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寡言的人,更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闭紧嘴咽进肚子里。
他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位公子哥儿,这是老兵的本能,顶头上司的性情,有时候往往就决定了一队军士在战场上的生死。
但他越观察就越疑惑。
首先,这位公子哥儿似乎有些娇生惯养,赵平从没见过他与军士一起吃饭。
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贵人都这样。
饭后操练骑射,公子哥儿也不参与,只是骑在马上在旁边看。这也不稀奇。
但他看到兴起时,竟然高声喝了一声彩,而后骑马冲下来,一路挑翻了五六个同袍,最后仍然不尽兴,抬手取下马背上的硬弓,举手拉满,射向天上传来雁鸣的方向。
只是随手射出的一箭,没有经过长久的瞄定,但那雁落下来的时候,正正是被射中了左眼!
赵平懵了,所有人都懵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只死雁在一双双手上传递,而那位公子哥儿,已经策马跑远了。
长安贵人的骑射,都这样出色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赵平心里明白,这位公子哥儿恐怕没有那样简单。
不对,不该再叫公子哥儿,从今往后,要称他一声校尉大人。
嫖姚校尉?赵平默默想。
白日的光辉正如薄冰一样镀在眼前的草地上。
此后校尉大人仍然我行我素,甚至公然停了操练,而是带着手下军士蹴鞠和打马球。
他年纪还是很轻,看起来还是很娇贵,好玩游戏,顶着的还是长安贵人的身份。
但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直到大军真的在草原上遇到了匈奴人。
赵平明知道应该跟在校尉大人身边,但在喊杀声传来时,仍然忍不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校尉大人身份果然贵重,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军的侧后方,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而校尉大人也没有带人前去驰援的意思,而是选了个高地,立马在上,远远地向战场中心处望了一会儿。
赵平跟着立马在后,一言不发。八百同袍都立马在后,军容严整,甲胄俨然。
片刻之后,校尉大人忽然一勒马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我们走!”
他声音里的轻佻激怒了另一个军士,赵平听见同袍中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校尉大人,我等身为士卒,两军交战之际,不去冲阵厮杀,又要往哪里去?”
话音落下,赵平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担心这位冲动的同袍触怒长官,但校尉大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上一眼,而是自顾自地整理着挂在马上的硬弓和武器,又整理身上的甲胄。
八百人就都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装。
而后,他忽然抬眼。
赵平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简直像是方打磨完毕的刀刃被泼上一碗冰水的那一刹那,寒光便如高天上射落的星辰,有摄人的冷锐。
或许是因为诧异,也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实在锋锐,赵平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就在这一个刹那,他觉得这个从长安来的年轻校尉变得不一样了。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赵平看到校尉在笑,他实在年轻,脸蛋是那种贵人才有的娇生惯养的娇嫩,笑起来还带着遮不住的稚气。
但他露出的牙齿上又分明闪着寒冷的光。
赵平听见他问,“有人知道我这个嫖姚校尉是怎么来的吗?”
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是一时被他气势所慑,也是因为不知道。校尉大人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
他也没有刻意卖关子,紧接着就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嫖姚校尉,”他点了点自己的盔甲,“乃是在未央宫中,天子亲封!”
依然没有人说话。
赵平已经掂起缰绳,准备跟随在校尉身后。
因为校尉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将欲策马前行。
他只听见校尉年轻的声音,“所以当然是要去能为天子分忧的地方!我们有八百人,那就去八百人能决定战场的地方!”
起先声音清亮,渐渐地有风声夹杂在其中,因为马跑了起来。
然而纵然有风声和马蹄声,那声音依然使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赵平还不清楚这位校尉的名字叫作霍去病,更不清楚将来这个名字将成为他戎马一生最大的荣光所在。
他脑子有点乱,没有余裕想其他的东西,只是想此时此刻,要追随在此人的马后。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赵平回想起这一天。他想了半生,却也想不明白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敢于做出如此凶险的决策。
他记得校尉策马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左手的手腕,但并不知道那手腕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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