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宝缨觉得,杀死方钦后,药婆婆像是心结得解,整个人都豁朗起来,脸上时不时浮现出笑容。
这一战中,村里死亡多人,重伤无数,剩下的人也顾不得悲痛缅怀。收敛尸体,治疗伤者,重建房舍,防止疫病……还有最重要的,春天又到了,日子还要继续,大多数人还要为了每日的衣食而操劳。
叶怀钦还很虚弱,却已经提起药箱,行走在众多伤者当中。
药婆婆即便卧病在床,也不肯闲着,一些叶怀钦感到棘手的伤者,还要抬过来给药婆婆诊断。
这其中病情最复杂、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多年承受“静水”之毒,又经“一日春”肆虐的草原而过,后来还落入洞中摔断了腿。虽然随从做了简单处置,毕竟缺少药品,又急于赶路,致使伤势不断恶化。在来到盐集镇后,已经陷入昏迷,这世上也唯有药婆婆能令他起死回生。
经过提心吊胆的十日,符清羽终于苏醒。
宝缨此刻正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居所外等候召见。
吱嘎一声,房门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梁冲为首,经过宝缨面前,微微颔首:“宝缨姑娘,陛下在等着了。”
宝缨提起裙角,缓缓踏进房中。
不大的木屋,萦着汤药的清苦气息,绕过帘子,见魏嬷嬷正跪在床前,额头点地,久久不起。宝缨一怔,脚步微动,却惊动了二人。
厚实的被子下,修长手指抬了抬,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魏嬷嬷又叩拜,转身离开,眼里竟含着泪光。
她一走,屋子好像突然空荡了不少,叫人无所适从。
符清羽静静看着宝缨,她始终低垂着头,颇为局促的模样,无奈笑了:“别呆站着了,过来,扶我起来。”
“哦、哦……好。”
脸有些泛热,宝缨把手中提篮搁下,扶着符清羽坐起,往他身后披了一块獭子皮,正想退远一点,符清羽却指着床边一个木凳说:“坐。”
见宝缨犹豫,他又道:“坐吧。我说了很多话,有些乏了,便是提高一点声调,这会儿都觉着累。”
刚刚苏醒的病人,按说需要静养,可在这非常时期,却是一种奢侈。
符清羽声气里透着虚弱,宝缨只得按吩咐坐好。这下,两人离得很近,目光几乎避无可避,只能碰上。
符清羽脸色十分苍白,显得眼眸越发幽深。但也许是因为乌发随意束在脑后,没有戴冠,也许因为嘴角微微翘着,他通身的冷冽消减,神情看起来很是和缓。
宝缨看着,亦是笑了。
笑意开了个头便收不住,劫后余生,终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并非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那又怎样?并不妨碍此刻展颜。
实际上,宝缨笑弯了腰,笑到眼角微濡,胸腔丝丝刺痛,却无比痛快,才终于停下。
符清羽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拢了拢毛皮,微皱眉头问:“我这般模样,很好笑么?”
宝缨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
她思索片刻,眉目沉静下来,颇是怅惘道:“我只是单纯感到很快乐啊……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想这样做便做了,不该是这样么?”
她本该如此。他们本该如此。
像幼年在太皇太后膝下之时,她已经不愿去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这样了?
符清羽垂下长睫,认可道:“应该。”
“宝缨,”他低声道,“你还愿意坦诚待我,同我说这些心里话,我很感激。”
宝缨一愣,胸膛里有些酸而热的东西,时时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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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咳了下,转而问:“陛下此时召见我,有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回避,符清羽眸光黯了黯,轻道:“也只不过是……想见你。”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宝缨慌乱低下头,动动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放到膝头的双手,手指局促蜷曲。
符清羽定定注视宝缨,缓道:“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我亦如是。想见你,便来见你。不过——”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嘲笑笑:“他们说这条腿还不能动,所以只好麻烦你来见我了。”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糟。大概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没有围在身边各怀心思的人,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思考算计,就连性命都交给别人去操心了。我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想想我自己。”
“我那时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你,让你独自离开,哪怕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我痛恨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想,却怎么都绕不开。十岁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在我能记住的人生里,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起最初我很讨厌你,不懂祖母为何把你护下,盘算过要报复你,可等我见到真人,发现你才那么一点大,欺负你反而羞辱了自己。想着不闻不问就是,后来越发觉得你傻乎乎的,要真不管,不是让别人欺负了?我都没欺负到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可是时间久了,又渐渐觉得你也没那么笨,很多事情上反而比别人更机灵,看着更顺眼。也比我聪明,我甚至要你教我才懂,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后来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宝缨,我都记得。”
他喉头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答应你生辰去看雪,我当时没能想起,不是忘了。还有很多话,没能来得及说。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偶尔想一下,便又放下了,毕竟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之后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岁月……”
“我以为……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
可是他终究想错了。
手指习惯性地抚向肋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可真稳啊。出手果断,伤口也整齐,在御医精心照料下,很快愈合成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都快要摸不到了。
心却还是很痛。
符清羽红了眼眶,眼神近乎茫然无措:“宝缨,我真的以为我明白……你别怀疑这份心意……”
他可以在她面前卸掉全部傲气,只求——无论如何,不要连这点都否定掉。
宝缨闷声道:“我相信啊。”
她又不傻,亦不是偏执之人,如若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然出自臆想的爱恋,怎么可能甘之如饴,越陷越深呢?
在一些时刻,符清羽让她伤心。
在另外很多时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爱意。
“我相信的。”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是那些话,陛下当初不说,我也不敢妄自揣度,总归是患得患失,希望相信而又不敢尽信。现在我相信了。”
符清羽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往错误?
那是他心底最渴望得到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太贪心了,现在问,还太早。
所以,他只是敛起一腔情热,宛如呓语般轻道:“宝缨,我很想你。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过我?”
符清羽竟会说出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宝缨一时诧异,愣愣看着他,却发现他紧紧咬着唇,耳廓都红了一片。
这……
宝缨错开了眼,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经过一番番生死波折,她心中对符清羽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多次濒临绝境,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到奇缘,在那些动辄牵连数万人的大事面前,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不重要,却也只能让一让,留待之后解决。
而当“之后”真正来临,当初激愤的心境,早已发生变化。
特别是,这个人还救了她一命。否则她当时就会摔死,那么后面那些美好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宝缨也清楚,她和符清羽之间,不是简简单单道歉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也还无暇去想。
最终,宝缨又回避了,只是诚恳道:“陛下有惊无险,我很高兴。”
符清羽并未期待得到回应,但总还有些失落,默了片刻,转而问道问:“那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宝缨方才拿进来的提篮。
宝缨这才想起正事,掀开盖布,取出被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放在符清羽手边,舒了口气:“陛下检查一下,玉玺完璧归赵。我终于能甩开这个大包袱了。”
符清羽没理会,依旧看着篮子:“这又是什么?”
宝缨迟疑了下,将盛满糕点的盘子端了出来。
“五毒饼!”符清羽眸光一闪,随后若有所思,“我之前……好像梦到母后了。”
85 ? 〇八五
◎她不愿见我◎
宝缨支吾道:“……是么?我从药婆婆家拿的, 说是给伤者的点心,原来是五毒饼啊。说起来,端午还没到, 不过也快了,这五毒饼也算应季。我……”
“宝缨, ”符清羽淡笑, “你但凡说谎或是想要掩饰什么, 总习惯用指甲抠袖口。而且——”
他拾起一枚五毒饼,放在眼前仔细观瞧, 然后眨了眨眼,神色温和近乎柔软。
“蝎尾的画法与一般不同, 末端一分为二,向上围成一个满圆。幼时过端午, 母后率宫人做五毒饼,我也在, 我记得那许多人中,只有母后这样画。问她问什么,母后说是她家乡的风俗,自幼习惯了, 没有细想, 便这么画了。”
符清羽将饼掰开, 并不意外地说:“芝麻黄糖馅儿。”
他又笑,“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十几天不退, 喝药喝烦了, 不肯配合, 蜂蜜饴糖都不管用,非吵着要吃母后做的五毒饼。那‘四毒’还不行,非要母后画的,尾巴分开的蝎子。”
符清羽咬了一小块饼,像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刚才我做梦都在想喝药的事,虽不至于怕苦,却也有想要任性妄为的时刻。也是巧了,醒来便有人替我想到了。”
宝缨心里暗暗叫苦。
符清羽没准备为难她,可他有时候太过敏锐细致,任何细微小事都瞒不过他去,给人带来莫大的压力。
他只是淡淡说着旧事,但眸光清盈,含着期盼,却故作平常。
便叫人觉得,若是在这件事上也叫他失望,实是罪大恶极。
宝缨有些纠结,可这母子间的事,轮不到她来自作主张。
说实话,宋皇后是怎么想的,宝缨也搞不清楚。
分别十年的骨肉,终于出现在眼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关心,能忍住不见。
当“大夏皇帝驾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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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消息传到宋皇后耳中,宝缨亲眼所见,宋皇后持着勺柄的手都在颤抖。
据宝缨所知,药婆婆与叶怀钦为符清羽诊治时,宋皇后借着为他们帮忙,见过昏迷中的符清羽。这五毒饼也是在听说他苏醒后做出来的,虽然宋皇后只说是为病患们准备的,也讨个驱邪的彩头,但听完符清羽的故事,任谁都能猜到这其中的用意。
但在符清羽苏醒后,宋皇后似乎并没有准备要相认。
非但没有,反而还找了个由头,带珊珊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山更深处。
就好像……在刻意回避。
宝缨回想,宋皇后对于随符清羽而来的夏朝人,其实一直都很戒备回避。她从不主动说汉话,若有夏人问,也只用最简短的几个词回答,更是将珊珊看得紧,不许她出现在夏朝人面前。
所以这些天来,众人都把她当成流落到此地的汉女,不曾起疑。
毕竟皇后的真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又过去了十年,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宝缨很确信,除了她自己和魏嬷嬷,这里没有第三人猜到了宋皇后的身份。
魏嬷嬷应当被药婆婆嘱咐过。
而宝缨……
宋皇后这样做乃是出于何等考虑,宝缨并不完全理解。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她还不愿与符清羽相认,宝缨也绝不可能泄密。
可这件事做起来比想的更难。
在此时,她亦不愿让符清羽伤心。
于是更加为难。
倒是符清羽,默默吃下一个五毒饼,见宝缨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这是干嘛?眉毛都打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往宝缨手里也塞了个饼:“你也尝尝看。”
宝缨接过,道谢,以极慢的速度小口吃起了五毒饼。至少,吃东西就不用讲话了。
在宝缨吃东西的时候,符清羽垂眸,定定看着盖在身上的毛皮,像是陷入了沉思。眼角有些耷拉下来,薄唇轻抿,侧脸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脆弱,像上好的瓷器。
许久,他长叹一声,泄气似的向后一靠,有些颓然地将整个上身都倚在枕头上。
“她不愿见我……是么?”
倒也不要宝缨回答,符清羽又说:“她的想法,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嗯?他能吗?
宝缨一怔。
符清羽像感知到她的疑惑,轻轻唔了一声,问:“听说那是个女孩,名叫珊珊?”
宝缨心下大震。
她还以为珊珊藏得很好,可符清羽刚苏醒一天,已经什么都查到了!
符清羽挑眉,浓黑的眼眸执拗盯着宝缨,有点赌气地说:“很奇怪么?我一直在找母后啊……连你也认为我会为了所谓名节、正统,舍弃母后?”
这种话都说出口,倒像很是委屈。
“我没有……”
宝缨想了想,有些埋怨地说:“陛下孺慕之情,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嘛,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故意吓我,让我纠结了好一会儿?”
符清羽拍了下床板,气急败坏道:“你还纠结?!你明知我找寻母后多年,却不肯同我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以他的脾性,真动怒反而隐忍,这般显露于外,才不会是生气。
宝缨没有畏惧,却有些惊讶、今日的符清羽太过平易,太好相处了。换在从前,她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冷冽持重的少年帝王,原来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她眨眨眼睛,大着胆子说:“陛下不是也没有拆穿?”
符清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母后还不愿见我……我现在学到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
“但我不是逗你,”他揉了揉眉心,“也不是试探,是不知如何开口。”
宝缨:“……哦?”
符清羽解释道:“我了解母后,她认为不是相认的时机,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那个孩子考虑。她怕保护不了那孩子,也不相信我能保护她。我连她的面也没能见到,总是……有些不甘罢,好像我被嫌弃了。很可笑,是不是?”
甚至于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妹妹与母后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其实也一直思念着母亲啊。
宝缨摇头:“我想她也一定盼着相见,盼了很多很多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君臣论,此事牵涉甚广,需要谨慎行事,此地却人多口杂,况且战事还未平息,疫病仍未消退;以母子论……”
宝缨叹了口气,“近乡情怯,或许一旦见了,怕会难以自控,再也舍不得分离。”
符清羽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随后,他正色道:“宝缨,还有件事要问你。有个人,从方钦手里救出了母后与珊珊,我似乎该当面谢他,可他也不愿见我?”
他都知道了!
宝缨脊背渗出层冷汗。
程彦康,她的父亲,并未阵亡,仍然存活于世。
而符清羽已经查到了。
情急而乱,宝缨一时间都有些疑神疑鬼,怀疑身边哪个人将这隐秘报给了符清羽。
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十天前才得以确认,那个苍老坚毅的猎户,宋皇后口中的“程大哥”,珊珊的“程伯伯”,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叶怀钦告诉宝缨,他是耶格部的王子,他的本名叫做耶格达格,意为“耶格人的希望”。可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太多希望,因为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突厥当人质,甚至没回过耶格部。
到了光化十七年,耶格人被突厥人驱逐,耶格达格本来要被突厥人斩首,但他十分警醒,早有准备,收买了守卫,趁夜色昏暗逃掉了。
他不能回耶格部,向西都是突厥人的地盘,向南大夏收缩防线紧闭国门,便只有向北,逃入飞沙走石、杳无人烟的漠北戈壁。
他背着太阳的方向,跑了很远很远,终于食水用尽,体力衰竭倒在了沙漠里。
程彦康将他救下,耶格达格没有死。
起初,他并不知道程彦康的名字,只能从相貌判断这是个南边来的汉人。
汉人在此处已经罕见,而他身手矫捷却伤痕累累,又十分谨慎地藏身于荒漠中,总是避免与突厥人接触。
——恐怕是那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夏军士兵,耶格达格猜想。
他也被突厥人追杀,对程彦康除了感激也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两人便结伴而行,共同摆脱了数次危机,终于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东北方的群山中。
突厥人对这里的控制很弱,耶格达格想迂回向南,找有人的村落打听耶格部族现状,他问程彦康有何打算,程彦康没有回答,却提出在此告别,分道扬镳。
听他这样说,耶格达格其实有些失落。
一路过来,他已经完全信任程彦康。程彦康的武艺高强、机警果断、见识广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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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耶格达格从小离开亲族,身份微妙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程彦康对他来说,是第一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人,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更敞开心胸,真正成为朋友。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便匆忙分别。
但他也有他的骄傲,程彦康既然无意深交,耶格达格自然不会强求。
两人在一个山道口分开,耶格达格向南,程彦康向东。
走出不远,耶格达格听到身后传来狼叫。
86 ? 〇八六
◎你好像早已认识我◎
耶格达格即刻回转, 越接近岔路口越是心急,只因狼啸声的方向恰与程彦康离开的方向相同。
果不其然,再向前不远, 便遥遥看到程彦康手持兵器,正与两头野狼对峙。
空气里隐隐泛着血腥味, 程彦康行动不似往常那般矫健, 恐怕已经带了伤。
耶格达格心思电转, 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矮下身形, 远远射了一个爆弹,落在野狼身边, 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动静极大, 将野狼吓得逃窜出好远。
这时他才赶过去,发现程彦康半身染血, 显是遭遇了狼袭。
狼通常结群行动,如今程彦康受伤,只怕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野狼,他们二人不敢停留, 只撕下一块布, 简单裹好伤口就匆忙离开。
此时也顾不得目的地, 耶格达格搀扶着程彦康,只顺着道路向山势低缓水流交汇处走去,可是群山辽阔,他们又不熟悉地形, 走了很远也没瞧见人烟。
天色渐晚, 狼群紧跟在身后, 吟啸声萦绕不绝,而程彦康越来越衰弱,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耶格达格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发现远处闪烁着一点火光。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点看清的确有人生火。那大抵是猎人进山时的落脚点,木棚矮到从地面看还不到他腰际高,但却有个简陋的烟筒,从中飘出一缕灰烟。
耶格达格登时大喜,急忙上前,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所在,本想推门而入,程彦康却拦住他,在门上叩了三下,沉声问:“猎户大哥,我和我这位小兄弟想去南边盐集镇,不巧半路遇到狼群,我受了伤,能不能借地休息一晚?”
门后静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说:“不嫌挤就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却是年老女人的声音。
耶格达格心急手快,已然将门推得半开,看到里面是个瘦小的女人,守着火堆取暖,并没看他们。
木棚狭窄,加入他们二人,连坐下都难以伸展开双腿。程彦康迟疑了下,还是屈身坐下,拱手道:“多谢前辈。事急从权,得罪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却瞟了程彦康一眼,换了汉话嗤道:“这么多讲究,你是汉人。”
程彦康点头称是,那女人却又不说话了。
程彦康试探问道:“听口音,前辈也是汉人?”
女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静静看着篝火,仿佛没听见。
耶格达格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汉人”,惊奇道:“耶格人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怎么敢?你以后再遇到两个大男人,可别随便放他们进来!”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请人赶他们走么。
“我不是……我们没……”他尴尬不已,憋得满脸通红。
女人平静道:“我不是随便放人。第一,你们二人携带兵刃,却没有破门而入,反而询问等待。第二,他身上确实有伤,而我也听到了狼叫,可见你们没有说谎。第三么——”
她扯了扯嘴角,“便是你们心怀歹意,老身我也不见得没有应对的法子。”
应对的法子?
耶格达格一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女人却从火边站起来,对程彦康说:“不想死在这,你的伤最好让我看看。”
……
那是叶怀钦初次遇到药婆婆。
他那时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其貌不扬,又瘦又干瘪,喜欢说大话。但因为这大话是从一个老婆婆嘴里说出来,也不至于惹人恼怒,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
直到药婆婆用附近的“杂草”三五下调好药,给程彦康的伤口止住了血,他才恍然发现,这是遇到了高人。
他们三人在木棚里藏了几天,终于等到狼群走远,程彦康伤势平稳,便也到了分别时刻。
程彦康还未痊愈,耶格达格怕他又遇到不测,恳请程彦康与他同行,到南面耶格人的村落去休养一阵。
程彦康心知自己一人还走不了太远,只得应允。
又问药婆婆要往哪儿去,药婆婆却说要去西北方向,突厥人的领地。
程彦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提醒药婆婆,汉人女子孤身去草原戈壁,这放在从前太平年月也是闻所未闻、极其冒险的行为,何况大战之后,仇恨未泯。
耶格达格为了劝阻药婆婆,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伤痕:“你看,这些都是被突厥人打的。他们对待汉人俘虏,还比不上对待奴隶!”
药婆婆见状,面容微动:“我怎会不知,可是……最后见到我师兄的人,说他去了草原。我已经在关外盘桓多时,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始终去不了突厥。这一次战事平息,我又下定决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将师兄找到……”
“我……”她深叹一声,神情凄切,愈加憔悴,“我老了……上一次爬山到这里,还有余力。这一次,却不得不停下休息。我只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做了。”
耶格达格虽然没有全听懂,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悲切。
程彦康默了默,“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须得去突厥人当中找寻答案。”
他正色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总归我养好伤还会回突厥,前辈若信得过,便将寻找师兄一事交给在下吧。虽不敢轻言结果,但定当竭尽全力。”
这回换了药婆婆讶异。
她盯着程彦康看了几眼,低声叹息:“夏军已经败了……你一个逃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还去找什么答案……”
程彦康一怔,旋即明白药婆婆是从言行举止猜出了他的出身,将他当成了那一战的逃兵。
不过,几万人都战死了,他却还苟活于世,这何尝又不算是逃兵呢?
他并不辩解,只是苦笑:“和前辈一样,有的事不问出结果,死不瞑目。”
药婆婆最终答应了。
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从此结下缘分,同行了很久,到后来亲如一家。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耶格人村子,离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很远,药婆婆便在此隐居下来,收耶格达格为徒,给他取了叶怀钦这个名字。
程彦康伤好后,改头换面,几度潜入突厥人中,搜寻消息。
药婆婆年事已高,越发走不了远路,后来连进山采药也由叶怀钦代劳了。
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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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叶怀钦可以出师,药婆婆希望他能去中原和南方,一是提升见识增进医术,二是她早前从夏朝带来的药物几乎全部用光,需要叶怀钦去购北地少有的药材。
叶怀钦正当年少,幼时被困突厥,后来又隐身于偏僻的山村,早想去外面看看,对师父的嘱托正是求之不得,欣喜地同意了。
临行时,程彦康为他送别,嘱托了几句夏朝风俗,到最后,却颇是欲言又止,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叶怀钦知他素来直爽,这般犹豫必是遇到了为难的事,于是开口询问。
程彦康喃喃低语:“或许……不……”
“不可能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不住摇头,“不可能。”
多年相交,叶怀钦对程彦康早已性命相托,唤他为程伯父,知道他曾是夏朝军士,在光化一战落败后侥幸生还。
可他曾经在夏朝的过往,程彦康很少提起,只说自己有过妻子儿女,最小的女儿冰雪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
叶怀钦本以为程彦康多年不回夏朝,他的家人应该都不在世了,可再三追问,程彦康却说:“他们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了,但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去了京城。如果你去京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过得怎么样。”
叶怀钦一口应下,心想不过是去程彦康的故乡打听几句,谨慎些就好,这点小事程彦康有什么好为难的?
却没想到,程彦康的女儿竟是去了皇宫内庭。
这一去,又用了几年,直至叶怀钦成为御医,才终于等到时机,见到了宝缨。
说起此事,宝缨恍道:“难怪……难怪初次见你,你却好像早已认识我。”
叶怀钦笑:“我是早就认识你了,从程伯父的口中。他不爱讲自己的事,但每次师父嫌弃我笨,骂我不够细心,说想要收个贴心的女徒儿,他总是忍不住。和我们讲他的女儿有多漂亮多聪明,胆子也大,若是在这里,比两个我都强。”
宝缨抹了把眼泪,却真心笑了。
她从来都不是孤独无助的。家乡的族人没有忘了她。父亲还活着,也在努力寻找她。
还有袁逸辰、叶怀钦、药婆婆……很多人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了。
而现在,她终于能以女儿的身份见到程彦康了。
不过,这一面极为短暂。
87 ? 〇八七
◎你要徇私枉法◎
“我来得太迟了……宝缨, 你可会怪爹爹?”程彦康轻抚女儿头顶,怅然道。
与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缨相比,他自是成熟刚毅得多, 却不意味心中不被触动。
记忆里还是稚子的女儿,转眼已成婷婷少女, 不但聪慧美貌, 更有超乎寻常的机敏与胆识。
程彦康欣慰且骄傲, 但更深切的是止不住的心疼。如若没有过往十年的波折经历,没有在幼年失去父母庇护, 宝缨今日或许还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 天真快活。
一想到这儿,程彦康极为自责, 于是有此一问。
宝缨摇头。
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爹爹其实还活在世上,老天已经厚待于她, 又怎么会怪呢?
况且,又不是程彦康自己不愿同亲人相见,而是他始终被夏朝列为重犯,因为始终未发现尸首, 时至今日仍在悬赏缉拿中, 很难顺利进入夏朝疆域。
叶怀钦还告诉宝缨, 程彦康似是不能对当年战局释怀,伤好后化装成边境猎户,游走于突厥人当中,逐渐被接纳信任, 能够深入到王庭所在。
叶怀钦两年前得知宝缨还在皇宫中, 即刻传信给程彦康, 偏在那时,程彦康也意外发现了被突厥人囚禁的宋皇后。
固然想早日见到女儿,却也不能将宋皇后母女的安危置之不顾,只得忍耐住思念,与突厥人周旋数月,最终将宋皇后营救出来。
将宋皇后和珊珊安顿好,程彦康有心去找宝缨,可很快战事将起,边关收束,程彦康与叶怀钦也断绝了音讯。
几番波折,阴差阳错,竟耽搁了这么久。
回看过去,很是让人唏嘘。
“只要爹爹还在,永远不会迟。”宝缨哽咽道。
接着,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可是爹爹,叶大哥受伤,您把我们捡回去那时,您应该能猜到我的身份吧?实不相瞒,你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程彦康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又道:“猜过。只是……一来情势紧急,二来,我……还不敢认。”
为了这一面,他等待了太多年,以至于不敢轻易将问题问出口。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宝缨,你能懂吗?我……”程彦康皱着眉,面对亲生女儿,反倒忐忑不安。
“嗯,我明白。”宝缨点头,“好比我从前窖藏了一盒香丸。那个香方据说能静心安神,我想拿给陛下用,所以各种香料都选了最好的,调的很用心。只不过,香方上说于初秋落叶时节放置窖中,静待一月即可。”
程彦康还不是很懂,却极珍惜与女儿交谈的时光,只是安静听着。
少女清越的嗓音继续道:“可是啊,香方的作者生活在湿润的江南,京城要更为干燥,我便自作主张,减少了窖藏时间。理智上认为这样做更合理,但又不能确信,怕提前打开反倒破坏了香丸,让之前的辛苦全都作废。所以,那天我在地窖待了快一个时辰还难以下定决心,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提前打开那盒香。”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宝缨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越期待在意的事,好像越怕面对结果。”
静了片刻,程彦康道:“先帝的五皇子,当今天子……你很在意他?”
“我不是……我……”宝缨语塞,脸颊骤然热起。
她想到程彦康可能会问起,却没想好应对,突然被问依旧有些慌乱。
面对久别重逢的父亲,这些儿女情长本就不好说出口。再说她与符清羽之间,恩恩怨怨,爱恨交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宝缨纠结,程彦康内心也同样煎熬,既急切想要了解关于女儿的一切,又怕选错了措辞,更伤害到她。
平素雷厉风行的人,开口很是迟疑:“我听怀钦讲,你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皇帝身边。宝缨,可是你并不甘愿侍奉皇帝?当初莫非是他强行——”
“不不不,不是的。”宝缨急忙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脸颊烫得能烙饼,宝缨抓抓下巴,坦诚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实在是不知从何讲起。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告诉爹爹?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他是个好皇帝。真的。”
是好皇帝,却并非良人?
程彦康大抵有了猜测,拉起宝缨的手,极温柔地说:“为父也不愿逼迫你,只想让你知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还能选择将来的路。这一次有爹爹在你身边,绝不再让你做任何违背心意之事。若你想摆脱皇帝,今晚就跟爹爹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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