死者身上穿戴的衣饰与你夫人投水前的打扮一致,这是她的贴身侍女亲自指认过的,你又何必……唉,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陈适的眼睛亮得惊人,咬着牙道:“就算死的是她,她也不会是投水自尽,而是被奸人害死的!我要验尸!”
众人闻言,便知他其实已经相信那死者是他夫人,只是不敢承认,或是不想承认。
崔文升一是可怜他,二是看在他与扶风王是连襟的份上,不想得罪他,何况死的又是王妃的亲姐姐,他也不敢马虎,沉吟片刻后,唤了个精干的长随,让他赶紧去城中请个仵作来。
半个多时辰后,仵作提着藤箱匆匆赶来,身边还跟了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青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的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邬道程。
邬道程诧异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怀钰,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那晚参观死牢的不速之客。
那夜他拎着刀出来,面无表情地砍了两名狱卒的脑袋,吓得邬道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杀猪价般嚎叫起来,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谁知这人领着尹秀儿走出来,经过他时,扔来一个锦袋。
邬道程拆开后才知道,那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金子,他做贼似的把金子藏好,又叫了两个值夜的衙役进来,将两具无头尸体草草掩埋了,发誓要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知今日这就打了个照面。
怀钰见到邬道程,也吃了一惊,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故作不识地问:“这位是谁?”
崔文升替他介绍:“殿下,这是山阳知县邬道程。邬大人,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爷请安?”
“王……王……”
打死邬道程也想不到,深更半夜杀到他府里,又当着他的面提走一个死囚的活阎王,居然就是这次路过淮安的扶风王。
邬道程吓得五体投地,趴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王爷……王爷千岁!下官该死!下官不知礼数,冲撞了王爷……”
怀钰上前,笑着将他扶起:“邬大人,请起,本王与邬大人一见如故,不必如此多礼。”
他虽随和亲切地笑着,但眼神充满寒意,邬道程是何等圆滑世故之人,自然领会出他的意思是不要说出那晚的事,否则范、董二位狱卒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王……王爷这话,实在是折煞下官了。”
邬道程冷汗狂流,哆嗦着嘴唇道:“下官倒是第一回见王爷这样风流标致的人物,真是令下官自惭形秽。”
“邬大人是聪明人。”
怀钰知道他领悟出自己的意思了,也就一笑置之,不再说话。
旁边的崔文升等人听不出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上前介绍道:“殿下,这位冒老先生是邬大人的属下,衙门里积年的老仵作了,断案数百件,验过的尸身上千具,从没失过手,由他来验,准无误了。”
“是吗?”怀钰似笑非笑,“那就有请冒老先生为我们昭雪了。”
冒有良期期艾艾道:“不敢,不敢,担不起王爷一句老先生,小人尽力而为。”
验尸便要除衣,为了沈茹的清誉,芦棚中的闲杂人等全部被驱逐出去,留下的只有陈适。
仵作熏过苍术皂角后,便系上面巾、戴上手套,来到停尸处,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霎时间,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面而来。
沈葭假装难以忍受尸臭味,掩住鼻子,悄悄走到怀钰身边问:“怎么办?万一……”
怀钰用眼神制止她,低声说:“随机应变。”
他递给不远处的邬道程一个眼神,邬道程身子猛地一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冒有良已经剪开了死者的衣服,露出一具赤.裸的尸体,旁边的陈适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冒有良打开藤箱,拿出一个工具,伸进死者的鼻腔,又捏着死者两颊,往她的喉咙里看了几眼,轻轻地“咦”了一声。
陈适听得很清楚,立即问:“怎么了?哪里有错?”
冒有良摇摇头,继续检验。
尸体泡在水里泡了半月,表皮发白、皱缩,尸身膨胀,面部狰狞,呈现“大头鬼”形态,损坏程度相当严重,就算由冒有良这样颇有资历的老仵作来判断死因,也要反复斟酌推定。
冒有良想了想,躬身问道:“请问公子,死者在河中被发现时,呈什么姿势?”
这一点陈适也不清楚,他并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怀钰耳朵灵,听到了这句话,便找到崔文升吩咐了几句,一名漕兵走了进来。
“是你先发现尸体的?”冒有良问。
“是。”
“尸身是仰卧,还是俯卧?”
这名漕兵脸上一派茫然。
冒有良换了个更好理解的问法:“你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脸是朝上,还是朝下?”
“朝下。”漕兵记得很清楚。
“你确定?”冒有良追问了一句。
漕兵想了想,肯定地点头:“是的。”
冒有良摇摇头,摘了手套,在盆中洗干净手,一言不发,像是在沉思。
陈适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结果如何?她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张嘴正欲说话,棚外的邬道程突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怎么样?验好了吗?我说老冒啊,你这次一定得尽心尽力,死者不是别人,可是王妃的亲姐姐!”
邬道程拉着老仵作的手,推心置腹地嘱咐道。
“放肆!”
陈适勃然大怒,急忙扯过一旁的白布盖住尸身,厉声骂道:“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滚出去!”
“哎哎,对不住,一时情急,忘了。”
邬道程干笑着退了出去。
陈适眼圈洇红,两行浊泪滚下来,盯着仵作道:“老先生,请你铁口直断,扪心自问告诉我,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真的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是……是的,死者确系水下窒息而亡。”
“抬起你的头!”
陈适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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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得芦棚外的人都扭头看来。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真的是淹死的吗?!”
老仵作被他吼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节哀呀,死者……死者确实是淹死的没错
殪崋 。”
陈适闻言,如遭雷击,大笑数声,跌坐在地。
冒有良吓得要去扶,他却推开老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走罢,走罢,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哈哈哈,淹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盯着白布下的那具尸体,双眸恨意闪动,咬牙切齿:“夫人,你好狠的心!你……你好……”
话未说完,胸中剧痛,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雾喷洒在白布上,宛如雪后红梅。
新生
自那日陈适呕血斗升后, 他便一病不起,消瘦得不成样子,像有下世的光景。
沈葭告诉沈茹,她听了只是淡淡地说:“祸害遗千年, 放心罢, 他的阳寿还长着呢,不会这么快下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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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哑口无言, 后面悄悄拉着怀钰说:“我觉得陈适……也挺可怜的, 沈茹对他,实在是太冷血了。”
怀钰斜睨她一眼, 没好气道:“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他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沈葭一想也是, 又问:“那你觉得, 陈适爱过她吗?”
这些天她冷眼旁观,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若说陈适丝毫不爱沈茹,那他为何会在她死后哭得这般心碎欲绝?他那副样子,可不像装出来的。
若说他爱沈茹,那又为何在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她, 反而日日暴打她,折磨她?
怀钰叹了声气,道:“有爱有恨罢, 爱与恨,从来就不是一件说得清的事。”
沈葭唏嘘不已, 感叹他们都活得太复杂了。
在陈适病着的时候,崔文升亲自请来了庙里的高僧法师, 在岸边做了三日的水陆道场,又打了口金丝楠木棺椁,将“沈茹”的尸身盛殓进去,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葬,按照当地的说法,死在水里的人必须就地安葬,不能扶柩归乡,否则死者会沾上凶煞之气,闹得家宅不宁。
喜儿是个忠仆,自愿留下为夫人守陵。
棺木下葬那日,即使知道里面躺着的不是沈茹,沈葭还是流下了眼泪。
大雨滂沱,落个不停,怀钰撑伞站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着头顶的雨,她跪着将纸钱扔进火盆,火星乱迸,如一只只萤火虫,又被雨水浇灭,变成一捧灰烬。
“无论你是谁,都愿你安息。”
她抚着新落成的石碑,偷偷在心底对坟墓里的人说道。
头七过后,他们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北上。
为了把沈茹安全送走,沈葭让她换上辛夷的衣服,又戴上幕篱,从头遮住脚,对外只宣称是辛夷感染了时疫,脸上出了疹子,要进城去瞧病。
陈适还病着,没人敢打听王妃的事,因此沈葭一行顺利下了船,来到淮安城一家钱庄中,沈茹和喜儿汇合。
沈葭对钱庄掌柜说:“刘叔,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掌柜全名刘伯安,这家钱庄也是谢氏商行旗下的一家分号,早在下葬那日,怀钰就借着定寿木的由头来到这儿,与他接上头。
谢翊早年于刘伯安有恩,因此当刘伯安得知沈葭想求他隐匿两名女子,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孙小姐,你放心罢,我这就下去安排车马,送二位姑娘去茶庄。”
“等等,”沈葭拦住他,“这里有封信,等我们离开后,你帮我寄给舅舅。”
怀钰提醒了一句:“最好是安排个妥当的人去送信,金陵距离淮安不远,最多几日也到了。”
“是,听姑爷的,这信我亲自去送。”
刘伯安将信藏进袖中,走出了后院。
怀钰低头询问:“去和你姐姐说句话?不出意外,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茹站在一株枣树下,头上罩着轻纱,风一吹,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喜儿站在她身后,背着打点好的行装。
沈葭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那个……淮安城外六十里,有个王家集,我舅舅在那里有座茶山,山上建了庄子,名叫‘碧寒山庄’,我小时候去玩过,虽然是乡下,但风景很好的……你去了那里,好生休养,我写了信给舅舅,托他好好照看你。”
沈茹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小妹于我,恩同再造,我会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终生茹素,为你和小王爷祈福,保佑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怀钰道:“以前那些,就忘了罢,你死里逃生,从今以后便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了。”
沈茹沉吟片刻,道:“既是新生之人,便该有个新的名字。请问小王爷,那位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件事连沈葭也不知道,她好奇地看向怀钰。
怀钰想了想,说:“她与你一样,是个苦命人,她姓尹,叫尹秀儿。”
尹秀儿。
沈茹在唇间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最后道:“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尹秀儿了。”
怀钰点点头,对沈葭说:“我们该走了。”
沈葭被他牵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鼻头一酸,眼泪蓦地涌出,撒开他的手往回跑,扑进沈茹怀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茹怔了怔,不敢回抱她,手迟疑地放在她肩头上方。
“小妹……”
“你好好活!”
沈葭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本来这么讨厌沈茹,可真到与她分开的这一天,她会这般不舍。
嗅着沈茹怀中的淡香,她忽然想起,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在谢柔抛下她回娘家后,陪她坐在门槛上,日复一日地等南方的大船来接她,被她发脾气赶走后,还躲在门缝后,悄悄地偷看她;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会在下雨天打雷时,溜进她的房间哄她睡觉,安慰被噩梦吓醒的她。
“姐姐,姐姐,姐姐……”
像是害怕此生再也无法喊出口,沈葭喊了无数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沈茹回过神,手终于落在她的肩头,面纱下的一双眼睛,温柔地弯成月牙,喊出她喊过无数遍的称呼。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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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一轮虹日缀在天边,河岸边野草青青,芦荻瑟瑟,泛着雨后的泥土清香,船娘们将闷得快要发霉的被褥抱出来晾晒。
陈适拄着拐杖,在甲板上晒太阳,一边问:“你是说,你在喜儿喊出‘夫人自尽了’,才意识到那是我夫人,并未看到她的正脸?”
“是啊,陈大人。”
蒋百户臊眉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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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地答道,内心不断抱怨,都问过多少遍了,人都入土为安了,还问什么问,不嫌烦吗?你没问腻,老子都答腻了!
陈适指了个方向:“你看那儿。”
蒋百户望过去,只见他指的是正在上船的王爷王妃一行人,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有吗?”
蒋百户没太注意,总觉得眼前这位陈大人自从夫人死后,变得神神叨叨的。
“有。”陈适喃喃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浑浑噩噩地走去船栏边,盯着水面出神。
蒋百户得了谭淼的军令,必须寸步不离看着他,免得他也殉情,便紧张地跟上去,扶着人劝道:“陈大人,船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罢?”
“太干净了,太干净了……”
陈适口中不停默念着这句话。
蒋百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别是鬼附身了罢?
“什么太干净了?”
“尸体……尸体太干净了,”陈适自言自语,如同走火入魔,“少了什么呢?钗,对,金钗,少了她常戴的那支玫瑰金钗……”
——《卷四?满楼红袖招》终
雨夜
六月, 淮安,暴雨夜。
沉沉的雷声碾过,如同天兵天将擂响战鼓,西边一道白虹似的闪电扯过, 将整个世界照得白昼一般, 电光一个接着一个,像要将夜空撕扯成两半, 吓得人两股战战, 生怕下一道就往自己脑门上劈。
贼老天,这雨一下就是两三月, 再下下去,离黄河决口也快了。
王瘸子陪着笑上前:“公子, 你看这破天, 东边扯闪,西边打雷, 干的又是这种掘坟挖棺的损阴德勾当,不如今夜算了,咱们再另择一个黄道吉日?”
男人一身纯黑披风,戴着宽大兜帽,从头遮到脚, 只露出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撑着竹伞,雷打不动地站在雨中, 仿佛一颗亘古不化的石头。
“五百两。”
王瘸子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他是将谈好的价钱涨了一倍,这下也不管下不下雨了, 下冰雹都他妈得接着干啊!
瘸子跛着脚走到坟包前,那里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几个伙计打着赤膊,各自抡着铁锹洛阳铲,忙得不可开交。
“听见没啊!龟孙子们!这位贵客说,要给你们开五百两银子!日他娘的!你们这些土夫子成日挖墓盗坟,发死人财!个个像只灰耗子,看见洞就往里钻!还被官府当狗撵!见过这么多银子吗?!使劲干啊!没吃饱饭?!”
盗墓贼们听着这话,顿时干劲十足,你一铲我一铲,尘土飞扬,很快就有人碰到了棺材上的铁钉,发出清脆的声音。
棺椁被抬了上来,上面附着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黑黝黝的棺木本身,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
男人走上前,枯瘦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棺盖,闭眼默念几句话,再睁眼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
“开棺。”
盗墓贼们依言上前,这不是贵族墓葬,没有防盗措施,他们不必小心谨慎,各自拿着工具,几下就将铁钉撬松了,棺盖被推开,王瘸子往里瞅了一眼,手臂顿时冒出鸡皮疙瘩。
“他妈的,老子行走江湖二十年,倒过的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回见这么邪门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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