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强势的、雷厉风行的主上,为了一个女人,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他明明是天子。
明明可以直接将娘娘带回宫。
谈钊眼瞧着,主上微侧过头,看了眼床上的被褥。夜幕渐落,城门已关,主上始终未曾有过半分离去的意思。
他坐回桌案边,倒了一杯茶,攥着杯身冷声道:
“朕是不信,她真能一直待在这里。”
真的能一直与那个酸秀才待在一起。
她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自幼习惯了下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得真能为了这几枚铜钱以笑示人。
更何况,她自幼接触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各个乃人中龙凤,非寻常人可以媲之一二。
步瞻躺在床上,睁眼闭眼,满脑子竟是那个身上有鱼腥味的穷酸秀才。
对方抱着那一篓筐的鱼,朝他弯腰赔笑,一口一个官老爷喊得小心翼翼。
兴许是被晒的,那人的皮肤有些黑,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真是那儿哪儿都上不了什么台面。
想着想着,他的头又有些痛,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每日醒来,步瞻都会走到窗边,凝望着琳琅居。
他等啊等啊,终于,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琳琅居开了门。
那日遇见步瞻后,姜泠便一直提心吊胆。
在季徵酒醒过来之后,她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一遍,并说出自己的担忧:
步瞻此人,心眼极小,占有欲又极强。她怕对方会故技重施,将自己强掳回宫去,也怕对方会对季老师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出乎意料的是,自从那一日过后,步瞻似乎放弃了带她回京的想法,竟未曾在她眼前出现过。
想来也是,对方如今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哪里有什么闲工夫在她身上干耗着。
歇了四五天,她又开开心心地打开琳琅居的大门。
季徵将十七娘送到她这里来,帮衬着她打理着琳琅居。姜泠虽与十七娘不甚熟络,但也十分相信季老师的眼光,于是也连带着,对眼前这名女子十分信任。
教她制香有些急功近利,姜泠先开始教她认会每一种香料,帮衬着为客人装点。
十七娘性子清冷,不是很爱笑。
对方也不喜欢说话,大多时候都是抿着嘴,冷幽幽地瞧着她。
只是偶尔会突然出声,过问一两句关于季徵的话。
“他叫什么名字,为何花大价钱将我买下?”
“你与他这般亲络,你是他的夫人么?”
“不是夫人,那你心仪他?也不是?那便是他喜欢你……”
姜泠一边挑拣着香料,一边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着自己与季老师之间的关系。
十七娘问完了话,又不出声了,像只慵懒的贵妇猫儿,懒散地瘫坐在一边,边磕着瓜子,边用另一只手轻敲着桌面,哼起一首不着调的小曲儿。
哼曲儿时,对方的声音很柔,很软。女子的眼神也忽然放远了些,目光柔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泠没有上前打扰她,听着她哼的曲儿,两个人相处得也较为安适平和。
琳琅居开门迎客。
门前早早地排起了长队,众人翘首以盼,等着买琳琅居新一批的香料。
步瞻也走下楼,不过片刻,摊位面前已站满了人。
谈钊在他身侧压下声息,认真道:“主子,要不要卑职将前面这些人全都赶走。”
步瞻轻咳了两声:“不必。”
谈钊:“可是您日理万机,平日那些大臣们都很难见上您一面,怎可为了这等小事亲自排队——不行,卑职还是将他们全都打走。”
步瞻:“……回来。”
见他心意已决,谈钊也没了办法,蔫了吧唧地陪在他身侧,一同排起这长队。
来琳琅居采买的,大多都是女子。步瞻一出现,登即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怎么有这般俊俏的小郎君,是来为他的夫人买香料的罢。”
“哎,说不准还未成婚,是心上人买的。”
“咱们江南,何时竟有这般俊美的郎君……”
那一声声窃窃私语,还有那一道道移到他身上的、贪婪的目光,让步瞻感到无比厌烦。
他一抬头,便看见琳琅居面前,姜泠忙碌的身影。
步瞻从未见她这般操劳忙碌过。
他排着队,静静观察她许久,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一边笑着迎接客人,一边装点手里头的东西,未曾有片刻的歇息。
女子额头上,冒出些细微的汗。
她匆匆抬手擦了擦,继而又笑道:“您收好。下一位——”
步瞻不懂,她为何甘愿这般辛苦。
为何明明这般辛苦,还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她分明可以锦衣玉食地过完后半生,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稍一抬手便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只要她想,他亦可以将世上的宝贝都搜罗起来,送给她。
何必还要如此起早贪黑,如此辛苦地与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忙前忙后地笑脸相迎。
男人微微蹙眉。
更令他未想到的是。
队伍排到一半儿,忽然有人拨开人群,拥上前。
“姜姑娘,我今日无事,来帮你打点打点店铺。”
说话的正是薛才瑾。
步瞻眉心蹙意更甚,忍住冲上前的冲动。
下一瞬,即便隔着重重人群,他清楚地看见。摊位前的女郎轻轻扬唇,竟朝那秀才温婉一笑。
她的口型,似乎是:“多谢薛大哥。”
步瞻的心骤然一痛。
姜泠面上挂着,是他许久未见过的、如此明媚的笑意。
他已有许久未曾见她这般对着自己笑,如今这笑容,竟为了另一个人盛开。
他的内心不可遏制地翻涌上一阵酸意,叫他攥紧了手边的玉佩,指节泛得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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